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布卢瓦至昂热的卢瓦尔河两岸为波旁家族之前占据王位的王族最后两个支系所偏爱。这个美丽的流域完全配得上历代君王给予它的殊荣,下面是我国最风雅的作家之一不久前写下的一段评论:

  “法国有一个令人赞不绝口的省份。它如意大利一般芬芳,如瓜达尔基维尔河①沿岸一般鲜花遍地,而且具有完全法国式的、始终属法国式特殊风貌的美,既不同于和德国接触变了种的北方省份,又有别于和摩尔人、西班牙人及一切得到过它们的民族姘居过的南方省份;这个纯正、贞洁、勇敢、忠诚的省份就是都兰!它是历史的法兰西!奥弗涅只是奥弗涅,朗格多克只是朗格多克;都兰却是法兰西,对我们而言,最富民族性的河流是浇灌都兰的卢瓦尔河。所以众多的古迹藏在以卢瓦尔及其派生词命名的各省中是不足为奇的。在这奇观妙景之地,每走一步都能发现一帧图画,它的边框是一条河,或一弯平静的椭圆形水面,在水深处映出一座古堡,墙角塔,树林,喷泉。豪门大户,阀阅世家和勋劳卓着之人自然要聚集到王室最喜欢居住并早已建立起朝廷之地,为自己建造与尊贵的身分相配的巍峨宫殿。”

  ①西班牙南部的河流。

  王室没有遵循路易十一间接提出的建都图尔的意见不是令人费解吗?在那儿,无需耗费巨资,卢瓦尔河便可通行商船和轻型战舰。在那儿,政府所在地可以免遭突然的进犯。北方的要塞不必花那么多钱修筑堡垒,单单这一项就相当于富丽豪华的凡尔赛宫的造价。倘若路易十四听从了想为他在卢瓦尔河与谢尔河之间的路易山建造府第的沃邦①的忠告,或许一七八九年的革命不会发生。秀丽的河流两岸处处带着王族柔情的标记。尚堡、布卢瓦、昂布瓦斯、舍农索、肖蒙、普莱西-勒-图尔城堡,国王的情妇们、财政官和领主们在维雷茨、阿泽屏、于塞、维朗德里、瓦朗塞、尚特卢、杜尔塔为自己建造的所有城堡——有几座已荡然无存,但大多数依然矗立——都是令人赞叹的宏伟建筑,显示出被中世纪学者的文学宗派误解的这一时代的奇迹。在所有这些城堡中,朝廷所在的布卢瓦城堡是带有德·奥尔良和瓦卢瓦家族最光彩夺目的豪华印记的一座,也是对史学家、考古学家、天主教徒最珍奇的一座。当年它完全孤零零的。四周围着配有塔楼的坚固城墙的城市在要塞下方铺开,这座城堡的确既是城堡,又是别墅。鳞次栉比的房屋和蓝色的屋顶与如今一样。从卢瓦尔河一直延伸到俯视河右岸的山脊,一块三角形高地俯临城市上方,一条小溪从西边横穿而过,这条小溪如今已无足轻重,只在城下流过;但据史学家称,十五世纪时它形成一道颇深的沟壑,如今仅剩一条十分低凹的道路,几乎成为城关和城堡之间的深渊。

  ①沃邦(1633—1707),法兰西元帅,里尔要塞司令。

  在这块南北向的高地上,布卢瓦的伯爵们建造了一座具有十二世纪建筑风格的小城堡,大名鼎鼎的作弊者蒂博、老蒂博之流在此建立起著名的朝廷。在纯粹封建主义的时代,按照一位波兰王的妙语,国王不过是primusinterpares①,香槟、布卢瓦、安茹的伯爵,诺曼底的普通男爵,布列塔尼的公爵,生活奢华如君主,并向最高傲的王国输送国王。安茹的普朗塔日内家族,普瓦图的吕西尼昂家族,诺曼底的罗伯特家族以其胆量维持王族的生存,象格莱坎②这般普通的骑士有时拒绝红袍加身③,宁要陆军统帅的宝剑。王室把布卢瓦伯爵领地并入其产业后,路易十二爱上了这一风景胜地——或许为了远离声名狼藉的普莱西城堡④——,作为交换盖了一幢坐西朝东的主楼,把布卢瓦伯爵们的城堡与残留的古老建筑物连成一片,这些建筑物如今只剩下一间大厅,亨利三世在位期间曾在里面召开过三级会议。

  ①拉丁文:同等人之首。

  ②即陆军统帅贝特朗·杜·盖克兰(1320—1380)。

  ③红袍在此指帝王之尊。

  ④法王路易十一在普莱西-勒-图尔村购置并扩建了一座宫堡,临终前两三年一直隐居宫中。

  弗朗索瓦一世迷上尚堡以前,曾想完成城堡的建造,加盖两座侧殿,组成一个正方形;但是尚堡使他离开了布卢瓦,他在那儿只盖了一幢主楼,这便是他在世直至孙儿辈时的全部城堡。弗朗索瓦一世建造的这第三座城堡比自亨利二世以来称作的卢浮宫规模更宏伟,装饰更华丽,是所谓文艺复兴建筑风格的最离奇的作品。因此,在小心翼翼的建筑术风行一时,中世纪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年月,在文学与艺术的结合不如今日紧密的时代,拉封丹谈到布卢瓦城堡时用他那十分纯朴的语言说:“弗朗索瓦一世命人建造的东西,从外部看最令我满意:许许多多的小游廊,小窗户,小阳台,不规则、无次序的小装饰,透着几分颇讨我喜欢的伟大。”

  布卢瓦城堡的代点在于它代表着三种不同的建筑样式,三个时代,三种制度,三朝统治。所以,任何王家宫邸在这方面或许都比不上布卢瓦城堡。这座宏大的建筑物在同一堵围墙内,在同一个庭院中,呈现出一幅完整的图画,如实展现了被称作建筑术的民族习俗与生活的巨幅画卷。克里斯托夫即将入宫之时,如今被七十年后路易十三叛逆的兄弟加斯东在流亡期间建造的第四座宫殿占据的那一部分城堡,有一组花坛和空中花园,与待接石及弗朗索瓦一世城堡未竣工的塔楼搀杂相间,别有一番情致。一座结构大胆美观的桥——布卢瓦的老人们还记得目睹桥被拆毁的情景——把这些花园和城堡另一侧因地势关系处于同一平面的一个花坛衔接起来。侍奉王后布列塔尼的安娜的宫内侍从,从该省前来求见、与她商谈或向她点明布列塔尼命运的贵族们,在此处等候王后赐见,起床或散步。因此这个花坛史称布列塔尼人的栖架,它如今是某个布尔乔亚的果园,如岬角般伸入耶稣会士广场。该广场当时包括在这座兼有上花园和下花园的美丽宅邸的花园中。离开耶稣会士广场相当一段距离,如今还能看到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建造的一幢小屋,据布卢瓦史家称,她在屋内设了温泉浴室。这个细节使人们重新发现了随地势起伏上上下下的花园十分不规则的布局,城堡周围的土地极为起伏不平,这既是它力量之所在,又给德·吉斯公爵——人们即将看到——造成了不便。去花园可走外廊和内廊,主要的一条因其装饰称作鹿廊。鹿廊尽头有条华丽的楼梯——著名的尚堡双楼梯想必从中得到过启迪——通往各层的套房。尽管与路易十二的城堡相比,拉封丹更中意弗朗索瓦一世的城堡,但或许真正的艺术家既喜爱仁慈国王城堡的稚拙,又赞叹骑士国王城堡的宏伟壮丽。路易十二城堡两端那两道雅致的楼梯,虽遭岁月吞噬、但残迹依然令古董收藏家着迷的大量精美新颖的雕塑,一切的一切,直至各套房间近似修道院的布局,显露出风俗的至为简朴。显然宫廷尚不存在,还未具有后来弗朗索瓦一世和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大大破坏封建习俗给予它的规模。人们在欣尝大部分廊台、几根支柱的柱头、某些纤巧精致的小塑像时,不可能不设想米歇尔·科仑①,这位伟大的雕刻家,布列塔尼的米开朗琪罗,在此留下了刀痕斧迹,以讨好安娜王后,他在她父亲,最后一位布列塔尼公爵的坟墓里为她立像,使其万古流芳。

