第四章 乡村医生的忏悔
 




  “我出生在朗格多克的一个小城,”医生接着说,“我父亲很久以前就在那里安家,我的童年也是在那里度过的。八岁那年,我被送进索雷兹公学,后来离开该校去巴黎完成我的学业。父亲年轻时浪荡成性,挥金如土;可是,那耗尽的祖业却因为他攀了一门好亲并靠在外省的长期积蓄而振兴起来。在那里,人们以有钱而不花为荣;在那里,由于缺乏丰盛的食物,人类固有的雄心壮志会渐渐熄灭,并转变成吝啬。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所以在致富以后,一心将他幻想破灭中换取的冷酷经验传授给我。这也是此类老人最后常犯的好心的错误:他们枉费心机地试图将自己的美德和精打细算的本领留给正在饱尝生活乐趣,并且急于享乐的子女。出于深谋远虑,他为我的教育安排了一项计划,结果使我大受其害。父亲小心翼翼地向我隐瞒了家产的数目,并为我的利益着想,迫使我在最最美好的年华,忍受一个渴望独立的年轻人所能忍受的节衣缩食和种种关怀。他希望能唤起我忍受贫困的各种美德:耐心、如饥似渴地读书和热爱工作。他想用这种方式,使我认识获取财富的全部代价,从而教会我怎样保住他留给我的产业;因此,我刚到能够听他劝告的年龄,他便催促我选择和从事一项职业。我的兴趣是学医。我在索雷兹呆了十年,经受了几乎是奥拉托利修会式的纪律约束,整天陷于外省学堂的孤独之中。我一出这所学校,就直接被送到了首都。

  “父亲陪我同去,为的是将我托付给一位朋友。两位老人背着我,采取了周密的步骤,遏制我当时尚属天真无邪的青年人的激情。我的生活费是按生活中的实际需要严格计算的,而且我必须出示在医科学校注册的收据,才能按季度领取这笔费用,这种几乎带有侮辱性的不信任是以‘需要背书和会计手续’为理由加以掩饰的。此外,父亲对于我的教育以及巴黎生活中的娱乐所需的全部费用,表现得倒是相当慷慨。他这位老友很高兴替我这样一个年轻人指点迷津。他本质上属于这样一类人:把感情分门别类,如同整理文件一样仔细。他在查阅前一年的记事本时,总会记起当年某月、某日、某时所做的事。生活对他来说,就象他记流水帐的一个企业。尽管他有他的长处,但他为人精明,细心多疑,他为我采取的防范措施总不乏似是而非的理由来加以掩饰。他替我买书,为我支付学费。遇到我想学骑马的时候,这位老先生总亲自为我挑选最好的练习场所,他带我上那儿去,而且无需我开口,每逢节假日总给我一匹马供我使用。尽管他施展老年人的狡计——我需要和他斗的时候也会戳穿他——,这位杰出的老人仍然是我的再生之父。有时,他看出来如果不稍稍放松对我的约束。我就会扯断缰绳,他便对我说:‘孩子,年轻人常常因为血气方刚,干出一些缺乏理智的事,所以遇到你要钱花的时候,你就对我直说,好吗?从前,你爸爸帮过我大忙,现在我总舍得为你花几个钱的;可是千万别对我说谎呀,如果做了什么错事也别不好意思承认,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我们会象好伙伴似地找到共同语言的。’我父亲将我安置在拉丁区的一户体面人家寄宿,房东是些值得尊敬的人,我房间里的家具也相当完备。

  “父亲的仁慈给了我第一次的独立,看起来也是他为我作出了牺牲,可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欢乐。也许非得在享受了自由的乐趣以后,才能体会到这种自由的全部代价。然而,我对自由自在的童年生活的记忆,几乎在中学里无聊的压抑中丧失殆尽,害得我至今精神还未振作起来。接着,父亲的叮咛又给了我需要完成的新任务。最后,巴黎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未经研究它的乐趣,你就不会感到快活。所以,除了这所新的公立中学规模更大一些,并且称作‘医科学校’之外,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任何变化。尽管如此,我起初还是发奋学习,兢兢业业地听课;我没命地学,全不考虑消遣的事,因为首都这座丰富的科学宝库使我的头脑里充满了神奇的幻想。可是没过多久,有失谨慎的交往使我不知不觉地陷入巴黎的放荡生活之中。这种交往带来的危险,恰恰又被轻信不疑的友情所掩盖,而这种友情足以诱惑所有的青年人。我醉心于剧院和它们的演员,这是我道德沉沦的开始。一个国家首都的戏剧对于青年们来说是十分有害的,戏院散场时,他们无不激动万分,他们与这种感情斗争,但几乎总是毫无结果。因此,我觉得社会和法律是使他们的生活开始越轨的同谋者。可以说,我们的立法根本无视折磨着二十到二十五岁的青年的情欲;在巴黎,一切都困扰着他们,他们的欲望不断受到撩拨,宗教向他们宣扬行善,法律规定他们这样做;可是具体的事物和风气却诱使他们干坏事:在这里,最最诚实的男子或最最虔诚的女人不也在嘲笑禁欲吗?总之,这座大都会看来只以鼓励邪恶为己任,因为阻止年轻人踏上体面地发家致富之道的种种障碍,比起为窃取他们的钱财而向他们的情欲不断设下的陷阱还要多。就这样,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晚都要去剧院,人也渐渐懒散了。我在内心和自己的责任妥协,常把最最急需做的事拖到第二天去做;不久,我非但不想求得真才实学,反而只做为获得学位当一名医生而非做不可的功课。上大课的时候,我再也不听教师的讲解,嫌他们说话罗唆。我已经在打碎我的偶像,正在成为一个巴黎人。简言之,我是一个被抛到首都的外省青年,在那里过着前途未卜的生活,仍保留着某些真情,还相信某些道德规范,可是我即使有抵御坏榜样的愿望,最后还是堕落了。我抵御得很差,在我自己身上有它们的同谋。是的,先生,我的相貌骗不了人,各种情欲在我脸上留下了种种印记。然而,我心底里仍然保留着某种追求道德完善的感情,这种感情在我放荡的生活中始终追随着我,并且终有一天通过厌倦和悔恨,引导一个年轻时饮用教会净水的人皈依上帝。一个强烈感受尘世间官能享爱的人不是迟早会被天堂仙果的滋味所吸引吗?

  “起初,我象所有的青年一样,有过千万种幸福的向往,也有过千万种失意。它们时强时弱地交织在一起。我时而怀着坚定的信心,感到浑身是胆,因而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才能;可有时候,我一瞥见即将碰上的最微不足道的暗礁,便毫无缘由地沉沦得更深。我设想出最最宏伟的计划,梦想着光荣,打算着手工作,可是一次娱乐性的聚会又带走了这类昙花一现的高尚愿望。对流产的宏伟设想的模糊记忆给了我一线虚假的光明,使我习惯于相信自己的能力,却没有赋予我行动的力量。这种自满自足的惰性最终使我成为一个蠢材。所谓蠢材,不就是那种无法说明自视甚高的理由的人吗?我的活动毫无目的,我希望生活中处处是鲜花,而又不必付出育花的辛劳。我不知道哪儿有障碍,认为一切都很容易,无论是科学上的成功还是个人的发迹,我一概归之于机缘巧合。我认为,所谓天才,无非是卖卖狗皮膏药而已。我自以为博学多才,因为我可以成为博学多才的人;我既拿不出产生伟大作品的耐心,也不从事暴露其困难的实际工作,却整天期待着光荣。我寻欢作乐的花样很快就枯竭了,剧院没有让我喜欢多久。我是一个穷学生。我的生活圈子由一位对于世事已一无所知的老人和只有几个令人厌烦的人的家庭组成。巴黎对于这样的人很快变得空虚和荒凉了。因而,如同所有对自己的生涯感到厌倦的年轻人一样,我头脑中毫无定见,漫无目的地成天游荡在大街小巷,沿河马路,博物馆或公园之中。当生活中无所事事的时候,这种生活对于这一年龄的人比对其他年龄的人更有压力,因为它充斥着被浪费的精力和毫无结果的活动。我低估了坚强的意志赋予一个善于构想的年轻人的力量;在付诸实施的时候,他还掌握着从青春的大无畏信仰中得到增补的种种生机。在儿童时代,我们是天真的,不知道生活中有艰险;青少年时期,我们觉察到生活的艰难及其广阔的领域;发现这一点,有时勇气会削弱;对于社会中的谋生手段,我们至今还是生疏的,常受到某种幼稚无知和惊惶失措的折磨,如同置身于孤立无援的异域他乡。许多未被人知的事物会使各种年龄的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怖感。青年人象一名迎着炮口前进或见了幽灵后退的士兵。他在人间的道德规范中进退维谷,不知道是给还是取,是守还是攻;他喜欢女人,又对之抱有敬畏之心;他的优点妨碍了他,因为他宽宏大量,满怀廉耻之心,毫无吝啬成性的个人打算;如果他说谎,也只是为了寻欢作乐,而不是为了发财致富;在各种可能遇到的歧途中,尚未泯灭的良知向他指出一条正道,但他迟迟不走这条正道。生来就靠内心的灵感过日子的人,不会听从头脑里产生的种种杂念的支配,而是长期停留在这一处境之中。这就是我过去的历史。我成了两种对立动机的玩物,既受到青年人欲望的驱使,又总被感情上的幼稚无知所制约。

