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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学者们惊讶地发现一个与史实有出入的错误，试图予以纠正时，人们往往大喊荒谬；但对深入研究现代史的人而言，史学家肯定是些享有优先权的撒谎大家，他们为民众的信念代笔，与当今只表述读者观点的大部分报纸完全一样。
在俗教徒的历史独立性远远逊色于修道士。只要修道士的利益不受牵连，对历史最纯正的阐述来自法兰西的光荣之一本笃会。所以，自十八世纪中叶起出了一批伟大而博学的辩论家，他们深感有必要纠正被史学家散布的民间讹传，发表了精辟的着述。如绰号逐圣者的德·洛努瓦先生①对非法进入教会的圣人大加挞伐。本笃会修士的竞争对手——铭文和美文学学会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会员们——针对历史上的疑点开始撰写在耐性、渊博和逻辑性方面令人赞叹不已的论文。
伏尔泰为了可怜的利益，怀着悒郁的情绪，常常用自己的睿智廓清历史的成见。狄德罗为此目的，就罗马帝国历史上的一个时代写了一部冗长的书②。没有法国大革命，运用于史学的评论或许即将为一部好的和真正的法国史准备素材，而我国伟大的本笃会修士们早已为这部历史搜集了佐证。为人公允的路易十六亲自翻译了沃波尔试图解释在上一世纪受到广泛研究的理查三世的英文著作。③
①洛努瓦（１６０３—１６７８），法国神学家。
②指一七七八年出版的《论克劳狄和尼禄时代》。
③贺拉斯·沃波尔（１７１７—１７９７），英国政治家兼作家。在其著作《理查三世的生平及时代的历史质疑》中试图部分地为这位国君的政策和行为辩护。
著名如国王或王后，重要如军队的将领，这等人物是如何惹人厌恶或招人耻笑的呢？有一半人在《马尔巴勒之歌》①和英国历史之间委决不下，正如人们在有关查理九世的历史和民间传说之间犹豫不决。凡是民众和政权之间发生过大战的时代，人民总要为自己创造一个吃人妖魔式的人物，倘若可以大胆使用一个字眼来表达正确思想的话。因此，在当代，倘若没有《圣赫勒拿岛回忆录》②，没有保王派和波拿巴主义者之间的论战，那么拿破仑的性格几乎不会得到赏识。再有几个德·普拉神甫③，再有几篇报刊文章，拿破仑就从皇帝变为吃人妖魔了。
①马尔巴勒（１６５０—１７２２），英国政治家和将军，法国的一首民歌使他的名字变得家喻户晓。
②圣赫勒拿岛是南大西洋中一英属岛屿，拿破仑于一八一五至一八二一年被流放到该岛，遂着《回忆录》。
③德·普拉神甫（１７５９—１８３７），曾为拿破仑效力，后归顺路易十八，多次着文攻击拿破仑及其帝国。
谬误是如何传播开去，被人信以为真的呢？这个奥秘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我们却毫无察觉。谁也没料到印刷术在多大程度上既坚定了高雅之士的欲望，又给从反面概括一个伟大史实的民间玩笑增添了可靠性。因此，全法国挨鞭子抽打的劣马都取了德·波利尼亚克亲王①的名字，可是谁知道未来将对德·波利尼亚克亲王的政变作何感想呢？由于莎士比亚心血来潮，或许为了报复，——正如博马舍之于贝尔加斯（比奇阿斯）——②福斯塔夫③在英国成了可笑的典型，他的名字引人发笑。他是小丑之王。其实福斯塔夫并非脑满肠肥、自作多情、自负、酗酒、衰老、伤风败俗，他是当年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嘉德骑士勋位获得者，并被授予高级指挥权。亨利五世登基时，福斯塔夫爵士至多三十四岁。这位将军在阿赞古尔战役中④功勋卓着，俘虏了德·阿朗松公爵，并于一四二○年攻占了拚死固守的蒙特罗市。最后在亨利六世治下，他以一千五百名疲惫饥饿的士兵打败了法国的一万大军！以上是战争方面。
①德·波利尼亚克亲王（１７８０—１８４７），一八二九年八月任法国外交大臣，同年十一月任内阁总理，次年七月国王查理十世在其支持下发布限制自由的四条敕令，遂引发了七月革命。
②尼科拉·贝尔加斯（１７５０—１８３２），里昂律师和政治家，博马舍涉嫌的一桩案子中的对手。剧作家在《有罪的母亲》中塑造了一个爱尔兰伪善家比奇阿斯的形象，影射贝尔加斯。
③福斯塔夫，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四世》和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的人物，其原型为英国将领法斯托夫（１３７８—１４５９）。
④阿赞古尔是法国加莱海峡省的一个市镇，一四一五年十月二十五日英军在此打败法军。
如果由此转入文学，我国的拉伯雷，虽然饮食有节，只喝清水，却被说成贪恋口腹，嗜酒如命，对法国文学最优美的作品之一《巨人传》的作者编造了许许多多可笑的故事。提善之友阿雷蒂诺①，他那个世纪的伏尔泰，由于思想上的放荡不羁与那个世纪的作品协调一致，如今的名声与他的作品和性格完全相左，那时滑稽可笑盛极一时，王后和红衣主教们编写如今被称为淫秽的故事。这类例子不胜枚举。在法国，在现代史最严肃的部分，没有哪个女子——布吕娜奥和弗蕾代贡德除外②——比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受过更多的民间讹传之害；而全部行动皆有损于法国的玛丽·德·梅迪契③却逃脱了本该使她名声扫地的耻辱。玛丽挥霍了亨利四世积聚的财宝，从未洗清因事先知道谋害国王一事而受到的谴责，她的密友德·埃培农④没有阻拦拉瓦雅克⑤下手，而他与此人早已相熟；她使儿子不得不把她逐出法国，因为她鼓动另一个儿子加斯东在国内叛乱；最后，在愚人日⑥，红衣主教黎塞留向路易十三揭发了关于亨利四世之死的秘密材料，这才将她击败。相反，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保住了法国的王冠；她在不止一个伟大国君会屈服的情势下维护了王室的权威。
①阿雷蒂诺（１４９２—１５５６），意大利文学家，善写诽谤和讽刺文章，被称为“抽打王公的鞭子”，着有《书信集》等。
②布吕娜奥（５３４—６１３）和弗蕾代贡德（５４５—５９７）分别为高卢瓦兹河东部的奥斯特拉西王国和瓦兹河西部的纽斯特里王国的王后。
③玛丽·德·梅迪契（１５７３—１６４２），法王亨利四世的第二个妻子，于一六一○至一六一七年摄政。
④埃培农（１５５４—１６４２），法王亨利三世的宠臣，玛丽·德·梅迪契的情夫。
⑤拉瓦雅克（１５７８—１６１０），谋杀亨利四世的凶手。
⑥即一六三○年十一月十一日；愚人指王太后玛丽·德·梅迪契和王后奥地利的安娜。她们误以为黎塞留已失去国王的宠爱。
在乱党分子和吉斯家族及波旁家族的野心家中，为首的是两位洛林红衣主教①，两个刀疤脸②，两位德·孔代亲王③，冉娜·德·阿尔布雷王后④，亨利四世，德·蒙摩朗西陆军统帅，加尔文，柯利尼兄弟⑤，泰奥多尔·德·贝兹⑥，她不得不冒着加尔文派报纸的冷嘲热讽，发挥了政治家最罕见的品德，最宝贵的天赋。这些事实当然是无庸置疑的。因此，在钻研法国十六世纪历史的人看来，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形象是一位伟大君主的形象。透过互相矛盾的抨击文章和不符事实的趣闻逸事，费尽周折弄清的事实真相一旦把中伤诽谤涤荡干净，一切便大白于天下，为这个不凡的女子增光。她没有女性的任何弱点，在欧洲淫靡之风最盛的宫廷中洁身自好，尽管财力匮乏，仍然营造了令人赞叹的宏伟建筑，似乎是为了补偿使艺术和政治肌体同样伤痕累累的加尔文派恣意破坏造成的损失。卡特琳娜夹在自称查理曼大帝继承人的王公贵胄和希望把德·波旁陆军统帅⑦的背叛掩埋于王座之下的叛逆的幼支之间，被迫与打算吞噬君主政体的异端作斗争，她没有朋友，在天主教党的首领身上看到了背叛，在加尔文党里看到了共和国，她运用了机智，这个最危险、也最有把握的政治武器！她决心一个接一个地耍弄希望瓦卢瓦王室倒台的党，希望得到王冠的波旁家族和宗教改革派——这些当年的激进派幻想子虚乌有的共和国，正如当今的激进派其实无事可做。因此，她在世时，瓦卢瓦家族保往了王位。
①指冉·德·吉斯（？—１５５０）和查理·德·吉斯（１５２４—１５７４）。
②指德·吉斯公爵，洛林的弗朗索瓦（１５１９—１５６３）和他的儿子洛林的亨利（１５５６—１５８８），“刀疤脸”是两人的绰号。
③指纳瓦尔王之弟、波旁的路易一世（１５３０—１５６９）和他的儿子波旁的亨利一世（１５５２—１５８８）。
④纳瓦尔王后，亨利四世之母。
⑤指法国海军元帅、新教领袖之一加斯帕尔·德·柯利尼（１５１９—１５７２）和他的兄弟，加尔文派教徒弗朗索瓦·德·柯利尼（１５２１—１５６９）。
⑥德·贝兹（１５１９—１６０５），法国作家、翻译家、教育家和神学家。
⑦指德·波旁公爵查理三世（１４９０—１５２７），法国陆军统帅，后背叛弗朗索瓦一世，转而为查理五世效劳，在罗马围城中被杀身亡。