  ①米歇尔·科仑(1430—1512),法国雕刻家。

  无论拉封丹怎么说,讲究排场的弗朗索瓦一世的宅邸的恢宏壮丽是无与伦比的。由于某种粗暴的漠不关心,抑或由于遗忘,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和儿子弗朗索瓦二世当年占用的套房如今依然向我们展现出主要的布局。因此史学家可以在这里重温宗教改革运动这出活剧的悲剧性场面,吉斯和波旁家族反对瓦卢瓦家族的双重斗争是其中最复杂的一幕,并在这里鸣锣收场。

  弗朗索瓦一世的城堡以其雄伟的整体建筑完全压倒了路易十二的稚朴住所。在下花园,即现称耶稣会士广场的一侧,城堡的高度几乎为庭园那一侧的两倍。著名游廊所在的底层在花园那边构成第三层。因此,那时卡特琳娜居住的二楼是四楼,而国王套房位于下花园之上的第五层,这些花园当年有很深的护城河与房基相隔。从广场仰望,——正如承认既未进入庭院,也未进入房内的拉封丹所见——在庭院中已是庞然大物的城堡显得格外宏伟。从耶稣会士广场眺望,一切都显得渺小。人们漫步的阳台,做工出色的游廊,雕花的窗户——当年充作小客厅用的窗洞与小客厅一般宽敞——好似画家们为现代歌剧绘制的琼阁仙宫的奇幻布景。但是,在庭院里,底层之上的三层楼尽管与杜伊勒里宫的钟楼一般高,建筑术的无比精妙依然得意地呈现在人们眼前,令惊讶的目光陶醉。卡特琳娜和玛丽·斯图亚特的豪华王宫设在这幢主楼里,一座六角塔将其一分为二,挖空的楼梯井里一条石梯盘旋而上,这是巨人制造、侏儒加工的摩尔式的心血来潮之作,给建筑物的这一面添上梦幻的情调。楼梯廊台呈分成方格的螺旋形,贴附在这座塔的五个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勾勒出里外点缀着阿拉伯式雕刻图案的横挑头。这件精雕细琢,巧夺天工、让石头开口讲话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创作,只能拿中国或迪耶普①的丰富多彩、玲珑剔透的牙雕与之相比。至少这石头酷似镂空花边。花卉、人兽雕像沿横肋盘缘而下,逐级增多,塔上方冠以拱顶石,在这上面,十六世纪的艺术之凿与五十年前雕刻了路易十二城堡两道楼梯拱顶石的天真的雕像家们作了一番较量。

  ①迪耶普,法国城市,自十五世纪开始以象牙雕刻著称,十九世纪时制造出仿中国牙雕的作品。

  看到这些不厌其烦,一再出现的形式,人们无论多么着迷,仍不免发现弗朗索瓦一世建造布卢瓦宫和路易十四建造凡尔赛宫一样缺少金钱。不止一个小雕像从一整块仅粗略加过工的石头中露出俊秀的脑袋。不止一个异想天开的蔷薇花饰只靠弃置一旁、因潮湿生满暗绿色霉斑的石头上的几道凿痕标明。楼房正面,一扇窗户的花饰旁,被时光按自己的方式雕出的邻窗呈现为被它扯碎的一堆石块。对于最无艺术鉴赏力、最缺乏训练的眼睛而言,这出神入化的正面与路易十二城堡朝内的一面构成妙不可言的对照,朝内一面的底层是几个靠支在雅致廊台上的列柱支撑的轻盈飘逸的拱孔,其上有两层楼,窗扇的雕刻简洁明快。拱孔下是道游廊,墙上绘着壁画,廊顶亦有彩绘,对意大利豪华的模仿,如今仍可寻觅到些许痕迹,这是曾拥有米兰的我国君王对外征讨的预兆。弗朗索瓦一世城堡的对面,当时有布卢瓦伯爵们的小教堂,其正面几乎与路易十二宅邸的建筑艺术协调一致。任何形象化的比喻都不足以描绘这三座建筑物主体的坚固雄伟,尽管装饰有失协调,以防范之多表明担忧之大的强有力的王权是联系这三幢类别不同的大厦的纽带,其中两幢背依宽敞高大如教堂的三级会议大厅。自然,君主的宅邸不乏本篇故事开始时描绘过的布尔乔亚生活的稚朴与力量,艺术在这种生活中始终有所体现。布卢瓦确是可供充分发挥的出色题材,布尔乔亚和封建主义,金钱和贵族在城市和乡村造出了那么多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你们恐怕不大想住统治十六世纪巴黎的王侯的住宅。领主衣着的华丽,妇女服饰的奢侈,一定与这些经过古怪加工的石头的装扮相映成趣。法兰西国王登上布卢瓦城堡令人赞叹的楼梯,层数越高,美丽的卢瓦尔河越多地映入眼帘,这条河把王国分成互相对峙、几成敌手的两半,为国王送来整个王国的消息。倘若弗朗索瓦一世没有到两法里之外死寂阴沉的平原上建造城堡,而在加斯东盖起宫殿,在当时是一片花圃的地点建造取代尚堡的城堡,凡尔赛决不会存在,布卢瓦必定成为法国的首都。

  四位瓦卢瓦和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为布卢瓦的弗朗索瓦一世城堡挥霍了他们的财富;欣赏这座城堡的脊柱——坚实的隔墙——时,谁还猜不出王室不惜金钱呢?城堡中设有进深很大的凹室,暗梯,包括几间与咨议厅、警卫室一样宽敞的大厅的书房,如今住一连步兵仍绰绰有余的国王卧室。即便观光者一开始不明了内部的奇观与外部的奇观和谐相称,克里斯托夫即将被引入的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书房的遗迹也足以证明用呼之欲出的形象布满这些房间的艺术的优雅,蝾螈①在花朵中闪闪发光,十六世纪的调色板以最斑斓的颜料装饰最阴暗的过道。在这间书房里,观察家如今仍可寻觅到卡特琳娜从意大利带来的包金爱好的痕迹,用上文引述过的作者的一句妙语来说,梅氏家族的公主王妃喜欢在法国的城堡中镶贴先人做买卖赚得的金子,在王宫厅堂的墙壁上刻写财富的标记。

  ①蝾螈,一种形状象蜥蜴的两栖动物,是弗朗索瓦一世的标记。

  太后占用的是二楼弗朗索瓦一世之妻、王后法兰西的克洛德的套房,房中仍可见到伴以雪白的图像、天鹅和百合花的玲珑的双C雕饰,其意为candidiorcandidis①,“比最白的东西更洁白,”这是姓名首写字母与卡特琳娜一样为C的这位王后的座右铭,它既适用于路易十二的女儿,又适用于最后几位瓦卢瓦的母亲;因为尽管加尔文派教徒极尽诬蔑之能事,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对亨利二世的忠贞未受任何怀疑的玷污。

  ①拉丁文,意义如下句。

  太后仍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即后来的德·阿朗松公爵和亨利四世之妻、被查理九世称为玛尔戈的玛格丽特),自然需要整个二楼。

