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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很少有人知道十四世纪时巴黎布尔乔亚的住房多么稚拙,生活多么简朴。或许正是这种行为和思想的简朴造就了这个古老的有产阶级的荣华富贵,它自然是伟大、自由和高尚的,或许还超过今日的有产阶级;它的历史有待撰写,并要求和等待一位天才执笔。构成这篇研究之内容的鲜为人知的事变将是有产阶级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事变之一,由它触发的上述感想恐怕在读完这篇记述之后会挂在每个人的嘴边。历史上结论先于事实的情况是否以此为开端?
一五六○年,老皮货店街的房屋傍靠塞纳河左岸,在圣母桥和汇兑桥之间。公共道路和房屋仅占去现今河堤的马路。
栋栋房屋坐落于塞纳河之上,居民们可以沿着木头或石砌扶梯下河,扶梯有结实的铁栅栏或钉铁钉的木门护卫。这些房屋和威尼斯的一样,有一扇门临街,另一扇门临河。这篇速写发表的时候,此类能勾起对老巴黎回忆的房子只剩下一所,而且很快也会消失;它位于小桥的拐角,市立医院警卫室的对面。过去,每所住宅临河的那面都呈现出稀奇古怪的面貌,或留下房客的职业和习惯的印记,或透着房主为利用或滥用塞纳河设想出来的建筑物的奇特新颖。河上架起了桥,几乎座座桥都被过多的水车阻塞,影响了航道的畅通,塞纳河在巴黎被围成的水塘数量与桥梁一般多。老巴黎的某些水塘可以给绘画提供珍贵的色调。支撑水车的纵横交错的梁木、其大无比的闸门及风轮呈现的不正是一幅森林的景象吗?把房屋架于河上的支柱产生出多么奇特的效果!可惜当时风俗画尚未诞生,木版画正处童年;这种奇观故而失传,不过在外省的某些城市还可见到缩小的场景,那里的木屋给河流镶上一道齿状花边,在旺多姆等地,长满高草的水塘被巨大的栅栏划分成片,把两岸的花园住宅隔离开来。
现在已从地图上抹去的这条街的街名足以指出过去街里做的是哪类买卖。那时,同一行业的商人非但不散居于城里各处,反而住在一起,互相保护。限制人数的行会在社会上把他们联合起来,教会又把他们组成社团。这样就维持住了价格。再者师傅不是帮工的猎物,不象如今要由着他们的性子;相反,师傅关心帮工,待他们如亲生骨肉,把手艺的秘诀传授给他们。帮工要当师傅,先得完成一件作品,献给保护社团的圣人。你们这些欣赏古代行会师傅的作品、创立了旧货商新行业的人,你们敢说当年竞争的缺乏消除了完美感,妨碍了产品的美观吗?
在十五和十六世纪,皮货贸易是最兴旺的行业之一。从北方获得的毛皮需要风险很大的长途运输,由于来之不易,所以毛皮制品价格奇昂。当时和现在一样,昂贵的价格刺激消费,虚荣面前没有障碍。在法国和其他王国,不仅法令把穿戴裘皮的资格留给贵族——白鼬皮在古老纹章中的作用便是证明①——,而且只有国王、公爵和担任某些职务的领主可以穿戴某些稀有毛皮,如无疑是上等貂皮的松鼠皮。松鼠皮分大小两类。一百年来,这个词已完全废弃不用,以致在佩罗②童话的无数个版本里,灰姑娘那只恐怕是小松鼠皮的著名拖鞋被描写成玻璃鞋③。最近,我国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在评述歌剧《灰姑娘》④时,——剧中寓意甚微的戒指代替了具有象征意义的拖鞋——不得不对这个词的拼法作了勘正,以使他的专栏作家同行们受到教益。自然,不断有人违反有关穿戴裘皮的法令,使皮货商们大为高兴。衣料和皮货价格昂贵,衣服成为和家具、盔甲、十五世纪艰难紧张生活的种种细节相适应的耐用品之一。一位贵族女子,一位领主,任何有钱人,如同任何布尔乔亚,每季至多有两身衣服,他们要穿一辈子,死后还要留给子女。因此,婚约中有关武器和衣服的条款,如今因不断更新的衣服不值几文而几乎没有必要,在当年却非同小可。高价导致了结实。
①盾形纹章有三种纹地:彩色地、金属色地和毛皮纹地,毛皮纹又分五种,其中银底黑斑纹称为白鼬皮纹。
②指夏尔·佩罗(1628—1703),法国作家,以写童话故事著称,作品收入《鹅妈妈的故事》童话集。
③法语中“松鼠皮”(vair)和“玻璃”(verre)两词同音不同形。
④指罗西尼所作歌剧,1817和1822年分别于罗马和巴黎首演。
女子的服饰是一笔巨大的资本,算在家庭财产之内,收藏于会顶破现代住房天花板的其大无比的衣橱里。一八四○年一位女子的华丽服饰只能算作一五四○年一位贵妇的便装。今天,美洲的发现,运输的便利,为表象差别的消失作准备的社会差别的消失,这一切使时下的皮货业几乎落到无法存在的地步。皮货商如今卖一件货虽和过去一样要价二十利勿尔,但是皮货随着金钱的贬值也降了价;过去一利勿尔相当于今天的二十多法郎。如今给斗篷镶上貂皮边的小布尔乔亚女子和交际花们,不知道在一四四○年她们会立即被一名不怀好意的警察逮捕,并带到沙特莱①的审判官面前。对白鼬皮着了迷的英国女子也不知道昔日只有王后、公爵夫人和法国大法官才能穿戴这种华贵的裘皮。如今有好几户被封为贵族的人家,其真正的姓氏为佩勒蒂埃或勒佩勒蒂埃②,显然源出某个有钱的皮货商行,因为大部分布尔乔亚的姓氏开始都是绰号。
①沙特莱,当年巴黎司法官审理案件的要塞。
②“皮货商”之意。
这段题外话不仅解释了两个世纪当中呢绒商社团和皮货商及服饰用品商社团为名次进行的长期争吵(每一个都想作为巴黎最重要的社团走在排头),而且也说明住在这条街上的勒卡缪先生并非等闲之辈,他有幸为两位王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和玛丽·斯图亚特——和高等法院供应皮货,二十年来一直当行会的理事。
勒卡缪的房子是汇兑桥下构成十字路口三个角的三所房屋中的一所,如今只剩下构成第四角的法院的塔楼。这所房子位于汇兑桥和现在叫做百花码头的拐角上,建筑师在这个角上造了一个圣母像悬饰,像前终年烛火不断,宜人的季节装饰着鲜花,冬天用假花点缀。桥街一侧和老皮货店街一侧,房子用木柱支撑着。商业街区的所有房屋在这些支柱下形成一条走廊,行人走路有了遮挡,携带来的泥浆使路面变硬,高低不平。在法国的一些城市,人们称这些走廊为柱廊,并给这个统称加上商业修饰语,如中央菜市场柱廊,肉铺柱廊。这些为巴黎如此多变、如此多雨的气候所需要,并给城市带来特有风貌的走廊,如今已荡然无存。正如坐落在河上的房屋现在只有一所,最后一个抵御住岁月摧残的中央菜市场柱廊几乎不足一百法尺长;而且,再过几日,老巴黎这个昏暗迷宫的残留部分也将拆除。中世纪残骸的存在自然为现代巴黎的雄伟恢宏所不容。因此这番评论与其说是为老城区的残壁颓垣唱挽歌,不如说是用行将化为烟尘的最后一批活见证为其绘一幅永世长存的图画,并请人们宽宥对紧随本世纪之后的未来弥足珍贵的描述。