伟大的德·图①深知这个女人的价值，听到她去世的消息时大叫：“刚刚死去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君主制。”卡特琳娜的确具有最高度的君主制观念；因此她怀着令人钦佩的勇气和执着扞卫它。加尔文派作家对她横加指责显然是她的光荣，这些指责是因为她获得胜利才招来的。能否不用计谋取胜呢？全部问题就在于此。至于暴力，这个手段触及政治上争议最大的问题之一，如今已在置放了一块埃及大石②的广场上得到解决，置放大石是为了使人忘记弑君之罪，并献上统治我们的当今唯物主义政治制度的标志；这个问题在加尔默罗会和修道院得到解决③；在圣罗克教堂的台阶上得到解决④；一八三○年在卢浮宫前又一次被反对国王的人民解决了⑤，此后又被对付圣梅丽修道院和特朗斯诺南街共和派起义的拉法夷特的最佳共和国所解决⑥。任何政权，无论合法与否，遭到攻击时必须自卫；但奇怪的是，人民战胜贵族是大无畏的英雄，政权与人民决斗却被视为杀人凶手。最后，如果政权诉诸武力之后垮了台，它还被视为低能儿。现政府为保全自己将试图用两项法律治疗的疾患，正是查理十世受到侵袭，而这位君主希望用两道敕令摆脱的疾患。这难道不是辛辣的嘲弄吗？政权是否被允许用计谋挫败计谋呢？它该不该杀死要杀它的人？大革命的屠杀是对圣巴托罗缪屠杀⑦的回敬。国王和贵族怎样惩治了十六世纪的起义者，称王称霸的人民便怎样惩治了贵族和国王。民众作家深知遇到类似情况人民还会照样行事，因此他们对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和查理九世横加指责是毫无道理的。正如卡西米·佩里埃⑧在得知政权应该为何物时所说，任何政权都是持续不断的阴谋。
①克里斯托夫·德·图（１５０８—１５８２），巴黎高等法院首席院长。
②指一八三六年立于现今巴黎协和广场上的卢克索方尖碑。一七九三年路易十六在该广场被斩首。
③一七九二年九月二、三、四日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山岳派处决了关押在该修道院的一百六十名拒绝宣誓的神甫。
④一七九五年十月五日热月党人起用炮兵司令波拿巴，在圣罗克教堂的台阶上向近在咫尺的保王党人开炮，镇压了他们的叛乱。
⑤一八三○年七月二十九日巴黎人民攻占了卢浮宫和杜伊勒里宫。
⑥一八三二年和一八三四年路易－菲力浦政府在巴黎两次镇压了共和派的骚乱。据说指挥国民自卫军帮助推翻查理十世、使路易－菲力浦上台的拉法夷特将军（１７５７—１８３４）曾称路易－菲力浦政府为“最佳共和国”。
⑦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圣巴托罗缪节，查理九世在母后坚持下对当时在巴黎的胡格诺派教徒进行大屠杀，有三千余人罹难。
⑧卡西米·佩里埃（１７７７—１８３２），王政复辟时期反对派的首领之一，一八三一年任内务大臣。
人们赞美有胆量的作家们发表的反社会格言，那么当社会真相被大胆公布时，为什么总在法国受到冷遇呢？单单这个问题就足以解释一切历史的谬误。把这个问题的答案运用于迎合民众激情的毁灭性学说和镇压人民野蛮或疯狂举动的保守派学说，你们将找到某些人物不得人心或大得人心的原因。洛巴德蒙和拉费玛①与当今的某些人一样，忠心耿耿地扞卫他们信赖的政权。士兵也好，法官也好，他们全服从于君主政体。德·奥泰兹②若在今天不执行内阁的命令会削职罢官，直理九世却留他管理外省。众人的政权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一个人的政权不得不考虑臣民，考虑权贵和小民。
卡特琳娜与腓力二世及德·阿尔伯公爵一样，也与吉斯兄弟及格朗韦尔红衣主教一样③，觉察到宗教改革运动给欧洲准备的前途。他们看到君主政体、宗教、政权摇摇欲坠！卡特琳娜立即在法兰西国王们的书房深处给威胁现代社会的审查精神下了一道死刑判决，这道判决终于被路易十四付诸执行。废除南特敕令④之所以是个失败的措施，原因只在于它激起了欧洲对路易十四的愤怒。换一个时代，英国、荷兰和帝国就不会在国内鼓励法国流放者在法国鼓动叛乱了。
①洛巴德蒙（约１５９０—１６５３）和拉费玛（约１５８７—１６５７）均为黎塞留政策的忠实追随者。
②德·奥泰兹子爵（１５０９—１５７８），巴约纳军政长官。圣巴托罗缪屠杀的次日，他没有遵照诏书处死该城的新教徒。
③腓力二世（１５２７—１５９８），西班牙、荷兰和葡萄牙国王；德·阿尔伯公爵（１５０８—１５８２），西班牙政治家和将领；格朗韦尔红衣主教（１５１７—１５８６），腓力二世的大臣。
④南特敕令是法王亨利四世于一五九八年在南特城颁布的宗教宽容法令，一六八五年由路易十四下令废除。
一无所获的异端们威严的女对手从斗争中获得的威名，为什么今天不予承认呢？加尔文派写了许多文章声讨查理九世的计谋；但是你们在法国走一遭吧。发现那么多美丽的教堂坍塌的废墟，衡量出新教徒对社会肌体造成的巨大伤害，得悉他们进行了多少次报复，悲叹个人主义的灾难和当今法国的伤疤，其根源就在他们争论不休的信仰自由问题中，这时你们会怀疑刽子手在哪一边吗？正如卡特琳娜在这篇研究的第三部中所说：“可惜每个时代都有些虚情假意的作家准备为该当被杀的两百名无赖哭泣。”试图使元老院同情卡提利纳党的恺撒若有听命于他的报纸和反对派，说不定会击败西塞罗。①
①卡提利纳（公元前１０８—６２），反对元老院的罗马贵族，其阴谋被执政官和著名演说家西塞罗挫败。
还有一个因素可以解释卡特琳娜为何在历史上和老百姓当中受到冷遇。法国的反对派始终由新教徒组成，因为反对派的政治从来只是否定；它继承了路德派、加尔文派和新教徒对于自由、宽容、进步和哲学等可怕字眼的理论。政权的反对派们用两个世纪创立了自由意志的可疑学说，又用另外两个世纪发展了自由意志的第一个推理——信仰自由。本世纪正试图确立第二个推理，即政治自由。
处于已走完和有待走完的路程之间的卡特琳娜和教会宣布了现代社会的有益原则：ｕｎａｆｉｄｅｓ，ｕｎｕｓｄｏｍｉｎｕｓ①，对革新者使用生杀大权。尽管她被击败，但是后世认为她做得对。自由意志、宗教自由和政治自由（不要与公民自由混为一谈）的产物便是当今的法国。一八四○年的法国是什么？一个惟独关心物质利益的国家，没有爱国主义，没有良心，政权无力，选举——自由意志和政治自由的果实——只提拔平庸之辈，强暴的力量在对抗民众暴力中变得必不可少，扩大到区区小事的讨论压制政治团体的一切行动；金钱支配一切问题，个人主义——无止境地分割遗产乃至消灭家庭的可怕产物——将吞噬一切，甚至民族，利己主义有一天将把民族拱手让给入侵者。人们会想：“为什么沙皇不行”，正如人们曾经自问：“为什么奥尔良公爵不行呢？”现在人们珍惜的东西不多，再过五十年，就什么也不会珍惜了。
①拉丁文：一个信仰，一个主人。
所以，卡特琳娜和一切拥护井然有序之社会的人们认为，社会人，即庶民，没有自由意志，不应信奉信仰自由的教条，也不应有政治自由。但是，不给庶民反抗君主的保证，任何社会不可能存在，结果庶民有了受限制的自由。不是绝对的自由，而是具体的自由；定义明确、特点鲜明的自由。这是合乎情理的。自然，人无力阻碍思想的自由，也没有一个君主能损及金钱。在这场旷日持久（延续了五个世纪）的斗争中，吃了败仗的大政治家们承认庶民有很大的自由；但是他们不容许发表反社会思想的自由，也不容许庶民有无限的自由。对他们而言，庶民和自由在政治上是两个相互矛盾的字眼，同样，公民人人平等是一句无时不被天性否认的无意义的话。既承认一种宗教的必要，政权的必要，又给庶民否认宗教的权利，攻击宗教信仰、通过可以传播并已得到传播的公开表达的思想反对行使政权的权利，这是办不到的，也并非十六世纪天主教徒的愿望。唉！加尔文派的胜利还会使法国付出比迄今为止已付出的大得多的代价，因为今日的宗教、政治、人道主义、平等主义等宗派是加尔文教义的尾巴；看到政权的错误，它对智力的轻蔑，对物质利益的喜爱，——政权想拿物质利益作支点，而这在一切手段中迷惑力最大——除非得到天助，否则摧毁之神将再次战胜保守之神。一无所失并将赢得一切的进攻者们配合默契；有钱的对手们却不愿在金钱和自尊心方面作任何牺牲以博得保卫者的好感。
印刷术给自伏多瓦教派和阿尔比教派①开始的反对派帮了忙。当人类思想不再被迫凝炼成最易传播的形式，当它一旦披上多种外衣，不再是某种神圣的公理，而变成人民本身，这时就需要与众多的思想和众多的人作斗争。王权在这场战争中屈服了，如今我们在法国目睹它与一些使它变得别扭任性、甚至令人讨厌的分子作最后一次组合。政权是行动，选举原则是讨论。讨论无休无止，就不可能有政治。所以，我们应当把猜到这个前途并奋力抗争的女子视为伟大的女子。
①伏多瓦教派是十二世纪最后二十五年间存在于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一个天主教异端教派，据说由里昂人皮埃尔·伏多瓦所创建。阿尔比教派是十二世纪末年开始活跃于法国西南部的异端教派。
波旁家族之所以接替了瓦卢瓦家族，之所以找到了要夺取的王冠，它靠的是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假设第二个刀疤脸仍然活着，那么无论贝恩人①如何强大，也未必能抓住王权，从德·马耶讷公爵②和吉斯余党把王权出卖给他索取的高价便可见一斑。卡特琳娜不得不为弗朗索瓦二世和查理九世的死引咎自责，两人及时的死挽救了她，值得注意的是，她使用的必要手段没有受到加尔文派作家和现代作家的非难。虽无严肃作者们所说的投毒，但有更令人发指的手段：毫无疑问，她阻止巴雷③挽救其中的一个，又对另一个实行了长期的精神谋杀。弗朗索瓦二世的迅速丧命和查理九世被巧妙导致的死亡都不损害加尔文派的利益，这两件事的起因隐藏在最高层，同时代的作家和百姓没有起疑心，只有德·图、洛皮塔尔④之类最有远见卓识的人，或两党的领袖——他们觊觎或保卫王权，认为这样的手段大为必要——猜到了个中原因。奇怪的是民歌攻击卡特琳娜的品行。
