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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纳西讲完他的身世,发现军人的脸上露出极为关切的神情,这神情使他心头一震。他因为得到对方充分的理解而深受感动,几乎后悔使他的客人这样忧伤,于是说:“不过,布吕托上尉,我的不幸……”
“请别叫我布吕托上尉了,”热奈斯塔突然站起来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那急剧的动作似乎显示出某种内心的不满。“布吕托土尉并不存在,我是一个无赖!”
贝纳西不无惊讶地看了看热奈斯塔,后者正在客厅里兜圈子,就象一只误入居室、寻找出路的大黄蜂。
“那么,先生,您究竟是谁呀?”贝纳西问。
“啊!是啊!”军人走到医生面前站定,但不敢正视对方。
“我欺骗了您!”他接着说,声音也变了,“我生平第一次撒了谎,为此也受到了惩罚,因为我不能将此行的目的和搞这种可恶的间谍活动的目的告诉您。自从我窥见了您的内心世界,我宁愿挨您一记耳光,也不愿听您叫我布吕托了!在您那方面,您可能会原谅我的欺骗行径;而我,皮埃尔-约瑟夫·热奈斯塔,却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即便是上军事法庭,我也绝对不会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而撒谎的。”
“原来您就是热奈斯塔少校,”贝纳西站起来叫道。他抓起军官的手,满怀深情地握着它,说道:“先生,就象您方才提到的,我们早就是未见过面的朋友了。我听格拉维埃先生谈起您的时候,早就希望和您见面。他在我面前将您称之为普卢塔克①笔下的一个男子汉。”
①普卢塔克(约46—约120,另一说为:约50—约125),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代表作为《希腊罗马名人传》。
“我和普卢塔克丝毫没有共同点,”热奈斯塔回答说,“我连您也配不上,所以我该揍自己。我本来早该直截了当地向您透露我的秘密。可是我没有!幸好我掩盖了自己的真面目,亲自来这儿打听您的情况。现在我明白了,我该保持沉默。要是我直率地那样做了,我一定会使您难过的。上帝不允许我给您招致哪怕最微小的痛苦!”
“可是我不明白,少校。”
“话就到此为止吧。我没有生病,这一天我过得很好,明天我就动身。如果您去格勒诺布尔,您在那儿又多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绝不是酒肉朋友。皮埃尔-约瑟夫·热奈斯塔的钱袋、军刀、热血,一切都属于您。总之,您的良言是播种在一块良田里了。到我退休的时候,我会找一个偏僻的角落,在那里当一名镇长,并且效法您的榜样。假若我没有您那样的学问,我就学。”
“您说得对,先生,一个业主将他的时间用于纠正开发乡镇中的一个小缺点,那么他为乡里所作的贡献,比得上一流的良医。如果说后者为某些人减轻了痛苦,前者却为家乡包扎了伤口。可是,您现在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能不能帮您什么忙呢?”
“当然帮得了,”少校的声音带着激动,“上帝!但我来求您帮的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亲爱的贝纳西先生。噢,我在一生中的确杀过基督徒,但杀人者也可以有一副好心肠;因此,虽说我长得象个大老粗,我还是懂得某些事理的。”
“请说呀!”
“我不想故意使您难受。”
“喔!少校,我经受得住很多痛苦。”
“先生,”军人颤抖着说,“此事关系到一个孩子的生命。”
贝纳西突然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打了个手势,请热内斯塔继续讲下去。
“有个孩子,”少校接着说,“若能得到持之以恒的悉心照料,还能保住性命,可是上哪儿去找愿意专为一个病人服务的医生呢?这样的人在城市里肯定没有。我曾经听人谈起过您,说您是位杰出的人,但我又担心轻信传言,怕您徒有虚名。所以,尽管人们告诉过我,这位贝纳西先生做过那么多好事,我在将孩子托付给他之前,还要亲自考察一番。如今……”
“好了,”医生说,“这孩子是您的吗?”
“不,亲爱的贝纳西先生,不是。要向您说清楚这个秘密,还得向您讲一则故事,但我自己在里面扮演的是个不怎么光彩的角色;既然您已经向我透露了您的秘密,我当然也可以将我的秘密告诉您。”
“请等等,少校,”医生叫来雅柯特,吩咐她准备茶点,“少校,您瞧,在万物都已沉睡的时候,我这个人晚上是不睡觉的!……忧愁压在我的心头,我就用喝茶来排解它。这种饮料会给您带来某种麻醉神经的效果,使您产生一种睡意。没有这种睡意,我就活不下去。您不想喝一点吗?”
“我么,”热奈斯塔说,“我更喜欢您的埃尔米塔日酒。”
“好吧,雅柯特,给我们拿点酒和饼干来,”贝纳西吩咐女仆。
“今晚让我们一醉方休,”医生对客人说。
“恐怕这种茶对您的身体非常有害,”热奈斯塔说。
“它使我的痛风症发作得很厉害,但我没法摆脱这种习惯,喝起来太舒服了,这使我每天晚上能有一段时间忘却生活的重负。好吧,我洗耳恭听,您的故事也许能抹去我刚才回忆往事时产生的强烈感受。”
“亲爱的先生,”热奈斯塔将喝干的酒杯放在壁炉上面,说道,“打从莫斯科撤退以后,我们团在波兰的一个小城里重新结集。我们用重金购买了马匹,在那里一直驻扎到皇上驾临。在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很顺利。我得向您说明,我那时有一个朋友。在撤退途中,由于受到一位中士的照料,我才不止一次地保住了性命,这位中士名叫列那,他为我所做的事,除了受军纪约束之外,足以使两个男子汉亲如兄弟。当时,我们俩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这种用木头盖成的小屋如同一个个耗子窝,一家老少都挤在里面,看上去您不信能牵进一匹马,这所简陋的小屋属于一户犹太人家,他们在那里经营许多种买卖。那位犹太老爹整天摆弄金币。所以手指没有冻僵,他在我们溃退期间,生意做得着实不坏。这号人么,他们生活在垃圾堆里,可死在金银堆上。他们的屋子建造在地窖上边,当然也是木头的;他们将自己的几个孩子塞在地窖子里,其中有位姑娘,若是收拾得干净点儿,她准是一位犹太美女。她的头发不是金色的,当时约摸十七岁,皮肤象雪一样白,双眼象丝绒一般柔润,睫毛如同老鼠的尾巴那样乌黑,加上一头浓密得足以诱人抚摸的、富有光泽的头发,她称得上是个完满无缺的尤物!