  “巴黎的激情对于那些十分敏感的心灵是残酷的:上等人或有钱人所能享受的种种有利条件,足以激起各种情欲;在这伟大和渺小并存的世界上,嫉妒要比斗牛士的刺棒更经常地成为一把匕首;置身于持续不断的野心、欲望和仇恨的斗争之中,你不是这一普遍行动的受害者,便是它的同谋,其他选择是没有的。幸运的邪恶和受嘲弄的美德,这幅连绵不断的画卷使一个青年不知不觉地步履歪斜了;巴黎的生活很快就揭去他良心上那层薄薄的绒毛;道德沉沦的可怕进程就这样开始和完成了。包含着其他一切内容的第一次寻欢作乐被包围在那样的危险之中,使你不能不考虑它所引起的任何微小影响,不盘算它将产生的一切后果。这类盘算会导致自私自利。如果有哪个可怜的学生被热情冲动所驾驭,并且即将忘乎所以的时候,周围的人就会向他表示、并且使他也产生那么多的疑虑,以致使本人也难以不抱有同样的看法,不对自己的宽宏大度提高警惕。这一斗争使人的心肠变得冷酷,使人的心胸变得狭窄,它将生命推向大脑,使你产生巴黎人的冷漠,沾染这样一种风气:在最最风雅的轻浮和貌似狂热的迷恋的背后,隐藏看谋略或金钱。在这一点上,对于幸福生活的陶醉并不能阻止最最天真的女子时刻保持着清醒头脑。这种气氛对于我的行为和感情不能不产生影响。毒化我生活的那些错误,可能不会使许多人感到惭愧;但南方人都有某种宗教信仰,这种信仰使他们相信天主教的真理和来世。这种信仰使他们的热情极为深沉,使他们的悔恨持续良久。

  “在我学医那个时期,军人处处是主人,要想取悦于女人,至少得当个上校。在社交界,一个穷学生算得了什么?简直一钱不值。那时候,奔放的热情激励着我,但我找不到宣泄之处;我每跨出一步,每产生一种欲望,都因为无钱而却步;我将学习和光荣视为一条缓慢的道路,难以为我获得诱惑着我的逸乐;我徘徊在内心的廉耻感和坏榜样之间;我在社会的下层遇到过放荡生活的种种便利,但要进入上层圈子,我看到的只有困难。于是,我整天愁眉不展,忍受着隐隐约约的情欲的煎熬、戕害生命的懒散和交杂着突如其来的激情的意志消沉。末了,年轻人身上所发生的这种感情危机,得到了一个相当平庸的结局。我始终将妨害他人的家庭幸福视为不齿之举;再说,我在感情上不由自主的直率阻止我将它们隐藏在心底;因而,我实际上难以生活在赤裸裸的谎言之中。匆忙中获得的快感对我没有多少诱惑力,我喜欢细细地品味幸福。为了跻身上流社会,我做过那么多毫无成果的尝试,在那里始终未能遇上一位忠心耿耿的女子,为我指明每条道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教会我优雅的举止,给我以劝告又不激发我的傲气,并能引荐我,在各处建立有益于我前途的关系。由于我还没有完全堕落,所以我对这种孤独感到无能为力。在我失望之际,最危险的好运气也许都能把我迷住,可我什么也没有,就连危险也不会找到我的头上!于是,缺乏经验又使我回到孤独之中,让我重新面临着未得到响应的激情。后来,先生,我终于和一位年轻姑娘有了私情,我好歹爱上了她,我们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她和我的命运连结在一起。这个姑娘出身在一个并不富裕的清白人家。为了我,她很快就脱离了她的简朴生活,无畏地将道德使她认为美好的前程托付于我。在她看来,我那平庸的处境无疑是最好的保证,从那一时刻起,使我心潮澎湃的激情,我那些荒诞的欲望,我的雄心壮志,全都在幸福之中平息了。这是年轻人的幸福,虽然我这个年轻人尚不了解社会风习,它的处世准则,以及世俗偏见的力量;不过,这种幸福是完整的,就象孩童的幸福。初恋不就是被抛在我们那些充满艰辛的日子里的第二个童年吗?

  “有时会遇到这样一些人:他们一下子学会了怎样生活,能按生活的本来面目去判断它,能看到社会上发生的谬误并加以利用,他们拿社会箴言为己所用,还善于估量一切事物的深远影响。按照人类的法则去衡量,这些头脑冷静的人是明智的。此外,也有不少可怜的诗人,一些神经质的人,他们非常敏感,而且常犯错误。我是属于这后一类的。我的初恋一开始并不是真正的爱情,我只是听从我的本能而非我的心灵行事。我将一位可怜的姑娘当作为我牺牲的贡品,却又不乏冠冕堂皇的理由相信自己并没有做任何坏事。至于她,她简直是忠诚的化身;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有正义感和美好的灵魂。她对我说的全是金玉良言。她先用爱使我振作起来,然后温柔地迫使我恢复我的学业,她信任我,预言我会获得成功、荣誉和财富。今天,医学已涉及一切科学领域,要取得出色的成就,那荣耀确实来之不易,然而又是应得的报偿。在巴黎,荣誉始终是一笔财富。这位好姑娘为了我而忘了自己,在变幻莫测的生活中始终和我同甘共苦;她的节俭使我们在并不富裕的经济条件下,得到一些奢侈的享受。与我独自生活时相比,我和她共同生活以后,身上总有更多的钱满足我突发的奇想。先生,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我奋发学习,胸中有了目标,心里很受鼓舞;我向一个女子讲述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她知道怎样获得别人的爱,还善于在似乎不可能运用智慧的景况中展示她的智慧,赢得我对她深深的器重。不过,先生,我那时的生活天天都一个样。幸福生活的千篇一律是人世间量美妙的状态,只有经历过一切心灵风暴的人才能识别它的价值;在这种温馨的环境中不再存在生活的辛劳,最秘密的思想得以交流,自己也能得到对方的理解;唉!可是对于一个感情炽烈,渴望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但由于荣誉姗姗来迟而等得不财烦的人来说,这种单调的幸福很快就成了一项负担。过去的那些幻想重新开始困扰我。我急切地想享受财富的乐趣,而且以爱情的名义提出这种要求。每当我晚上郁郁不乐,陷入沉思,用想象的富足求得精神上的满足时,总有一个和蔼的声音盘问我,而我也就天真地表达了这些欲望。那时,我无疑使这位为我的幸福献身的温柔女性发出悲叹。对于她来说,最大的忧虑就是眼看着我向往得到某件东西而她无法立即给我。喔!先生,女人的忠心实在太崇高了!”

  医生的叹息表达了内心的隐痛,他当下陷入短暂的沉思,热奈斯塔没有打破寂静。

  “呃,先生,”贝纳西接下去说,“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本可以巩固我们业已开始的婚姻,但却将它毁了。于是,这就成了我一切不幸的根源。我父亲去世了,留下一笔可观的财产;继承遗产的手续将我召回朗格多克。我在那里呆了几个月,我是一个人回去的。这样,我又获得了自由。任何义务,即便是最甜蜜的义务,对年轻人来说都是一种压力,因为非得充分体验过生活的人才能认识管束和工作的必要性。出于朗格多克人活跃的天性,我感受到来回走动而无需向任何人汇报我的行动的乐趣,即便我情愿作这个汇报。如果说,我还没有完全忘却我所结下的那段姻缘,但我忙于利益上的事,这分了我的心,记忆也在无形中渐渐淡薄了。一想到回去后还要继续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就有一种痛苦的感觉;于是我就问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那时,我常接到她充满真情的来信;可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总把所有的女子想象得同样温柔;他还不善于区分真心和情欲;他将一切混同在享乐的感受之中;这种感受开始时似乎包含了一切,只是到了后来,当我进一步认识了人和事的时候,我才懂得重视她的信中真正称得上高尚的东西。在这些信里,感情的表达从未掺杂一点私念。她为我获得财产而欢欣,同时又因此而自怨自艾。她从未设想过我会变心,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变心。殊不知,我已经沉湎于野心勃勃的盘算之中,头脑里想的是尽情享受有钱人的乐趣;我想成为一个大人物,再攀一门好亲事。我只满足于用纨袴子弟的冷漠说:‘她真爱我!’那时,我正在为怎样摆脱这段私情而进退维谷。这种困境和羞耻会发展成残忍;一个男人开始是伤她的心,但为了不在自己的受害者面前觉得脸红,他会杀死她。我对那些犯错误的日子所进行的反思,向我揭示了心灵上的多处深渊。是的,先生,请相信我,凡是最深入地探测过人类天性中的邪恶和美德的人,都真心实意地在自己身上做过这种研究。我们的良心便是一个出发点。我们总是以己度人,从来不会拿别人联系自己。