①指出生于贝恩首府波城的纳瓦尔王，后来的亨利四世。
②指洛林的查理·德·马耶讷公爵（１５５４—１６１１），其兄洛林的亨利于一五八八年被谋杀后，他继任天主教联盟的首领。
③昂布鲁瓦斯·巴雷（１５０９—１５９０），亨利二世、弗朗索瓦二世、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首席外科医生，现代外科医学之父。
④米歇尔·德·洛皮塔尔（１５０５—１５７３），一五六○至一五六八年任法兰西大法官。
大家知道下面这件轶事：卡特琳娜和亨利四世会谈期间，一个士兵在图尔城堡的警卫室一边烤鹅，一边唱歌，歌里对王后大加凌辱，把她比作加尔文派拥有的最大口径的炮。亨利四世拔剑欲杀士兵，卡特琳娜拦住他，只对侮辱者叫道：“喂！鹅是卡特琳娜给你的！”如果把昂布瓦斯的处决①归咎于卡特琳娜，如果加尔文派要这位出类拔萃的女子为这场斗争不可避免的一切不幸后果负责，那么她和以后的罗伯斯出尔②一样还有待人们作出评价。况且卡特琳娜出于对安茹公爵③的偏爱，轻易断送了两个长子的性命，结果受到了残酷的惩罚。亨利三世和所有被宠坏的孩子一样，对母亲冷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故意沉湎于酒色，如同母亲怂恿下的查理九世，变成一个没有儿子的丈夫，没有继承人的国君。不幸的是，卡特琳娜的幼子阿朗松公爵染疾夭折。卡特琳娜作了闻所未闻的努力压制儿子的情欲。史书记载了他从波兰回国时在舍农索宫堡游廊里举行的裸女晚餐，但这并没有改变亨利三世的坏习惯。④这位伟大王后的最后一句话概括了她的政策，它那样入情入理，以致我们将看到所有内阁在类似情况下都会把它付诸实施。“砍得好，我的儿，”当亨利三世在她临终时来到床前向她宣布王权的敌人已被处死时⑤，她说道，“现在得修补篱笆。”如此她指出王权应当立即与洛林家族和解并加以利用，恢复吉斯们包围国王的希望，这是阻止他们的仇恨产生后果的唯一办法；但是她一直运用的这种妇道人家和意大利女子的坚持不懈的计谋与亨利三世骄奢淫逸的生活无法调和。伟大的母亲一死（ｍａｔｅｒｃａｓｔｒｏｒｕｍ⑥），瓦卢瓦的政策随之消亡。
①一五六○年三月，法国胡格诺派贵族反对吉斯家族的密谋失败后，谋反者均在昂布瓦斯被处决。
②罗伯斯比尔（１７５８—１７９４），律师，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袖，生于庇卡底的阿腊斯。
③安茹公爵（１５５１—１５８９），卡特琳娜的第三子，一五七四年立为波兰王，其兄查理九世死后，他继承法国王位，即亨利三世。
④亨利三世以贪恋男色著名。
⑤指一五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洛林的亨利·德·吉斯公爵在布卢瓦被暗杀。
⑥拉丁文：军队之母。
在着手撰写带有故事情节的风俗史之前，这篇研究的作者耐心细致地研究了法国历史上的主要朝代，勃艮第派和阿玛尼亚克派的争端①，吉斯家族和瓦卢瓦家族的争端，每场争端都持续一个世纪之久。作者的意图是写一部生动的法国史。巴伐利亚的伊莎贝尔②、卡特琳娜和玛丽·德·梅迪契，这三个女子在其中占据重大地位，她们统治了十四到十七世纪，直至路易十四。在三位王后中，卡特琳娜最美丽，最令人感兴趣。伊莎贝尔的可怕爱情，玛丽·德·梅迪契的虽不大出众、但更为可怕的爱情，没有辱没这种阳刚的统治。伊莎贝尔吁请英国人来法国对付自己的儿子，又爱上了小叔子奥尔良公爵和勃瓦布尔东。玛丽·德·梅迪契的一笔账分量更重。两人都没有政治天才。经过这些研究和对比，作者对卡特琳娜的伟大坚信不疑：他了解到她的处境一再出现困难的内情，承认全受过新教徒影响的史学家们对这位王后多么不公正；下面是他仅存的三篇概述，抨击了关于她，她周围的人物以及当年之事的几个错误观点。这部论着之所以放入《哲理研究》，是因为它表现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思想的影响。但是在进入卡特琳娜与一生的两大困难搏斗的政治角斗场之前，有必要以不偏不倚的批评观点对她以前的生活作一简略的介绍，使人们几乎可以纵览这位王后广阔一生的全过程，直到这篇研究的第一部开始为止。
①一四○七年奥尔良公爵路易在巴黎被勃艮第公爵无畏约翰所杀，路易的岳父阿玛尼亚克伯爵联合南方的领主们起兵直逼巴黎城下，从此两派冲突不断，争权夺利，把王国分裂为二。一四三五年勃艮第派和阿玛尼亚克派签订阿腊斯条约，达成了和解。
②巴伐利亚的伊莎贝尔（１３７１—１４３５），法王查理六世的妻子，曾数度摄政。
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任何王族中，对正统的藐视没有哪一个比得上大名鼎鼎的梅迪契家族，这个姓氏在法国读作梅迪西。该家族的权力说与如今俄国信奉的学说相同：任何首领登上宝座就变成真正的王，正统的王。米拉波①说得对：“我家只有一桩门户不相当的婚姻，即与梅迪契家族的联姻”；因为，尽管被收买的系谱学家们作了种种努力，在一三一四年任佛罗伦萨旗手②的阿维拉尔·德·梅迪契之前，梅迪契们无疑是些变成豪富的佛罗伦萨普通商人。这个家族在著名的托斯卡讷共和国的历史上开始占据重要地位的第一人，是一三七八年成为旗手的萨尔韦斯特罗·德·梅迪契。他有两个儿子，科西莫和洛伦佐·德·梅迪契。
①米拉波（１７４９—１７９１），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的著名演说家，作家，第三等级的代表。
②旗手，中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共和国首领的称号，全名为“正义旗手”。
科西莫的后裔有“高贵的”洛伦佐·德·内穆尔公爵，卡特琳娜的父亲德·乌尔比诺公爵，教皇利奥十世，教皇克莱芒七世和亚历山大——不是人们所说的佛罗伦萨公爵，而是ｄｅｌｌａｃｉｔｔàｄｉＰｅｎｎａ①公爵，这是教皇克莱芒七世授予的爵位，作为晋升托斯卡讷大公爵位的阶梯。
洛伦佐的后裔有佛罗伦萨的布鲁图斯、杀死亚历山大公爵的洛伦齐诺②；第一位大公科西莫和直至一七三七年家族灭绝前的全体托斯卡讷君主。但是，在玛丽·德·梅迪契的父亲征服托斯卡讷、大公们一个接一个自然继位之前，科西莫和洛伦佐这两个支系中没有一个是嫡系统治。获得佩纳城公爵爵位、被洛伦齐诺暗杀的亚历山大·德·梅迪契是卡特琳娜之父德·乌尔比诺公爵和一名摩尔女奴生的儿子。因此，洛伦佐的婚生子洛伦齐诺有杀死他的双重权利，一是作为家族的篡权者，二是作为该城的压迫者。有几位史学家甚至认为亚历山大是克莱芒七世之子。这个私生子由于和查理五世③的私生女奥地利的玛格丽特结婚，才被承认为共和国的首领和梅迪契家族之长。
比昂卡·卡佩洛的丈夫弗朗西斯科·梅迪契把这位著名的威尼斯女子买来的一个庶民的男孩认作儿子，奇怪的是，费迪南继承弗朗西斯科的爵位时，保留了这个假冒孩子的权利。④这孩子名叫堂·安托尼奥·德·梅迪契，在四朝治下被视为家族的一员，得到每一朝的好感，为家族出过大力，死后受到普遍的悼念。
①意大利文：佩纳城的（公爵）。
②布鲁图斯，反对恺撒独裁统治的古罗马政治家，得到恺撒宽容，历任要职，但仍企图恢复共和政体，参与了刺杀恺撒的密谋。洛伦齐诺是位有才华的作家，在罗马捣毁了亚德里安时代最美的一些雕像的头颅。教皇要处他绞刑，他逃至佛罗伦萨，成为亚历山大的朋友，后来又刺杀了公爵，故有佛罗伦萨的布鲁图斯之称。
③查理五世（１５００—１５５８），即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后成为日耳曼帝国皇帝，称查理五世。
④弗朗西斯科·德·梅迪契（１５４１—１５８７），科西莫一世的长子，一五七四年起任托斯卡讷大公。一五八七年十月十日与妻子双双中毒身亡，据说这是他的弟弟红衣主教费迪南·德·梅迪契所为。
梅迪契家族几乎全体先祖都有私生子，这些私生子个个命运辉煌。红衣主教朱利厄斯·德·梅迪契，即教皇克莱芒七世，米利厄斯一世的非婚生子。红衣主教希波利特·德·梅迪契也是私生子，差一点当上教皇和家族之长。
有几个编造趣闻轶事的人断言卡特琳娜的父亲德·乌尔比诺公爵谈到她的未婚夫、弗朗索瓦一世的次子亨利有某种先天性缺陷时曾对她说：ＡｆｉｇｌｉａｄBｉｎｇａｎｎｏｎｏｎｍａｎｃａｍａｉｆｉｇｌｉｕｏｌａｎｚａ（机智女子绝不会无后）。然而，卡特琳娜的父亲、梅迪契家族的洛伦佐二世，一五一八年再婚，娶了奥弗涅的玛德莱娜·德·拉图尔，一五一九年四月二十八日去世，比产下女儿卡特琳娜后死去的妻子仅仅晚了几天。故卡特琳娜一出世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因此她的童年遭遇离奇，介入了佛罗伦萨人的血腥辩论，他们想从希望统治佛罗伦萨的梅迪契家族手中夺回自由，但是梅迪契们处事极为慎重，因而卡特琳娜的父亲得到了乌尔比诺公爵的爵位。卡特琳娜的父亲洛伦佐死后，梅迪契家族的合法族长是教皇利奥十世，他让朱利亚诺的非婚生子、当时任红衣主教的朱利厄斯·德·梅迪契管理佛罗伦萨。利奥十世是卡特琳娜的叔祖，而红衣主教朱利厄斯，即后来的克莱芒七世，因庶出才成了她的叔叔。布朗托姆①因之极为诙谐地称这位教皇是圣母院的叔叔。