总之,先生,那是在某天晚上,人们以为我已经睡了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批奇特的货物的,因为我那时正抽着烟斗,在街上散步。这些孩子横七竖八地挤在一块,活象一窝小狗,看上去还真有趣。父亲和母亲正和他们一块吃晚饭。我看着看着,忽然透过主人喷出的烟雾,发现了这位年轻的犹太女郎。她就象混在一堆粗蠢的铜板中的一枚崭新的拿破仑金币。亲爱的贝纳西,过去我从来没有时间考虑谈情说爱;可是一见那位姑娘,我就明白了以前只是顺了自己的性格;但这一次,我的头,我的心,我其余的一切,全都投入其中了。我从头到脚,堕入了情网,喔!不能自拔。我伫立在那里,抽着烟斗,专心致志地看着犹太女郎,直看到她吹灭蜡烛上床睡觉。简直无法合眼哪!整整一夜,我反复装满烟斗,边抽边在街上徘徊。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过。破天荒头一回,我想到了结婚。天一亮,我便给我的马装上鞍子,然后骑着它在田野里一溜小跑,足足跑了两小时,想使自己清醒清醒;就这么着,我几乎不知不觉地跑得马蹄发了炎……”热奈斯塔打住话头,神色不安地看了看这位新朋友,然后对他说:“请原谅,贝纳西,我不善言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要是在别人的客厅里,我会发窘的,可是和您在一起,又是在乡间……”
“请讲下去,”医生说。
“当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我发现列那十分紧张。他以为我和人决斗,被打死了,所以正在擦枪,打算找那个打死我的人寻衅……喔!这可是朝山进香人的性格。我指着孩子们的窝,向列那透露了我的爱情。由于列那懂得当地人的方言,我便求他帮我向女孩子的父母转达我的建议,希望能和朱迪特——她名叫朱迪特——交往。先生,终于在半个月内,那对犹太夫妇每晚都让我们和朱迪特共进晚餐,那半个月里我成了最最幸福的男子。您是过来人,我一定不会让您听得不耐烦的;话虽这么说,要是您没尝到烟草的滋味,您就难以体会一个有教养的人边瞧着他的小公主,边定定心心地与列那和姑娘的父亲一起抽烟的乐趣。真是惬意极了。但我得向您说明,列那是巴黎人,是个公子哥儿。他父亲是个大杂货商,原打算将他培养为公证人,所以他有点见识;但是他应征入伍了,就不得不告别他的墨水瓶。他生就一副穿军装的身材,却长着一个姑娘的脸蛋,他还懂得一套用甜言蜜语哄人的本领。朱迪特爱的是他,所以对我的关心犹如马儿之于烤嫩鸡。正当我看着朱迪特出神并且想入非非的时候,我的列那——您瞧,他这个姓决不是偷来的!①——暗地里却进展神速;这个叛徒和姑娘串通起来,竟然按照当地的风俗成了亲,因为结婚申请要很长时间才能批下来。但他答应,万一婚事遭到异议,他会按照法国的法律和她结婚。事实上,一到法国,列那夫人又变成了朱迪特小姐。要是我早知道这件事,我准会一刀杀了列那,不让他有喘息的时间;可是父亲、母亲、姑娘和我的中士,象市场上的骗子一样串通好了。正当我抽着烟斗,将朱迪特奉为至宝一般欣赏的时候,列那却定好了约会的时间,使他的小计谋进行得非常顺利。这件被我称之为“卑鄙勾当”的事,我只对您一个人谈过;我常常自问:为什么一个人平时拿了别人的一枚金币就会羞得要死,这时竟寡廉鲜耻地偷走朋友的妻子、幸福和生命呢?这两个小坏蛋最后还是成了亲,日子过得挺美满,我还是每晚和他们共进晚餐,呆呆地欣赏朱迪特的秀色,象歌剧中的男主角一样回答她为了要我闭上眼而递过来的眼色。您能想象,后来他们俩为这欺骗行为付出了十分昂贵的代价。毫无疑问,上帝对于人间的事往往比我们想象的要关心。
①列那原文是Renard,作为普通名词,在法文里是“狐狸”,“狡猾的人”的意思。
“不久,俄国人开始包抄我们。一八一三年的战役开始了。我们受到了袭击。有天早晨,上峰来了命令,要我们在指定的时间开进吕赞战场。皇上命令我们仓促开拔的时候,对自己所做的事心里十分清楚。俄国人抄了我们的后路,那时我们的上校去离城一里的地方和一个波兰女子恋恋不舍地告别,他和他的值班小分队正好被哥萨克骑兵的先头部队一齐抓走。我们只来得及跨上马,到城市的前沿阵地结集,准备用骑兵打埋伏,先打退俄国人,再在夜里撤退。我们连续冲锋了三个小时,着实卖了不少力气。我们正在厮杀的时候,装备和物资就抢先运走了。我们有一支炮队和大量的火药,皇上非常需要这批军火,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它们送到他手中。我们的抵抗使俄国人心服口服,他们还以为我们有一个军团支援哩。可是不久,他们得到奸细的密报,才发现他们错了,原来他们面前仅有一个骑兵团和团里的步兵装备。于是,先生,傍晚时分,他们进行了毁灭性的攻击,战斗是那样的激烈,我们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们被团团围住。我和列那身先士卒,我看到他左冲右突,象个凶神似地厮杀着,因为他心里想着妻子。靠了他,我们终于回到城里,我们的病号已经将它布了防;但是这防线让人看了觉得可怜。我和他最后撤退的时候,发现一大群哥萨克已经切断了我们的退路,于是我们向敌群冲去。一个哥萨克正要用他的长矛刺穿我的身体,恰巧被列那发现了。他一催坐骑,插到我和敌人中间,想挡开对方的长矛;可是不好!他可怜的坐骑——一匹剽悍的好马——却中了一枪,倒下时将列那和哥萨克同时拖倒在地上,我杀了哥萨克,抓住列那的胳膊,象一袋麦子似地将他横放在我的马鞍前面。‘永别了,上尉,一切都完了,’列那对我说,‘不,还得走着瞧呢,’我对他说。我进了城,下了马,将他安放在一个屋角里的干草上。他的脑袋破了,脑浆流到头发上,但他还能说话。喔!真是一条好汉。他说:‘我们俩谁也不欠谁了。我把我的命给了你,但我从你手中夺走了朱迪特,请多多照看她和她的孩子——如果她已经有了身孕的话。另外,你还要娶她。’先生,最初的一刻,我象撇下一条狗似地撇下了他;等到我怒气消了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哥萨克们在城里放了火,我想到了朱迪特。我立刻去找到了她,让她坐在我的马臀上。幸好我的马跑得快,才赶上了后撤的团队。至于那一家犹太人,一个也没留下!所有的人象耗子一样消失了。只有朱迪特还等着列那,您明白,一开始我什么也没对她说。