  国王弗朗索瓦二世和王后玛丽·斯图亚特占用的是三楼先为弗朗索瓦一世、后为亨利三世居住的国王套房。它与太后使用的套房一样,每一层在城堡的整个长度上被厚约四法尺的著名隔墙分为两部分,大厅间的厚实墙壁就靠在这道隔墙上。所以,二楼和三楼的套房都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朝南临庭院的明亮部分用于接待和处理公共事务,而为了抵御炎热,住房分布在朝北的部分,这一面富丽堂皇,带有阳台和游廊,望得见旺多姆的原野,布列塔尼人栖架和该城——我国伟大的寓言家,善良的拉封丹提到过的唯一城市——的壕沟。

  弗朗索瓦一世城堡的末端有座开始修造的巨大塔楼,原准备作为宫殿围绕自身旋转划出的一只巨角,后来加斯东打通塔楼的两侧以便补缀上自己的殿宇;但是工程未竣,塔楼坍塌废圮。照民间流传的说法,这座王宫主塔当时作了监狱或地牢。如今穿行于这座金碧辉煌的城堡对艺术与历史弥足珍贵的一间间大厅,眼见卡特琳娜书房中那些在霍乱流行时①奉兵营指挥官之命(这幢王家宅邸做过兵营)用石灰刷白、几乎消失的美妙的阿拉伯式装饰图案,哪一位诗人不为法国扼腕太息呢!本文即将涉及的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书房的细木护壁板,是五位有艺术家气质的国王积聚起来的贵重陈设的最后纪念。

  ①指一八三二年流行于法国的霍乱。

  跑遍这座由卧室、厅堂、楼梯、塔楼组成的迷宫,人们有可能带着可怕的确信暗自思忖:玛丽·斯图亚特为了吉斯兄弟在这儿对丈夫甜言蜜语。吉斯兄弟在那儿辱骂过卡特琳娜。后来,在此处,第二个刀疤脸倒在王权复仇者的刀剑之下。一个世纪前,路易十二从这扇窗户招呼他的朋友昂布瓦斯红衣主教走过来。从这个阳台,拉瓦雅克的同谋德·埃培农迎接过玛丽·德·梅迪契王后,据说她明知弑君之计,却听任它付诸实行!在亨利四世和玛格丽特·德·瓦卢瓦举行订婚典礼的小教堂——布卢瓦伯爵们的城堡仅存的遗迹,兵团正在制作军鞋。这座令人赞叹的宏伟建筑物再现了那样多的风格,发生过那样伟大的事件,如今破败不堪,丢尽了法国的脸面。那些喜爱古老法兰西文物古迹的人倘若得知这些动人心弦的石头不久将和老皮货店街的拐角一样消失,说不定只在这些书页中存在,他们将何等的悲哀!

  有必要提请注意的是,吉斯兄弟尽管在城中有自己的府第——如今依然存在,为了更好地监视朝廷,他们获准寓居国王路易十二的套房之上、后来德·内穆尔公爵夫人居住的位于三层顶楼的住房中。

  年轻的弗朗索瓦二世和年轻的玛丽·斯图亚特王后如年方十六的孩子一般彼此相爱。一年寒冬,他们突然从德·吉斯公爵认为极易遭到奇袭的圣日耳曼城堡被迁往三面临渊,入口戒备森严,好似堡垒一般的布卢瓦城堡。吉斯兄弟是王后的舅父,他们有重大理由不在巴黎居住,并把朝廷留在一座围墙易于监视和防守的城堡中。王座周围正发生一场洛林家族与瓦卢瓦家族之间的搏斗,它于二十八年后才在这座城堡中结束,那是一五八八年,亨利三世在此刻备受洛林人羞辱的母亲的注视下,听见所有吉斯中最大胆的一个倒地身亡,他就是第二个刀疤脸,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当时正受其父第一个刀疤脸的耍弄,监禁,刺探和威胁。

  美丽的布卢瓦城堡对卡特琳娜无异于最窄小的监牢。一直对她严加管束的丈夫死后,她曾希望执政;哪知却沦为外姓人的奴隶,他们彬彬有礼的举止比狱卒的举止还要粗暴千百倍。她无法进行任何秘密活动。对她忠心耿耿的女侍们要么有效忠吉斯兄弟的情人,要么有百眼巨人窥伺左右。的确,在那个年代,情欲是古怪的,国家内部两种相反利益的尖锐对抗总会把这种古怪传染给情欲。给卡特琳娜帮过大忙的男女调情也是吉斯兄弟的手段之一。宗教改革运动的头号首领德·孔代亲王的女友是德·圣安德烈元帅夫人,她的丈夫是国王内室侍从长死心塌地的效忠者。红衣主教对卡特琳娜大献殷勤,沙尔特勒主教代理官一事向他证明卡特琳娜不是不可战胜,而是未被战胜。一切激情的游戏使政治游戏变得格外复杂,使它成为同时下的两盘棋,需要同时观察一个人的心和脑,以便了解一遇机会二者是否背道而驰。尽管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与提防她的洛林红衣主教或弗朗索瓦·德·吉斯公爵朝夕相处,但她的最隐秘、最诡诈的敌人是儿媳玛丽王后,一位小巧的金发女子,如喜剧中的侍女一般狡黠,如头戴三重王冠①的斯图亚特女王一般骄傲,如老学者一般博学,如修道院寄宿女生一般调皮,如交际花对情人一般钟情于丈夫,对舅父们又钦佩又忠心,看到弗朗索瓦王在她的力促下赞同她对他们的好评非常高兴。婆婆总是媳妇不喜欢的人物,尤其她还戴过王冠,并想保留王冠,不谨慎的卡特琳娜把这一点暴露得过分明显。狄安娜·德·普瓦蒂埃支配国王亨利二世之时,她的处境还比较容易忍受:至少她得到一位王后应当享有的荣誉和朝廷的尊重;而此时,身边全是心腹亲信的公爵和红衣主教似乎以贬低她为乐;卡特琳娜被朝臣幽禁于城堡,不是一天天,而是一小时一小时地承受伤害其自尊心的打击;因为吉斯兄弟坚持采用先王对付她的那套办法。

  ①玛丽·斯图亚特既是法国王后,又是苏格兰女王,按照世系,她还是英格兰王位的第二号继承人。天主教徒们认为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是私生女,玛丽才是合法的女王,她的公公亨利二世曾代表她要求英格兰的王位。

  使法国田园荒芜的三十六年的灾难也许正始于两位王后的皮货商之子领到最危险的角色,变成这篇研究主要人物的那一幕。就在这个虔诚的新教徒携带危及最高贵族性命的宝贵文件,在一名狡猾的同党陪伴下乘船离开博让西港,由先期抵港的不知疲倦的拉雷诺迪载往布卢瓦的当天上午,他即将陷入的危险变得昭然若揭。

  正当克里斯托夫所坐的平底驳船乘着微弱的东风沿卢瓦尔河顺流而下时,鼎鼎大名的洛林红衣主教查理和第二位德·吉斯公爵①——当年最伟大的军人之一,犹如两只高踞于岩石之上的雄鹰,在大动干戈之前察情度势,谨慎地环顾四周,第一次试图在昂布瓦斯扼杀法国的宗教改革运动,十二年后,一五七二年的八月二十四日,他们又在巴黎再次下手。

  ①指洛林的弗朗索瓦,其父洛林的克洛德一世是第一位德·吉斯公爵。

  夜里,在吉斯兄弟和新教徒策划双重阴谋之后的十二年的活剧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三位贵人,一个个疾驰而来,把半死的马留在城堡的暗道中,城堡由完全忠于军人的偶像——德·吉斯公爵——的将士们守卫。

  对这位伟人要略微提一句,首先谈谈他的优越地位。

  他的母亲是亨利四世的姑婆波旁家的安东奈特。但姻亲关系有何用?此刻他正瞄准堂弟德·孔代亲王的脑袋。玛丽·斯图亚特是他的外甥女。妻子安娜是费拉拉公爵之女。陆军大统帅阿纳·德·蒙摩朗西致书德·吉斯公爵犹如上书国王,抬头称大人,落款是:您的至为谦卑的仆人。国王内室侍从长吉斯复信时称其为陆军统帅先生,象对高等法院一样署名:您的挚友。