这座房子的墙壁用木头建造,外面覆盖石板。块块木头的间隙里塞满砖头,——这在外省一些老城市尚可见到——参差不齐的厚度构成一种叫做匈牙利针钩花边的图案。窗台和过梁也是木头的,雕刻得绚丽多彩,一如房角圣母像上方的支柱和商店铺面的支柱。每扇窗,每根把楼层隔开的主梁都呈现出由卧于虚构叶丛中的人物或怪兽组成的阿拉伯式装饰图案。靠街和临河那面,房屋的屋顶如同两张搭在一起的纸牌,形成临街和临水的人字墙。房顶和瑞士的木屋一样大大向外突出,在三楼形成一条室外回廊,饰以廊柱,布尔乔亚女子在廊下散步,整条街和两座桥与两排房舍之间的水塘尽收眼底。
坐落在河上的房屋当时十分值钱。下水道和供水系统尚待建立,那时还只有奥布里奥①完成的环城下水道,他是查理五世治下考虑巴黎清洁卫生的第一位胸怀大志的天才。位置如勒卡缪家的房屋既可从河中汲取生活用水,又可将雨水和生活污水自然排入河中。巴黎市长们建造的这类巨大工程仍在消失。今天只有四十来岁的人还记得曾经见过蒙马特尔街、神庙街等吞没流水的深坑。这些可怕的大张的洞口在往日曾经是功德无量的。它们的位置大概将永远以洞口处突然加高的路面作为标识:再过两个世纪这将是史学家无法解释的又一个考古细节。一八一六年前后,有一天,一个小姑娘给昂必居喜剧院的女演员送扮演王后用的钻石,遇上了一场大雨,命中注定给卷进神庙街的下水道,若不是一位行人被她的喊叫声惊动赶来营救,水就没过她的头顶了;可是她松手丢了钻石,后来在一个检视孔里找了回来。这件事引起巨大轰动,给取消这些吞咽水和小姑娘的大喉咙的要求增添了分量。这些稀奇古怪的建筑物高五法尺,装着或多或少可以活动的铁栅栏,当大雨流成河,栅栏被沿河居民常常忘记清除的垃圾阻塞而挡住水流时,地窖就会遭水淹。
①于格·奥布里奥(?—1382),曾任巴黎市长。
勒卡缪先生店铺的门面没有橱窗,但安了一块铅板,使房内十分幽暗。他给有钱人送货上门。对来店购买的人,则把商品拿到露天支柱之间给他们看,据说桌子和坐在凳上的店员在白天阻塞了廊柱下的通道,这番景象十五年前在中央菜市场的廊柱下尚能见到。店员、男女学徒们在这些前沿阵地上谈天,你问我答,招呼行人,伟大的瓦尔特·司各特在《尼热尔奇遇记》中对这种习俗作过描写。画着一只白鼬的招牌,挑在一根华丽的直角形镂花涂金铁支架上,悬挂于店铺之外,和有些仍然挂招牌的乡村客店一样。白鼬上方一面写着:
勒卡缪
王后夫人和国王陛下的
皮货商
另一面写着:
太后夫人和高等法院诸位先生的
皮货商
太后夫人这几个字是不久前加上的,涂金还很新。这一变化表明最近亨利二世的暴死引起的大变革,朝廷中不少人境遇恶化,吉斯兄弟却开始发迹。
店铺后堂临河。这是令人尊敬的布尔乔亚和他妻子勒卡缪小姐的起居室。当年平民的妻子无权称作夫人;但是巴黎布尔乔亚的妻子有权称小姐,因为她们的丈夫对好几位国王鼎力相助,享有他们赐予和确认的特权。店铺后堂和店铺之间有道螺旋式木楼梯通往楼上,上面是大仓库,老夫妻的卧房,孩子们、女用人、学徒和店员住的靠天窗采光的顶楼。家人、仆役、学徒十分拥挤地住在一起,每个人在室内占有狭小的空间,全体学徒住在屋顶下的一个大房间里,这既说明聚集在现今巴黎城十分之一面积上的居民的稠密,又解释了中世纪私生活的古怪细节和谈情说爱的巧计,严肃的史学家们请别见怪,这些事靠讲故事的人才得以流传下来。那时,一个地位极高的大贵人,比方德·柯利尼海军元帅,在巴黎占用三间房,他的随从人员住在隔壁的客栈里。当时巴黎的公馆,即属于国君或大封臣的宫殿不到五十座,这些大封臣的生活要比德意志最大的君主,如巴伐利亚公爵或萨克森选侯的生活优越。
勒卡缪家的厨房位于临河店铺后堂的下面。一扇玻璃门开向一个铁阳台,厨娘可以从那儿用桶汲水,洗濯衣服。店铺后堂同时是商人的餐厅、书房和客厅。商人的生活是在这间始终装着华丽的细木护壁板,用某件艺术品和衣柜点缀的重要房间里度过的:工作之后在这儿用愉快的晚餐,就布尔乔亚和王权的政治利益进行秘密讨论。当年巴黎令人胆寒的行会可以把十万人武装起来。所以,在那个年月,商人们的决议得到他们的仆人、店员、学徒和帮工的支持。市长是统帅布尔乔亚的首领,市政厅是他们有权聚会的宫殿。在这个大名鼎鼎的布尔乔亚会客厅里采取过庄严的决定。倘若不是连续不断的牺牲使行会无法忍受战争给他们带来的损失和饥馑,叛上作乱、最后登基称王的亨利四世或许永远进不了巴黎。现在谁都不难描绘老巴黎这一角的面貌,桥和堤在此拐弯,百花码头的树木直上云天,发出圣巴托罗缪大屠杀信号的著名法院的高塔楼是当年仅存的遗迹。奇怪的是,位于塔楼脚下、当年四周围着木板店铺的一幢房子——勒卡缪的房子,即将目睹为这个可惜对加尔文教义利大于弊的屠杀之夜作准备的一件事的诞生。
这篇记述开场的当儿,宗教新学说的胆大妄为把巴黎闹得沸沸扬扬。一个名叫斯图亚特的苏格兰人刚刚暗杀了米纳尔院长,公众舆论认为该院长是对推事阿纳·杜布尔①被处极刑负有最大责任的高等法院成员,推事继先王的缝衣工(裁缝)之后在沙滩广场被焚,亨利二世和狄安娜·德·普瓦蒂埃曾下令当着他们的面拷问他。巴黎受到严密的监视,弓箭手甚至强迫行人在圣母像前祈祷,谁要露出不情愿的样子,或拒绝这个与自己思想相左的行动,谁就被视为异端。两名守在勒卡缪家房角的弓箭手刚刚走开;被严重怀疑背弃天主教的皮货商之子克里斯托夫可以走出家门,而无需担心他们强迫他对圣母像顶礼膜拜。这是一五六○年四月,晚上七点钟,天色渐黑;学徒们见街道左右的廊柱下行人寥寥,便收起陈列的样品,准备打烊关门。克里斯托夫·勒卡缪,血气方刚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好象聚精会神地望着学徒们。
①杜布尔(1522—1559),巴黎高等法院推事,常为加尔文派教徒的案件辩护,一五五九年以异端罪被处火刑。
“先生,”其中一位指着一个神情犹豫、在廊下走来走去的人对克里斯托夫说道,“这人也许是小偷或暗探;不管怎样,这乡下佬不会是个正派人:如果他想和我们谈生意,他会爽快地过来和我们攀谈,不会象他那样转来转去……瞧那副模样!”他滑稽地学着陌生人的样子道,“鼻子缩在大衣里!眼珠子多黄!脸色象饿死鬼!”