  “我返回巴黎后,住在我事先租下的一个公馆里,但没有把迁居一事通知那个唯一与此有关的人,也没有告诉她我已回到巴黎。我希望在时髦的青年中间扮演一个角色。我初步尝到了富裕生活的乐趣,并且为之陶醉而几乎不能自持。几天以后,我去探望了我打算遗弃的那位可怜姑娘。她凭借女人特有的直觉,猜出了我心中的秘密,但她没有当着我的面掉泪。她一定瞧不起我;但她生性温柔善良,从未向我流露出轻蔑的表情。这种宽宏大量反倒使我万分痛苦。无论是客厅里的还是大路上的杀人犯,都喜欢我们的受害者低抗一番,因为这次搏斗似乎可以证明对方死有应得。起初,我十分多情地一再来探望她,如果算不得温柔,至少也竭力表现得和蔼可亲;接着,我慢慢地变得彬彬有礼;有一天,好象出于某种默契,她听任我待她视同陌路,而我还自以为表现得非常得体。尽管如此,我几乎疯狂地投身社交界,以便在那些盛会中扼杀我仅存的一点内疚。凡是自暴自弃的人都不能独自一人过日子,所以我就过起有钱的巴黎青年过惯的那种放荡生活。由于我受过一些教育,记忆力也强,我显得比实际上更有才智,我也自以为比别人高明。有些人乐此不疲地向我证明我高人一等,我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这一优势那样容易就得到公认,我也没有劳神去证实它。在社交界的各种招数之中,恭维是最最阴险毒辣的一招。尤其在巴黎,各种有手腕的人都懂得抛出大量的花冠将刚出世的天才扼杀在摇篮里。所以,我也不必做到名副其实。我并未利用这种时髦去开辟一条成功之路,也没有建立起有用的关系。我作了千百件无聊的事。我那转瞬即逝的激情也成了巴黎各家沙龙的耻辱。

  “在那里,人人都在寻求真正的爱情,寻求得感到腻烦,然后冠冕堂皇地陷于放纵,而遇到真正的激情时,却感到惊讶,其惊讶的程度不下于在社交界发现有人做好事。我模仿别人,常常使用暗中把我打伤的棍棒,伤害那些纯洁高贵的心灵。尽管有这类虚假的表象使我得不到好评,但我内心仍然具有一种不易改变的细腻感情,并且我总受这种感情的支配。我在很多场合受到欺骗,但如果不受这种欺骗,我反而会脸红,所以我为这种善意而瞧不起自己,心底里却因此而感到庆幸。事实上,社交界对于灵活的手腕是充满敬意的,不管这种才能以什么形式表现出来。对社交界来说,在任何事情上,结果就是法律。就这样,社交界同时赋予我从未有过的恶习和长处,胜利和挫折;它把我不知道的情场成功加在我头上;为与我本人无关的行为指责我;出于傲气,我不屑于揭露种种诽谤;出于自尊,我包揽无伤大雅的飞短流长。我的生活表面看来很幸福,实际上却十分可悲。要不是灾难很快降临到我的头上,那持续不断的感情游戏,那刺激肉体的纵情欢娱,那些足以磨灭心灵伟力的个人主义恶习,终将使我的优点丧失殆尽,让恶劣的品质占上风。我破产了。下面是事情的经过。在巴黎,一个人不管有多大的财富,总会遇上比他更有钱的人。于是,他就与之攀比,一心想超过对方。正如许许多多缺乏头脑的人,我终于成了这场斗争的受害者。四年以后,我不得不卖掉了几处产业,并将另外几处作了抵押。接下来,我又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当时,我已经两年未见被我遗弃的那个女子;不过照我过日子的那种排场,不幸必定会把我带回到她的身边。有天晚上,在一次聚会上兴致正浓的当口,忽然接到一封短信,信上寥寥数语,显然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的手笔:

  我没有几天可活了;我的朋友,我想见你一面,以便了解一下我孩子的命运,我想知道你是否承认他;此外,这也是为了减轻你有朝一日可能对我的死产生的悔恨之情。

  “这封信使我浑身冰凉,它揭示了过去的隐痛,也包含着未来的奥秘。我没等马车到来,当即走了出去。我在内疚心情的驱使下穿过了整个巴黎。会见我的受害者必将产生的强烈和刻骨铭心的感情折磨着我。这女子屋里的整洁掩盖了她的贫困,却显示了她生活中的焦虑;当我庄严地作出承诺,答应收养我们的孩子时,她却用崇高的克制态度和我交谈,减轻了我因她的焦虑而感到的耻辱。先生,尽管我无微不至地照料她,徒劳地求助于一切科学方法,这位女子还是死了。这些照料,这种表现太晚的忠诚,仅仅减轻了她临终的痛苦。她为了养活孩子,曾经不停地干活。母爱虽曾支持她对抗不幸,但毕竟难以消除最最强烈的痛苦——我对她的遗弃。她有上百次想找我,但女性的尊严又上百次使她却步;她明知我流水般地任意挥霍金钱,却从未想起帮助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给这个可怜的家一文钱,但她也只是哭泣,并不诅咒我。在她看来,这一巨大的不幸,正是对她本人所犯过失的应有惩罚。圣絮尔皮斯教堂一位善心的神甫帮助了她,用他宽厚的嗓音使她恢复了平静。她来到神坛脚下的暗影中,抹着眼泪寻求希望;被我象潮水一般灌入她心田的痛苦渐渐得到了缓解。

  “有一天,她忽然听到孩子叫了声‘爸爸!’——这是她从未教过他的话——,她就宽恕了我的罪过。可是,由于她沉浸在泪水和痛苦之中,由于她日夜操劳,她的身体变得非常虚弱。宗教给她带来了慰藉和忍受生活中苦难的勇气,但已经太迟了。忧虑和无尽期的等待使她得了心脏病。尽管希望总是落空,但等待我回心转意的念头又使她产生新的希冀。后来,她眼见自己不久于人世,便在临终的病榻上写下了上面那几句话。那些话中没有责备,表达的是宗教的意愿,还有她对我善良本性的信任。她说过,她知道我只是误入歧途,没有真正堕落;她甚至责备自己过于强调了女性的尊严。她观:‘要是我早点写信,也许我们还来得及结婚,给这个孩子以合法的地位。’她只是为了儿子才希望确立这种关系,而且,要不是她感到死亡已经解除了这种关系,她是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不过,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没有几个小时可活了。先生,正是在这张病榻旁,我学会了认清一颗忠贞不渝的心的价值,我的感情永远地起了变化。那时,我还处于会流泪的年龄。在这珍贵的生命熄灭前的最后时日里,我的语言、行动和泪水证实了一个心灵受到打击的男子的悔恨。社交界的卑劣行径,时髦女子的无聊和自私,教会了我向往和寻求这个卓越的心灵,可惜当我发现她时已经太迟了。我看够了那么多的伪善嘴脸,听腻了那么多的谎言,我曾经呼唤过真正的爱情,但那是虚情假意促使我梦想得到的;在这里,我赞美这种爱,但它已经被我扼杀,当它还确实属于我的时候,我却不能将它留在身边。四年的经验向我显示了我自己的真正的个性。我的气质,我的幻想的性质,我的宗教道德观,——与其说它已经泯灭,不如说它处于沉睡状态——以及我的思想方法和未受赏识的心,总之一段时间以来,我身上的一切促使我用心灵上的满足解决我生活中的矛盾,用一切乐趣中最真实的家庭之乐来缓解我的激情。

  “我挣扎在漫无目的的动荡生活的空虚之中,迫切地追求欢乐,但这种欢乐始终缺乏本当使之变得更美好的真情实意;因此,男女之间的生活情景常常触发我最最强烈的情绪波动。就这样,当我的生活习惯中发生了一场虽然迅速却又持久的革命。当然,我来巴黎以后变得不纯的南方人的思想,本会使我毫不怜悯受骗姑娘的命运,倘若某个爱说笑话的人在作乐时向我叙述她的痛苦,我还真会付之一笑;在法国,一桩罪行引起的恐怖,总在一句妙趣横生的俏皮话中消失得无踪无影;然而,面对这位无可指责的卓越女性,任你有如簧之舌也难以启齿:她的灵柩就停放在那里,我的孩子在向我微笑,全不知是我害死了他的母亲。这位女子死了,死时很幸福,因为她发现我仍然爱她,而这新生的爱情既非出于怜悯,甚至也不是出于将我俩必然联在一起的那层关系。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临终的时刻,重新获得的爱情和得到满足的母性使痛苦没有表露的机会。那时,她目睹自己置身于富裕和豪华的环境中,看见她的孩子穿上漂亮的婴儿衫显得更美;这种富裕和豪华加上孩子的欢乐,正是她视为自己化身的这个小生命能有幸福前途的保证。圣絮尔皮斯教堂的副本堂神甫是我绝望心情的见证人,平平淡淡的安慰话他一句不说,他只让我意识到尽义务的严肃性,因而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不过,我不需要别人鞭策,我的良心就在指示我。一个女子对我忠贞不渝,我却嘴上说爱她,行动上背叛她;我给一个可怜的姑娘招来了一切痛苦,她在忍受了人间的屈辱之后,对我应当是神圣的。她临终时宽恕了我,忘却了一切痛苦,因为得到了一个曾经对她食言的男子的保证而安然长眠。