  至于唤作阿尔卑斯山外教皇,并被埃蒂安称为教皇陛下的红衣主教,他拥有法国整个僧侣教会,与教皇平起平坐。他以口才自负,是当年最有能力的神学家之一,通过三个修会同时监督法国和意大利,这些修会对他绝对忠诚,日夜为他奔走,充当奸细和谋士。

  这寥寥数语说明红衣主教和公爵拥有何等的权势。他们十分富有,俸禄丰厚,但由于对钱财毫无兴趣,或者深深卷入政治的漩涡,出手又非常大方,以致两人都负了债;但想必是照恺撒的方式①。所以亨利三世派人杀死了对他构成严重威胁的第二个刀疤脸后,吉斯家族必然破产。一个世纪中为争夺王冠耗费金钱是这个家族在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治下家道中落的原因,而国王大弟媳的猝死告诉全欧洲洛林的一位骑士竟堕落到扮演可耻角色的地步。②红衣主教和公爵自称是卡洛温家族③被剥夺权益的继承人,因此对外甥女的婆婆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十分蛮横无礼。德·吉斯公爵夫人对卡特琳娜百般凌辱。这位公爵夫人是埃斯特家族④的女子,而卡特琳娜娘家姓梅迪契,是尚未允许与欧洲君主们称兄道弟的佛罗伦萨暴发户商人之女。弗朗索瓦一世认为儿子与一位梅迪契结婚门第不般配,只因没想到这个儿子有朝一日会当太子才应允下来。所以当太子被佛罗伦萨人蒙特库科利毒死时,他气愤已极。埃斯特家族拒绝承认梅迪契是意大利亲王。这些往日从事大宗买卖的商人的确从那时起就想解决王权被共和机构团团包围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很晚才把大公的爵位赐予梅迪契家族,他们背叛了恩重如山的法国,曲意逢迎在意大利与他们暗中对抗的西班牙朝廷,买下了这个爵位。

  ①罗马政治家恺撒家境并不富裕,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曾拿出一部分掠夺来的财富收买支持者和代理人。

  ②洛林骑士是指第二个刀疤脸洛林的亨利的次子菲力浦(1643—172),他是路易十四大弟的宠儿,据说他指使友人毒死了国王的大弟媳。

  ③卡洛温家族是法兰克王铁锤查理(685—741)的后裔,九和十世纪法兰西、日耳曼、意大利君主的始祖。

  ④埃斯特家族,意大利王族。

  “只对敌人表示亲热!”卡特琳娜的这句名言似乎是这个商贾之家的政治法则,该家族到了掌握伟大命运之时才不再产生伟人,并过早发生了王族豪门最终难免的蜕化变质。

  在三代人中,每一代出了一位洛林军人,一位洛林教士;但或许更为离奇的是,教士的脸和当时红衣主教的脸一样,总与希门尼斯①的面孔十分相象,德·黎塞留红衣主教也长得象他。这五位红衣主教都有一张奸诈可怕的面孔;军人的面孔则具有巴斯克山民的特征,亨利四世的脸亦属这一类型。父与子的脸上有一道同样的长条疤痕,但风采不减,蔼然可亲,与他们的骁勇一样吸引着士兵。

  ①希门尼斯(1436—1517),红衣主教,卡斯蒂利亚王后的忏悔师,一五○七至一五一六年任宗教裁判所大法官。

  讲讲国王内室侍从长在何地,如何受了这处伤并非多余,因为他的伤是由这出活剧的人物之一,皮货商行会理事的受恩人,技高胆大的昂布鲁瓦斯·巴雷治愈的。围攻加来城时,公爵的脸斜刺里挨了一枪,枪尖穿透右眼下的面颊直入左耳下的颈背,留在了脸部。公爵倒卧在帐篷里,众人悲痛万分,多亏昂布鲁瓦斯·巴雷的果敢行动和悉心照料,他才保住了性命。“公爵没有死,先生们,”昂布鲁瓦斯望着泪如雨下的在场者说道;“但假如我不敢这样给他治,他很快会死去,”他改口说,“我要冒一切风险试一试。看见了吧?”他左脚踏在公爵胸部,用指甲抓住长枪柄,一点点地晃动它,终于从头部抽出了枪尖,仿佛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东西。虽说他如此果敢地治愈了公爵,却无法除掉公爵脸上留下的吓人伤疤,公爵的绰号便由此而来。出于类似的原因,公爵之子得到了同样的绰号。

  这两位洛林王侯完全控制了国王弗朗索瓦二世,其妻通过彼此毫无节制的爱来支配他,他们善于利用这种爱情统治法国,在朝廷里除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外没有其他敌人。因此从未有过比他们更加小心谨慎的伟大政治家。亨利二世野心勃勃的遗孀和野心勃勃的洛林家族相互间的地位,可以用克里斯托夫抵达的当天上午他们在城堡平台上所占的位置来解释。太后佯装对吉斯兄弟抱有极大好感,要求向她通报来自王国不同地点的三位贵人带来的消息;但是红衣主教礼貌地将她撵走,使她大受屈辱。她在卢瓦尔河一侧的花圃尽头散步,在那儿她为她的占星家吕吉耶里建造了一座如今仍在的观象台,在那儿可以俯览幽谷的景致。两位洛林亲王呆在面朝旺多姆的另一侧,从那儿望得见上城、布列塔尼人栖架和城堡的暗道。卡特琳娜欺骗了兄弟二人,用假装的不满意耍弄了他们,其实她非常高兴能和匆忙赶来的贵人之一,她的秘密心腹谈话,他大胆耍弄两面派手法,自然为此得到了丰厚的酬报。这位贵人就是希维尔尼,他表面上死心塌地效忠洛林红衣主教,实际是卡特琳娜的仆从。卡特琳娜还有两个忠心耿耿的贵人,即两位贡迪,她的亲信;但是吉斯兄弟很怀疑这两个佛罗伦萨人,因此她不能派他们外出,只能把他们留在宫中,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研究,但他们也研究吉斯兄弟,为卡特琳娜出谋划策。这两个佛罗伦萨人把另一个意大利人比拉格留在太后党内,这个机智的皮埃蒙特人似乎和希维尔尼一样,抛弃了太后以投靠吉斯兄弟,他一面鼓励他们行动,一面又为卡特琳娜刺探他们。希维尔尼从埃库昂和巴黎来。最后一个到达的圣安德烈是法国元帅,吉斯兄弟的心腹,由于他变成举足轻重的要人,吉斯兄弟让他在次年组织的对付卡特琳娜的三人联盟中当了第三号人物。在他们之前,建造了杜尔塔城堡,因效忠吉斯兄弟也被任命为元帅的维埃耶维尔秘密下船登岸,又更加秘密地启程上路,谁也没有识破侍从长交给他的任务的内情。至于圣安德烈,他与洛林红衣主教、德·吉斯公爵、比拉格、希维尔尼和维埃耶维尔开会商议后,刚刚承担了采取军事措施,把全体武装的新教徒吸引到昂布瓦斯来的任务。如果说洛林家族的两位首领利用比拉格,又明知他依附于太后,那么看来他们十分相信自己的力量;但或许他们把他留在身边是为了识破女对手的秘密意图,正如她让比拉格接近他们一样。在那个稀奇古怪的时代,几位政治家扮演的双重角色为利用他们的两个党派所了解,他们如同赌徒手中的牌:谁最有智谋谁为赢家。

  两兄弟在这次会上讳莫如深。卡特琳娜与朋友们的谈话将把吉斯兄弟召集开会的目的解释得一清二楚,此次会议于拂晓时分在露天,在空中花园里举行,仿佛大家都怕在布卢瓦城堡的四堵墙内讲话。