被学徒这样形容的陌生人见克里斯托夫独自呆在店铺门口,便迅速离开他踱来踱去的对面的走廊,穿过马路,来到勒卡缪家的廊柱下,经过店铺前,乘学徒们还未回来上门板,走过来和年轻人攀谈。
“我是肖迪厄!”他低声道。
听到新教最负盛名的牧师之一和被称作宗教改革运动的可怕悲剧最尽职的演员之一的名字,克里斯托夫打了一个哆嗦,如同忠君的农民认出了乔装的国王。
“您也许想看看皮货吧?天差不多黑了,但我这就亲自拿给您看,”克里斯托夫说,他听见身后学徒们的声音,想骗过他们。
他作了个手势邀请牧师进来;但这人回答说他宁愿在外面和他交谈。克里斯托夫去取了便帽,跟着加尔文的门徒走了。
肖迪厄是在日内瓦领导法国宗教改革运动的泰奥多尔·德·贝兹和加尔文的秘密全权代表,他虽被一道敕令逐出国门,仍然四处奔走,无视与教会和王权意见一致的高等法院为杀一儆百对其组织成员著名的阿纳·杜布尔判处的酷刑。
这位牧师有个当上尉的哥哥,是柯利尼海军元帅最优秀的士兵之一,牧师本人则是加尔文在即将点燃的二十二年宗教战争之初搅得法国不得安宁的左右手之一,是最能解释波澜壮阔的宗教改革行动的秘密齿轮之一。肖迪厄领着克里斯托夫从一条地下通道下到水边,这条通道与十年前填平的马里翁桥拱通道类似,位于勒卡缪家和邻家之间,老皮货店街的下面,名曰皮衣商桥。旧城的洗染匠们确实要走这条通道去洗棉纱、丝绸和衣料。那儿有只小艇,由一名船夫看管和驾驶。
船头上有位身材矮小、衣着十分朴素的陌生人。顷刻之间小船来到塞纳河中央,船夫把它划到汇兑桥一个木桥拱下,麻利地把船系在一个铁环上。这当儿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在这儿讲话可以不用担心,既没有暗探,也没有叛徒,”肖迪厄望着两位陌生人说道。“您是否充满殉道者应当具有的献身精神?您是否准备好为我们神圣的事业忍受一切?您怕不怕先王的裁缝和杜布尔推事受到的、我们大多数人面临的酷刑?”他满面生辉地问克里斯托夫道。
“我将公开承认福音,”勒卡缪望着店铺后堂的窗户简单地回答。
家用的灯放在桌上,父亲大概正在桌前查阅账目,灯光使他回想起天伦之乐和他舍弃的宁静生活。幻影倏忽而过,但十分完整。年轻人环顾这个充满布尔乔亚式和谐的街区,在这里他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在这里生活着他的未婚妻芭贝特·拉利埃,在这里一切都向他许诺生活的温馨和充实;他看到了过去,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牺牲了一切,至少拿一切去冒险。那个时代的人就是如此。
“不必多讲了,”爱冲动的船夫说,“我们知道他是我们的一个圣徒!如果那个苏格兰人没有下手,他会杀死卑鄙的米纳尔院长的。”
“是的,”勒卡缪说,“我的生命属于教会,对于宗教改革运动我作过认真的思考,为了它的胜利我快乐地献出生命。我知道我们为人民的幸福正在做什么。用两句话说,天主教促进独身,宗教改革运动推动家庭。是把僧侣清除出法国,把他们的财产归还给王权的时候了,王权迟早会把这些财产卖给布尔乔亚的。让我们为子女,为家庭终有一日获得自由和幸福而死吧。”
热情的年轻人的面孔,肖迪厄、船夫和坐在长凳上的陌生人的面孔被黄昏的最后一抹微光照亮,构成一幅值得大书特书的图景,因为对它的描绘包含着那个时代的全部历史,倘若某些人的确能够概括时代精神的话。
路德在德意志,约翰·诺克斯①在苏格兰,加尔文在法国发动的宗教改革运动尤其抓住了受到思想渗透的下层阶级的心。大领主支持该运动只是为了与宗教事业无关的利益。参加不同党派的有冒险家,破了产的领主,惟恐天下不乱的投军贵族子弟。但是工匠和商人的信仰是真诚的,并且建立在盘算的基础上。穷苦百姓立即加入把神职人员的财产归还国家、取消修道院、剥夺教会显要人物巨额收入的宗教。整个商界对这桩宗教交易的利润作了估计,把身心和钱财全部投了进去。但在法国有产阶级的年轻人当中,新教遇到了激励毫无私心的青年不惜作出任何牺牲的高尚情操。
①纳翰·诺克斯(1514—1572),苏格兰宗教改革运动的主要理论家和史学家。
在群众中间永远碰得到出类拔萃的人,心智敏慧的人,他们从宗教改革运动中揣测到共和国,希望在全欧建立联合行省政府①,联合行省在和当年最强盛的国家、由腓力二世统治的西班牙——德·阿尔伯公爵为其在荷兰的代表——的斗争中终于赢得了胜利。当时冉·奥特芒正在构思那部阐述这个计划、在法国传播了这些思想的种子的名着②,这些思想被神圣联盟重新提出,先后遭到黎塞留和路易十四的压制;但在路易十五时代随着经济学家、百科全书派再度出现,在路易十六治下突然大放异彩,并始终受到王族幼支——一七八九年的奥尔良家族,正如一五八九年的波旁家族——的保护。研究思考即反叛。商反叛要么是一位亲王藏身的外衣,要么是一种新统治的襁褓。瓦卢瓦的幼支波旁家族在宗教改革运动幕后蠢蠢欲动。小船在汇兑桥桥拱下飘浮之时,与波旁家族竞争的吉斯家族的野心使问题变得格外复杂;三十年间,以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为代表的王权挑动一派斗一派,把战斗继续下去;而后来王权非但没有被几只手拉来拉去,反而毫无屏障地出现在人民面前:黎塞留和路易十四推倒了贵族的屏障,路易十五推倒了高等法院的屏障。独自面对人民,如当时的路易十六,一位国王总会屈服。