  “阿伽特给了我少女的信赖以后,又在心中找到了母亲的信赖,把它交给了我。喔!先生,那个孩子,她的遗孤!只有上帝才能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和他妈妈一模一样,一举一动,讲话和想法,都非常招人喜爱;可是对我来说,难道他仅仅是个寻常的孩子?他是我受到宽恕的见证,也是我荣誉的寄托!我给他以父爱,还想象他母亲那样爱他,更是我能使他相信他从未离开过慈母的怀抱,我的悔恨就会变成幸福了。所以,我用人类所有的纽带,并怀着宗教的全部希望依恋着他。我的心中充满了上帝赋予母亲们的温情。孩子的声音常使我战栗,我久久地注视他安睡,无尽的喜悦油然而生,我的热泪也每每掉在他的额头上。我使他养成习惯,一睡醒觉便上我的床做祈祷。每当他的鲜嫩纯洁的小嘴念出简明纯正的《天主经》时,我的心中产生过多么甜蜜又多么可怕的激情!有一天早晨,他念完您,我们在天之父……,就停下来问:‘为什么不说在天之母?’这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我热爱自己的儿子,但已在他的生活中播下了不幸的种子。虽说法律认可青年人犯下的过失,并几乎袒护了这类过失,不情愿地给予私生子女以合法的生存权,但世人用难以克服的偏见加深了法律的反感。先生,就是在那个时期,我开始对社会的基础和结构,对人类的责任以及应当激励公民的道德观,进行了严肃的思考。天才首先看到人类感情和社会命运之间的全部联系;宗教则启示品德高尚的人掌握获取幸福所必需的准则;只有悔恨才对狂热的幻想者训示这些准则:所以,是悔恨使我的心亮堂了。我是为了一个孩子才活下来的,还是这个孩子引导我思考社会的重大问题。我决心亲自用一切成功的手段,预先把这个孩子武装起来,以便万无一失地将他抚养成人。就这样,为了教他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我相继请来这些国家的人,把他们安置在孩子身边,使他从小便习惯那些语言的发音。我高兴地发现,他禀性聪颖,我趁他玩耍的时候教他学习。我不愿让任何一种错误的意念潜入他的心灵,我尤其力图使他很早就习惯于脑力劳动,使他获得快速而准确地概括事物的眼力,又具备深入钻研专业知识的耐心。此外,我还教会他吃苦和沉默。我不允许当他的面讲一个下流的、或仅仅是不确当的字眼。由于我的关怀,他周围的人和事都促使他变得高贵,有利于提高他的精神境界,使他热爱真实,憎恶谎言,无论在言语行动,还是待人接物方面,都表现得淳朴自然。他丰富的想象力使他很快就掌握了外界给他的教育;同样,他敏捷的思路使他学习其他知识也十分容易。那是一棵多么茁壮的幼苗啊!做母亲的该有多么高兴!这时我才懂得,他妈妈是怎么活下来并忍受不幸的。

  “先生,以上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事件。下面要说的是什么样的灾难将我投入这个区的。现在就让我讲一则世界上最最平凡,最最普通,然而对我来说却是最最可怕的故事。几年来,我悉心照料这孩子,打算把他培养成一个男子汉,但后来孤独使我觉得可怕;我的儿子渐渐长大,将要抛下我了。在我的心灵中,爱是赖以生存的一个原则。我感到有一种爱的需要,每一次希望落空后,这种需要变得更加强烈,并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那时,我已经具备了倾心相爱的全部条件。我有过痛苦的体验,既懂得忠贞不二的愉悦,也理解把牺牲变为乐事的幸福,我所爱的女子始终应当处在我行动和思想的首位。我在想象中乐此不疲地领略着达到这一境界的爱:激情完全渗透两个人的心田,从而使幸福进入他俩的生活、眼神和语言之中,再也不会引起任何冲突。这种爱在生活中的地位就象宗教感情在心灵中的地位,它使生活朝气勃勃,成为它的支柱,给它以启示。我对夫妇之爱的理解和大多数人很不一样。我认为它的美,它的瑰丽,恰恰存在于使爱情在许多家庭中消亡的那些事物中。我强烈地感受到堪称患难与共的夫妇生活中的道德力量,这种患难与共足以使最最平凡的行动不再成为感情永恒的障碍。可是,上哪儿去寻找这类搏动频率完全一致的心——请原谅我用这个术语——,以便结成美满良缘呢?即便有这样的人,大自然或偶然性也会将他们抛到天南地北,使他们无法走到一处。他们不是相见恨晚,便是过早地被死亡分开。这一命中注定的结果必定有它的涵义,但我从未加以探求。我的创伤使我过于痛苦,不想再去研究它。也许,完美的幸福只是一头怪物,存心不让我们人类世代繁衍。还有别的缘由激发我追求此类婚姻的热情。

  “我没有朋友。世界对我来说只是一片荒漠。在我身上有某种与心灵的结合所产生的柔情蜜意相抵触的东西。有些女性曾经追求过我。可是,尽管我作出了努力,仍然没有任何东西将她们带回到我的身边。在不少人看来,我没有发挥出社交界所说的‘优势’;我和他们走着同一个步子,我赞同他们的想法,我用他们的笑声欢笑,我原谅他们性格中的缺陷;纵使我能获得荣耀,我也会出卖给他们,只要一点点感情的报偿。这些人毫不惋惜地离开了我。巴黎的一切,对于想在那里寻求真情实意的人来说,全是陷阱和痛苦。在社交界,我无论在哪儿落脚,哪儿的土地就在我周围燃烧。某些人认为,我的殷勤正是软弱的表现;可是,一旦我张牙舞爪,自以为有朝一日可以操纵大权的时候,他们又说我凶恶。另一些人则认为,二十岁时就会消失、以后我们几乎耻于作出的那种甜蜜笑脸,仅仅是供人嘲弄的口实,我不过逗他们开心而已。

  “当今之世,社交界已经感到很无聊,但还得在最最无聊的废话中加上一点严肃性。多么令人憎恶的时代!面对彬彬有礼、平庸冷漠的人,大家既恨他,又服从他,向他鞠躬如仪。后来,我才找到了这种不合逻辑的现象的症结。先生,平庸可以满足生活中每时每刻的需要;它是这个社会每天都穿的一件衣服;凡是从平庸之辈投下的淡淡阴影中脱颖而出的事物,都是过于夺目的东西;天才和独创性是人们收藏起来的珠宝首饰,是留着在某些日子里装扮自己用的。总之,先生,我在巴黎形影相吊,在社交界一无所获,社交界什么也没给我,我却向它贡献了一切。光靠我的孩子,我还不能满足心灵的需要,因为我是个男人。有一天,当我感到生命正在冷却,心头的烦恼压得我直不起腰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女子。这位女子日后让我领略了爱的强烈,对公开承认的爱的崇敬,充满着幸福希望的爱,总之是真正的爱情!那时,我已经和从前照料过我的那位父执恢复了联系;正是在他家里,我遇到了那位年轻姑娘。我对她油然而生的爱慕之情必将延续终身。先生,人越上年纪,就越能认识思想对事件的不可思议的影响。崇高的宗教思想产生的某些非常可敬的偏见,却成了我不幸的根源。这位姑娘出生在一个极为虔诚的家庭,他们的天主教观点属于被人们不确当地称之为冉森教派①的思想体系,这一教派过去曾在法国引起过动乱;您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①天主教的一个派别,根据荷兰神学家冉森(1585—1638)的学说创立。这个教派遵循严格的道德准则。

  “不知道,”热奈斯塔说。

  “冉森是伊普尔①的主教。他写过一本书,其中某些主张被认为和教廷的教义相左。后来,那些书面的主张似乎不被视为异端邪说了,有些作者甚至从根本上否认了箴言的存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争论却在法兰西教会中形成了两个派别,一个是冉森教派,另一个是耶稣会。这两派中都出现了一些伟大人物。这是两个强大团体的斗争。冉森教派指责耶稣会宣扬过于放纵的道德观,自己则追求伦理道德方面的过分纯洁;如果‘天主教’和‘清教徒’这两个词可以连用的话,那么冉森教派就称得上是法国天主教的清教徒了。大革命时期,《和解协议》②在教会中引起了小小的分裂,一部分虔诚的天主教徒另外成立了一个团体,他们不承认教皇和革命政权妥协后任命的主教。这批信徒组成了人们称之为小教会的团体。

  ①比利时西部弗朗德勒地区的一个城市。

  ②指一八○一年拿破仑和教皇庇护七世签订的协议。该协议迫使教皇让流亡国外的法国主教们辞职,然后改组法国教会。协议颁布后,十名主教拒绝辞职,并和一批神甫组成了被称为“小教会”的教团。

  “这个团体的教徒和冉森教派一样,宣扬那种堪称典范的生活的规律性,它似乎是一切被禁止、受迫害的派系赖以生存的金科玉律。好些个冉森派的家庭就属于这个小教会。那姑娘的父母同时选择了这两种同样严格的清教主义,因而性格和外貌都有点令人敬畏;因为绝对主义理论的特性,正在于将最普通的行为和来世联系在一起,使之具有伟大的内涵。由此便产生了美妙卓越的心灵纯洁,尊敬他人也尊敬自己的品德,还有那种说不上来的对于正义和非正义的敏锐意识,以及大慈大悲但又十分公正、甚至可以说毫不宽容的情怀。总之,他们对于邪恶、尤其对于包含一切歪门邪道的谎言憎恶之至。我在那位长辈和友人家里与姑娘邂逅,我记不起还有比这更加美妙的时刻。我欣赏她的真诚,腼腆,欣赏她被塑造得那样驯良;在她身上,这个派别特有的美德一览无余,但她并没有因此沾沾自喜。她那纤细灵活的腰肢使她的动作轻盈优雅,即使她的严格作风未能减其风采;她的容貌高雅秀丽,说明她是一位大家闺秀;她的眼神既温柔又高傲;她脸色平和,一头秀发编成朴素的发辫,不知不觉成了她的饰物。总之,上尉,她是我辈所钟情的女子中的一个十全十美的典型;要爱一个女子,不是必须在她身上找到这种称心如意、梦寐以求的美的特征吗?