“先生,在一八一三年那场战役带来的种种灾难中,我得随时想着这个女人,安排她住宿,让她过得舒适,总之得照顾她,我想,她几乎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处境。我们在朝法国行进的时候,我始终注意让她离开我们十法里。正当我们在哈瑞①打仗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一仗,我负了伤,到斯特拉斯堡和朱迪特会合,后来,我又返回巴黎,因为在法兰西战役中我不幸卧床不起。没有这次可悲的意外,我早就转入禁卫军的精锐部队,皇上还恩准提升我呢。最后,先生,我不得不供养一个女人和一个不属于我的孩子,可我还断了三根肋骨哩!您知道,我的军饷可不象法兰西那样大。列那老头是条没牙的鲨鱼,竟不认他的儿媳;犹太老爹踪影全无,朱迪特伤心得死去活来。一天早晨,她在替我换绷带时哭了。我对她说:‘朱迪特,你的孩子可完了。’她答道:‘我也完了。’我说:‘唔!让我们办好必要的证件,我娶你,将你的孩子认作我的孩子……’我的话还未说完,亲爱的先生,当我接触到朱迪特向我表示感谢的垂死人的目光时,真是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我发现我始终爱着她,从那天起,她的孩子就成了我的心肝肉。在办理证件的时候,那对犹太夫妇也上了路,但可怜的女人还是死了。在她临死的头两天,她还支撑着穿着打扮了一番,按例参加了种种仪式,在一大堆文书上签了字,当她的孩子有了自己的姓,并且有了一个爸爸以后,她就回来躺下。我吻了她的双手和前额,她就这样死了。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第三天,我买了几尺土地,让可怜的姑娘在此长眠。我成了一个孤儿的父亲。一八一五年的战役中,我将他寄养在外,从那时起,栽就象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照料着这个小家伙,而这段不易启齿的故事始终未被别人知道。他的外祖父远在天边。他破产了·带着全家奔走在波斯和俄国之间,因为他好象会做宝石买卖,还有发财的机会。我将这孩子送进了中学;我一个劲儿地督促他学好数学,以便送他进综合理工学院,使他毕业后有份好职业。可是最近,可怜的孩子竟病倒了。他的肺部有毛病。听巴黎的医生们说,倘若他到山区疗养,并随时有一位实心实意的人悉心照料,也许还能有救。于是我想到了您,便来打探您的思想和生活状况。尽管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听了您刚才的叙述,我已经不能再给您添这份忧愁了。”
①德国黑森州的城市,一八一三年十月底,拿破仑在此打败奥地利和巴伐利亚联军。
“少校,”贝纳西沉默了片刻说,“把朱迪特的孩子带来吧。也许上帝还要使我经受最后这番考验,那么我就经受一番吧。我要将这些苦难献给上帝,他的儿子也是死在十字架上的。再者,我在听您叙述的时候,激动的心情也是甜蜜的,看来这是个好兆头,是吗?”
热奈斯塔急忙握住医生的双手,泪水夺眶而出,几滴泪珠从棕色的脸膛上滚落下来。
“让我们保守这段秘密吧,”他说。
“好,少校。您怎么不喝呀?”
“我不渴,”热奈斯塔回答说,“我简直变傻了。”
“那么,什么时候带他来呀?”
“要是您愿意,就明天吧。他来格勒诺布尔已经两天了。”
“那好!您明天一早就动身,当天就回来,我在福瑟丝家等您。我们四人共进午餐。”
“就这么定了。”军人说。
两个朋友互道晚安,回房安歇。走到两间卧室中间的楼梯口,热奈斯塔将蜡烛放到窗台上,凑近贝纳西的身边。
“雷打的!”他带着天真的神情兴奋地说,“有句话我非得今晚说了才离开您:您是基督徒中的第三位①,使我懂得那上头确实有点了不起的东西!”说着,他用手指指苍天。
①前两人可能指拿破仑和朱迪特。
医生报以充满忧郁的微笑,深情地握了握热奈斯塔伸给他的手。
第二天拂晓,热奈斯塔少校便返回格勒诺布尔,中午时分又出现在回镇的大路上。他坐一辆单马牵引的四轮敞篷马车,沿着通向福瑟丝家的山径进发,这种轻便马车在本地的山道上随处可见。和他作伴的是一个瘦弱的少年。这年轻人虽然已经十六,看上去不过十二岁光景。军官在下车前举目四望,想找个农民将马车赶到贝纳西家去。这里的小道太窄了,车子无法靠近福瑟丝的家门。正好乡村警察走上大路,解决了热奈斯塔的困难,他得以带着继子穿过山间的羊肠小道,步行来到约会地点。
“阿德里安,你可以整年在这美丽的乡间跑来跑去,学习打猎和骑马,再也不必捧着书本熬白了脸啦,你心里高兴吗?嗳,你看哪!”
阿德里安将病孩的苍白视线引向山谷;但他象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对大自然的美景无动于衷。他边走边说:“爸爸,您真好。”
热奈斯塔被这病态的冷漠弄得老大的不愉快,直到抵达福瑟丝的家,始终未和继子说一句话。
“少校,您真准时,”贝纳西从他坐的板凳上站起来朗声说。
但医生立即又坐下,瞅着阿德里安沉思起来。他缓慢地察看了年轻人蜡黄憔悴的脸色,对这张椭圆形的、线条优美的典雅脸蛋不无欣赏之意。这孩子酷似母亲,长着黄褐色的皮肤,美丽的黑眼睛,忧郁中透着灵气。这个满头秀发的小脑袋里,容纳了波兰籍犹太人全部美的本质,只是比起这柔弱的身躯,这个脑袋又显得过于硕大。
“孩子,你睡觉睡得好吗?”贝纳西问。
“很好啊,先生。”
“卷起裤腿,让我看看膝盖。”
阿德里安红着脸解开袜带,露出膝盖。医生仔细地在上面触摸一番,然后说:
“很好。现在说话,喊几下,大点声!”
阿德里安喊了几声。
“好了!伸出手来,好吗?……”
少年的手又白又软,象女人似地露出青色的脉管。
“你在巴黎哪所学校念书?”
“圣路易中学。”
“你们校长晚上不做晚课吗?”
“是的,先生。”
“所以你就不能马上入睡?”
阿德里安没有回答。热奈斯塔便对医生说:
“这位校长是个称职的神甫,他建议我,由于健康原因,先把这小鬼领回家来。”
“原来如此,”贝纳西明亮的视线射向阿德里安慌乱的眼睛,“咱们可以想办法的。对,我们能把这孩子培养成材。孩子,我们会象好伙伴一样在一起生活的!我们要早睡早起。少校,我要教您的儿子骑马。我要花一两个月的时间用乳制品养好他的胃,再给他申请一张持枪证,几种狩猎许可书,然后将他交给比蒂菲,让他们俩一起猎岩羚羊。您让儿子过四、五个月的野外生活。少校,到时候您准认不出他了。比蒂菲也一定很高兴!孩子,我了解这个朝山进香的人,他可以带你去瑞士。你们翻过阿尔卑斯山,登上山峰。你会在六个月里长高六寸;比蒂菲会使你双颊红润,神经坚强,让你改掉学校里的坏习惯。那时,你就可以回学校继续上课,而且会成为一个男子汉。比蒂菲是个可靠的青年,我们可以将一路上所需的旅费,打猎的费用都交给他。在这半年里他的责任会使他变成聪明人;这对他来说也是一大收获。”
医生每说一句话,热奈斯塔的脸色便开朗一分。
“现在吃饭吧。福瑟丝急着想见你呐。”贝纳西边说边拍拍孩子的脸颊。
“那么,他的肺没有病啰?”热奈斯塔挽起医生的手臂,将他引向一旁问。
“和你我一样没毛病。”
“他究竟怎么啦?”