①指一五七九年荷兰北部七省组成的共和国。
②指信仰新教的法学家弗朗索瓦·奥特芒(1529—1590)于圣巴托罗缪屠杀后不久发表的《法兰西的高卢》。
克里斯托夫·勒卡缪正是热情忠诚的那一部分人民的代表:苍白的面孔透着某些金发人与众不同的刺眼的暖色;头发近乎黄铜色;灰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美好的心灵只在那儿表露出来;因为他的面孔长得不端正,有教养的人摆出的高贵神气遮不住近似三角形的不规则脸型,窄小的额头只表明巨大的毅力。生命似乎只发源于有点凹陷的胸膛。克里斯托夫与其说是多血质,不如说是神经质,裸露的肌肉多筋、瘦削,但很结实。尖尖的鼻子透着老百姓的精明,正如他的相貌流露出虽无能力通观全局,却可在圆周的某一点上作出良好表现的聪明。长着几根白色汗毛的眉弓象挡雨披檐一般突出,深深的眼圈呈淡蓝色,鼻峰处白得耀眼;这几乎总是极度狂热的表示。克里斯托夫正是鞠躬尽瘁、战斗不息、任人欺骗的人民;才智横溢足以理解一个思想并为其效力,情操高尚不会谋取私利,生性骁勇不会卖身求荣。
在勒卡缪的独子身边,肖迪厄这位热情的牧师,一头棕发,因熬夜变得消瘦,面色发黄,前额好勇斗狠,嘴巴能言善辩,褐色的眼睛冒着火焰,短短的下巴往上翘起,真切地显示出基督教的信仰,这种信仰为宗教改革运动赢得那么多狂热真诚的牧师,他们的精神和勇气令民众热血沸腾。加尔文和泰奥多尔·德·贝兹的副官与皮货商之子形成奇妙的对照。他代表活跃的因,克里斯托夫则体现了果。你们想象不出民众机器的操纵者会是另一种样子。
船夫性易冲动,被露天生活晒黑了皮肤,对夜晚的露水和白日似火的骄阳习以为常,嘴巴紧闭,动作迅捷,桔黄色的利眼好似秃鹫,黑发天生短而卷曲,活脱脱一个孤注一掷的冒险家,恰似把财产押在一张纸牌上的赌徒。他身上的一切都流露出可怕的激情,一往直前的胆量。坚韧的肌肉既习惯于保持沉默,又习惯于诉诸行动。他的神情鲁莽多于庄重。细细的翘鼻子向往着战斗。他看上去又敏捷又灵巧。无论何时你们都会把他当作党魁。倘若没有宗教改革运动,他会成为皮扎尔,斐尔南·科泰斯或毁灭者摩尔根,①一个行为狂暴的人。
①皮扎尔和斐尔南·科泰斯是十六世纪征服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者,摩尔根是十七世纪英国最著名的海盗之一。
裹着披肩坐在一条长凳上的陌生人显然属于社会最上层的阶级。内衣的精细,衣服的剪裁、料子和气味,手套的式样和皮面,说明他是宫里人,正如他的姿态,傲气,冷静和目光表明他是军人。他的外貌首先引起不安,令人肃然起敬。一个自重的人会受到别人的尊重。虽然矮小驼背,但他的举止转眼间能弥补身材上的缺陷。僵局一旦打破,他便露出决断的快乐,和使他变得可爱的难以言传的勃勃生气。他长着纳瓦尔王室的蓝眼睛和弯鼻子,和将成为波旁诸王典型的极其突出的西班牙人脸型。
简而言之,这个场面关系重大。
“喏,”肖迪厄等小勒卡缪话一讲完便道,“这位船夫是拉雷诺迪①,这一位是德·孔代亲王大人,”他指着小驼背补了一句。
这四人代表着人民的信仰,谈吐的智慧,士兵的手和藏在暗处的王权。
“您即将知道我们对您的期待,”牧师顿了一下,让小勒卡缪感到惊讶,然后接着说,“我们不得不把宗教改革运动最重要的机密透露给您,免得您犯错误。”
他住口让亲王自己讲讲——如果他愿意的话,亲王和拉雷诺迪作手势让牧师继续讲下去。和所有牵连进阴谋,坚持只在关键时刻露面的大人物一样,亲王缄默不语,但并非出于怯懦:在当前形势下,他是谋反的灵魂,临危不惧,甘冒杀头的风险;他保持沉默是为了某种王族的尊严,他把这件事留给牧师去解释,自己研究起必须使用的新工具来。
“我的孩子,”肖迪厄说道,“用胡格诺派的话讲,我们即将与罗马娼妓②首次交战。再过几天,要么我们的自卫队死于断头台,要么吉斯兄弟呜呼哀哉。王上和两位王后不久将受我们支配。这是我们的宗教在法国第一次拿起武器,而法国在征服一切之后才会放下武器:事关民族,您懂吗,而不是王国。王国的大多数权贵看出洛林红衣主教和他的公爵哥哥意图何在。洛林家族借口保卫天主教,想要求作为祖产收回法国王位。他们依靠教会,把教会变成令人生畏的盟友,僧侣支持他们,充当其同党和暗探。他们想篡夺王位,却以王位监护人自居,他们想消灭瓦卢瓦家族,却以该家族的保护者自居。我们之所以下决心起兵,是因为事关人民的自由和同样遭到威胁的贵族的利益。让我们把与昔日洗劫过巴黎在法国的勃艮第乱党一样可恨的乱党扼杀在摇篮里。过去非得有路易十一才结束了勃艮第人和王权的争执;如今一个德·孔代亲王就能阻止洛林人故伎重演。这不是一场内战,这是吉斯兄弟和宗教改革运动之间的决斗,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或者我们叫他们人头落地,或者他们叫我们人头落地。”
①拉雷诺迪(?—1560),昂布瓦斯密谋中的领袖人物。一五五九年,十五岁的弗朗索瓦二世即位后,政权落到吉斯家族手中,新教贵族于是在南特组成推翻政府的秘密集团,以拉雷诺迪为名义领袖,计划于一五六○年三月十九日袭击昂布瓦斯城堡。
②《新约·启示录》中,异教的罗马被称为“大妓女”,新教徒因此将天主教派一概称为“罗马娼妓”。
“讲得好!”亲王叫道。