  “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回答得很简洁,既不显得热情,也不忸怩作态,丝毫没有意识到她那和谐的嗓音和天生丽质给人带来的快感。这类天使有着共同的征貌,有心人一望便知:同样温柔的嗓音,同样含情脉脉的眼神,同样白皙的皮肤,举手投足挺讨人喜欢。这些优点相辅相成,浑为一体,协调一致。它们使人着迷却不知魅力之所在。圣洁的心灵是在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的。我热烈地爱上了她。这爱情唤起并满足了使我心神不定的种种感情:宏愿,财富,我的全部梦想!这位美貌、高贵、富有、有良好教养的姑娘,具备社交界专断地要求处于我希望达到的那种高位的女子所必需具备的种种长处。她很有知识,说起话来风趣动听,这在法国既罕见又相当普遍;在不少妇女口中,最美丽的词藻往往空洞无物,而她的思想却有着丰富的内涵。此外,她尤其有强烈的尊严感,令人肃然起敬;我不知道,作为一个妻子,还能有什么更美好的气质。上尉,我不讲了,因为对自己所爱女性的描绘总是非常不全面的,在她和我们之间,先天地存在着某些难以分析的奥秘。不久,我把内心的秘密透露给我那位老年朋友,于是他把我介绍给这家人,并用他的威望给了我支持。起初,我受到冷淡但很有礼貌的接待,这种态度是那些一旦将你接纳为友便不再抛弃你的人才有的。尽管如此,我后来终于受到不拘礼节的欢迎。我能获得这一器重的表示,想必与我见机行事的态度有关。我虽然满腔热情,但决不做在我看来足以使自己丢脸的事。我从不低声下气地讨好别人,也不恭维能决定我命运的那些人,我表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首先表现出我是一个男子汉。当我的性格被对方熟悉以后,我的老年朋友——他和我同样希望结束我可悲的独身生活——谈到了我的期望,对方表示赞许,但这赞许也带有社交界的人很难根除的那种精明。老人为了让我攀上一门好亲,对被他称之为我在青年时代的错误保持沉默。所谓攀好亲这一说法,无非是将一个庄严的行动,变为夫妇间一方力图欺骗另一方的一笔买卖。在他看来,我这孩子的存在,会引起道德方面的反感,足以导致婚事告吹,而财产问题与之相比,就算不得什么了。老人的看法是对的。他对我说:‘这件事完全可以在你和你妻子之间妥善解决,你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她不折不扣的宽恕。’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他还运用了社交界惯用的机智,设想出似是而非的论点,一条也没有遗漏。

  “先生,我可以向您承认,尽管我作了承诺,我的第一感觉仍然促使我向对方的家长说明全部事实真相。然而,他的严峻态度令我三思,坦白带来的后果使我害怕。我懦怯地昧了良心;我决定等待,等未婚妻给我足够的爱情保证,以免因为吐露骇人听闻的隐情而影响我的幸福。我作出的在适当时机说明真相的决定,使社交界和这位谨慎长者的诡辩变得合情合理了。于是,我以未婚女婿的身分在姑娘父母的府上进进出出,这家人的朋友却蒙在鼓里。这类虔诚家庭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无比的谨慎。在那里,人们对一切事情都不加议论,即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先生,您一定难以想象,在最微不足道的行动中流露出来的温和的庄重态度,使人们的感情变得何等深沉。在那里,每做一件事都是有益的,妇女们利用余暇为穷人缝制衣衫;谈话中绝无轻佻的言词,不过说说笑笑还是有的,尽管开的玩笑很简单,也并不尖刻。这些正统派教徒说起话来首先让人觉得很奇特,不象社交界的恶语中伤或散布的桃色新闻那样富于刺激性;因为只有姑娘的父亲和叔父阅读报纸,我的未婚妻从不浏览报章,其中最无伤大雅的也在议论犯罪或社会上的坏事;久而久之,在这纯净的气氛中,人的心灵感到我们的眼睛蒙上了灰暗的色调,并得到甜蜜的休息和温馨的宁静。这种生活看上去单调得吓人。这幢房子的内部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每天,我见到全部的家具,甚至最常用的家具,总是一成不变地放在原处,最细小的物件也总是干干净净的。然而,这种生活方式使人产生强烈的依恋。我这个习惯于从新奇、奢侈和巴黎人的活动中寻求快乐的人,在克服了第一阵厌恶情绪之后,认识到了这种生活的好处。它毫无约束地发展人的思想,促使你不由自主地沉思默想;在这种生活中,心灵统治着一切,没有任何事打扰它,最终它会发现,那里面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大海般宽广的境界。那里就象一所隐修院,看到的总是同样的东西,久而久之,思想必然会脱离具体的事物,不折不扣地回到感情的无限之中。对象我这样真心爱上一个人的男子来说,寂静和简朴的生活,几乎象修道士似的在同样的时刻完成同样的行动的那种重复,反而给了爱情更大的力量。在这幽深的寂静中,最微小的动作,一句话,一个手势,都会引起巨大的兴趣。人们在毫不做作地表达感情时,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会赋予相通的心灵以无穷无尽的形象,来显示他们的欢乐和痛苦。于是我懂得了,语言通过华丽的词句也表达不出诸如眼神的交流、和谐的微笑所具有的那种变化和说服力。

  “有多少次,当我不得不保持沉默,同时又要向我身旁的姑娘倾吐爱的激情时,我就试着将自己的心灵转移到眼睛里或嘴唇上。姑娘却始终十分平静。那时,我上她家的秘密原因尚未向她透露;因为她父母希望她在一生最重要的行动中发挥自由意志。然而,当人们感到真正的激情时,心上人在场不是能满足我们最强烈的欲望吗?只要我们被允许见她,不就象基督徒见到上帝那样幸福?看着她,不就是崇拜她吗?如果说,无权表达内心的冲动,对于我要比对任何人来讲更是一种酷刑;如果说,我被迫将这些炽烈的话语隐藏在心底,而说出这些话可以排解一下更为炽烈的感情,然而,这种克制态度在约束我的激情时,却使它在小事上表现得更为突出。所以,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意外,也会变得极为珍贵。一连几个小时地欣赏她;等待她的一个回答并长时间地玩味那悦耳的声调,以便从中探求她思想的奥秘;把她寻找的东西递给她时观察她的手指是否颤动,找些借口碰碰她的衣裙或头发,握住她的手或使她说出不愿说的话;这类生活琐事都变成了不起的大事。我这样心醉神迷的时候,眼睛、嗓音和举动,都给心灵带来难以名状的爱的见证。这就是我的语言,也是姑娘纯洁而有保留的冷淡态度允许我使用的唯一语言;因为她的举止没有改变,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俩始终情同兄妹;只不过,随着我激情的增长,我们俩的语言和眼神之间的反差就愈加强烈,而我最后也猜度到,她这种羞怯的沉默是供她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可不是吗?每次我来,她总在客厅里。她期待着,或许预感到我的来访,我呆多久,她也在客厅里留多久!这种默默的忠诚,泄露了隐藏在这个纯洁灵魂中的秘密。还有,她在听我夸夸其谈的时候,总带着掩饰不住的快乐。后来,我俩这种幼稚的举动和略带伤感的恋爱大概使她的父母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发现我几乎和他们的女儿同样腼腆,便对我更有好感,将我视为值得器重的男子。老夫妇俩向我那位年迈的朋友讲了心里话。他们对我推崇备至,已经把我当作儿子看待了;他们尤其欣赏我的道德情操。那时我的确觉得自己恢复了青春。在这种虔诚和纯洁的环境中,三十二岁的男子又变成一个有信仰的小青年。

  “夏天快过去了,一些事务打破了这家人的习惯,把他们留在巴黎;直到九月份,他们才得以脱身,前往位于奥弗涅的一处地产小住。姑娘的父亲邀我一同前往,到深藏在康塔勒山脉的一个古堡中盘桓两月。这一友好的邀请向我发出后,一开始我没有立即答复。我的迟疑引起了一种最最甜蜜、最最美妙的不由自主的表情,这类表情足以使一位羞怯的姑娘暴露出心头的奥秘。埃芙丽娜……上帝!”贝纳西喊道,然后陷于沉思,不言不语。经过长时间的停顿以后,他接下去说:

  “布吕托上尉,请原谅。这是十二年来我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它一直在我脑海中萦回,并且时常有个声音在我睡梦中向我呼唤它。当时,埃芙丽娜——既然我已经道出了她的名字——猛一抬头,动作之快和她天生的温柔举止适成对比。她望着我,眼里没有傲气,反而露出忧伤和痛苦;她的脸红了,接着便垂下眼帘。她缓慢地抬起眼皮,慢得使我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我只能语无伦次地、断断续续他作了回答。我内心的激动使她迅速地产生共鸣。于是,她用柔和得近乎湿润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向我表示感谢。我们无需再说别的了。我随她全家去了那个地方。从我们心心相印的那一天起,我们周围的事物便呈现出崭新的面貌。没有一样东西能使我们无动于衷。虽说真正的爱情不会改变。但它必须从我们的意念中获取多种形式,才能使我们双方始终感到这种爱和它本身既相似又有差异,而双方的激情则成为相互表示好感的唯一使命。正因为如此,对于变得庸俗化的爱情的定义——双人利己主义,只有哲学家和诗人才能理解其真谛。我们是在对方身上爱自己。虽说爱的表达方式如此繁多,在每对情侣身上每天都不雷同,但爱的流露遵从的却是同一个模式。所以,年轻姑娘们,即便是最最虔诚、最最贞洁的姑娘,也总是使用同一种语言,只是优雅的程度不同而已。不过,在另一些人身上,天真无邪的激情流露也许是非常自然的,埃芙丽娜则把它视为向纷乱心情作出的让步,这种心情战胜了她虔诚的少女时代惯有的平静,连偷偷瞟我一眼也好象是爱情好不容易逼着她做的。这种感情和原则之间持续不断的斗争,使她表面平静实则动荡的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体现出一种刚毅的品格,较之那些很快被浮华的风气熏染得矫揉造作,表现得十分夸张的女孩子,她这种品格要高尚多了。旅途中,埃芙丽娜善于发现大自然的美景,对此赞不绝口。当我们认为不宜表露和心上人在一起的幸福心情时,我们就将心中极为丰富的感受倾注在外界事物之中,而我们胸中蕴藏的感情又美化了这些外界事物。那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美景,以其诗情画意为我俩充当了心领神会的精神媒介;我们对这美景的颂扬,也包含了为我们的心灵所了解的爱的秘密。埃芙丽娜的母亲则乐于用女人的狡黠,屡次使她的女儿陷于窘境。每当埃芙丽娜讲了一句过于热烈的赞美话,她就说:‘我的好女儿,你打这个山谷里走过足有二十回了,从前你好象并不欣赏它呀。’女儿则回答说:‘妈妈,那一定是我还没到欣赏美景的年龄呀。’上尉,请原谅我对您讲这个对您缺乏吸引力的细节;可是,她这个如此简单的回答使我在她投来的眼神中汲取了难以形容的欢乐。就这样,我们一同凝视旭日映照下的村落,长满常青藤的废墟,这一切使我们通过对具体事物的回忆,在心灵上打下更深的印记,因为这里面充满着甜蜜的激情,它关系到我俩的整个前途。

  “一行人到了他们祖传的城堡,我在那里住了四十来天。先生,这段时光是上苍赐予我的唯一完美的幸福日子,我品尝到城市居民所不知道的乐趣。这是一对情侣所能享受的全部幸福:我们得以在同一屋顶下生活,未曾结婚便成双成对。我们可以结伴穿越田野,有时还能单独相处,能在某个美丽的小山谷深处坐在大树下小憩,在那里观赏古老的磨坊建筑,在甜蜜的交谈中逼对方讲几句知心话。您知道,通过这类亲昵的交谈,我们每天都能更深地进入对方的心中。喔!先生,野外生活和天地之美,同心灵的完美和欢欣是多么的协调!可不是吗?凝视苍穹时互相微笑,置身在潮湿的树荫下将简短的话语混和在小鸟的歌声里,听着过早召回你的钟声缓步返回住处,共同欣赏一片乡村小景,追逐跳来跳去的昆虫,观察多情而纯洁的姑娘拿着的一个脆弱的小生物绿头蝇,这无异于每天一步高似一步地被引向天堂。这四十天幸福的日子,给我留下了足以使一生带上斑斓色彩的回忆,它们之所以显得更加美好,更加广阔,还在于从那以后,再也设有人能理解我了。今天,某些看似简单、实际上对于一颗破碎的心充满着苦涩内涵的情景,常使我回想起幻灭而未被遗忘的感情。我不知您是否注意到落日余辉洒在小雅克茅屋顶上的那种效果。一时间,太阳的光焰将大地照得熠熠生辉,然后,这美景瞬间即变得阴暗漆黑。这两种如此不同的表象,是我那个时期生活经历的一幅贴切的画面。先生,她第一次向我表态,这是一位纯洁的姑娘所能作的唯一和崇高的表示。而且,这种表示愈遮遮掩掩,它就愈富有承诺的意味。多么甜蜜的爱的许诺!那是令人难忘的、在更美好的世界上使用的语言!那时,我已经认定她也爱我,便决心把一切告诉她;我不想对她保守任何秘密,并且因为迟迟未向她叙述自寻的许多烦恼而感到羞愧。不幸的是,这个好日子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封信。信是我儿子的家庭教师写来的,它使我为一条宝贵的生命胆颤心惊。我没有来得及向埃芙丽娜透露秘密便走了,对她家人也只说去处理一件要事,没有谈别的理由。

  “我走后,老夫妇俩可是沉不住气了。他们担心我另有新欢,便写信到巴黎托人打听我的情况。他们违背了自己的宗教原则,对我失去了信任,甚至不给我打消他们疑虑的机会。他们的一位朋友背着我,将我年轻时候的事全告诉了他们。他把我说得错上加错,强调我有个孩子,还说我是存心隐瞒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我写信给未来的岳父母,但得不到回音。他们回巴黎后,我去府上拜访,但未受到接待。我着了慌,对他们的做法一点儿也不明白,于是派我的老朋友去问个究竟。好心的老人问明原委后,表现得十分高尚。他将我隐瞒真相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竭力为我开脱,但没有获得任何结果。对这个家庭来说,利益和道德方面的原因太重要了;他们的偏见实在太深,难以使他们改变决定。我绝望极了。起初,我还试图平息这场风波;但我寄去的信件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尽管人世间能办到的事我都做了,姑娘的父母还是对酿成我的厄运的老人说:即便埃芙丽娜跪下来向他们求情,他们也绝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应对一位妇女的死和一个私生子的出生引咎自责的男子。那时,先生,我只剩下最后一线希望了,而这点希望也十分渺茫,好比一个不幸的溺水者抓住一根细柳枝。那时我敢说,埃芙丽娜对我的爱准比她双亲的决定更有力,她也许能战胜父母的坚定意志。再说,她父亲可能向她隐瞒了拒绝我们的爱情从而使其夭折的原因,所以我打算让她在了解底细的情况下决定我的命运。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唉!先生,我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一边流泪,一边痛苦地写下有生以来唯一的一封情书。如今,我只模糊地记得我在绝望中写了些什么。无疑,我对我的埃芙丽娜说,如果她是真诚的,那她永远只能、也只应爱我;否则,她的一生不就有了缺陷?她就不得不对她未来的丈夫,或者对我说谎?倘若我们已在心中结为夫妇,而如今她却拒绝象从前一样对受到误解的情人忠心耿耿,那样岂不是背离了女子应有的美德?再者,有哪一位女子宁受法律锁链的束缚而不愿受心中许诺的约束呢?我列数了一个无辜者的清白,为我的过失辩护,凡是能够感动一个高贵和仁慈的心灵的话语,我全用上了。呃,既然我什么都对您说了,那我去把她的回信和我最后那封信找来吧,”贝纳西走出客厅,上楼去了。

  不一会,他手持一个破旧的皮夹回到客厅。他不无激动地从中取出一叠杂乱的纸片,这些纸片在他手上颤动不已。

  “这就是那封决定我命运的信,”医生说,“写下这几行字的孩子,不知道这张包含她思想的纸对我有多么重要。”他又拿出另一封信说:“这上面是痛苦促使我发出的最后一次呼吁,等一会您可以对此加以评判。我的老友带着我的恳求信,偷偷地将它交给了埃芙丽娜。他不顾白发苍苍,低声下气地恳求她读一读,再给我一个回音。喏,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先生……’

  “不久以前,我还是她的恋人——这是她为了表达纯洁的爱情找到的一个纯洁的称呼。可是在这里,她却把我叫作先生了!这两个字说明了全部问题。现在请听信里是怎么说的:‘一个年轻姑娘在她本当托付终身的那个男人身上发现了弄虚作假的行为,这对她来说是十分痛苦的;尽管如此,我仍然原谅了您,因为我们是那样的软弱!您的来信使我感动,不过请您别再写了,您的笔迹使我心烦意乱,难以忍受。我们已经被永远分开了。您的解释对我很有吸引力,它平息了我内心对您产生的反感,我多么愿意相信您是清白的!可惜,无论您还是我,我们在家父面前的地位又是多么脆弱!是的,先生,我已经壮着胆子为您说过情了。为了哀求我父母,我已经克服了使我神不守舍的恐惧心理,而且几乎违背了我的生活习惯。此刻,我仍然向您的请求作了让步,瞒着父亲给您复信,犯下了罪过;不过,母亲是知道这件事的,她让我独自一人自由地和您一起支配这段时间,她的宽宏大量说明她是多么爱我,但这也坚定了我尊重差一点被我拒绝的家庭意志的决心。因此,先生,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您写信。我毫无保留地原谅您在我一生中播下了不幸的种子。是的,您说得对,初恋是不会淡忘的。我已经不是一个纯洁的姑娘了,我将来也不会成为一个清白的妻子。我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您看,先生,您使之变得充实的这一年在将来会产生深远的影响;但我丝毫不责怪您。我将永远被人所爱!可是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呢?难道这句话能够抚慰一个孤独可怜的女孩子那颗激荡的心吗?您给了我将永远萦绕在心头的许多回忆,不是已经毁了我未来的生活吗?要是我现在只能皈依耶稣,那他会不会接受一颗破碎的心呢?可是,他没有白白给我送来这些痛苦,他有他的意图,无疑是想将我召回他的身边,今天,这是我唯一的归宿。先生,我在这世界上已毫无牵挂,而您还有男人们天生的种种雄心壮志,为您排解忧愁。我这话绝无责备之意,它只是一种宗教的慰藉罢了。我想,倘若我们此刻背上了一个伤人的包袱,那么我背的是最沉重的那一头。这一位①曾是我全部希望之所在,而且不会受到您的嫉妒;他将我们的生命联结在一起,他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解开这个生命之结。我发觉,您的宗教信仰并不是建立在这个强烈和纯洁的信念之上的,而这种信念能够帮助我们忍受人间的磨难。先生,如果上帝肯满足一个坚定和热忱的祈祷者的心愿,那么他总会将他的灵光赐予您的。永别了!您想必曾是我的指路人,我得以清清白白地把您称作我的恋人,并且至今我还可以为您祈祷而不感到羞耻。上帝正在按照他的意志安排我们的生活,在我们两人中间他可能先将您召回;但是,只要我独自留在人间,那么,先生,您就将这个孩子托付给我吧。”