在梅迪契家族为返回故地围困佛罗伦萨期间，剥夺了卡特琳娜全部财产的共和党不满足于把年仅九岁的她关进修道院，还想根据一个名叫巴蒂斯特·塞的人的建议，把她置于两个雉堞之间，任凭炮火轰击。在一次商讨如何了结此事的会议上，贝纳多·卡斯蒂格利奥纳②走得更远，他不主张把卡特琳娜送还教皇，反要把她交给士兵糟蹋。可见一切民众革命都大同小异。卡特琳娜如此支持王权的政策也许是从一个九岁的意大利女孩不可能不懂的这类场面中接受忠告的结果。
①布朗托姆（１５４０—１６１４），法国的回忆录作家。
②贝纳多·卡斯蒂格利奥纳，一五二九年佛罗伦萨顽固派的首领。
得到私生子克莱芒七世鼎力协助的亚历山大·德·梅迪契的晋升，其根由恐怕一是他的不合法身分，二是查理五世对其鼎鼎大名的私生女玛格丽特的爱。教皇和皇帝受到同一种感情的启迪。在那个时代，威尼斯与世界各地通商，罗马对世界实行精神控制；意大利仍然由土生土长的诗人、将军、政治家统治。在任何时代都没有如此稀罕、如此众多的天才云集于一国。由于天才荟萃，连最小的王子也是超凡出众之人。意大利充盈着才干、胆识、科学、诗歌、财富、谈情说爱之风，尽管它被连绵的内战闹得四分五裂，一切征服者都在此交手，争夺最美丽的田园。实力雄厚的强者是不怕承认自身弱点的。这大概是出现私生子黄金时代的原因。不过应当为梅迪契家族的非婚生子女说句公道话，他们热心为这个家族光耀门庭，增加其财富和权力。因此，摩尔女人的儿子佩纳城公爵一旦被立为佛罗伦萨的专制君主，便赞成教皇克莱芒七世对时年十一岁的洛伦佐二世之女表示关切。
在研究这个古怪的十六世纪的人和事的发展时，决不应当忘记无休止的斗智是当时政治的一个因素，它在各种性格的人身上毁掉了人们想象中杰出人物必须具备的率直风度和宽广胸怀。这一点尤其可使卡特琳娜得到宽恕，并驳斥宗教改革派的作家们所有平庸和疯狂的指控。当年是这种政治最美好的时代，其准则已由马基雅弗利和斯宾诺莎，霍布斯和孟德斯鸠写出，①因为《苏拉和幼格拉特的对话》包含了孟德斯鸠的真实思想②，他与百科全书派的联系不允许他作进一步的发挥。这些原则如今是策划恢宏统治大计的一切内阁的秘密伦理。在法国，当拿破仑运用ｉｎｃｕｔｅ③的这种意大利天才而并非次次马到成功时，我们对他横加指责；但是在西班牙问题上，查理五世、卡特琳娜、腓力二世、朱利厄斯二世的表现不会与他不同。在卡特琳娜出生的年代，如果以正直的观点记载历史，那么历史就会象一部怪诞的小说了。
①马基雅弗利（１４６９—１５２７），意大利政治家、史学家和哲学家；斯宾诺莎（１６３２—１６７７），荷兰哲学家；霍布斯（１５８８—１６７９），英国哲学家。以上三人的着述构成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转折点。孟德斯鸠（１６８９—１７５５），法国作家，启蒙思想家和法学家。
②孟德斯鸠借这篇《对话》，让古罗马统帅、独裁者苏拉（公元前１３８—７８）为处死和流放大批反对他的罗马人进行辩解。
③拉丁文：与生俱来。
在威胁教皇职权，因而也威胁王权的路德的进攻面前，查理五世被迫支持天主教，却听任罗马受围困，并把教皇克莱芒七世囚禁起来。就是这个克莱芒七世，他没有比查理五世更凶残的敌人，却向查理五世大献殷勤，以便将亚历山大·德·梅迪契安插在佛罗伦萨，查理五世甚至把女儿嫁给了这个私生子。亚历山大地位确立后，立即与克莱芒同心协力，利用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与弗朗索瓦一世结成姻亲，试图危害查理五世，两人还答应帮助弗朗索瓦一世重新征服意大利。洛伦齐诺·德·梅迪奇为了杀死亚历山大公爵，陪着他花天酒地，对他百依百顺。这个时代心灵最伟大的人之一菲力浦·斯特罗齐对这次谋杀极为赏识，发誓他的每个儿子都将娶凶手的女儿为妻，当这几个儿子受到卡特琳娜的保护，有能力缔结金玉良缘时，——一个儿子是多里亚①的竞争对手，另一个是法国元帅——他们都严格履行了父亲的诺言。亚历山大的继任人科西莫·德·梅迪契与他非亲非故，却在十二年中一直对归根结底给了他政权的那些人怀着刻骨的仇恨，终于以最残忍的方式替这个暴君报了仇。科西莫十八岁被拥立为王；他的第一个行动是在为亚历山大报仇的同时宣布其合法子嗣的权利无效！……查理五世确认外孙的权利被剥夺，承认科西莫取代亚历山大之子的地位。科西莫被红衣主教西博送上宝座后，当即将他流放。于是红衣主教西博立刻指控他一手扶植起来的这个科西莫，第一位大公，曾想毒死亚历山大之子。这位大公与查理五世一样惟恐失去权势，也与皇帝一样给自己的儿子弗朗西斯科让权，他事先指使人杀死了另一个儿子堂·加尔西亚，为被加尔西亚暗杀的红衣主教乔万尼·德·梅迪契报仇。
①安德雷亚·多里亚（１４６６—１５６０），一五二四年任弗朗索瓦一世的海军司令，后转而为查理五世效力。
科西莫一世和儿子弗朗西斯科本该全心全意效忠法国王室——唯一可以支持他们的力量，却当了查理五世和腓力二世的仆从，因而成为他们家族的荣耀之一，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卑鄙阴险的暗藏敌人。以上是梅迪契家族互相矛盾、不合逻辑的主要行为，奸诈的勾当，卑劣的阴谋。意大利和欧洲其他王公的行止由此可见一斑。科西莫一世派往法国宫廷的所有使者都接到秘密指示，奉命等卡特琳娜的亲戚斯特罗齐在宫廷时把他毒死。查理五世也下令暗杀了弗朗索瓦一世的三名使臣。
一五三三年十月初，佩纳城公爵由洛伦佐二世的唯一继承人卡特琳娜·德·梅迪契陪同，从佛罗伦萨出发赴里窝那①。公爵和佛罗伦萨公主——这位芳龄十四的少女的称号——在数量可观的大群仆役、官员和秘书的簇拥下离城，前有武士开道，后有骑兵护卫。年轻公主对自己的命运还一无所知，只听说教皇即将在里窝那与亚历山大公爵会晤；但她的姑父菲力浦·斯特罗齐不久便向她透露了为她安排的前程。
①里窝那，意大利托斯卡讷地区的港口城市。
菲力浦·斯特罗齐娶了卡特琳娜的父亲德·乌尔比诺公爵洛伦佐·德·梅迪契的异母妹妹克拉丽丝·德·梅迪契；结亲的目的一是要人民党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皈依梅迪契家族的事业，二是为召回当时被放逐的梅迪契家族铺路搭桥，但是因缔结这门亲事遭到同党迫害的这位粗犷的比武者却从未改变过态度。虽然他的行为稍稍受到姻亲关系的制约，表面上有所改变，但是他对人民党忠诚不渝，一旦预感到梅迪契家族奴役佛罗伦萨的企图，便声明反对他们。这位伟人甚至没有接受利奥十世送给他的一块亲王封地。菲力浦·斯特罗齐此刻是梅迪契家族政策的牺牲品，该政策在手段上摇摆不定，但目标确定不移。克莱芒七世遭到科洛纳家族的突然袭击，逃到圣昂热城堡，斯特罗齐与被俘的克莱芒七世共患难，后被克莱芒当作人质交出带到那不勒斯。①教皇一获得自由便向敌人猛烈进攻，斯特罗齐险些丧命，被迫交付臣款才离开了看管严密的监狱。
①罗马的科洛纳家族与克莱芒七世为敌，一五二六年红衣主教庞培·科洛纳企图劫持他，教皇逃往圣昂热城堡。翌年他支持罗马抵御查理五世军队的围攻，后被俘投降，经红衣主教科洛纳调解获释。
获释后，他出于正派人天生的厚道，一片天真地去见也许暗自庆幸已将他摆脱掉的克莱芒七世，教皇一定对自己的行为极为羞愧，所以斯特罗齐受到最坏的接待。就这样，斯特罗齐年纪轻轻便上了政治廉洁的人坎坷一生的第一课，这种人的良心不顺应事态的频繁变化；行动只取悦于德行，因而受到众人的迫害：人民迫害他，因为他反对他们盲目的激情，政权迫害他，因为他反对它篡权夺位。这些伟大的公民一世受苦，只有良心的有力呼声和支配他们一切行动的充满豪情的社会责任感支持他们。在佛罗伦萨共和国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个个和斯特罗齐一样伟大，和他们的梅迪契党对手一样发展全面，尽管被其佛罗伦萨式的诡计所击败。在帕济家族的谋反中①，有什么比与广阔地域通商的这一家族族长的行为更值得赞美呢？实施谋反大计之前，他与亚洲、地中海东岸地区和欧洲结清了一切账目，为的是万一他死掉，他的客户不致受任何损失。
①帕济是佛罗伦萨持共和政见、密谋反对梅迪契的家族，一四七八年四月二十六日谋反失败。
十四至十五世纪梅迪契家族的发家史虽然已有伟大的天才执笔，仍不失为有待编写的最美的历史之一。这不是一个共和国、一个社会、一个独特文明的历史，而是政治家的历史，永恒的政治史，篡权者和征服者的历史。菲力浦·斯特罗齐回到佛罗伦萨后，重建起原有的政府形式，把另一名私生子希波利特·德·梅迪契和此时与他步调一致的亚历山大排除于政府之外。人民的反复无常令他惊恐；由于惧怕克莱芒七世报复，他去督管他在里昂的一家大商号，这家商号与他在威尼斯、罗马、法国和西班牙的银行家有商业往来。奇怪的是，这些人承受着公共事务的负担，与梅迪契家族不断斗争的负担，——还不算与本党的辩论——也肩负着贸易和投机的重担，银行及其纠纷的重担，货币种类过多及伪币制造使当年的银行业务远比今日困难。（银行家一词源出银行家们坐在上面敲击金银币辨别真伪的长凳。）菲力浦以他钟爱的妻子的死作为共和党提出种种要求的借口，它的警察在一切共和国中因人人以自由——它使一切合法化——的名义互相刺探而变得更加可怕。菲力浦在佛罗伦萨被迫接受亚历山大的奴役时才返回；但他先去晋见了克莱芒七世，教皇的事务进展顺利，因此消除了对他的恶感。梅迪契家族在胜利之时极需斯特罗齐这样的人，哪怕只是为亚历山大的登基作准备，因此克莱芒促使他决定在这个即将开始压迫该城的私生子的委员会中占一席位，菲力浦接受了参议员的证书。但是两年半以来，他与尼禄身边的塞内加和布鲁斯一样①，观察到暴政的端倪。此时人民对他极不信任，他奋力反抗的梅迪契家族对他极为怀疑，他料定大难将至。因此，他从亚历山大公爵那里一听说卡特琳娜与法国一位王子结亲的谈判，婚约或许即将在谈判代表约会的地点里窝那缔结，他便打算到法国去，和需要一个监护人的侄女共命运。