“在这种形势下,克里斯托夫,”拉雷诺迪又说,“为壮大我们的党,我们不愿有任何疏忽,在宗教改革运动中确有一个党,这是利益受到损害者、为洛林家族牺牲的贵族、在枫丹白露遭到卑鄙戏弄的老将领的党,红衣主教把他们逐出枫丹白露,命人竖起绞架,吊死向王上要军饷和拖欠军饷的人。①”
①一五五九年七月吉斯遣散了一部分军队,大批军人来到朝廷所在的枫丹白露,要求维持现役或发放退休金。负责财务的洛林红衣主教命令他们散开,并派人在宫堡旁竖起绞架恫吓他们。
“所以,我的孩子,”肖迪厄发现克里斯托夫面有惧色,接着说,“所以我们不能靠信念和殉道取胜,而不得不拿起武器去夺取胜利。太后即将赞同我们的观点,她并不想发誓弃绝原来的宗教信仰,她还未到这一步,但是我们的胜利或许会迫使她这样做。不管怎样,卡特琳娜王后希望在王上死后行使的权力,竟转到吉斯兄弟手中,这使她感到屈辱和绝望,洛林人的侄女及助手、年轻的玛丽王后的威望令她惊恐不安,她一定准备支持为了解救她即将搞突然袭击的亲王和领主。目前,她表面上忠于吉斯,其实她恨他们,希望他们失败,并将利用我们反对他们;但大人将利用她反对所有的人。太后会同意我们的计划。陆军统帅将站在我们一边,大人刚去尚蒂伊见过他,但他接到主子的命令才愿动弹。他是大人的叔叔,决不会置大人于困境而不顾,这位勇敢的亲王会毫不迟疑地去冒险,好让阿纳·德·蒙摩朗西下定决心。万事齐备,我们选中您向卡特琳娜太后传送我们的盟约、敕令草案和新政府的基本原则。朝廷在布卢瓦。那儿有很多我们的人;但这些人是我们未来的首领……和大人一样,”他指着亲王说道,“他们决不能受到怀疑:我们都应当为他们牺牲自己。太后和我们的朋友们受到严密的监视,因而不能任用大家熟悉或有点声望的人当中间人,他会立即受到怀疑,无法与卡特琳娜夫人联系。此刻上帝理应给我们送来牧童大卫和他的投石器以便攻打吉斯家族的歌利亚。①您父亲——可惜是个好天主教徒——是两位王后的皮货商,总要向她们供应服饰之类,您求他派您进宫,您不会引起怀疑,绝对连累不了卡特琳娜王后。我们的首领如果轻举妄动,让人以为太后与他们串通一气,就全有可能脑袋搬家。大人物一旦被抓会引起警觉,象您这样的个人物则不会有严重后果。您看!吉斯兄弟有那么多暗探,我们只有在河上才能放心地交谈。孩子,您现在就象一名不得不以身殉职的哨兵。要知道,如果您当场被抓,我们都会抛弃您,如果必要,我们将使您蒙受奇耻大辱。需要时我们会说您是吉斯兄弟的心腹,他们让您扮演这个角色以便毁掉我们。我们要求您做彻底的牺牲。”
①大卫是希伯来人的第二个王,曾在一对一的格斗中击败非利士大力士歌利亚。据说大卫当过牧童,善投石,以驱赶猛兽,保护羊群。
“如果您不幸遇难,”德·孔代亲王说,“我以贵族的信义向您保证,您的家庭对纳瓦尔家族将是神圣的,我会把它放在心上,处处为它效劳。”
“有这句话,亲王,就足够了,”克里斯托夫接口道,他没有想到这个乱党分子是加斯科涅人①。“我们处在无论亲王或布尔乔亚,人人都应尽义务的时代。”
①加斯科涅是法国西南部旧省名,居民有好吹牛的名声。
“这才是真正的胡格诺教徒!如果我们所有的人都如此,”拉雷诺迪把一只手搭在克里斯托夫肩头,“明天我们就会当家作主。”
“年轻人,”亲王又说,“我想向您表明,如果说肖迪厄在布道,贵族已武装起来,那么亲王正在战斗。在这场激烈的较量中,所有赌注价值都相等。”
“听我说,”拉雷诺迪说道,“我到博让西再把文件交给您,因为不应让文件在整个旅途中冒风险。您将在港口找到我:我的面孔、嗓音、衣服会变得叫您认不出来。我将对您说:您是胡蜂吗①?您回答我:随时准备效劳。下面是实施办法。您将在圣日耳曼-洛克塞鲁瓦附近的潘特-弗勒里找到一匹马。您去找冉·勒·布勒东,他会带您去马厩,把我那匹以八小时跑三十法里著称的小马送给您。您从布西门出去,布勒东有一小笔钱要给我,您拿上钱,绕开城市疾驰,拂晓时就能到达奥尔良。”
①胡蜂,旧时奥尔良居民的绰号。
“那马呢?”小勒卡缪问道。
“到奥尔良前它累不垮,”拉雷诺迪又说,“您进巴涅城关前把马丢下,因为城门看守很严,不应引起怀疑。朋友,现在该您好好扮演您的角色了。进奥尔良时,您要编一套您觉得最好的谎话到达左手的第三栋房;它归一个名叫图里永的手套商所有。您在门上敲三下,并且喊:‘为德·吉斯先生们取货的来啦!’那人表面上是个狂热的吉斯分子,只有我们四个知道他是我们的人;他会给您一名忠诚的船夫,自然又是一个和他一样刚强的吉斯分子。您立即去港口,登上一条漆成绿色白边的船。次日中午大概能在博让西靠岸。在那儿,我给您找条小船,您乘船可平安南下至布卢瓦。我们的敌人吉斯兄弟只把守港口,没有把守卢瓦尔河。因此,您可以在当天或次日见到太后。”
“您的话已经刻在这儿了,”克里斯托夫指着自己的额头说。
肖迪厄怀着奔放的宗教感情拥抱这孩子,他为他感到骄傲。
“愿上帝照拂你!”他指着落日说,夕阳染红覆盖着屋面板的旧房顶,光线滑过林立的梁木,河水在其间翻腾。
“您是老雅克·博诺姆①的后代!”拉雷诺迪握住他的手说。
①雅克,法国农民的泛称,因而十四世纪发生的农民起义被称作雅克团起义。
“我们会再见面的,先生,”亲王作了个极为优雅、几乎包含着友谊成分的手势说道。
拉雷诺迪用桨一划,把年轻的谋反者送上通向房子的扶梯,小船随即在汇兑桥的桥拱下消失了。克里斯托夫摇晃着围住临河扶梯的铁栏杆叫了几声;勒卡缪小姐听到喊声,打开店铺后堂的一扇窗,问他怎么会待在那儿。克里斯托夫回答说他冷得要命,先让他进去再说。
“少爷,”勃艮第婆子说,“您从临街的门出去,怎么从临水的门回来?您父亲非大发脾气不可。”