  太后以视察正在为她的占星家们建造的观象台为借口,从清晨起便与两位贡迪一道散步,用不安与好奇的眼光望着那群敌人,这时希维尔尼来和她碰头。她正呆在面朝圣尼古拉教堂的平台一角,在那儿她不怕泄露任何秘密。墙与教堂的塔楼一般高,吉斯兄弟一直在平台的另一角——未竣工的主塔下议事,他们走过连接花圃、游廊和布列塔尼人栖架的小桥,在栖架和游廊间来来往往。深渊底下没有人。希维尔尼捧住太后的手吻了一下,悄悄塞给她一封短笺,没让那两个意大利人看见。卡特琳娜急急转过身,走到护墙角,读了下面一段话:

  您有足够的权势在权贵之间保持平衡,并使他们争先恐后地为您效劳,您的家族君王成群,倘若您使洛林家族和波旁家族互相对抗,您就不用害怕他们;他们双方都想夺去您子女的王冠。您得自己作主,别当谋士们的奴仆,要让双方互相牵制,否则王国将每况愈下,并可能爆发大战。

  洛皮塔尔

  太后把信笺放进胸衣内,打算乘周围无人时把它烧掉。

  “您何时见到他的?”她问希维尔尼道。

  “从陆军统帅家回来,在默伦,他和德·贝里公爵夫人正路过那儿,他急于把这位公爵夫人送回萨瓦,以便回到此地点醒受洛林人愚弄的大法官奥利维埃。德·洛皮塔尔觉察到德·吉斯先生们的目的,决定维护您的利益。他将火速返回,在枢密院替您讲话。”

  “他是真心实意吗?”卡特琳娜说道,“您知道,洛林人之所以让他进枢密院,是为了执掌大权?”

  “洛皮塔尔是出身名门的法国人,心怀不会不坦荡,”希维尔尼说道,“况且他的短笺是个颇为重要的保证。”

  “陆军统帅是如何回答那些洛林人的?”

  “他自称是王上的仆人,将等待王上的命令。听到这个回答,红衣主教为避免任何抵抗,即将建议任命其兄为王国摄政官。”

  “已经下手啦!”卡特琳娜惊恐万分,说道,“好吧,德·洛皮塔尔先生有没有其他意见要您转告我?”

  “他对我说,夫人,惟有您能够置身于王位和德·吉斯先生们之间。”

  “难道他以为我可以象利用拒马一样利用胡格诺教徒!”

  “啊!夫人,”希维尔尼叫道,如此深邃的思想令他惊讶,“我们没有打算使您陷入这样的困境。”

  “他知道我目前的处境吗?”王后神色安然地问道。

  “知道个大概。他认为先王驾崩时,您接受狄安娜夫人的残羹剩肴作为自己应得的一份,是做了一桩上当的买卖。德·吉斯先生们自以为满足了女人就偿清了欠王后的债。”

  “是的,”王后望着两位贡迪说道,“当时我犯了一个大错误。”

  “天神也会犯的错误,”查理·德·贡迪反驳道。

  “先生们,”王后说,“如果我公开站到新教徒一边,就会变成一个党派的奴隶。”

  “夫人,”希维尔尼急切地说,“我非常赞成您的意见,应当利用他们,而不是为他们效劳。”

  “尽管目前这是您的依傍,”查理·德·贡迪说道,“但是咱们得承认成功与失败同样有风险。”

  “这我清楚!”王后说道,“举措失当会即刻被吉斯兄弟抓住,当作摆脱我的借口。”

  “教皇的侄女,四位瓦卢瓦的母亲,法国的王后,胡格诺教徒最热狂的迫害者的遗孀,信仰天主教的意大利女子,利奥十世的婶母①,难道她能与宗教改革运动结盟?”查理·德·贡迪问道。

  ①此处为作者笔误。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是教皇莱昂十世的侄孙女。

  “但是,”阿尔贝回答他说,“辅助吉斯兄弟,不就是同意篡权夺位吗?您与之打交道的家族在天主教与宗教改革运动的斗争中隐约看出一场王冠的争夺战。依靠新教徒不必发誓放弃原来的宗教信仰。”

  “想想看,夫人,您的家族本应对法兰西国王忠心耿耿,眼下却当了西班牙国王的奴仆,”希维尔尼说道,“明天它还会支持宗教改革运动,如果该运动能立佛罗伦萨公爵为王的话。”

  “我倒准备支持胡格诺派一段时间,”卡特琳娜说道,“哪怕只是为了报复那个大兵,那个教士和那个女人!”她用意大利女子的目光轮流瞟了瞟公爵、红衣主教和她的儿子及玛丽·斯图亚特的套房所在的城堡那一层。“这个三人帮从我手中夺走了我等待良久,被那个取代我的老太婆掌握的国家最高领导权,”她接着说,朝卢瓦尔河点点头,暗示舍农索,这是她刚用肖蒙城堡与狄安娜·德·普瓦蒂埃交换的城堡。

  “Ma①,”她用意大利语说道,“看来那些日内瓦的教士先生们没有和我对话的意思!我的信仰又不允许我去找他们,你们当中没有一个可以冒险给他们传几句话!”她跺了跺脚。“我原希望您能在埃库昂遇到驼背,他很有头脑,”她对希维尔尼说道。

  ①意大利文,但是。

  “当时他在那儿,夫人,”希维尔尼说道,“但是他未能使陆军统帅下决心与他联合,德·蒙摩朗西先生很想推翻使他失宠的吉斯兄弟;但他不愿帮助异端。”“先生们,谁将粉碎这些妨碍王权的独特意志呢?上帝啊!必须让这些权贵们自相残杀,正如你们最伟大的国王路易十一所做的那样。这个王国里有四、五个党,最软弱的是我子女的党。”

  “宗教改革运动是一种思想,”查理·德·贡迪说道,“而路易十一粉碎的党派不过是些利益。”

  “利益后面总有思想,”希维尔尼反驳道,“路易十一执政时,思想叫做大采邑……”

  “把异端变成一把利斧吧!”阿尔贝·德·贡迪说道,“你们不会看到受刑的可憎场面。”

  “嗳!”王后叫道,“我不知道这些人的力量和计划,没有一个可靠的中间人替我与他们联络。如果象盯着摇篮中的婴儿一样紧盯着我的王后,或者那两个不让任何人进城堡的狱卒突然发现我在做这类谋划,我将被逐出王国,在某个狂热的吉斯分子指挥的可怕卫队押送下回到佛罗伦萨!多谢,朋友们!噢!我的儿媳,但愿有一天你被囚禁在自己家里,那时你就会知道你使我受的苦是什么滋味了。”

  “他们的计划!”希维尔尼嚷道,“侍从长和红衣主教是了解的;但这两只狐狸不会说;夫人,想法子叫他们讲出来,我将与德·孔代亲王合作全力为您效劳。”

  “他们作的决定中有哪些没瞒过你们?”王后指着两兄弟问道。

  “我们不知道德·维埃耶维尔先生和德·圣安德烈先生刚才接到了什么命令;但侍从长似乎把他最精锐的部队集结于左岸。不日之内,您将去昂布瓦斯。侍从长曾来这个平台察看阵地,他不认为布卢瓦有利于他的秘密意图。那么他究竟想干什么?”希维尔尼指着城堡四周的深涧说道,“朝廷在这儿比在任何地点更不容易遭到突然袭击。”

  “要么让位,要么执政,”阿尔贝凑着若有所思的太后的耳朵说。

  太后象牙色的美丽面庞上掠过怒火中烧的可怕表情,她年纪不到四旬,无权无势地在法国宫廷里生活了二十六年,而她自抵达之日起便想扮演主角。从她口中吐出一句用但丁的语言讲的令人心惊肉跳的话:“只要这儿子活着什么也干不成!他的小妻子使他着了魔,”她顿了一下补充道。