①尼禄（３７—６８），古罗马皇帝，历史上有名的暴君；塞内加（约公元前４－公元６５），古罗马的哲学家、政治家和作家，曾任皇储尼禄的太傅；布鲁斯（？－６２），尼禄的主要顾问。
亚历山大十分高兴摆脱一个在佛罗伦萨事务中极难通融的人，因而对这个免得他谋害人命的决定表示支持，并建议斯特罗齐领导卡特琳娜的家政。为了引起法国宫廷的赞叹，梅迪契家族果然为这位被他们不恰当地称为佛罗伦萨公主，又名乌尔比诺小公爵夫人的女子组织了出色的随从队伍。不算护卫队和仆役，随行人员逾千，亚历山大公爵、卡特琳娜和斯特罗齐走在队列之前；队尾尚在佛罗伦萨城门时，排头已经过城外如今以编制草帽为业的第一个村庄。百姓们开始知道卡特琳娜即将嫁给弗朗索瓦一世的一个儿子；不过这还是传闻，现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佛罗伦萨向里窝那进发，这个传闻在托斯卡讷人眼中就变得确实了。卡特琳娜根据出行所作的准备猜到此行与她的婚姻有关，姑父又向她透露了野心勃勃的家族想把她嫁给王太子的计划业已流产。亚历山大公爵仍然希望德·阿尔巴尼公爵能够使法国国王改变决定，这位国王既想在意大利收买梅迪契家族的支持，又只愿意把奥尔良公爵①让给他们。这种小家子气使法国失去了意大利，又没能阻止卡特琳娜当上王后。
这位德·阿尔巴尼公爵是亚历山大·斯图亚特之子，苏格兰王约克三世的兄弟，他娶了卡特琳娜之母布洛涅的玛德莱娜·德·拉图尔的姐妹布洛涅的安娜·德·拉图尔；所以他是卡特琳娜的姨父。卡特琳娜由于母亲的关系才那般富有，与众多的家族有姻亲关系；奇怪的是，她的情敌狄安娜·德·普瓦蒂埃②竟是她的表姐妹。狄安娜的父亲冉·德·普瓦蒂埃的母亲是乌尔比诺公爵夫人的姨妈，布洛涅的冉娜·德·拉图尔。卡特琳娜和她的儿媳玛丽·斯图亚特也是亲戚。
①即弗朗索瓦一世的次子亨利·德·瓦卢瓦（１５１９—１５５９）。
②狄安娜·德·普瓦蒂埃（１４９９—１５６６），亨利二世的情妇，被其封为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
卡特琳娜这时得知她的嫁资有十万杜卡托。杜卡托是一种金币，大小与我国的古币路易相同，但厚度只有其一半。考虑到金子的高昂价值，当年十万杜卡托约相当于今天的六百万，现在一杜卡托几乎值十二法郎。由此可见菲力浦·斯特罗齐在里昂的银号资本十分雄厚，因为交付这一百二十万金利勿尔的便是他在该城的经纪人。卡特琳娜的陪嫁还有奥弗涅和洛拉盖两处伯爵领地，教皇克莱芒送给她的价值十万杜卡托的首饰、宝石和其他结婚礼物，亚历山大公爵也送了礼。
抵达里窝那时，还那么年轻的卡特琳娜对她的圣母院叔叔、当时梅迪契的一家之长教皇克莱芒为压倒法国宫廷摆下的过分豪华的排场一定很得意。他乘一艘双桅战船先期到达，这艘船整个用深红缎子帷幔装饰起来，衬以金穗饰，搭了一个金线锦缎天篷。装饰这艘船花费了近两万杜卡托，船上有好几间为法国的亨利的未婚妻准备的房间，间间陈设着梅迪契家族所能搜罗到的最贵重的珍玩。身着华丽号衣的桨手和全体船员有一位罗得岛骑士团的修会会长当船长。教皇的家族成员在另外三艘船上。德·阿尔巴尼公爵的几艘双桅战船停泊在克莱芒七世的战船旁，组成一支颇为壮观的舰队。亚历山大公爵把卡特琳娜卫队的军官们介绍给教皇，并与教皇秘密会谈，很可能在会谈时向他介绍了塞巴斯蒂安·蒙特库科利伯爵（此人据说刚刚有些突然地离开为皇上效力的职务）、皇上的两名将军安东尼·德·莱沃和费迪南·德·贡扎格。朱利厄斯和亚历山大这两个私生子是否曾预谋拥立奥尔良公爵为王储？向为查理五世效力之前研读过医学的塞巴斯蒂安·蒙特库科利伯爵许诺过什么报偿？历史对此保持缄默。我们还将看到这件事笼罩在怎样的迷雾中。由于情况如此晦暗不明，近来有些严肃认真的史学家接受了蒙特库科利清白无辜的看法。
卡特琳娜这时从教皇口中正式得知为她安排的婚事。德·阿尔巴尼公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法国国王信守他的次子娶卡特琳娜的诺言。克莱芒心急如焚，他极怕皇帝的诡计或法国的轻蔑——王国的权贵们不赞同这门亲事——推翻他的计划，因此立即登船开赴马赛，于一五三三年十月末抵达。尽管梅迪契家族十分富有，法国王室仍然使它相形见绌。为了表示这些银行家慷慨到何种程度，教皇放进新娘钱袋里的压箱钱竟是一套举世无双、因而历史价值难以估量的金质纪念章。弗朗索瓦一世喜爱奢华和节日，这一次大出风头。亨利·德·瓦卢瓦和卡特琳娜的婚礼举行了三十四天。关于教皇和法国国王那次赫赫有名的会晤，普罗旺斯和马赛的所有史书都作了详尽的记载，我们无需一一赘述，它以德·阿尔巴尼公爵对守斋义务开的玩笑而著称①；布朗托姆提到的这个可笑的误会使宫廷大大乐了一阵，它表现出那个时代的风俗情调。尽管亨利·德·瓦卢瓦只比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大二十天，教皇仍要求这两个孩子在结婚大典之日完婚，因为他对政治上的花招和当年惯用的诡计极为担心。史书称，克莱芒想得到定婚的证据，特意在马赛呆了三十四天，希望他的年轻亲戚拿出明显的证据；因为十四岁的卡特琳娜已经成年。Ａｆｉｇｌｉａｄ’ｉｎｇａｎｎｏ，ｎｏｎｍａｎｃａｍａｉｌａｆｉｇｌｉｕｏｌａｎｚａ．“机智女子绝不会无后”这句被讹传是卡特琳娜父亲说的名言，大概是克莱芒动身前询问新娘时对她讲的宽慰话。
①基督教徒在规定的日子不准吃肉和油腻食物。法语中“肉”（ｌａｃｈａｉｒ）这个词也有“肉欲”之意，故可开一语双关的玩笑。
卡特琳娜十年不育，对此人们作出了种种最离奇的揣测。如今很少有人知道好几篇医学论着对这一特殊情况提出过猥亵到令人难以启齿的假设。不过还可以读读贝尔撰写的费尔内这一词条。①从中可以估计出仍然压在这位王后身上的离奇中伤的分量，她的一切行为都受到歪曲。亨利二世是她不育之过的唯一原因。在生育私生子不会令任何君王难堪的时代，比元配夫人更受宠幸的狄安娜·德·普瓦蒂埃没有生孩子，单单指出这一点就足够了。在外科医学上没有比亨利二世的先天性缺陷更出名的事，何况在法文和拉丁文享有同样特权的年代，宫廷命妇可以把他说成德·圣维克托神甫的戏言，对此也作了解释。②王子作手术后，卡特琳娜怀孕十一次，生下十个孩子。对法国而言，幸亏亨利二世拖延了时日。倘若他与狄安娜有了孩子，政治局势会格外复杂。施行手术后，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已是半老徐娘。仅仅这一条就证明应当为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写一部完整的传记；拿破仑说过一句隽永的话：法国史应当只有一卷或者一千卷。
①皮埃尔·贝尔（１６４７—１７０６），法国作家，着有《历史与考证辞典》。据说卡特琳娜的不育症是医生费尔内治愈的。
②这是利用拉丁文中的ｖｅｃｔｏｒ和十六世纪法语中的ｖｉｔｔｏｒｔ所作的文字游戏，影射亨利二世的生殖器有毛病。
教皇克莱芒七世逗留马赛期间，若把查理五世与法国国王的表现作一比较，那么国王大大胜过皇帝，而且这种优势表现在一切方面。下面是一位同时代的人对这次会晤所作的简要概述。
教皇陛下被引至前述为他准备的港口外的宫殿，然后人人各自回营，等待次日陛下准备入城。入城的场面豪华壮观，他坐在一张两人抬的高椅上，身着教皇袍，未戴三重冕，前面有一匹白色小走马驮着圣体，两名徒步的驭手手握白丝缰绳，服饰十分齐整。后面是身着主教袍骑在主教母骡上的全体红衣主教和由众多法国和意大利宫廷男女侍从陪同的盛装艳服的乌尔比诺女大公。一行人伴随圣父来到为他准备的下榻处，然后一一退下；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没有出现纷乱和嘈杂。教皇入城时，王上乘三桅战舰渡水来到教皇离开的地点下榻，准备次日作为法国国王向圣父表示诚服……
王上准备停当，由旺多姆公爵（沙尔特勒主教代理官之父）、圣波尔伯爵、德·蒙庞西埃和拉罗什－絮尔－依翁两位先生、死于萨瓦的萨瓦公爵的兄弟内穆尔公爵、德·阿尔巴尼公爵和其他几位伯爵、男爵和领主等血统亲王陪同，动身前往教皇驻跸的宫殿，他的内室侍从长德·蒙摩朗西领主始终不离他左右。国王抵达宫殿后，受到教皇和正在开会的红衣主教团人情味十足的接待。尔后，人人回到安排的地点，国王设宴款待好几位红衣主教，其中有教皇的侄子德·梅迪契红衣主教，一个豪爽慷慨、随从众多的人。次日，听命于教皇陛下和国王的人开始聚会，商谈此次会晤要解决的问题。首先探讨了信仰问题，宣讲了镇压异端、阻止事态更加混乱的教皇谕旨。然后按照过去向德·阿尔巴尼公爵提出的或相仿的条件，缔结了国王次子奥尔良公爵和教皇陛下的侄女乌尔比诺女大公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婚约。完婚大典隆重举行，圣父把两人结为夫妻（这个意大利语特有的表达方式未在语言中确立下来。当时在法国和意大利都说某某人与某某女子结婚，即娶她为妻之意）。完婚后，圣父召集红衣主教会议，册封了四名效忠国王的红衣主教，即前利济厄主教和大指导神甫勒弗纳尔红衣主教，德·阿尔巴尼公爵的同母兄弟、拉尚布尔家族的布洛涅红衣主教，德·蒙摩朗西领主的侄子、柯利尼家族的德·沙蒂翁红衣主教和德·吉弗里红衣主教。