适才使克里斯托夫与德·孔代亲王、拉雷诺迪和肖迪厄建立起关系的隐秘令他飘飘然,一场迫在眉睫的内战预想的情景更令他激动不已,他只字未答,匆匆从厨房上楼到店铺后堂;母亲——狂热的老天主教徒——见到他不禁大怒。
“我敢打赌在那儿和你谈话的三个人是新……”她问道。
“住口,太太,”正在翻阅一册厚账簿的谨慎的白发老人立即说道,“大懒虫,”他对三个早已用完晚餐的年轻伙计说,“你们怎么还不去睡觉?已经八点了,明早你们必须五点钟起床。现在还得去给德·图院长送法帽和法官礼服。你们三个拿上棍子和长剑一块去吧。万一碰到和你们一样的无赖,你们至少有力量对付。”
“是不是把年轻王后要的白鼬皮上衣也带上?这件上衣应送到苏瓦松公馆,那儿有一名布卢瓦和太后的专差。”一个伙计问。
“不,”行会理事道,“卡特琳娜王后的欠账达三千埃居,最后总得把它讨回来,我打算去一趟布卢瓦。”
“父亲,您上了年纪,世道又不太平,我不忍让您在路上冒险。我二十二岁了,您可以使唤我做这件事,”克里斯托夫朝大概装着上衣的盒子瞟了一眼说。
“你们粘在凳子上了吗?”老人向学徒们大吼,他们即刻拿起了长剑、大衣和德·图先生的皮货。
翌日,高等法院接受这位显赫人物担任院长,他在签署了杜布尔推事的死刑令之后,年底前还将审判德·孔代亲王。
“勃艮第婆子,”老人说,“去问问我的朋友拉利埃愿不愿意来和我们一起用晚餐,他拿酒,我们出馅①,叫他千万带上女儿来。”
①法国安茹一带的民间俗语,指涂在面包上的东西,如牛油、果酱等。
皮货商行会理事是位年届六十的老者,鹤发童颜,前额宽阔而光秃。他当了四十年宫廷皮货商,经历了弗朗索瓦一世治下的每一场革命,在女人的争风吃醋中保住了他的王家执照。他目睹年仅十五的小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入宫;观察她屈从于公公的情妇德·埃唐帕公爵夫人,屈从于她丈夫、先王的情妇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宫廷商人常常因情妇们失宠受到连累,但是皮货商顺利度过了这些古怪的阶段。他的谨慎与他的财富不相上下。他始终保持极度的谦卑,从未落入骄傲的罗网。这个商人在宫中,在公主、王后和宠妃面前表现得非常渺小,温顺,殷勤,穷苦,这份谦恭和他的老好脾气保住了他家的招牌。这样的手腕表明他必是一位精明乖巧、洞烛幽微的人。他对外越显得谦恭,对内越变得专横;在家里他是说一不二的。同行们对他十分尊敬,长期占据买卖上的第一把交椅为他赢得莫大的敬重。况且他乐于助人,最功德昭着的一件事自然是他长期资助十六世纪最著名的外科医生昂布鲁瓦斯·巴雷,供他读书学习。商人之间出现任何纠纷,他都息事宁人。普遍的尊重巩固了他在同等人中的地位,正如矫饰的性格保住了宫廷对他的优待。他先使手腕在堂区谋得管理教堂财产的显要职位,然后做出必要努力维持圣彼得-奥伯教堂住持的好感,被其视为最忠于天主教的巴黎人之一。因此,三级会议召开之时,由于当年巴黎教堂住持们的巨大影响,他被一致推举为第三等级的代表。这位老人是那班深藏不露的野心家,五十年间他们在人人面前点头哈腰,从一个职位溜到另一个职位,不知如何爬了上去,消消停停坐到从来无人——哪怕最大胆的人——敢于承认人生之初有此奢望的位置上:因为距离如此之大,需跨越并将滚落其中的深渊如此之多!勒卡缪藏着万贯家私,不愿冒任何风险,正为儿子安排锦绣前程。他没有只顾眼前时常牺牲未来的个人抱负,却有家庭的抱负,这种情感如今已丧失,被我国继承法的愚蠢条款所窒息。勒卡缪把出任巴黎高等法院首席院长的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
克里斯托夫是著名史学家德·图的教子,受过最扎实的教育;但是这种教育把他引向怀疑和蔓延到大学生和大学各院系的审查精神。克里斯托夫此时正在学习以便开业当律师——法官的第一级。老皮货商假装对儿子的前程迟疑不决:有时看上去他想让克里斯托夫继承父业,有时又似乎想叫他当律师;其实他渴望为儿子谋得高等法院推事一职。这位商人希望勒卡缪家跻身于巴黎布尔乔亚著名的旧家之列,其中出了帕斯基埃,莫莱,米隆,塞吉埃,拉穆瓦尼翁,杜蒂埃,勒库瓦尼厄,勒卡洛皮埃,古阿克斯,阿尔诺,鼎鼎大名的市政长官和巴黎市长,他们中间不乏王权的扞卫者。因此,为使克里斯托夫有朝一日撑得起门面,他想为他娶旧城最富有的金银匠、他朋友拉利埃的女儿,后来把巴黎的钥匙呈交给亨利四世的便是此人的侄子。这个布尔乔亚深埋心底的意图是用他的一半财产和金银匠的一半财产购买一大块丰饶的领主土地,这在当时是一桩耗费时日和难以做成的买卖。但这个老谋深算的人对世事了如指掌,深知正在酝酿大的变动:他看得又远又准,料定王国将分裂成两个阵营。吊刑广场徒劳无益的酷刑,亨利二世缝衣工的处决,新近阿纳·杜布尔推事的处决,大领主们当前的勾结,弗朗索瓦一世治下一位宠姬①与新教徒的勾结,这些都是可怕的征兆。皮货商打定主意,不论发生什么事,他始终当天主教徒、保皇派和高等法院派;但是inPetto②,儿子属于宗教改革派颇合他意。万一克里斯托夫受到太大牵连,他自知有钱把他赎回;而倘若法国变成加尔文派国家,儿子则可以在一场疯狂的巴黎动乱中拯救家庭,有产阶级对这类将在四个朝代中重演的动乱记忆犹新。但是这些想法,老皮货商和路易十一一样连对自己都不讲,城府之深,甚至妻儿都要欺骗。