  几天前,卡特琳娜被她的占星家吕吉耶里带到卢瓦尔河彼岸的肖蒙城堡,就她四个孩子的阳寿请教被诺特拉达缪——与吕吉耶里、卡尔丹①、帕拉切尔苏斯②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在这伟大的十六世纪支持秘术的医生们的领袖——悄悄领来的一位著名女占卜者,后者向她作了离奇的预言,卡特琳娜适才的感叹便由此而发。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女人确定弗朗索瓦二世的执政期为一年。

  ①卡尔丹(1501—1579),意大利医生、数学家和占星家。

  ②帕拉切尔苏斯(1493—1541),瑞士医生和炼丹术士。

  ③德·孔代亲王是纳瓦尔王的弟弟。

  “您对这一切有何看法?”卡特琳娜问希维尔尼道。

  “我们将打上一仗,”谨慎的侍从答道,“纳瓦尔王……”

  “噢!您该说王后!”卡特琳娜接口说。

  “对,”希维尔尼笑道,“王后让德·孔代亲王当新教徒的领袖,他作为弟弟③,可以冒一切风险;所以红衣主教先生打算召他前来。”

  “让他来吧,”王后喊道,“我有救了!”

  法国声势浩大的宗教改革运动的领袖们没有猜错:卡特琳娜是一位盟友。

  “有趣的是,”王后嚷道,“波旁耍弄胡格诺教徒,加尔文、德·贝兹等诸位先生又耍弄波旁;可是我们有足够的力量耍弄胡格诺派、波旁和吉斯吗?面对这三个敌人,应当允许衡量一下自己的力量!”她说道。

  “他们没有王上,”阿尔贝回答她说,“您有王上支持就总能取胜。”

  “MaladettaMaria!”①卡特琳娜喃喃地说。

  ①意大利文:该死的玛丽!

  “洛林人已经想夺走布尔乔亚对您的友情,”比拉格说道。

  惹是生非的吉斯家族的两位领袖得到王冠的希望并非预谋策划的结果,策划和希望都毫无理由,是时势给他们壮了胆。两位红衣主教和两个刀疤脸碰巧是四个才干超过身边所有政界人物的野心家。故只有亨利四世才击败了该家族,这个乱党分子在卡特琳娜和吉斯兄弟当老师的大学校里受到培养,接受了他们的一切教导。

  此刻这弟兄二人正巧是自英国亨利八世的革命以来在欧洲试图发动的最伟大革命的仲裁人,而这场革命是发现印刷术的后果。他们反对宗教改革运动,手中握有大权,意欲扼杀异端;但是,他们的对手加尔文,虽说没有路德出名,却比路德更能干。在路德只看到教条的地方,加尔文看到了政府。正当大灌啤酒的胖子,多情的德国人与魔鬼大打出手,把墨水瓶往魔鬼脸上扔时,那个庇卡底人,多病的光棍却在制订作战计划,指挥战斗,武装王侯,在布尔乔亚们心中散播共和学说,鼓动整国整国的人民起来造反,以便用民族精神的新进展补偿战场上的不断失败。

  洛林红衣主教和德·吉斯公爵也好,腓力二世和德·阿尔伯公爵也好,都知道君主制在哪一点受到攻击,以及天主教与王权之间存在何等密切的联盟。查理五世用查理曼大帝的酒杯喝个一醉方休,他过分相信君主国的力量,自以为与索利曼①平分天下,起初并没有觉得脑袋受到攻击,等到格朗韦尔红衣主教使他觉察到创伤的深广,他就退了位。吉斯兄弟只有一个心思,即一举击败异端。他们在昂布瓦斯初试锋芒,又在圣巴托罗缪节大打出手,那时他们和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意见一致,十二年战争的烈火使她心明眼亮,共和国这个意味深长的字眼尤其将她点醒,宗教改革运动的作家们后来讲出这个字眼,并白纸黑字地印了出来,巴黎布尔乔亚的典型勒卡缪在这一点上早把他们猜透了。卡特琳娜与四位谋士交谈的当儿,两位亲王在准备给贵族的心脏以致命一击,以便一开始就把它与一个宗教党派——它的胜利使贵族丧失一切——分开之际,已快商量好如何把他们的政变告诉国王。

  “冉娜·德·阿尔布雷声明保护胡格诺教徒时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把宗教改革运动当作一把羊头撞锤,挥舞起来十分得心应手,”侍从长说道,他明白纳瓦尔王后深藏不露的意图。

  冉娜·德·阿尔布雷的确是当年最精明强干的人之一。

  “泰奥多尔·德·贝兹去领了加尔文的命令后,目前在内拉克②。”

  ①索利曼(1494—1566),奥斯曼帝国的苏丹,与弗朗索瓦一世结盟反对查理五世。

  ②内拉克,冉娜·德·阿尔布雷的宫廷所在地。

  “这些布尔乔亚真善于发现人才!”侍从长叫道。

  “啊!我们没有拉雷诺迪这样刚强的人,”红衣主教嚷着说,“他是个真正的卡提利纳。”

  “这种人一事当前总为自己打算,”公爵接口道。“我没猜错拉雷诺迪的心思吧?我对他优渥相加,他被勃艮第高等法院判罪时我帮他越狱,又获准重新审理他的案子,使他返回王国,正当我准备为他竭尽全力时,他却在策划毒辣的阴谋反对我们。这个坏蛋调解了路德和加尔文在教义上的歧见,把德国的新教徒和法国的异教徒团结起来。他使不满的大领主归顺宗教改革派,但没有露骨地要求他们发誓弃绝天主教。自去年起,他手下有了三十名上尉!他无处不在,同时身处里昂、朗格多克、南特!最后,他叫人起草了那份咨询记录,这份记录传遍德国,在各个城市间不胫而走,神学家们在其中宣称可以借助武力使王上摆脱我们的控制。他是个遍寻不着的人!可是我对他只干过好事!现在必须把他象条狗一样打死,或者设法为他搭一座金桥,请他登堂入室。”

  “布列塔尼,朗格多克,整个王国受到煽动,准备向我们发动致命的进攻,”红衣主教说道,“昨天晚会后,我用后半夜阅读了修道士们给我送来的全部情报;但受到牵连的只有穷贵族,工匠,一些杀不杀头都无所谓的人。柯利尼兄弟,孔代尚未露面,虽然他们是此次阴谋的幕后操纵者。”

  “所以,”公爵说道,“那个律师,那个阿弗内尔一泄密,①我就叫布拉格洛纳②听任谋反者一直干到底,他们毫无戒心,以为会打我们个猝不及防,到那时头领们或许会露面。我的意见是在四十八小时内我们让人打败……”

  ①与拉雷诺迪交往甚密的巴黎律师阿弗内尔向吉斯兄弟供出在昂布瓦斯闹事的打算和谋反者的计划。

  ②真名为布拉格隆尼(1495—1569),自一五五一年起先后任巴黎沙特莱法院推事和民事兼刑事长官。

  “半小时已经太长了,”惊骇的红衣主教说道。

  “您就这么点勇气,”刀疤脸回答。

  红衣主教不动声色地反驳道:“无论德·孔代亲王是否受到牵连,如果我们肯定他是头领,就砍掉这颗脑袋,这样我们就放心了。干这件事士兵无需多于法官,而法官是永远不会缺少的。在高等法院获胜总比在战场上有把握,而且代价要小。”

  “我乐意赞成此事,”公爵接口道;“但是您认为德·孔代亲王力量雄厚,足以给即将向我们发动首次进攻的人如此大的胆量吗?难道没有……”

  “纳瓦尔王,”红衣主教说道。

  “一个毕恭毕敬和我讲话的呆子!”公爵回答,“那个佛罗伦萨女人的媚态原来模糊了您的视线……”

  “噢!这我早就想到了,”教士说道。“如果我愿意与她调情,那不正是为了窥破她的心迹吗?”