斯特罗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呈交嫁奁时，发觉法国爵爷们有些惊奇，他们声音相当高地说对一桩门户不相当的婚事，这点东西不足挂齿（今天他们会说什么呢？）。希波利特红衣主教于是回答道：“你们不了解贵国国王的秘密，教皇陛下保证给法国三颗价值无量的珍珠：热那亚、米兰和那不勒斯。”教皇让塞巴斯蒂亚诺·蒙特库科利向法国朝廷毛遂自荐，他自愿为其效劳，并对安托尼奥·德·莱瓦和费迪南·德·贡扎加口出怨言，因此他被接受。蒙特库科利不在卡特琳娜的仆从之列，他们全部由法国男女组成；因为根据君主国的一项法律，——教皇对该法的付诸执行极为欣悦——卡特琳娜经诏书批准于婚前入了法国籍。蒙特库科利是西班牙人，先被派去侍奉王后——查理五世的姐姐，不久又当上王太子的司酒官。
奥尔良公爵夫人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里完全不知所措。她的年轻丈夫爱上了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后者在出身上自然可与卡特琳娜媲美，而且地位比她更高贵。查理五世的姐姐爱莱奥诺王后和德·埃唐帕公爵夫人——她与布罗斯家族族长结婚后成为法国权势最大、头衔最高的女子之一——比梅迪契家的女儿强，她的姨母德·阿尔巴尼公爵夫人、纳瓦尔王后、德·吉斯公爵夫人、德·旺多姆公爵夫人、陆军统帅夫人，和另外几位同样重要的女子，在出身和包括路易十四在内的法国国王最奢华的宫廷中享有的权利和势力方面压倒了佛罗伦萨杂货商的女儿，她的名望和财富与其说来自梅迪契家族，不如说来自布洛涅的拉图尔家族。
侄女的处境如此恶劣，如此困难，共和党人菲力浦·斯特罗齐无力在如此对立的利害关系中给她以指导，因此第一年就离开了她，何况克莱芒七世晏驾，他必须回意大利。倘若想到卡特琳娜当时年仅十五岁，那么她的表现堪称谨慎的典范：她紧紧依恋国王公公，尽量不离开他，跟随他骑马、打猎、出征。她对弗朗索瓦一世的狂热崇拜，使梅迪契家族在太子中毒事件中未受任何怀疑。当时卡特琳娜和奥尔良公爵正在普罗旺斯国王的行辕中，因为他们婚后不久法国便遭到国王的内弟查理五世的进犯。整个朝廷都留在庆贺婚礼的场所，它变成了最残酷的战争之一搬演的舞台。正当查理五世大败而逃，把士兵的尸骨留在普罗旺斯时，王太子顺罗讷河北上里昂；他在图尔农停留过夜，为消磨时间作了一些剧烈的体育活动——这几乎是他和弟弟由于被掳作人质而受过的全部教育。时值八月，这位王子感到很热，不慎要了一杯水喝，蒙特库科利给他端来一杯冰水。王太子几乎骤然去世。弗朗索瓦一世十分钟爱这个儿子。据全体史家称，王太子是个十全十美的王子。悲痛欲绝的父亲大张旗鼓地对蒙特库科利提出起诉，委托当时最有学问的法官处理讼案。伯爵以大无畏的气概忍受第一轮严刑拷打，什么也不招认，在后来的供词中始终把皇帝和他的两员大将安东尼·德·莱沃和费迪南·德·贡扎格牵连进去。预审未使弗朗索瓦一世满意。没有一桩案子的辩论比得上这一桩隆重。下面是一位目击者记述的国王的所作所为。
“王上命令全体血统亲王，他的骑士团的全体骑士以及王国的其他重要人物齐集里昂：教皇特使和教廷大使，正在宫中的红衣主教，英国、苏格兰、葡萄牙、威尼斯、费拉拉等国的使臣；当时常驻宫廷的意大利和德国等全体外国王公贵胄，如德国人德·维滕伯格公爵；德·索默、德·阿里亚纳、德·阿特里诸公爵；德·麦尔菲亲王（他曾想娶卡特琳娜）和那不勒斯人德·斯蒂格利亚诺亲王；堂·希波利特·德·埃斯特领主；米兰人特里维齐约家族的德·维杰瓦诺侯爵，罗马人冉·保罗·德·塞尔领主；热那亚人恺撒·弗雷戈斯领主，曼图亚人阿尼巴尔·德·贡扎格领主等一大批人。把他们召集起来后，王上命人当着他们的面从头至尾宣读了那个毒死已故王储殿下的卑鄙小人的案情，以及审讯记录、自白书、对质记录和刑事案件惯有的其他定式，在全体与会者就这件骇人听闻的案子发表意见之前，王上不愿让判决付诸执行。”
在泄密现象普遍存在，大家——甚至大臣们——对插手的最小事件无不议论的年代，蒙特库科利的忠贞、赤诚和机智可能显得非同寻常；但那时王侯们找得到忠诚的仆从，或者善于挑选他们。当年有效忠君主政体的莫雷式的人物①，因为人们讲信义。对利害千万别提任何高要求，因为利害是可以改变的；但是从感情中，从宗教信仰，从对君主政体的信仰以及爱国信仰中可以指望得到一切。只有这三种信仰才产生出日内瓦的贝尔特罗②，悉德尼③，英国的斯特拉福德④，托马斯·贝克特⑤的谋杀者和蒙特库科利，雅克·科尔⑥，贞德⑦和黎塞留，丹东⑧，邦尚⑨，塔尔蒙⑩，还有克莱芒①，夏博②，等等。查理五世利用地位最高的人物谋杀了弗朗索瓦一世的三名使臣。
①皮埃尔·莫雷（１７７５—１８３６），鞍具皮件商。在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费希谋杀案中作为同谋犯被捕入狱，坚贞不屈，被处绞刑。
②贝尔特罗，菲利贝尔·贝特利埃（１４７０—１５１９）之误，日内瓦法官，德·萨瓦公爵查理三世（１４９６—１５５３）入侵时，他英勇保卫该城的独立，日内瓦陷落后拒绝逃跑或躲藏，被处绞刑。
③阿尔杰农·悉德尼（１６２２—１６８３），英国君主政体的公开反对者，克伦威尔的政敌。查理二世时代被指控参与了一六七八年的谋反，一六八三年英勇就义。
④斯特拉福德伯爵（１５９３—１６４１），英王查理一世的主要谋臣，一六四一年受指控被处绞刑。
⑤托马斯·贝克特（１１１７—１１７０），英国坎特伯雷大主教，为维护教会利益反对英王亨利二世，流放归国后，被英王的四名骑士谋杀于教堂。
⑥雅克·科尔（１３９５—１４５６），法王查理七世的财政总裁，一四五一年被控入狱，逃到罗马后奉教皇之命率领舰队攻打土耳其人，在征战中去世。
⑦贞德（１４１２—１４３１），法王查理七世时代的民族女英雄，在鲁昂被英军活活烧死。
⑧雅克·丹东（１７５９—１７９４），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领袖之一，后被罗伯斯比尔送上断头台。
⑨邦尚侯爵（１７６０—１７９３），法国旺代地区反革命叛乱的首领，在肖莱战役中受伤致死。
⑩塔尔蒙亲王（１７６５—１７９４），旺代保王党骑兵总司令，后被俘斩首。
①雅克·克莱芒（１５６７—１５８９），多明我会修士，谋杀亨利三世的凶手。
②菲利普·德·夏博（１４８０—１５４３），法国海军元帅，被指控犯贪污罪，悲愤而死，后来恢复了名誉。
一年后，卡特琳娜的堂兄洛伦齐诺经过三年的韬晦，暗杀了亚历山大公爵，并因此获得佛罗伦萨布鲁图斯的称号。人物的身分挡不住暗杀的行动，因此利奥十世和克莱芒七世的死都显得十分蹊跷。腓力二世的史官马里亚纳在宣布法国公主、西班牙王后中了毒时几乎开玩笑地说：为了西班牙王位的荣耀，上帝允许医生们盲目地为王后治疗水肿（她身材肥胖）。国王亨利二世恶语伤人，理应挨上一剑，却找到拉夏泰涅赖作刀下鬼①。当年，给王子公主吃的食物盛在上了锁的食盒里，他们自己掌管钥匙。开锁权便由此而来，这个荣誉到路易十四治下被取消。
①一五四七年七月十日，亨利二世的宠儿拉夏泰涅赖为其主与贵族雅尔纳决斗，中剑身亡。
王储与路易十四的弟媳以同样方式被毒死，毒药或许用的是同一种。教皇克莱芒七世故世已有两年，亚历山大公爵沉湎于酒色，似乎对德·奥尔良公爵的晋升毫无兴趣。芳龄十七的卡特琳娜对公公钦佩不已，出事时正在他身边；看来王储的死只对查理五世有利，因为弗朗索瓦一世准备为这个儿子结一门将扩大法国版图的亲事。伯爵的供认非常巧妙地建立在激情和当时的政治上：查理五世眼见他的军队，连同他的幸福、名誉和称霸的希望一同埋葬在普罗旺斯，只好逃之夭夭。值得一提的是，无辜者虽然受到严刑逼供，但是弗朗索瓦一世给了他在庄严的集会上，在无辜者有几分获胜机会的人们面前讲话的自由。国王希望了解真相，诚心诚意地想弄清真相。
尽管卡特琳娜前程似锦，但王储死后她在宫中的处境并未改变；万一丈夫登基，因她不育提出离婚是意料中事。王太子被狄安娜·德·普瓦蒂埃迷住了。狄安娜敢与德·埃唐帕夫人①争高低。所以卡特琳娜对公公越加关怀，百般奉承，她明白这是她唯一的依傍。卡特琳娜在头十年中因怀孕的希望不断破灭伤心不已，与狄安娜的竞争又使她大为烦恼。可以想见一位受到吃醋的情妇监视的王妃过的是什么日子，何况这个情妇还有一个庞大的党——天主教党——和两门高攀的姻亲的支持。司法总管夫人②把女儿分别嫁给了布雍公爵、色当亲王罗贝尔·德·拉马克，和奥马尔公爵洛林的克洛德。③德·埃唐帕夫人的党和司法总管夫人（弗朗索瓦一世治下狄安娜的头衔）的党，这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把宫廷和政治分成两半，卡特琳娜夹在两党中间不知所措，力图同时做德·埃唐帕公爵夫人和狄安娜·德·普瓦蒂埃的朋友。一个将成为伟大王后的女子扮起了女仆的角色。她学会了两面派的策略，这是她做人的诀窍。王后后来夹在天主教派和加尔文教派之间，正如女人在十年当中夹在德·埃唐帕夫人和德·普瓦蒂埃夫人之间。她研究了法国政治中的各种矛盾：弗朗索瓦一世为了给查理五世出难题，支持加尔文和路德教教徒。继而，在暗中耐心地保护德国的宗教改革运动，容忍加尔文在纳瓦尔宫廷逗留之后，他又过分严酷地镇压该运动。卡特琳娜看到这个宫廷和宫中的女人在玩异端之火，狄安娜与吉斯兄弟一起领导天主教党，唯一的原因是德·埃唐帕公爵夫人支持加尔文和新教徒。以上是这位王后受到的政治教育，她在法国国王的书房中发现了梅迪契家族的习惯做法。