  ①指耶稣。

  “这封充满着宽厚情愫的复信使我的全部希望化为泡影,”贝纳西接下去说。“对此,我开始时只感到痛苦;后来,我闻到了这姑娘忘我地试图洒在我心灵创伤上的幽香;但是,失望之余,我给她写了一封措词有点生硬的信。

  “‘小姐,这个字眼就告诉您:我不再求您了,并服从您的决定!即便被一个男人听爱的女子命令他离去,他还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可怕的温情,去顺从她的意志。您是对的,我只能引咎自责。过去我低估了一位姑娘的忠诚,如今我的真情也该被人低估。不过我未料到,负责实行报复的,竟是我唯一能把自己的心灵相赠的女子。我从未想到,在我眼中显得如此温柔、如此多情的那颗心竟这样无情——也许该说这样贞洁。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的爱情有多么深厚,它忍受了诸般痛苦中前所未闻的痛苦,忍受了您毫不惋惜地斩断连结我们的纽带时对我表示的轻蔑。永别了!我保留着悔恨者的谦恭的傲气,并将寻找适当的机会补偿我的过失。您——我在天堂的代言人——对这些过失表现得铁面无情。也许上帝还不象您那样残忍。我的痛苦,充满了您的形象的痛苦,将惩罚一颗受伤的心,使它永远在孤独中流血;因为,受伤的心需要隐与静。我心中再也不会留下其他任何爱的形象。我虽然不是女性,但和您一样懂得,说了我爱您这句话就要信守终生。是的,在我的恋人耳边说出的这句话,本来就不是谎言;如果我变心,恋人的蔑视就有道理了;为此,您将永远是我孤独中的偶像。悔恨和爱情是两种美德,它们必然会唤起其他种种美德;所以,虽然有道道深渊将我俩分开,您仍将是我行动的准则。尽管您在我心中灌满了苦酒,我内心绝不会滋生怨恨您的苦涩意念。倘若我不清除灵魂中一切邪恶的因子,那岂不是为我新的事业开了个坏头?那么就永别了。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也是从中被驱逐的唯一的一颗心。永别将再也不会包含这么多的感情,这么多的柔情蜜意;它带走的是任何人也无法复燃的灵魂和生命。永别了,愿您平安,让我来经受一切苦难吧!’”

  读完这两封信后,热奈斯塔和贝纳西对视了片刻,一腔愁绪涌上他们的心头,但两人谁也没有向对方透露。

  “我寄出了这最后一封信,如您所见,我留下了信的草稿,如今它代表了我的全部欢乐,但这种欢乐已经毫无生气,”贝纳西接着说,“信寄出后,我便陷于无法形容的颓丧之中。世界上能将一个人和他的生存联结起来的纽带,本来就存在于这一纯洁的希望之中,而这个希望如今已经破灭。我必须向合法爱情的乐趣告别,让在我心灵深处跃动的慷慨想法寿终正寝。一个悔恨交加的心灵渴望得到美、善和正直,而今他的心愿被真正信教的人所拒绝。先生,最初,我思绪万千,脑子里产生出种种荒诞的想法;幸而,我出于对儿子的考虑,打消了那些念头。我感到我对儿子的关怀随着每一次不幸而增长,虽说他是造成这些不幸的根源,但他是无辜的,只有我应当引咎自责。儿子成了我全部的慰藉。我那年才三十四岁,还可以抱有堂堂正正地为国效劳的愿望。我决心成为一个名人,用我的光荣业绩或显赫的权势抹掉儿子出生上的污点。他使我产生了多少美好的感情!在我为他的前途做操心的那些日子里,他给了我多少生活的勇气!我难受极了,”贝纳西大声说。“十一年过去了,我至今还不敢回想那惨痛的年月……先生,这个孩子,我又把他失去了!”

  医生在此顿住,将脸埋在掌心里。当他稍微平静下来后,他把手拿开。热奈斯塔不无激动地发现主人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

  “先生,平地惊雷般的打击,一开始便使我彻底垮了,”贝纳西继续说下去。“等我移居到有别于花花世界的另一块土地上之后,我才开始领悟到正确的道德观。我在我的不幸之中认出上帝的手也是后来的事;又过了些时候,我听从了他的教诲,采取了安于天命的态度。我的顺从不可能是突如其来的行动,我那激越的性格又恢复了活力;我将最后一股狂热消耗在最后一次风暴之中。我犹豫了很久,才选择了一个天主教徒唯一应作的决定。起初,我想自杀,上述一连串事件使我的心情悒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我冷静地选择了这个绝望的行动。我心想,当生命正在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主动离开它。我觉得,自寻短见是合乎天理的。巨痛给肉体带来折磨,悲痛也会在人的心灵上留下同样的创伤;那么,精神上饱受煎熬的聪明人如同发了回旋病①、撞死在一棵树上的绵羊,他也有权自戕身亡。心灵上的病症是否比肉体上的病症更容易治愈呢?我对此仍持怀疑态度。有些人始终抱有希望,另一些人则不抱任何希望,两者之间,我不知道哪一种人更懦怯。依我看,正如肉体病症使人寿终正寝,自杀只是精神病症的最后一次发作;可是,既然精神生活要服从人类意志的特殊规律,它的终止是否应和智力的表现协调一致呢?所以,杀人的不是手枪,而是思想。再者,正当我们过着幸福生活的时候,偶然事件会使我们突然死亡,难道不愿苟延残喘的人不该得到宽恕?然而,先生,我在那些忧伤的日子里所作的苦苦思索,将我带到了更高的境界。有一段时间,我对古代异教徒的伟大情感产生了共鸣。但我在其中为人类探求新的权利时却意识到:我能借助现代人的火炬,比古人更深入地开掘过去被简化为体系的各种问题。伊璧鸠鲁②允许自杀,这不就是对他的伦理观的补充吗?

  ①又名“脑包虫病”,“多头囊虫病”,由多头绦虫的幼虫侵入反刍动物脑内引起,多见于绵羊。病畜有呆立、打转等症状,逐渐瘦弱而死。

  ②伊璧鸠鲁(公元前341—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在伦理观上,他主张人生的目的在于避免痛苦,使身心安宁,怡然自得。

  “他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官能的享受;这个条件如果得不到满足,那么对于生龙活虎的人来说,返回没有生气的大自然长眠不起是甜蜜的,并可自行决定的。人类唯一的目的是幸福,或希望得到幸福。对于受苦的人,或丧失希望而受苦的人,死就成了一件好事;自愿去死,是受良知支配的最后一次行动。对这个行动,他既不夸耀,也不谴责;只举起祭巴克科斯①的酒爵说:死么,没什么可笑的,也没什么可哭的。芝诺和整个画廊派②规定斯多葛主义者应在某些情况下自杀,比起伊璧鸠鲁主义者来,他们更有道德,对义务说吃得更透。您听听芝诺是怎样论证的:人类之所以有别于兽类,就在于他能独立自主地支配自身;要是你剥夺他决定生死的权利,你就使他成为人和事的奴隶。得到公认的生和死的权利,有效地平衡了自然界和社会上的一切苦难;同样的权利,如果给一个人,并让他在同胞身上行使,就会产生种种暴政。人类的力量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存在,除非人在行动中有绝对的自由。该不该逃避不可挽回的错误的可耻后果呢?庸人忍辱偷生,智者则服毒自尽;倘若痛风侵蚀了人的骨髓,癌症吞噬了他的颜面,还有没有必要和这些疾病争夺残年呢?智者认为时机已到,打发走江湖骗子,和见了他悲悲戚戚的朋友们诀别。当人们拿起武器抗击暴政时落入敌手,又该怎么办?降书降表早已写好,不是签字画押,就是引颈就戮。于是,蠢人引颈,怯者画押,聪明人则采取最后一个自由行动,自戕身亡。于是,这位斯多葛主义者喊道:‘自由的人哪,你们要学会保住你们的自由之身哪!你们别受情欲的约束,要为义务牺牲情欲;你们要摆脱同胞的制约,向他们挥舞刀剑或毒药,以免受他们的危害;你们要挣脱命运的羁绊,确定一个命运不再能控制你们的界限;你们别抱成见,莫把成见和义务混为一谈;你们要排除动物的恐惧心理,善于克服将那么多不幸者拴在生活锁链之上的粗俗的本能。我在古人带有哲理的连篇废话中理出这套论据以后,运用了上帝赋予我们的自由意志的法则加以印证,于是我认为给这套论据加上了基督教的外形。上帝赋予我们自由意志,为的是有朝一日在他的法庭上审判我们,我心想:‘我一定上庭辩护!’然而,先生,这些论据迫使我考虑身后之事,于是我和以往已经动摇的信仰发生了冲突。一旦永恒对我们最最轻率的决定施加影响,人的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严重了。当这个念头用它强大的力量扰得人心绪不宁,使他感到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触及无限的浩渺意境时,事情就奇特地发生了变化。从这一观点出发,人生既是伟大的,也是渺小的。只要我在尘世间有所指望,只要我在某项社会事务中找到减轻痛苦的方法,铸成大错的感觉就不会促使我想到上苍。恋爱,献身于某位女子的幸福,充当一家之主,不就是为抵偿那些令我揪心的过失的需要而提供高贵的精神食粮吗?这种尝试失败了,那么为一个孩子牺牲自己,不还是一种赎罪吗?