“咳!”贝纳西说,“不过是染上了坏习惯罢了,就这样①。”
①暗指手淫。——原编者注。
这时,福瑟丝出现在房门口,热奈斯塔见她穿得十分俭朴,又颇为雅致,未免感到惊奇。她已经不是昨晚那个村姑,俨然是巴黎城中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她射过来的眼神使他感到难以抵挡。当兵的将视线移向一张胡桃木桌子。桌上没铺桌布,但光滑得仿佛上了漆。桌子上摆着鸡蛋、黄油、一盘肉糜拌饭,还有散发着香味的山草莓。可怜的姑娘到处摆放了鲜花,让人一望便知:这一天对她来说,无异是一个节日。少校见此情景,不由得羡慕起这所简陋的小屋和四周的草坪。他望了望这位乡下姑娘,露出希望和疑虑交杂的神色;然后,他将视线重新移向阿德里安。福瑟丝正给他添鸡蛋,她照料着少年,以掩饰窘态。
“少校,”贝纳西说,“您知道,在这儿受到招待,该付什么价钱:您应当为我们的福瑟丝讲讲军队中的故事。”
“先让客人安安静静吃饭。然后,等喝完咖啡……”
“当然,我很乐意,”少校接过话头;“不过,我讲故事有个条件:你也得讲一件过去遇到的奇事。”
“哎呀,先生,”她红着脸回答说,“我可从未遇到过值得一谈的事呀。”这时,她见阿德里安的盘子已经空了,便说:
“要不要再来点肉糜拌饭?”
“好的,小姐。”
“这肉糜味道很好,”热奈斯塔。
“那对她的牛奶咖啡您又会觉得如何呢?”贝纳西朗声问。
“我更喜欢听漂亮的女主人讲故事。”
“您这样可不好,热奈斯塔,”贝纳西说。然后,他转向福瑟丝,握住她的手说:“听着,孩子,你身边这位军官看上去虽然很严厉,心地可是好极了,你可以在这里随便谈谈。不过,谈还是不谈,我们不勉强。可怜的孩子,倘若你希望得到别人的赏识和理解,那么你眼前这三个人就最合适不过了。
给我们讲讲你的恋爱史吧,这和眼前你心中的秘密毫不相干。”
“这是玛丽埃特给我们送来的咖啡。等诸位一杯在手,我就给你们讲我的爱情故事……不过,少校先生可千万别忘了自己许下的诺言哪,”说着,她向热奈斯塔瞟了一眼,那眼神显得既谦虚,又带着挑衅意味。
“不会的,小姐,”热奈斯塔毕恭毕敬地回答说。
“我十六岁时,”福瑟丝说开了,“尽管体弱多病,还是不得不在萨瓦省的大路上沿路求乞。夜晚,我睡在埃歇尔镇的一个铺满干草的马槽里。收留我住宿的旅店老板是个好心人,可他妻子容不得我,总对我破口大骂。这使我非常难受,因为我是个不干坏事的小乞丐;我每天早晚都向上帝祈祷,也从不偷别人的东西。我只是顺从天意,乞讨为生,因为我不会干活,而且病体在身,根本举不动锄头,也摇不了棉纱。后来,为了一条狗,我被赶出了旅店。我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打从出世以来,我从未接触过使我好受的目光。拉扯我长大的莫兰大妈是个好心人。她待我非常之好,可惜早就死了;对她给我的爱抚,我已经记不大清楚;再说,可怜的老人常象男人一样在田里干活;虽说她疼我,可是,当我在她的盆里喝汤喝得太快的时候,我的手指也没少挨她的汤勺子。可怜的老人,我没有一天不在祈祷中提到她的名字!愿上帝让她过得比在人世间好一些,特别要给她一张好一些的床铺,她生前对我们俩合睡的那张破床真是怨不绝口。亲爱的先生们,你们一定难以想象,当一个人受到的只是咒骂和呵斥,他的心受到多么大的伤害,特别是那种刺人的目光,就象在你心口上扎了几刀。我和一些穷苦的老人来往过,他们对此都若无其事;可我生来不是干这个行当的。一个‘不’字足以使我痛哭一场。
“每天晚上,我总是悲悲戚戚地归来,只有做了祈祷才稍稍得到一些安慰。总之,上帝创造的大千世界上,没有一颗能让我寄托的心!只有青天才是我的朋友,望着那一片蔚蓝,我才感到幸福。每当风吹走了白云,我总要躺在峭壁的一角仰望天空。那时,我幻想自己成了一位贵妇。我看哪看哪,渐渐地觉得沐浴在这片蓝色里了;我神游天宇,身体轻飘飘的;我升高,再升高,感到通体舒坦。要讲我的爱情故事么,我可以告诉诸位。那时,旅店老板的母狗生了一头小崽。它全身洁白,仅仅在四只爪子上有一撮黑毛。那小狗象人一样乖巧;这个小乖乖!我眼前总有它的影子,那会儿,只有这可怜的小东西才向我投以友善的目光。我总将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它。它认识我,我晚上回去时总来迎接我。它跳到我的身上,舔我的脚板,丝毫不因为我穷而感到羞耻。另外,它的眼睛里有一种非常善良、懂得感激的神情,使我一见就想痛哭一场。我常说:‘它才是知道疼我的唯一生物。’冬天,它睡在我的脚边。见到它挨打,我就心疼,所以我教会它只吃我的面包,不去别人家里偷肉骨头。当我心里难受的时候,它就蹲在我面前瞅着我的眼睛,好象在对我说:‘可怜的福瑟丝,你心里难受,是吗?’过路人丢给我几枚铜板,这鬈毛狗就从尘土里衔起钱币,跑回来交给我。有了这个朋友,我才觉得稍稍好受些。我每天攒下几个铜板,想凑足五十法郎向芒索老爹买下它。
“有一天,他妻子发现小狗和我好,竟也打算和它亲热。可这小狗怎么能容忍她呢。这类畜牲的鼻子可以嗅到人的灵魂!谁要是真心爱它们,它们马上就知道。我在裙腰里缝着一枚二十法郎的金币;我对芒索先生说:‘亲爱的先生,我本想将一年的积蓄全交给您,换您这条狗。可是,您太太虽然并不关心它,却打算将它留给自己。请您收下这二十法郎,将狗卖给我吧;这是我的钱。’他说:‘不,我的小乖乖,收起你的钱吧。老天是不让我拿穷人的钱的!你留着狗吧。要是我妻子发脾气,你就带它走吧。’为了这条狗,他妻子果真和他大闹了一场……啊!上帝,他家里就象着了火;你们简直猜不出她是怎么想的!她见小狗对我十分亲热,自己却怎么也得不到它的友谊,最后竟给它下了毒。我那可怜的鬈毛狗就死在我怀里。我为它痛哭,就象它是我的孩子。后来,我将它埋在一株杉树底下。你们不会知道,我在这坑里放进了我的全部家当。我坐在坑边心想,在这个世界上我又孤独一人了,我什么事也做不成了。我又要象从前那样举目无亲,再也看不到对我友善的目光了。那一天,我在野外整整呆了一夜。我祈求上帝发发慈悲,将我带走。