①埃唐帕夫人（１５０８—１５７８），弗朗索瓦一世的情妇。
②指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她的丈夫生前为诺曼底司法总管。
③奥马尔公爵（１５２６—１５７３），即洛林的克洛德二世，德·吉斯公爵（洛林的弗朗索瓦）之弟。
王太子事事对抗父王，是个不肖之子。他忘记了君主制最残酷的，也是最千真万确的箴言，即各个王位休戚相关，儿子于父亲在世时可以反对他，一旦登上王位就该执行他的政策。深刻的政治家和伟大的哲学家斯宾诺莎在提到通过暴动或谋杀使王位易人的情况时说：“倘若新王希望宝座稳固，生命安全，就必须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为前任的死报仇，打消任何人重犯这类滔天大罪的欲望。但是为了不失尊严地为前任报仇，仅仅让臣民流血是不够的，还应当赞同他接替的人的准则，走同样的治国道路。”执行这条准则使梅迪契家族得到了佛罗伦萨。亚历山大公爵的继任人科西莫一世于十一年后命人在威尼斯谋杀了佛罗伦萨的布鲁图斯，并如上文所述，他不断地迫害斯特罗齐一家。忘记这条准则毁掉了路易十六。这位国王违背一切治国原则，恢复了被他祖父取消的高等法院。路易十五看得很准。高等法院，尤其是巴黎的高等法院，是必然导致三级会议召开的骚乱的主要祸根。路易十五的错误在于他推倒了把王位与人民隔开的屏障，却没有用更坚固的屏障去替代它，总之没有用各省强有力的组织去代替高等法院。这样做才能治愈君主政体的疾患，表决纳税法并对税收进行调整，获得对君主制必不可少的改革的缓慢赞同。
亨利二世的第一个行动是对父亲嘱咐他不要再宠幸的德·蒙摩朗西陆军统帅表示信任。与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关系十分亲密的陆军统帅德·蒙摩朗西成为国家的主宰。所以当了王后的卡特琳娜比当王储妃子时更不幸，更无权势。首先，从一五四三年起，十年当中她每年生一个孩子，在弗朗索瓦一世在位的最后几年和亨利二世几乎整个统治期间，她为了尽母亲的义务忙忙碌碌。从这不间断的怀孕中不可能看不出一个想如此摆脱合法妻子的情敌施加的影响。女人的这种野蛮策略想必是卡特琳娜对狄安娜不满的原因之一。这个被排斥于国家事务之外的超群女子把时间花在观察全体宫廷人士和在宫中组成的所有党派的利益上。陪嫁来的全体意大利人引起强烈的猜疑。蒙特库科利被处决后，陆军统帅德·蒙摩朗西、狄安娜以及朝中大部分机敏的政治家对梅迪契家族心怀疑忌；但始终得不到弗朗索瓦一世的赞同。贡迪、比拉格、斯特罗齐、吕季耶里、萨尔迪尼，总之那些被称作意大利人、随同卡特琳娜前来的人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运用机智、勇敢和乖巧的策略，顶着受冷遇的压力留在宫廷中。
在狄安娜·德·普瓦蒂埃统治期间，卡特琳娜百般讨好狄安娜，机灵人大概看出了卡特琳娜韬晦的功夫，人心世事以及亨利二世的表现决定她必须深藏不露。如果认为她从不要求作为妻子和王后的权利，那也未免过分。首先，卡特琳娜最高度的尊严感禁止她要求史官们所说的作妻子的权利。卡特琳娜的十一次怀孕和生下的十个孩子足以说明亨利二世的表现，妻子的怀孕使他不受拘束地与狄安娜·德·普瓦蒂埃耳鬓厮磨。但是国王当然没有忘记尽本分，他为王后举行的入城式堪与至此为王后加冕举行的所有入城式媲美。高等法院和审计法院的记载表明这两大机构的全体成员一直来到巴黎城外的圣拉扎尔迎迓卡特琳娜。下面节录的是杜蒂耶①的一段叙述。
“在圣拉扎尔搭了一个台，台上安放着被杜蒂耶称为装饰座的御座。卡特琳娜端坐其上，她身着缀满宝石的上衣或一种白鼬皮短斗篷，内穿紧身衣，外披王袍，头戴镶珍珠钻石的王冠，由她的宫廷女官德·拉马克元帅夫人托着。血统亲王、服饰华丽的其他亲王和领主，以及身着大红底②金星长袍的法兰西大法官侍立在她周围。王后前面，十二位身着白鼬皮上衣、紧身衣、大氅，头上戴箍——公爵或伯爵夫人冠冕——的公爵或伯爵夫人分两排坐在同一个台子上。她们是德·埃斯图特维尔公爵夫人，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婆媳俩），德·拉罗什－絮尔－依翁公主；德·吉斯、德·尼韦诺瓦、德·奥马尔、德·瓦朗蒂努瓦（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各位公爵夫人，得到合法地位的私生女法国郡主（国王之女狄安娜的称号，先后为德·卡斯特罗－法尔内兹公爵夫人和德·蒙摩朗西－当维尔公爵夫人），陆军统帅夫人和德·内穆尔小姐，排不上名次的其他小姐不在其内。四位戴法帽的院长，几名法院的其他成员，书记官杜蒂耶上台行屈膝礼，首席院长利泽单腿下跪，向王后致词。大法官一膝跪地致答词。午后三时许，她乘敞篷轿入城，法国的玛格丽特夫人③坐在她对面，身着紧袖法衣的昂布瓦斯、沙蒂翁、布洛涅和勒农库的红衣主教在轿子两侧随行。她于圣母院前下轿，在教堂内受到教士的接待。做完祷告后，她乘轿从卡朗德尔街来到王宫，大厅里已备下王家晚餐。她坐在大理石桌子中间，点缀着金百合花的丝绒华盖之下。”
①冉·杜蒂耶（？—１５７０），高等法院民事书记官。
②“大红”一词不单指红的颜色，而且指颜色染得完美无缺。——作者注。
③法国的玛格丽特夫人，指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之女。
在此应当推翻有些人根据索瓦尔①的著作反复提到并在民间流传的一个错误看法。据称亨利二世不顾体统，竟把情妇姓名的起首字母镌刻在卡特琳娜劝他继续或开始建造的巍峨豪华的建筑物上。有些人很不高明，相信这些无端损害我国国王和王后名声的蠢话，但是卢浮宫的双首字母天天在揭穿他们的谎言。亨利的Ｈ和卡特琳娜的两个背靠背的Ｃ看上去也组成了狄安娜的两个Ｄ。这个巧合想必使亨利二世高兴，但是王家姓名起首字母确实正式包含着国王的字母和王后的字母。这是千真万确的，由卡特琳娜独自建造的小麦市场的圆柱上至今仍有这个起首字母。它还见于圣德尼地下墓室中卡特琳娜生前在亨利二世墓旁为自己建造的墓上，雕刻家根据真人在那里为她塑了一尊雕像。
①亨利·索瓦尔（１６２０—１６７０），法国史学家，着有《巴黎城古代文物史及研究》。
亨利二世在出发征讨德意志的隆重场合宣布卡特琳娜在他离国期间摄政，一五五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又宣布他死后由她摄政。卡特琳娜最凶残的敌人、《卡特琳娜二世行为奇谈》的作者承认她治国有方，赢得普遍的赞扬，国王对她的管理很满意。亨利二世及时得到了人力和金钱。最后，在圣康坦注定倒霉的一日①后，卡特琳娜从巴黎人那里获得巨款，派人送往国王所在的孔皮埃涅。
在政治上，卡特琳娜为获得一点点权势付出了闻所未闻的努力。她相当巧妙地使亨利二世治下炙手可热的陆军统帅维护她的利益。大家知道国王在蒙摩朗西纠缠之下作出的可怕回答②。这个回答是卡特琳娜利用难得与王上单独在一起的时机向他进谏的结果。她向他阐述佛罗伦萨的政策，即挑动王国的权贵们互相对抗，在他们的废墟上树立王室的权威，这是路易十一的妙计，后来被她和黎塞留继续采用。亨利二世只用狄安娜和陆军统帅的眼睛看问题，他是个非常封建的国王，是王国名门望族的友人。
①圣康坦为法国埃纳省的一座城市。一五五七年的一天西班牙人攻克该城，重创亨利二世的军队。
②据说亨利二世作了以下的回答：“朋友，您不大了解我妻子的性格：她是世上最大的糊涂虫。让她进入政府，她会把一切都弄糟。”
一五五六年陆军统帅为了她的利益作了一番徒劳无益的尝试后，卡特琳娜对吉斯兄弟表现得十分亲热，企图使他们脱离狄安娜的党，与陆军统帅对抗。不幸的是，狄安娜和陆军统帅与吉斯兄弟一样激烈反对新教徒。因此他们的斗争没有宗教问题可能带来的敌意。何况狄安娜猛烈攻击王后的计划，与吉斯兄弟调情，并把女儿嫁给了德·奥马尔公爵。她做得如此过分，以致某些作者断言她给予风流的洛林红衣主教的不止是她的恩宠。当时的讽刺诗人以此为题作了下面这首关于亨利二世的四行诗：
陛下，若您听任，如查理①所愿，
如狄安娜所想，过分受人摆布，
熔化，揉捏，变软，重铸，翻转，
陛下，您就成了，仅仅成了一块蜡②。
①指洛林红衣主教。——作者注。
②法语中“陛下”与“蜡”同音。