  ①巴克科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②“画廊派”又名“斯多葛派”,公元前四世纪由希腊哲学家芝诺创立。因芝诺选择雅典的一条彩绘壁画的画廊,在它的大柱旁讲学,故得“画廊派”之称。该学派早期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倾向,晚期则蜕化为宗教唯心主义派别,宣扬宿命论。

  “我在内心作出这两次努力以后,轻蔑和死亡又在我心中灌注了无尽的悲哀。当我的各种感情同时受到伤害,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前景的时候,我便举目遥望青天,于是我看到了上帝。这时,我就试图让宗教成为我绝命的同谋。我再欢阅读了《福音书》,发现没有一个章节禁止自杀;但这次阅读使我对救世主神奇的思想深信不疑。诚然,他在书里没讲半句灵魂不死的话,但他向我们谈到了天父的美丽王国;他没有在一处禁止我们杀害父母,但他谴责一切坏事。他那些福音传播者的光荣和他们完成的使命,与其说在于立了不少法规,不如说在人间传播了这些新法规的新思想。如此说来,一个人拿出自杀的勇气,看来就是对他本人作了判决,因为他在感到有力量去死的时候,他也一定有力量作斗争;拒绝受苦不是力量,而是软弱的表现;再者,耶稣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并将它归结为基督徒信念的基本点,这就是受苦的人多么幸福!那么,因为丧失勇气而离开生命,不就违背了基督徒的信念吗?于是,我觉得,无论遇到什么危机,自杀也不再是可以原谅的了,即便一个人误解了什么是崇高的心灵,在刽子手向他举起屠刀之前,他尚有片刻可以支配自己。耶稣基督在让人钉到十字架上的时候,不就教诲我们要服从人类的一切法律,即便这些法律执行得并不公正?刻在十字架上的忍受二字,对读得懂宗教箴言的人来说是那样的明白,这时对我也显得无比清晰。当时我还有八万法郎;起初我打算远离世人,在穷乡僻壤了此残生。可是,愤世嫉俗只是藏在刺猬毛皮之下的一种虚荣心,不是天主教徒的美德。愤世者的心并不流血,它仅仅孪缩而已,我的心却从每一条血管里淌出血来。想到教会的律法,想到她为悲痛者提供的支援,我终于懂得了孤独中祈祷的美妙境界,于是我遵照父辈的名言,决心出家修行。虽然我采取这个决定非常坚决,我仍然保留了观察该使用哪些办法来达到目的的权利。我变卖了家产,临行时心情几乎是平静的。安宁在于信仰上帝,这个希望不会落空。起初,我为圣布律诺①的戒律所吸引,徒步来到大沙尔特勒修道院,一路上思考着严肃的问题。这一天对我来说是个非常庄严的日子。我意外地发现,路上的景色竟如此壮观,每走一步,都看得到说不出道不明的鬼斧神工。崖石高悬,峭壁耸立,寂静中激流轰鸣。高山环抱的荒原却又无边无际,这样的藏身之处只会使人惊讶而无法释疑。这蛮荒之地却因为有大自然的美景,减少了骇人的气氛。千年古杉和一日嫩草并生。这一切都使人产生一种庄严的感觉。在穿越这片‘圣布律诺的荒漠’时,你是很难绽开笑脸的,因为在那里伤感的情绪控制了你的心。我见到了大沙尔特勒修道院;我漫步在古老幽静的穹顶之下,耳听着拱廊里水声滴答。我走进一间小室,以便在那里衡量自己的虚无。我呼吸着前辈修士在此饱尝过的幽静气息,又动情地阅读了他按院规挂在门上的铭文;其中三个拉丁词归纳了我想在此度过的生活的全部箴言:Fuge,late,tace。②”

  ①圣布律诺(约1030—1101),沙尔特勒修会的创始人,一○八四年开始在沙尔特勒的荒漠隐修,下文“圣布律诺的荒漠”即指该地。

  ②拉丁文:遁世,隐身,缄默。

  热奈斯塔侧了侧头,好象表示懂得它们的意思。

  “我那时真下了决心,”贝纳西又说,“这间用杉木作护壁板的小室,这张硬木床,这种隐居的生活,都很适合我的心灵。沙尔特勒的修士们正在小教堂里,我便去和他们一块儿祈祷。正是在那里,我的决心却烟消云散了。先生,我不想评论天主教会,我的思想是十分正统的,也相信她的业绩和教规。可是,一听到这批不为人知却又死于红尘的老人诵念他们的祷文,我竟在修道院的深处看出了某种崇高的私心。这种隐居仅仅对本人有利,而且只不过是一种慢性自杀;先生,我并非在此谴责它。如果说教会开凿了这些墓穴,那么这对某些确实无益于人世的基督徒来说无疑是必要的。我自己则认为可以做得更好些,使我的忏悔有益于人类社会。在返回静修室的时候,我思考着在何种条件下可以实现自己安于天命的想法,并从中得到了乐趣。那时,我在想象中已经过上一个普通水平的生活;我将自己判在社会的底层为国效力,并且放弃任何智力的表现;可是,虽说这是一种劳动和献身的生活,但在我看来还不够有益,因为它似乎有点儿蒙蔽上帝耳目的味道。如果说上帝给了我某种精神上的力量,那么我的责任不就是运用这种力量为自己的同胞服务吗?再者,如果准许我说句坦率的话,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种吐露感情的需要,但它受到单纯机械性的义务的束缚。我在水手的生活中看不到任何为我自身机体的优良本质提供的精神食粮,因为不同的花朵也会散发出,不同的芳香。就象我上面提到的,这一天我不得不睡在那里。当夜,为这穷乡僻壤所触发的悠悠思绪中,我恍惚到听上帝的一道指令。我已经尝到了十月怀胎苦中有乐的滋味,现在我决定完全投入其中,让这份感情在较之母亲们的更广阔的天地里得到满足:我要成为一名面向整个乡里的修女,不停地为那里的穷人包扎伤口。我忽然想起青年时代郑重立下的第一个志愿,这个志愿使我有意当一名医生;我意识到,上帝的手早就有力地为我的命运作了安排,于是我决定在此地行医。再者,我在信中写下的那句话:受伤的心需要隐与静,也是我为自己立下的行动准则。我要实现这个诺言。我就这样走上了安静和忍受的道路。那位沙尔特勒修士写下的Fuge,late,tace成了我在此地的座右铭。我的工作是一种积极的祈祷,我精神上的自杀便是本区的新生。我乐于伸出手,在这个区里播种幸福和欢乐,献出我没有的东西。我养成了和农民一起生活的习惯,远离了社交界,这确实使我换了一个人。我脸上的表情变了,我习惯了使脸变得粗糙并长出皱坟的骄阳。我学会了乡下人的举止、言谈、打扮、自由放任和对一切矫饰的举止漫不经心的习气。巴黎的朋友,或者我曾为之充当侍从骑士的俏女人,绝不会认出我就是那个一度十分时髦,喜爱庸俗饰物、过惯了巴黎的奢侈和考究生活的西巴里人①。现在,我对一切身外之物都十分冷漠,就象所有受着专一思想的引导一往直前的人。我生活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离开生活。但我既不想防止、也不想加速生命的终结;当疾病来临时,我将毫不悲伤地躺下来等死。先生,以上便是我来此地以前生活中发生的大事,我已如实奉告。我丝毫没有对您掩盖自己的过失。这些过失是严重的,是和几个人共同犯的。我已经受过许多痛苦,至今每天还在忍受;但我从中看到了创造幸福未来的条件。话虽如此,尽管我已经安于天命,但仍然还有许多痛苦使我无力与之抗衡。就在今天,我当着您的面,在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差一点抵挡不住内心折磨……”

  ①西巴里为纪元前意大利南部的古都,居民以骄奢淫逸著称,故“西巴里人”成了贪图享乐者的代名词。

  热奈斯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的,布吕托上尉,您当时在场。我们抱雅克躺下的时候,您不是要我看科拉大娘的床铺吗?唉!一看到这样一个孩子,叫我怎能不想起我那失去的小宝贝。请想想,我将这样一个必死无疑的孩子抱到床上时,心里有多难受!见到孩子,我没法无动于衷。”

  热奈斯塔的脸变得苍白了。

  “是啊,我一见到那些漂亮的金发小脑袋,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的脸,我总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触发内心的痛苦。还有,一想到有那么多人为些许小事向我致谢,我心里就很不舒服,要知道,我在这里所做的一点点好事,只是我悔恨的结果罢了。上尉,现在只有您了解我人生的秘密,倘若我现在的心情比我知道犯下错误时更加沉重,并从中汲取了勇气,那么我会感到十分幸福!同时,关于我本人也就没什么可对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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