“我回到大路上时,遇到一个没有手的十岁的穷孩子。我想,准是仁慈的上帝满足了我的心愿,我可从未象那天夜里那样祈求过上帝啊。我对自己说:让我来照顾这个穷孩子吧,我们俩一起要饭,我来当他的母亲;两个人一起干,会干得好一些;也许为了他,我比为自己更有勇气活下去!起初,那孩子好象很快活,事实上他也不能不快活,因为他想怎么样,我就怎么做;我拿最好的东西给他吃,我简直成了他的奴隶,他对我也非常专横;但我觉得这样总比我孤身一人强。唉!后来那小酒鬼得知我在裙腰里藏着一枚二十法郎的金币,竟咬开缝线,偷走了我的钱——那是我可怜的鬈毛狗的身价呀!我本打算用这钱为狗做一场超度弥撒的。这个缺手的孩子,真叫人心寒!这次失窃使我对人生更丧失了勇气。这么说,除了死在我怀里的小东西以外,我什么也不能爱了。想不到有一天,我看到一辆漂亮的四轮敞篷马车驶上傍靠埃歇尔镇的山坡。马车里坐着一位象圣女马利亚一样美丽的小姐,还有一位和她长得一样的男青年。那青年抛给我一枚银币,还问那小姐:‘看见那漂亮的姑娘了吗?’贝纳西先生,只有您才能理解,这句赞美的话为我带来多大的幸福,这类赞美词以往我从未听到过;不过,那位先生本不该给我钱的。当时,千百种难以名状的思绪涌上我的心头。我开始奔跑,走小道抄到他们前面。我一口气跑到埃歇尔山坡的岩石堆中,比缓缓驶上坡道的马车快了许多。我又见到了男青年,他发现我站在那里也很惊奇。我得意极了,心也跳到了嗓子眼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将我朝他那里吸引。他认出了我,我又奔跑起来。我心想,他和那位小姐一定会停下来观赏古兹的瀑布;他们下车后,又看见我站在大路边的核桃树下。他们俩好象对我很感兴趣,开始盘问我。在这之前,我从未听到过象这位英俊的青年和他的妹妹——那准是他的妹妹——那样温柔的嗓音;他们说的话,我想了整整一年。我时刻希望他俩再来,倘若能对这位年轻的旅客再看上一眼,我宁愿少活两年;他看上去那样温柔!以上就是我认识贝纳西先生以前在我生活中发生的头等大事;后来因为我穿了女主人那件可恶的跳舞衣,我被辞退了。我真可怜她,我也原谅了她;倘若诸位允许我说一句实话,我就以诚实姑娘的信誉担保:尽管她是一位伯爵夫人,我认为自己要比她强得多。”
“嗯,”热奈斯塔沉默了一会说,“现在,上帝不是已经好心收下您了吗?您在这儿可说是如鱼得水呀。”
福瑟丝一听此言,便用充满感激的目光看了看贝纳西。
“我真想当个有钱人!”军官说。
这一感慨之言带来了一片沉默。
“您还欠我一则故事呢,”还是福瑟丝娇滴滴地先开了口。
“我这就讲给您听,”热奈斯塔说。“在弗里德兰①战役的前夜,”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被派往达乌②将军的大营执行军务。在回宿营地的途中,我在一条道路的拐角处迎面撞见了皇帝。拿破仑朝我看看,然后说:‘你是热奈斯塔上尉?’‘是的,陛下。’‘你去过埃及?’‘是的,陛下。’‘别走这条道,走左边那条,那儿离你的师更近。’你们一定难以想象,皇上的话音里有着多少善意。他日理万机,还要四处巡视,熟悉地形。我讲这则故事,是想让你们知道他的记性有多好,我这张脸是他熟悉的许多面孔之一。一八一五年,我还宣过誓③。不犯那次错误,今天我也许是上校了;但我从未有过背叛波旁王朝的意图;在那段时间里,我只知道保卫法兰西。我在皇家禁卫军中当了一名掷弹兵少校,尽管我浑身伤痛,我仍然风车似地驰骋在滑铁卢战场。等到大局已定,我陪拿破仑回到了巴黎;后来他抵达罗什福尔④,尽管他一再命令我离开,我还是跟随着他;我很乐意一路上守护他,以免途中发生意外。
①东普鲁士的城市,一八○七年六月,拿破仑在此战胜俄普联军,二次大战后划归苏联版图,现名普拉夫金斯克。
②取易-尼科拉·达乌(1770—1823),拿破仑手下的大将,法国元帅。
③指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拿破仑从厄尔巴岛潜回大陆,进军巴黎后,他的旧部向他宣誓效忠一事。
④法国西部濒临大西洋的港口城市。
“就这样,当他来海边散步的时候,他见我在十步开外站岗,便走过来对我说:‘嗨,热奈斯塔,我们真的还没死哪?’这句话使我心胆俱裂。要是你们听见了,也会象我一样,从头到脚全身颤抖的。他指了指封锁港湾的那条英国恶棍船说:‘看到它,我真后悔没淹死在我的卫队的血泊之中!’”热奈斯塔看了看医生和福瑟丝,然后接着说:“是的,这是他的原话。我对他说:‘那些阻止您亲自冲杀、将您塞进马车的元帅,都不是您的朋友。’他激烈地喊道:‘跟我来,祖国没有灭亡。’我对他说:‘陛下,我随后就到。眼下我有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需要照料,暂且无法脱身。’所以,就是二位眼前的阿德里安,没能让我去圣赫勒拿岛。他说:‘那好吧,我从未给过你什么,不少人一只手已经攥得满满的,还向我伸出另一只手,你可不是这号人;这个鼻烟壶跟随我打了最后这一仗,我把它送给你。你留在法国吧,不管怎样国内需要有一批勇士!留在军队里,常想着我。在我军中,你是我还能看见的唯一活着的去过埃及的老兵。’说着,他给我一个小小的鼻烟壶:‘叫人在上面刻上荣誉和祖国五个字,这是我们最后两仗的历史。’不一会,他的随从和他会合,我和他们一起呆了整整一上午。皇上在海滩上来回走着,始终很平静,只偶尔皱皱眉头。到了正午,登船的事被认为绝不可能了。英国人知道他到了罗什福尔。所以,不是向他们投降,就得再穿过法兰西。我们大伙都非常焦急!一分钟就象一个小时那样难捱。拿破仑背后是波旁王朝——他们会枪毙他的;他前面是英国人——他们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人物。倘若将一个请求收容的敌人从岩石上扔进大海,他们再也无法洗刷身上的耻辱。我正在犯愁的时候,不知是哪个随从向他引见了一位名叫多雷的海军上尉。这位水手向他提出了渡海赴美洲的方案。这时,海面果然泊有一艘参谋部的双桅横帆船和一艘商船。皇上问:‘船长,你打算用什么办法?’那人说:‘陛下,您先登上商船,我再和一批忠诚的水手登上帆船扯起白旗驶向英舰。我们先将它点燃,然后跳入海中,您就乘机通过。’我对船长说:‘我们和你一起上!’拿破仑看了看众人,说:‘多雷船长,你要留在法国。’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拿破仑激动。说罢,他向我们打了个手势,退了回去。我临走的时候,见他迎着英国军舰去了。他完了,这他清楚。港口出了一个叛徒,是他打信号,通知英国人皇上已经到此的。所以,拿破仑孤注一掷,使用了战场上常用的办法,不等敌人接近,反而主动迎上去。真伤心呵!任何语言都描绘不了真心爱戴他的人的那种绝望的心情。”
“那他的鼻烟壶呢?”福瑟丝问。
“在格勒诺布尔,放在一个盒子里头,”少校回答说。
“如果您允许,我想去看看。这么说,您有一件他亲手碰过的东西。他的手好看吗?”