  “她没有心肝,”公爵忿忿地说,“她比我们野心更大。”

  “您是位勇敢的统帅,”红衣主教对他哥哥说道;“但是相信我,我们两个的袍子贴得很近,您还没想到怀疑她的时候,我已经叫玛丽监视她了。卡特琳娜的宗教信仰不如我的一只鞋子多。她虽不是主谋,但并非她不想当;我们去实地判断一下,看看她如何支持我们。我至今确信她与异端分子没有任何来往。”

  “该把一切都告诉王上和一无所知的太后了,”公爵说道,“这是她清白无辜的唯一证据;也许人家等到最后一刻再用成功的可能性迷惑她。拉雷诺迪即将从我的安排中得知我们正严阵以待。昨夜,内穆尔不得不尾随抄近道抵达的新教徒支队,谋反者将被迫来昂布瓦斯向我们进攻,我要让他们一个不剩地进入该城。在这儿,”他象适才希维尔尼做过的那样,指了指布卢瓦城堡耸立其上的悬崖的三面,“袭击不会有任何结果,胡格诺教徒将随意来去。布卢瓦是间有四个入口的大厅,昂布瓦斯却是只口袋。”

  “我将不离开佛罗伦萨女子,”红衣主教说道。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公爵把匕首抛向空中又接住其护手,边玩边说道,“我们本该象对待新教徒一样对待她,给她活动的自由,再当场抓住她。”

  红衣主教注视哥哥片刻,点了点头。

  “帕尔达扬①找我们有何事?”侍从长见这位年轻贵人来到平台时说道,此人因与拉雷诺迪交锋和两人双双丧命出了名。

  ①帕尔达扬,侍卫队队长,一五六○年三月十九日,拉雷诺迪带领谋反者袭击昂布瓦斯城堡,帕尔达扬与拉雷诺迪格斗,受伤致死,拉雷诺迪也被伏兵击毙。

  “大人,门口有个王后的皮货商派来的人,说要交给她一件白鼬皮衣,放不放他进来?”

  “嗳!对了,她昨天讲起过一件上衣,”红衣主教接着说;“给这个店铺的小伙计放行吧,王后需要穿这件上衣沿卢瓦尔河旅行。”

  “他从哪儿来的?怎么到城堡门口才被拦住?”侍从长问道。

  “我不知道,”帕尔达扬回答。

  “我到王后那儿去问他,”刀疤脸心想,“叫他在警卫室等起床;可是,帕尔达扬,他年纪轻吗?”

  “是的,大人;他自称是勒卡缪的儿子。”

  “勒卡缪是个好基督徒,”红衣主教说道,他与侍从长一样具有恺撒的记忆力①。“圣彼得-奥伯的本堂神甫信任他,因为他是法院区的警卫官。”

  ①意即记忆力强。

  “还是让他儿子和苏格兰警卫队队长谈谈,”侍从长加重语气说出这个动词,给予它的含义是不难理解的。“昂布鲁瓦斯正在城堡,他可以告诉我们这是不是他从前的大恩人勒卡缪的儿子。请昂布鲁瓦斯·巴雷。”

  正在这时,卡特琳娜王后独自迎着两兄弟走来,他俩急忙过去向她表示敬意,意大利女子感到这中间总有一股嘲讽的意味。

  “先生们,”她说道,“你们肯赏脸告诉我正在酝酿什么事吗?你们对过去主人寡妇的尊重还在德·维埃耶维尔、比拉格和希维尔尼诸位先生之下吗?”

  “夫人,”红衣主教用奉承的语调答道,“在尽政治家的义务之前,我们作为男人的义务是不用谣传使夫人们担惊受怕。但是今早有必要商谈国家大事。请您原谅我哥哥已经下了几道想必与您无干的纯军事的命令:有重大的事情需要做出决断。如果您认为合适,我们去等王上和王后起床,时间快到了。”

  “出什么事了,侍从长先生?”卡特琳娜装出惊恐的样子说道。

  “宗教改革运动,夫人,不再是异端邪说,它是一个党,就要全副武装地来把王上夺走。”

  卡特琳娜、红衣主教、公爵和贵人们穿过游廊朝楼梯走去,无权进入居室的廷臣们挤在游廊上,组成了一道人墙。

  卡特琳娜与两位洛林亲王交谈的当儿,贡迪把他们打量了一番,他用地道的托斯卡讷方言贴着太后的耳朵说了一句后来变得家喻户晓,足以说明这一伟大王族性格的一个侧面的话:Odiateeaspettaté!(“怀着仇恨等待吧。”)帕尔达扬走来命令城堡传达室警卫官给王后皮货商的伙计放行,他发现克里斯托夫张着大嘴站在门廊前,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仁慈国王路易十二建造的那面墙,如果从现存的残迹来判断,当年那上面的滑稽雕塑比如今数量要多。好奇的人们发现一根门柱的柱头上雕了一尊女子小塑像,长裙撩起,开玩笑地让蹲在这扇门——当年门上方有路易十二的雕像——门框另一侧对应柱头上的一个胖僧侣看到布吕内尔向玛尔菲丝露出的东西①。

  ①此句引自拉封丹的故事《药方》:布吕内尔偷了女英雄玛尔菲丝的剑,被她追赶,他撩起长内衣,向她露出“腰的下部”。

  这面墙上有好几个按这种趣味精雕细琢、可惜遭到毁坏的窗扇引得或似乎引得克里斯托夫很开心,守门的火枪兵的俏皮话已经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

  “这家伙,他倒乐意住在那儿哩,”下级军官边说边抚弄着挂在肩带上、只待上膛的圆锥形火枪弹药。

  “喂,巴黎人,”一名士兵说道,“你从来没这样开过眼吧!”

  “他认出了仁慈的王上路易十二,”另一个说道。

  克里斯托夫佯装没有听见,益加夸张目瞪口呆的惊讶表情,他在警卫队前的呆傻态度在帕尔达扬眼中是一张绝好的通行证。

  “王后还没有起床,”年轻队长说道,“到警卫室来等她吧。”

  克里斯托夫慢吞吞地随着帕尔达扬走。他故意欣赏着切割成一个个拱廊的漂亮游廊,路易十二在位时,逢上坏天气廷臣们就在廊下等候接见,此时游廊里有几位依附吉斯兄弟的贵人,至今保存完好、通向他们套房的楼梯就在这条游廊尽头的一座建筑艺术受到探奇访胜者赞叹不已的塔楼中。

  “喂,你是来学习雕刻图像的吗?”帕尔达扬见勒卡缪驻足于连接——也可以说隔开——每个拱廊的柱子的外廊台的漂亮雕像前,嚷了起来。

  克里斯托夫随年轻队长朝主楼梯走去,用着迷的眼光目测这座近似摩尔式的塔楼的大小。天清气爽的早晨,庭院里挤满传令官和贵人,他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天,闪闪发亮的服装活跃了这里的气氛,而散布在这面仍然簇新的墙上的建筑奇迹已使此地大放异彩。