①指德·埃唐帕公爵夫人。
②意大利文:暗中,内心。
这个一本正经的人物早已是巴黎最阔绰、人口最稠密的街区,即市中心的首领,担任区警卫官——十五年后名闻遐迩的头衔。勒卡缪先生(他珍惜查理五世赐给巴黎布尔乔亚的这个称号,该称号使他们可以购买领主的土地,用小姐的美名称呼妻子)和所有遵守限制奢侈法的谨慎的布尔乔亚一样,不戴金链,不着丝绸,身穿呢料,一件合身的、缀着发黑的镶银大钮扣的紧身短上衣,一条齐膝仿呢绒短裤,一双搭扣皮鞋。按照当时的款式,打着大绉泡的细布衬衣露在半敞的上衣和短裤之外。尽管灯光全部照在这位老人俊美宽大的脸庞上,克里斯托夫仍然猜不透隐藏在老父荷兰人的丰腴肌肉之下的思绪;但是他明白老人想尽量利用他对漂亮的芭贝特·拉利埃的一片深情。所以,作为决心已下的人,克里斯托夫听到邀请他的未婚妻,不觉苦笑了一下。
勃艮第婆子和学徒们走后,老勒卡缪望着妻子,显露出坚毅专横的全部性格。
“这孩子因为你那该死的舌头被吊死,你不会高兴吧?”他厉声对她说。
“我宁可他受刑得救,也不愿他活着当胡格诺派教徒,”她面色阴沉地说,“我怀了九个月的孩子不是好天主教徒,竟是个新教徒,来世将下地狱!”
她哭了起来。
“糊涂虫,”皮货商对她说,“要他改变信仰,你得让他活着呀!你在学徒面前说的一个词能一把火烧掉我们的房子,把我们大家象草褥里的跳蚤一样烤熟。”
母亲划了个十字坐下来,一声不吭了。
“喂,你呀!”老人向儿子投去审判官的目光,说道,”给我讲清楚刚才你在河上做什么,和……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抓住儿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和德·孔代亲王,”他在克里斯托夫耳边悄悄说。克里斯托夫打了个哆嗦。“你以为宫廷皮货商不认得宫里所有的面孔?你以为我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国王内室侍从长大人下令向昂布瓦斯调集部队。朝廷在布卢瓦,可是从巴黎撤走部队派往昂布瓦斯不取道奥尔良,却经过沙尔特勒和旺多姆,这不很清楚吗?就要发生骚乱了。如果王后们要她们的上衣,她们会派人来取。德·孔代亲王也许决意杀死德·吉斯先生们,他们说不定也正想摆脱他。亲王将利用胡格诺派进行自卫。一个皮货商的儿子在这场争斗中能有什么用?等你结了婚,当上高等法院的律师,你就会和父亲一样谨慎了。要入新教,一个皮货商的儿子应当等大家都成为新教徒。我不谴责宗教改革家,这不关我的事;但朝廷信仰天主教,两位王后信仰天主教,高等法院信仰天主教;我们向他们供货,我们也应当信仰天主教。你别想从这儿出去,克里斯托夫,不然我把你送到你教父德·图院长家,他会要你日夜守在他身边,抄抄写写,不让你在这些该死的日内瓦人的厨房里染黑灵魂。”
“父亲,”克里斯托夫倚着老人坐椅的椅背说,“派我去布卢瓦给玛丽王后送上衣,向太后讨回我们的钱吧,不然我就完了!可您是舍不得我的。”
“完了?”老人没有一丝惊讶,接着说,“如果你呆在这儿,你完不了,我总会再见到你。”
“在这儿我会被杀死。”
“怎么?”
“最热诚的胡格诺派教徒选中我帮他们做些事,如果我不履行我刚才许下的诺言,他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马路上,在这儿把我杀死,就象杀死米纳尔一样。但如果您为了买卖派我进宫,说不定我能两头为自己辩解。要么我毫无危险地取得成功,在党内谋得一官半职,要么我只做您的买卖,如果危险太大的话。”
父亲站起来,好象扶手椅是用烧红的铁做的。
“太太,”他说,“你离开一会儿,注意不要让别人听见我和克里斯托夫谈话。”
勒卡缪小姐出去了,皮货商揪住儿子的一个钮扣,把他拉到屋子靠桥的一角。
“克里斯托夫,”他和刚才与儿子提到德·孔代亲王时一样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当胡格诺教徒吧,如果你有这恶癖,但你要谨慎,要在心底里当,别让街坊四邻对你指指戳戳。你刚向我坦白的事证明头头们对你多么信任。你要在宫里做什么呢?”
“这不能告诉您,”克里斯托夫回答,“我自己也还不大清楚哩。”
“嗯!嗯!”老人望着儿子说,“这坏小子想骗他老子,他将前程无量。——喂!”他低声又说,“你进宫别主动接近德·吉斯先生们,也别主动接近我们的主子小王上和玛丽小王后。这些人心向天主教;但我敢肯定那个意大利女人不喜欢苏格兰女人和洛林人,我了解她:她极想亲自动手干!先王很怕她,便象金银匠用钻石去磨钻石一样,利用女人去对付女人。所以卡特琳娜王后很恨可怜的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从她手上夺走了美丽的舍农索宫堡。要是没有陆军统帅先生,公爵夫人至少会给勒死……往后靠靠,我的儿,别落到这个意大利女人手里,她只在脑子里有感情:这女人是坏种!是的,人家派你到宫里干的事也许会叫你头痛欲裂哩,”
见克里斯托夫要回嘴,父亲嚷起来。“孩子,我为你筹划了前程,你别为了给卡特琳娜王后帮忙打乱这些计划;耶稣啊!你别拿脑袋冒险!这些德·吉斯先生们会象勃艮第婆子切萝卜一样砍下你的头,因为利用你的人将断然否认你和他们一伙。”
“这我知道,父亲,”克里斯托夫说。
“你有这么坚强吗?知道了还去冒险!”