“很好看。”
“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她又问,“请对我说实话。”
“不错,他确实死了,我可怜的孩子。”
“一八一五年,我还是个小不点儿,除了他的帽子,我什么也没看见。再说,那次在格勒诺布尔我差点被压死。”
“这牛奶咖啡真香;”热奈斯塔说,“喂,阿德里安,你喜欢这地方吗?你会看望这位小姐吗?”
孩子没作声,好象不敢正视福瑟丝。贝纳西不断地审视这年轻人,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世界。
“当然啰,他会来看她的,”医生接口说,“现在我们回去吧,我还要骑马走一趟远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和雅柯特会处得很好的。”
‘那您也来和我们作伴吧,”热奈斯塔对福瑟丝说。
“遵命,”姑娘答道,“我有好几样东西要还给雅柯特太太呢。”
一行人开始向医生的住宅走去。福瑟丝因为和大家结伴而行,感到很快活,带着他们拣小路走,穿行在山间最荒凉的地段。
“军官先生,”她沉默了一会说,“您还未告诉我有关您个人的事呢。我很想听听您在战场上冒的险。您讲的拿破仑的事我是很喜欢听的,但我听了心里难受……要是您不再推辞……”
“她说得对,”贝纳西轻声喊道,“这一路上,您该为我们讲一个有趣的遭遇。开始吧,讲个好听的,类似您讲过的在别列津纳河扛桥桩的故事。”
“好些事我已经想不起来啦,”热奈斯塔说。“有些人什么怪事都会遇上,可我从未成为某则故事的主角。好吧,那我就讲一讲仅有的一件好笑的事。那是在一八○五年,事情发生在奥斯特利茨。当时我只是远征大军中的一名少尉。在攻下乌尔姆城①之前,我们还有好几仗要打,其中骑兵的打法很奇特。当时,我在缪拉元帅的麾下服役,他的脾气是不打废牌②。我们在战场上刚一交手,就拿下了一方地盘,那里有好几处美丽的庄园。当天晚上,我们团在一座美丽的城堡的花园里安营扎寨。城堡里住着一位年轻漂亮的伯爵夫人;我当然也住在她家里。我在城堡里四处巡视,防止抢劫之类的事发生。我走进客厅的时候,看到一名中士正用枪粗暴地威逼伯爵夫人顺从她自然不愿顺从的事,因为他太丑了。我一刀撩开中士的枪管,枪里的子弹打中了一面镜子;我反手又是一刀,将他砍翻在地。家人们听到女主人的呼喊和枪声,纷纷赶来向我进逼,打算捅死我。夫人用德语向他们喝道:‘住手!这位军官救了我的命!’就这样将他们喝退了。夫人送给我一方手帕,那是一方漂亮的绣花手帕,我至今还保留着。她对我说,我随时可以在她的领地找到安身之处,倘若我心里不愉快,无论是什么性质的事,都可以得到她亲姐妹或忠心朋友般的对待。总之,她这一席话有一股巨大的魔力。这位女子美若天仙,娇小得象一只小母猫。我们一块儿吃了晚饭。第二天,我已经发疯似地爱上了她;可是,第二天我们得开赴根茨堡前线,我只好怀揣手帕离开了她家。战斗打响了;我对自己说:‘让子弹冲我来吧!上帝呀,飞过我头顶的弹雨中,难道没有一颗是给我的?’可我不希望腿上中弹,那样我就回不了城堡了。我并不挑剔,只希望胳膊上有条大伤口,好得到公主的包扎和爱怜。我发疯似地扑向敌人。可是我运气不佳,一仗打完,依然平安无事。再也见不到伯爵夫人啦,我得往前走。故事完了。”
①德国西部巴顿-符腾堡洲的城市。
②缪拉以勇猛著称。“打废牌”也叫“垫碑”,在扑克游戏中因出不了同样的花色,垫似无用的牌作过度。这里用来比喻速战速决,不拖泥带水。
一行人来到贝纳西的住宅;主人跨上坐骑,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热奈斯塔将儿子托付给厨娘,医生返回时,她已经带走阿德里安,将他安置在格拉维埃先生住过的那间房间里了。医生吩咐厨娘,在他自己房里为年轻人支起行军床,他用的是命令口气,根本不容她提出任何异议,雅柯特惊讶极了。吃过晚饭,少校登上格勒诺布尔的归途,由于贝纳西反复向他保证,孩子不久便会恢复健康,所以他颇感欣慰。
十二月初,也就是将孩子托付给医生八个月以后,热奈斯塔被任命为驻扎普瓦捷的团队的中校。他正打算把即将赴任的消息函告贝纳西,恰巧接到了对方的来信。这位朋友在信中向他宣布,阿德里安已经完全康复。他写道:
“孩子长得又高又大,身体棒极了。自从您和他分手以来,他向比蒂菲学到了不少本领,已经成为一名好射手,枪法和我们的偷猎者本人一样好;此外,他身体轻捷,健步如飞,还是一个好骑手。在他身上,一切都变了。这个十六岁的孩子,不久前象个十二岁的娃娃,如今已长成二十岁的模样了。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充满自信。这是个男子汉,您现在该考虑他的前途了。”
“明天我一定得去看望贝纳西,顺便听听他的意见,我该怎样安置这个小伙计,”热奈斯塔前去参加手下军官们的告别宴会时心中思忖着,因为他没有几天可以留在格勒诺布尔了。
中校宴罢归来,仆人交给他一封信,送信人回去以前等了他很久,想取走回信。虽然由于军官们一再祝酒,灌得他头脑昏昏沉沉,热奈斯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儿子的笔迹。他以为这孩子写信求他满足年轻人的什么怪念头,就随手将信放到桌子上。等到第二天,香槟的酒力过去,他才拿起那封信:
“亲爱的爸爸……”“啊!这小鬼头,”他自言自语地说,“每次有求于我,你都少不了拍我的马屁!”他往下念去,读到下面这几句话:“好心的贝纳西先生死了……”信从热奈斯塔手中掉到地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继续读下去:“噩耗传出,全镇一片懊丧,尤其使我们惊愕的是,贝纳西先生头天还是好好的,没有一点患病的症候。前天,他似乎预感到不久人世,出去探望了所有的病人,连最远的也不例外。他逢人就说:‘再见,我的朋友们。’他象平时一样,五点左右回家和我共进晚餐。雅柯特发现他脸色泛红,红得发紫;那天因为天冷,她没有给他洗脚。往常她发现先生脸上充血,总逼着他洗脚的。为了这,可怜的厨娘两天来眼泪汪汪地不断哭喊着:‘要是我替他洗了脚,他可能现在还活着哪!’那一天,贝纳西先生走得饿了,所以吃得很多,也比往常快活。我和他大乐特乐,我还从未见他那样笑过。晚饭后七点光景,从圣洛朗-杜邦来了一个人。他是为一宗急症来找他的。先生对我说:‘我得走一趟;可是我吃的东西还末消化,我不喜欢在这种情况下骑马代步,尤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这会致人死命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出发了。乡邮员高格拉九点钟左右给贝纳西先生送来一封信。雅柯特洗衣服洗累了,便将信交给我,嘱咐我在我们房里的壁炉上为先生准备好晚茶,因为我还睡在他身边那张行军床上。雅柯特先去睡了。我灭了客厅的火,上楼等候我的好朋友。我将信放到壁炉炉台上的时候,忽然受好奇心的驱使,看了看邮票和笔迹。信寄自巴黎,寄信人的地址好象是一个女人写的。我和您谈这件事,是因为它对这次事故的发生有影响。十点左右,我听到贝纳西先生的马蹄声。他对尼科尔说:‘外头冷得要命,我有点不舒服。’尼科尔问:‘要不要叫醒雅柯特?’他连声说‘不’,然后上了楼。我对先生说:‘我为您沏好茶了。’他就象您见过的那样,微笑着对我说:‘谢谢,阿德里安!’谁知这竟成了他最后一次微笑!他立即解下领带,仿佛憋得喘不过气来。他说:‘这儿很暖和。’说罢,他朝抹手椅上一坐。我告诉他:‘我的好朋友,有您一封信,在这儿。’他取过信,看了封面上的字体失声叫道:‘哈!我的上帝,难道她自由啦!’接着,他的头朝后一仰,两手颤开了;后来,他将灯拿到桌上,拆开了信皮。他在读信时发出一声惊呼,那声音十分吓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见他脸色转红,并且哭了。突然,他头朝前跌倒在地。我将他扶起,发现他脸色已经发紫。‘我要死了,’他口齿不清地说,同时挣扎着直起身来。‘放血,给我放血!’他抓住我的手大声说。‘阿德里安,快把这信烧了!’他将信交给我,我就将它丢进炉膛。我呼唤雅柯特和尼科尔,但只有尼科尔听到我的叫唤。他上了楼,帮我将贝纳西先生放在我的小床上。这时,他已经听不见了,我们这位好朋友!丛那时起,虽然他眼睛大睁,可他什么也看不见。尼科尔骑着马,去请外科医生博迪耶先生时,在镇上告了急。于是,不消片刻,全镇的人都起来了。让维埃先生,杜孚先生,还有您认识的其他人率先赶来。贝纳西先生已经象死了似的,他已经没救了。博迪耶先生炙他的脚掌,他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他痛风病发作,并发脑溢血。亲爱的爸爸,我之所以写得这样详尽,是因为我知道您多么爱贝纳西先生。至于我,我也十分伤心,我难过极了。我可以对您这样说:除了您以外,他是我最爱戴的人了。每天晚上,我和这位善良的先生聊天时,我受益于先生的,比在学校里学到的全部知识还要多。
“到了第二天早上,先生去世的消息在镇上传开后,那情景简直难以置信。院子里,花园里,全都挤满了人。到处是哭声,处处是哀号;总之,没有人再去干活了,人们互相叙述,贝纳西先生最后一次和他说了些什么;有人叙述先生为他所做的好事,连心肠最硬的人也在为别人说话;人群越聚越多,人人都想见他一面。悲痛的消息很快传开去,本区的居民,甚至邻近地区的人都想到了一块:方圆十法里之内的男男女女,姑娘和男孩,都汇集到镇上。送葬的队伍组成了,四位最早来本镇定居的乡亲抬着灵柩向教堂走去。一路上,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因为在贝纳西先生的住宅积教堂之间聚集了将近五千人,其中大多数人象迎候教堂的圣列,跪在地上。教堂容纳不下所有的人。追悼仪式一开始,尽管人们泪水难止,里里外外却鸦雀无声,安静得在大街尽头也听得见铃声和悼歌。可是,当遗体运往先生为镇上建造的新公墓时——这可怜的人没想到,他竟是第一个在此入土的人——,哀号声猛然升起。让维埃先生哭着为他祈祷,在场的人一个个热泪盈眶。遗体下葬了,直到晚上,人群才渐渐散去。人们回家时,在他们居住的地方洒满了眼泪和悲伤。第二天一早,龚德兰、高格拉、比蒂菲、乡村警察,还有其他许多人,开始在先生长眠的地方堆起一个象金字塔一样的坟头,这坟头高二十尺,上面还要植上草皮。对此,人人都出了一把力。好爸爸,以上就是三天来这里发生的事。贝纳西先生的遗嘱就摊放在他的书桌里,是杜孚先生首先找到的。我们的好朋友对他财产的使用更增加了——如果可能的话——人们对他的热爱,和对他的死的惋惜。现在,亲爱的爸爸,我请比蒂菲送上这封信,请您将回信交他带回,我等着您的指示,然后决定我的去向。您来接我呢,还是我去格勒诺布尔和您会合?告诉我,您希望我怎么做,儿谨候严命。
“再见,爸爸,专此敬请福安。
儿阿德里安·热奈斯塔敬上。”
“走!得走一趟,”军人大声说。
他吩咐备马,然后上了路。这是七月的一个早晨,天空灰蒙蒙的,风不大,因而吹不散笼罩在瘦骨嶙峋的树木和潮湿屋宇上使之面目全非的晨雾。寂静显得暗淡无光,因为有时候寂静也有鲜明的色彩。晴朗的日子里,最微弱的声音也带着欢乐;阴天里,大自然就不再是寂静,而是死气沉沉了。雾一挂在树上,就凝成水珠,眼泪似地慢慢落在树叶上。空气里万籁俱寂。热奈斯塔中校由于朋友的死和对这位朋友的深深惋惜而内心沉痛,如此凄凉的自然景色越发使他触景生情。他不由自主地将春光明媚的晴空,将他初次来访时所见的那样愉悦的山谷,同这片愁容满面的铅灰色天空以及失去苍翠外衣的山峦作了对比。这些山尚未盖上白雪,否则倒也别有一种风姿。对于朝着坟墓走去的人来说,光秃的大地是令人伤心的景色;在他眼中,这座坟墓简直无处不在。稀疏的黑杉点缀着山头,在使军官揪心的种种惨景中掺杂了另一些惨景。所以,每当他朝山谷里极目遥望时,总禁不住联想到笼罩在这个山区的灾难,联想到一个伟大的死留下的空白。
不久,热奈斯塔走到他初次来访时要牛奶喝的地方。茅屋里住着济贫院的一群孩子;他一见屋顶的炊烟,便特别想到贝纳西乐善好施的精神,决定进去以他的名义,给那可怜的妇女施舍。他将坐骑拴在树上,未敲门便推开柴扉。
“早上好,大嫂,”他在炉灶边发现了老妇人,妇人周围蹲着那群孩子,“还认识我吗?”