亨利二世驾崩时卡特琳娜的悲痛表示和不加掩饰的惋惜之情很难被视为真情实感的流露。正因为国王对狄安娜·德·普瓦蒂埃一往情深，卡特琳娜必须扮演一个热爱丈夫、却遭丈夫遗弃的妻子的角色；但她和一切有头脑的女子一样，始终不露心迹，怀着柔情不停地提到亨利二世。众所周知，狄安娜终生为其夫德·布雷泽先生戴孝，穿黑白两色的衣服，国王比武丧命时穿的正是这两种颜色。卡特琳娜大概效仿情敌，终生为亨利二世服丧。史学家们没有注意到她对待狄安娜·德·普瓦蒂埃阴险之至。国王死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陆军统帅不再宠爱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并且毫无道德地抛弃了她。狄安娜请人将她的舍农索的土地和宫堡送给卡特琳娜王后。卡特琳娜当着旁人的面说：“我不能忘记她曾使我亲爱的亨利非常快乐，我羞于接受，想给她一座庄园作为交换，我建议给她卢瓦尔河畔的肖蒙庄园。”一五五九年果然在布卢瓦签订了交换证书。狄安娜有两个女婿，德·奥马尔公爵和德·布雍公爵——其时为一国之君——，她保留了全部财产，一五六六年安然辞世，享年六十六岁。故她比亨利二世年长十九岁。上世纪末对她作过研究的一位史学家在她的墓上抄录了墓志铭，从中得到的这些日期澄清了许多历史上的难题；不少史学家认为一五二三年她父亲被判刑时她年届四十或年方十六。实际上她二十四岁。我们阅读了普瓦蒂埃家族大难临头之时就她对弗朗索瓦一世的态度或褒或贬的全部文章，但不愿作任何肯定或任何反驳。这是历史上始终晦暗不明的一段。从当今发生的事可以看出，历史正是在创造之时被歪曲的。
卡特琳娜对情敌的年龄寄托了莫大的期望，多次试图把她打翻在地。这是一场令人恐怖的暗斗。有一天卡特琳娜几乎把希望变成了现实。一五五四年，狄安娜夫人患了病，她请求国王在她养病期间到圣日耳曼去。这个十分爱俏的女子不愿在医疗器械中间、在没有打扮得光彩照人时被人看见。为了迎接国王归来，卡特琳娜命人编了一出优美的芭蕾舞剧，剧中六名少女将向国王朗诵一首诗。她挑选的这六个女孩子是：她姨父德·阿尔巴尼公爵的亲戚，白肤金发、美丽绝伦的弗莱明小姐；然后是她的一位亲戚，黑发如云、十指美丽非凡的意大利美女克拉丽丝·斯特罗齐；玛丽·斯图亚特的宫廷女官刘易斯顿小姐，玛丽·斯图亚特本人，后来极为不幸的西班牙王后、法国的伊丽莎白夫人以及克洛德夫人。伊丽莎白时年九岁，克洛德八岁，玛丽·斯图亚特十二岁。显而易见，王后是想烘云托月，突出克拉丽丝·斯特罗齐和弗莱明小姐，让她俩毫无竞争对手地任国王挑选。国王经不住诱惑；他爱上了弗莱明小姐，和她生了一个私生子昂古莱姆伯爵、法国大隐修院院长亨利·德·瓦卢瓦。但是狄安娜的声望和势力并未因此动摇。如同后来德·蓬巴杜夫人之于路易十五，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原谅了国王。但是，这次尝试表露了卡特琳娜的哪一种爱呢？对权力的爱，抑或对丈夫的爱？这要由女士们定夺了。
如今人们大谈报界如何放肆；却很难想象它在多大程度上促进了印刷术的产生。首先人们知道阿雷蒂诺——当年的伏尔泰——令君王们发抖，首当其冲的便是查理五世。但人们或许不知道抨击性小册子胆大到何种地步。这座舍农索宫堡给了狄安娜，不是给，而是恳求她接受，以便忘却最可伯的一本攻击女子的出版物，它表明她与德·埃唐帕夫人之间的冲突多么激烈。一五三七年她三十八岁时，一个名叫冉·伏泰的香槟省诗人发表了一本拉丁文诗集，其中有三首讽刺她的短诗。应当相信诗人得到上层人士的保护，因为国王的首席侍从萨尔蒙·马克兰为诗集写序夸赞诗人。这三首讽刺短诗名为ＩｎＰｉｃｔａｖｉａｍ，ａｎｕｍａｕｌｉｃａｍ（《驳宫中老妇普瓦蒂埃太太》），下面是今天唯一可以引述的一段：
…Ｎｏｎｔｒａｈｉｔｅｓｃａｆｉｃｔａｐｒｏｅｄａｍ．
“画出来的诱饵捉不住猎物”，诗人说她涂脂抹粉，买假牙和假发后又道，“即便你购买，”他写道，“装扮女人的上等货，也仍然得不到你希望情人给你的东西，因为那样必须活着，而你已经死了。”
这本由西蒙·德·柯利纳印刷的诗集竟题赠给一位主教！……即弗朗索瓦·博耶，他的兄弟为保住在朝廷的声誉并补赎他的罪过，于亨利二世登基时献出了父亲托马·博耶——路易十一、查理八世、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四朝的参政官——建造的舍农索宫堡。与据称是马尔提阿利斯①写的诗歌相比，为抨击德·蓬巴杜夫人和玛丽－安东奈特而出版的小册子又怎么样呢？这个伏泰一定结局悲惨。如此说来，狄安娜不过遵照耶稣的教义宽恕了对她的凌辱便得到了舍农索的土地和宫堡！由于不是陪审团作出的决定，报界被课的罚金比今天要稍微重一些。
法国的王后们变成寡妇后，必须在国王的卧室里呆四十天，除去烛光外不见其他光亮；待国王下葬后才能出来。这个不可违反的习俗使卡特琳娜大为不快，她担心阴谋诡计，想出了不循惯例的办法。下面是事情的经过。有一天（竟在这时！在这个时刻！）洛林红衣主教大清早走出罗马美女的家，她是亨利二世时代有名的交际花，住在居尔蒂尔－圣卡特琳娜街，红衣主教受到一群不信教者的粗暴对待。“教皇陛下对此十分惊讶，”亨利·埃蒂安②说道，暗示异端分子对他设下圈套；为此朝廷由巴黎迁往圣日耳曼。母后不愿抛下国王，也前往该地。
①马尔提阿利斯（４０—１０４），拉丁诗人，着有辛辣的讽刺短诗。
②亨利·埃蒂安，法国十六世纪研究古希腊文化的学者，或许是《奇谈》的作者。
弗朗索瓦二世①登基时，卡特琳娜以为抓住了政权，结果她大失所望，这是对她在法国宫廷已度过二十六年的痛苦生活的残酷嘉奖。吉斯兄弟这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胆量攫取了政权：德·吉斯公爵被置于一军之首，陆军统帅失去了宠信，红衣主教掌管财政和教士。卡特琳娜的政治生涯以一出悲剧为开端，它虽不如其他悲剧光彩夺目，却是最残酷的一出，想必使她习惯了生活中可怕的感情冲动。她看上去与吉斯兄弟意见一致，实则试图依靠波旁家族确保她的胜利。卡特琳娜徒劳无益地尝试过最暴烈的手段后，或许想利用嫉妒使国王回心转意，抑或为青春已逝还未尝过爱情的滋味感到痛苦，总之她对王族的一个领主、路易·德·旺多姆之子（波旁家族出自该家族）、以沙尔特勒主教代理官留名史册的弗朗索瓦·德·旺多姆表现出最大的关切。卡特琳娜在许多场合流露出对狄安娜暗中的仇恨，但关心政治利益的史学家却丝毫未加注意。卡特琳娜对主教代理官的爱慕产生于这位年轻人对宠妃的侮辱。
①弗朗索瓦二世（１５４４—１５６０），亨利二世的长子，于一五五九年登基。
狄安娜希望为执意嫁给王国最高贵族的女儿们缔结最美满的姻缘，尤其渴望有幸与法国王室结亲：她托人为次女——后来的德·奥马尔公爵夫人——向主教代理官提亲，他由于弗朗索瓦一世十分明智的政策一直生活在贫困中。的确，当沙尔特勒主教代理官和德·孔代亲王入宫时，弗朗索瓦一世给了他们什么呢？年俸一千二百埃居——他给一般宫内侍从的俸禄——的王室普通内侍的差事。尽管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奉送巨额财产、王国的某个肥缺和王上的恩宠，主教代理官仍然加以拒绝。然后，这个已经叛逆的波旁娶了德·埃斯蒂萨克男爵之女冉娜，和她没生孩子。这个高傲的举动自然使卡特琳娜对主教代理官推崇备至，青眼相加，把他当作忠实的朋友。史学家在取悦人的艺术、贤德和才干方面把沙尔特勒主教代理官比作在图卢兹被斩首的最后一个德·蒙摩朗西公爵。亨利二世没有嫉妒，似乎他不能设想法国王后会不守本分，梅迪契家的女子会忘记一个瓦卢瓦给予她的荣誉。正当王后据说与沙尔特勒的主教代理官调情时，她在最后一个孩子出生后差不多已被国王抛弃。这次尝试毫无用处，因为这位国君是身着狄安娜·德·普瓦蒂埃的服色与世长辞的。
国王晏驾时，卡特琳娜王后正与主教代理官打得火热，这个局面完全符合当时的风尚，爱情既那样有骑士风度，又那样放纵淫荡，以致最美好和最应受谴责的行为都是天经地义的；不过，史学家们一如既往犯了以例外当规则的错误。亨利二世的四个儿子使波旁家族毫无地位，个个极端贫困，被陆军统帅的叛变招来的轻蔑压得抬不起头，尽管陆军统帅是被迫离开王国的。沙尔特勒主教代理官之于第一位德·孔代亲王，犹如黎塞留之于马扎兰①，是他政治上的父亲，他的榜样，还是教他谈情说爱的老师，这位主教代理官把家族的勃勃野心隐藏在轻浮的外表之下。他无力与吉斯家族、蒙摩朗西家族、苏格兰亲王、红衣主教、布雍家族作斗争，便以翩翩风度、教养和才智出人头地，赢得最可爱的女子的青睐和他意想不到的女子的心。他是那班得天独厚的男子，有无法抗拒的魅力，靠爱情保住自己的地位。波旁家族不会象雅尔纳一样为拉夏泰涅赖的诽谤大生其气：他们很乐意接受情妇的土地和宫堡，德·孔代亲王接受德·圣安德烈元帅夫人的圣瓦莱里地产便是见证。
①马扎兰（１６０２—１６６１），意大利人，红衣主教，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的宰相，奥地利的安娜的宠臣。
亨利二世去世后，在举丧的头二十天里，主教代理官的处境突然起了变化。他受到母后的关怀，用可以向王后献殷勤的方式——十分隐蔽地——向她献殷勤，看上去准备扮演一个角色，卡特琳娜的确决心利用他。这位亲王收到她给德·孔代亲王的信件，信中论证了结盟对付吉斯兄弟的必要性。
得悉这一阴谋后，吉斯兄弟走进王后的卧室，逼她下令将主教代理官关进巴斯底狱，卡特琳娜迫不得已忍痛从命。主教代理官被囚禁了几个月，于出狱当天故世，不久后便发生了昂布瓦斯谋反。这就是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恋爱的结局。新教作家们说王后毒死了主教代理官，以便把她的私情带进坟墓！……以上便是这位女子为掌握王权上的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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