“是的,父亲。”
“猞猁的肚子!①”父亲把儿子搂在怀里嚷道,“咱们能谈得来:你不愧是爸爸的儿子。孩子,你将为门庭增光,我看出你的老父可以和你交换意见。可是你不要比德·柯利尼先生们更胡格诺。别弄刀舞剑,你将当文人,别离开你未来的法官角色。好了,成功之前什么也别对我说。如果你到达布卢瓦四天后没给我任何音信,这沉默将告诉我你面临危险。老年人将去搭救年轻人。我卖了三十二年皮毛还不知道朝服的里子是什么做的?我有办法找到门路。”
①一句咒语,亦可译为小畜生。
克里斯托夫听父亲这样讲,把眼睛睁得老大,但他怕中父亲的计,所以缄默不语。
“好吧,您算算账,写一封信给王后,我想即刻动身,不然会有大祸临头。”
“动身!怎么走法?”
“我要买一匹马。您写吧,看在上帝的份上!”
“喂!妈妈,给你儿子钱,”皮货商对妻子嚷道。
母亲走进来,跑到衣柜前,给克里斯托夫一个钱袋,他十分激动,拥抱了她。
“账单已经准备好,”父亲说,“喏,在这里。我这就去写信。”
克里斯托夫拿起账单,放在衣兜内。
“你至少得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老人说,“遇到这种特殊情况,你和拉利埃的女儿必须交换戒指。”
“好吧,我这就去找她,”克里斯托夫叫道。
年轻人对父亲的性格还不够了解,怀疑他会变卦;他上楼到自己房间,穿好衣服,拿起一只手提箱,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把箱子、长剑和大衣放在店铺的柜台上。
“你在搞什么鬼?”父亲听见他的声音对他说。
克里斯托夫过来亲了亲老人的双颊。
“我不愿意让人看见我做动身的准备,把东西全放在了柜台下,”他贴着父亲耳根回答。
“这是信,”父亲说。
克里斯托夫拿了信走出家门,仿佛去找年轻的女邻居。
克里斯托夫动身后不久,拉利埃父女到了,一个女仆先送来了三瓶陈酒。
“嗳!克里斯托夫呢?”两位老人问。
“克里斯托夫?”芭贝特叫道,“我们没看见他。”
“我儿子是个十足的坏小子!他欺骗我,好象我没长胡子似的。老伙计,会出什么事啊?这年头孩子比老子还有头脑。”
“全街区的人早把他视为新教徒了,”拉利埃说。
“您要在这点上护着他,老伙计,”皮货商对金银匠说道,“年轻人疯疯癫癫,求新猎奇;可是芭贝特会把他调教得安安稳稳,她比加尔文还新鲜哩。”
芭贝特嫣然一笑;她爱克里斯托夫,听到有人说他坏话就生气。她是那班老布尔乔亚的女儿,在她母亲的眼皮底下长大:举止温柔,和面孔一样端正;穿一身色调和谐的灰色毛料衣服;领饰简单地打了几个褶,雪白的领饰和衣服对照鲜明;头上戴的棕色绒便帽很象童帽;但点缀着鞣纱或鞣料色薄纱的褶裥饰边和饰带,垂在面颊两侧。她头发金黄,和金发女子一样皮肤白皙,看上去狡猾机灵,同时又试图用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的神态掩饰自己的狡黠。当两个女仆走来走去,铺枱布,摆水罐、大锡盘和餐具时,金银匠父女和皮货商夫妇一直站在带红哔叽黑穗子垂饰的高高的壁炉前闲聊天。无论芭贝特怎样问克里斯托夫可能在哪儿,年轻胡格诺教徒的父母总回答得支支吾吾,等到两家人在桌前坐下,两个女仆呆在厨房时,勒卡缪对未来的儿媳说:“克里斯托夫去宫廷了。”
“去布卢瓦!没和我道别就出远门!”她说。
“事情很紧急,”老母说。
“老伙计,”皮货商捡起丢下的话题说道,“法国就要大乱:新教徒正蠢蠢欲动。”
“他们如果打赢,也得在几场大战之后,买卖做不成了,”三句话不离本行的拉利埃说。
“我父亲看到了勃艮第派和阿玛尼亚克派之间战事的结束。他告诉我,若不是他的外祖父姓古阿克斯——中央菜市场支持勃艮第派的那班鼎鼎大名的肉店老板之一,而他的祖父勒卡缪属于阿玛尼亚克党,我们家是逃不出劫难的;他们两个在外人面前似乎恨不得要对方的命,在家里却相处得十分融洽。因此,我们得设法救克里斯托夫,到时候说不定他会救我们。”
“老伙计,您真精明狡猾,”金银匠说。
“不!”勒卡缪回答,“布尔乔亚应当为自己着想,人民和贵族对它同样怨恨。巴黎的布尔乔亚令众人敬畏,只有王上知道这是他的朋友。”
“您那么有学问,见过那么多世面,”芭贝特怯生生地要求道,”请给我讲讲新教徒想干什么。”
“您倒说说看,老伙计,”金银匠嚷道,“我认识先王的缝衣匠,认为他生活简朴,没有多大天才;他差不多和您一样,不用忏悔人家就会给他领圣体,可是他竟成为这个新宗教的帮凶,他这个人啊,一双耳朵好值十万埃居哩!拷问他时,王上和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亲自到场,想必他有些秘密要透露。”
“而且是些可怕的秘密!”皮货商说,“宗教改革运动,朋友们,”他低声又说,“将把教会的土地收归布尔乔亚所有。神职人员的特权被取消后,新教徒们打算要求贵族和布尔乔亚在人头税上一律平等,众人之上只有国王,如果国家保留国王的话。”
“要取消王位!”拉利埃嚷道。
“嗳!老伙计,”勒卡缪说,“在荷兰,布尔乔亚通过他们的助理地方长官实行自治,这些长官自行选出一名临时首领。”
“愿上帝永在!老伙计,应当做这些好事,同时不改变天主教信仰,”金银匠嚷道。
“我们太老了,看不到巴黎布尔乔亚的胜利,但它一定会胜利,老伙计!将来如同以往!王上要抵抗必须依靠它,我们一直高价出售我们的支持。就说上一次吧,全体布尔乔亚都被封为贵族,获准购买领主的土地,沿袭土地的封号,而无需王上下诏书。您和我这个古阿克斯的外孙,难道我们不比领主强?”
这句话使金银匠和两个女人心惊胆战,一时哑口无言。一七八九年的酵素已在刺激勒卡缪的血液,他还没有老得见不到神圣联盟中布尔乔亚的果敢行动。
“这样乱哄哄的,您的买卖还可以吗?”拉利埃问勒卡缪太太。
“总有些损失,”她回答。
“所以我极想让儿子当律师,”勒卡缪说,“官司总是要打的。”
这以后谈话一直没有超出老生常谈的范围,金银匠大为高兴,因为他既不喜欢政治动乱,也不喜欢大胆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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