“喔!认识,亲爱的先生,您是在美丽的春天来我家的。您还给过我两个埃居哩。”
“拿着,大嫂,这点钱送给你和孩子们!”
“好心的先生,谢谢您。愿上帝赐福于您!”
“别谢我,这钱是可怜的贝纳西大爷给你的。”
老妇人抬起头来,看了看热奈斯塔。
“唉!先生,虽说他已经将自己的家当给了我们这个穷地方,使我们全成了他的继承人,我们却失去了最最宝贵的财富,因为他在这儿使什么事都变得顺顺当当的。”
“再见,大嫂,为他祈祷吧!”热奈斯塔用马鞭轻轻敲敲那群孩子的头后说。
他在这个小家庭的全体成员和老妇人的陪送下。上马走了。他沿着山谷的路前进,找到了通向福瑟丝家的那条宽阔的山径。他走上望得见那所房子的斜坡,不无忧虑地发现屋子的门窗都关着;于是,他回到栽着白杨的大路上。此时,白杨的树叶都脱落了。拐进大路的当口,他瞥见那位老农几乎穿着节日的盛装,独自一人缓缓走来,手上也未拿农具。
“早上好,莫罗大叔。”
“哦!早上好,先生!我想起您来了,”老头儿沉默了一会说。“您是我们已故区长先生的朋友。唉!先生,老天爷怎么不让我这个患坐骨神经痛的穷老头代替他去呀!我在这里毫无用处,可他是大伙儿的欢乐呀。”
“你知道福瑟丝家怎么没有人呀?”
老头儿望了望天空。
“先生,现在几点了?太阳也看不见了,”他说。
“十点了。”
“喔!那好,她准是去望弥撒,或者去墓地了。她每天都去的,她继承了五百利勿尔的终身年金和他的房子。可是,她为先生的死几乎疯了。”
“那你现在去哪儿,大叔?”
“去参加可怜的小雅克的葬礼,他是我的侄子。这孱弱的孩子是昨天早上死的。看来,他真是靠亲爱的贝纳西先生才支撑下来的。这些年轻人哪,如今可是没救了!”莫罗的神情半是悲叹,半是挖苦。
进了镇子,热奈斯塔勒住马,远远看到龚德兰和高格拉手里拿着铁锹和十字镐。
“喂,老伙计们,”军官向他们喊道,“我们真的遭了不幸,失去他啦……”
“别说了,别说了,我的军官大人,”高格拉粗声粗气地回答,“这个我们知道,我们刚为他的坟墓铲来草皮。”
“他这光辉的一生真值得称道,不是吗?”热奈塔斯说。
“是的,”高格拉说,“除了没打过仗,他是我们这个山谷的拿破仑哪!”
热奈斯塔来到本堂神甫的住宅,看到比蒂菲、阿德里安和让维埃先生正在门口交谈,后者显然刚做完弥撒。比蒂菲见军官正要下马,立刻跑来接住缰绳,阿德里安则搂住父亲的脖子;军人被这真情的流露所感动,但在儿子面前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你已经完全复元啦,”他说,“阿德里安!你这小鬼!全靠我们可怜的朋友对你照料呀,你都变成一个大人啦!我也不会忘记你的老师比蒂菲的。”
“哈!中校,”比蒂菲说,“带我走,让我在您的团里当兵吧!区长先生去世后,我真为自己担心。他生前是想让我当兵的,那么我就照他的意志办吧。他对您谈过我的身世,但愿您既往不咎……”
“说定了,老弟,”热奈斯塔和他对击一掌。“放心吧,我会给你弄个好差使的。噢,神甫先生……”
“中校先生,我和区里所有的人一样悲痛,但我比他们更意识到我们的损失是多么不可弥补。他是一位天使,所幸他临死时末受什么痛苦。上帝用他行善的手解开了他的生命之结。他一生都在不断地向我们施以恩德。”
“不知我能否冒昧地请您陪我去一下墓地?我要和他诀别。”
于是,热奈斯塔和本堂神甫边走边谈,比蒂菲和阿德里安跟在后面,离开他们几步远。中校出了市镇,走向小湖时,发现出后有一道围墙,墙内是一大片多石的墓园。
“这就是公墓,”神甫说。“三个月前,他第一个深深感到墓地位于教堂周围所带来的不便;为了执行墓地必须迁离住宅一定距离的法令,他将自己这块土地交给镇上使用。今天,我们埋葬了一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我们是以安葬纯洁和美德启用这个公墓的。这么说,死亡也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报酬,是吗?上帝将两个完人召回身边,不就给了我们一道训示?我们在幼年时经受了肉体的病痛,成年后又忍受过精神的痛苦,我们是不是应该走向上帝呢?请看,这就是我们为他树立的简朴的纪念碑。”
热奈斯塔看到一个金字塔型的土堆。那土堆高约二十尺,眼下还是光秃秃的,但由于某些居民勤快的手,它的边沿已开始长出绿草。福瑟丝坐在一条石阶上,抱头痛哭。石阶中央立着用带皮的杉木做成的巨大十字架。军官读出刻在十字架上的几行大字:
献给伟大仁慈的上帝
我们众人之父
太善人贝纳西先生在此长眠
为他祈祷吧!
“神甫先生,是您……”热奈斯塔问。
“不,”神甫说,“我们仅仅把回荡在群山之上远及格勒诺布尔的话刻在了上面。”
热奈斯塔默默地伫立片刻,然后走到福瑟丝身边;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军官对神甫说:
“待我退休以后,我要来此地和你们一起安度余年。”
一九三二年十月——一八三三年七月
张裕禾 刘益庾/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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