  “进来,”帕尔达扬对勒卡缪说道,示意随他走进三楼的雕花木门,门卫认出帕尔达扬,把门打开了。

  进入这间当年极为宽敞,如今被工兵用隔墙分为两间寝室的警卫室,人人想象得出克里斯托夫的惊讶;它的确在三楼国王居室——正如在二楼太后居室——占据了朝庭院那一面墙的三分之一,靠塔楼左侧的两扇窗和右侧的两扇窗采光,著名的楼梯便在这塔楼中盘旋而上。年轻队长向国王夫妇寝室朝大厅开的那扇门走去,叫当值的两个年轻侍从中的一个通知王后贴身女侍之一达耶尔夫人,皮货商带着上衣已到大厅。帕尔达扬作了一个手势,克里斯托夫走去立在壁炉过一位坐在矮凳上的军官身旁,这个壁炉与他父亲的铺子一样大,位于宽阔大厅的一头,另一头有个完全一样的壁炉与它遥遥相对。他和这位中尉聊起来,向他讲述做买卖缺钱少料的种种困难,终于引起了他的兴趣。克里斯托夫看上去真象个生意人,所以军官说服从庭院走来盘问克里斯托夫,一边偷偷仔细打量他的苏格兰卫队长也同意了这个看法。

  无论克里斯托夫掌握多少情况,他也无法理解肖迪厄使他夹于其间的利害关系多么冷酷无情。一位观察家,倘若和当今的史学家一样了解这一幕的内情,那么看到这个年轻人,两个家庭的希望,夹在卡特琳娜和吉斯兄弟这两部强大无情的机器之间冒险,一定会浑身发抖。但是估量自己有多大危险的勇敢之人是不是很多呢?从布卢瓦港、城市和城堡的防守情况看,克里斯托夫料想到处都会遇到陷阱和暗探,因此决心用适才在年轻的帕尔达扬、警卫军官和队长面前露出的呆头呆脑的商人外表,掩盖自己任务的重大和精神的紧张。

  王家宫堡中伴随起床时间的骚动开始出现。贵人们把马匹、年轻侍从或骑士侍从留在外院,——因为除国王和王后外,任何人无权骑马进入内庭——成群结队地登上宏丽的楼梯,拥入那间有两个壁炉的宽敞的警卫室,结实的大梁如今失去了原先的装饰,蹩脚的红色小方砖替代了精巧的拼花地板,王室的挂毯当年遮盖住如今用白灰粉刷的厚墙,人类大讲排场的独一无二时代的艺术曾在这里争奇斗艳。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们前来打探消息,察颜观色,讨好国王。弗朗索瓦二世对玛丽·斯图亚特过分宠爱,——吉斯兄弟和太后对此均不反对——玛丽·斯图亚特又怀着对政治的热衷顺水推舟,致使国王大权旁落;所以,尽管他已十七岁,但对王权的了解只限于欢情,对婚姻的了解只限于初次热恋的快感。事实上人人都向玛丽王后,她的舅父洛林红衣主教和侍从长献殷勤。

  人群在克里斯托夫面前移动,他用自然而然的贪婪目光研究着每一个人物的到来。当值的两名年轻侍从和两名苏格兰警卫连的卫士,分别立于一条华丽门帘的两侧,门帘向他指明国王寝室的入口,这间寝室是现任侍从长之子——第二个刀疤脸——的毙命之地,他就是在玛丽·斯图亚特和弗朗索瓦二世占用的那张床的脚下咽的气。①克里斯托夫一直在壁炉前与卫队长聊天,王后的侍女们占据着对面的壁炉。这第二个壁炉从其位置看是主壁炉,因为它造在咨议厅的厚墙里,国王寝室的门和咨议厅的门之间,有权呆在那儿的侍女和领主正好位于国王和两位王后经过的路上。廷臣们确信能见到卡特琳娜,因为她的侍女们和全朝上下一样戴着孝,在德·费埃斯克伯爵夫人带领下从她的居室上楼来,在咨议厅那一侧就了位,面朝小王后的侍女们,她们由德·吉斯公爵夫人带领来,占据着国王寝室一侧对面的角落。廷臣们与这些属于王国首屈一指的人家的小姐们隔开几步之遥,只有最高贵的爵爷才准逾越这段距离。德·费埃斯克伯爵夫人和德·吉斯公爵夫人按照名分坐在全体侍立的贵族小姐们中间。

  ①一五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法王亨利三世指使侍卫在宫中刺杀了洛林的亨利·德·吉斯公爵。

  首先混到这两班极其危险的人马当中来的是国王的兄弟奥尔良公爵,他由太傅德·西皮埃尔先生陪同,从位于楼上的居室下来。这位年终前将取号查理九世执政的小王子年仅十岁,生性极为腼腆。他的两个弟弟安茹公爵和阿朗松公爵,以及后来亨利四世的妻子玛格丽特公主尚在稚年,不能上朝,留在母亲的套房内受她教导。奥尔良公爵锦衣华服,按照时尚穿着绸短裤,点缀着黑花的金线锦缎齐膝紧身外衣和绣花天鹅绒小披风,全身皆黑(他仍为父王戴孝),他向两位宫廷贵妇行过礼,呆在母亲的侍女们身边。他对吉斯家族的党羽已十分反感,冷冷地回答公爵夫人的问话,把胳膊支在德·费埃斯克伯爵夫人高坐椅的靠背上。太傅德·西皮埃尔先生,当年脾气最好的人之一,象陈设各种武器的盾形板一样立于他身后。身穿普通教士服的阿米奥也陪着王子,他已是王子的教师,正如他也是其他三位王子的教师,他们对他的感情使他得益匪浅。在主壁炉和聚集着侍卫、侍卫队长、几位廷臣和捧着纸板盒的克里斯托夫的大厅另一端的壁炉之间,洛皮塔尔的保护人和前任奥利维埃大法官,身着法国大法官从此因袭不变的服装,与新近从罗马来的德·图尔农红衣主教踱来踱去,在贵人们普遍的关注下交换几句耳语,这些贵人贴着把大厅与国王寝室隔开的墙壁密密麻麻站成一排,犹如那幅人物上千的华贵挂毯前面的又一幅有生命的挂毯。尽管情势严重,宫廷仍呈现出一切国家的一切宫廷在一切时代面临最大危险时将呈现的景象:廷臣们心里想着正事,口里却讲着无关痛痒的话,一边察颜观色一边开玩笑,在血流成河的灾难中间为爱情和女继承人的婚姻操心。

  “昨天的晚会您认为如何?”布朗托姆领主布代依走近太后的侍女之一德·皮埃讷小姐问道。

  “德·巴依夫和杜倍雷先生尽是美妙的想法,”她指着在几步之外的两位晚会活动安排人说道……——“我觉得趣味极低,”她低声补了一句。

  “您没有扮个角色吗?”德·刘易斯顿小姐从另一边说道。

  “夫人,您在读什么?”阿米奥对德·费埃斯克夫人说道。

  “王家炮队普通军需官艾萨尔领主的《高卢骑士亚玛迪》①。”

  ①《高卢骑士亚玛迪》,一五○八年发表的西班牙骑士小说,由艾萨尔领主德·埃伯雷译成法文。书中主人公亚玛迪是忠贞情人和游侠骑士的典范。

  “一部吸引人的作品,”美丽的侍女说,她后来成为纳瓦尔玛格丽特王后的宫廷贵妇,以福舍兹的名字闻名遐迩。

  “文笔形式新颖,”阿米奥说道,“您采用这些不规范的词语吗?”他望着布朗托姆补了一句。

  “夫人们喜欢,我有什么办法?”布朗托姆嚷着说,一边走过去向德·吉斯夫人致意,她拿着薄伽丘的《名媛传》。——“夫人,书里面大概有贵府的女子,”他说道;“可惜薄伽丘先生不是当代人,他本可以找到丰富的素材增加作品的卷数……”

  “这位德·布朗托姆先生真乖巧,”美丽的德·利默伊小姐对德·费埃斯克伯爵夫人说道;“他先上我们这儿来,但是他将留在吉斯兄弟的营垒。”

  “嘘,”德·费埃斯克夫人望着美丽的利默伊说道,“莫管闲事……”

  少女把视线移向门口。她在等萨尔迪尼,一位高贵的意大利人,她在卡特琳娜的盥洗室里出了事,有幸让太后当了她的接生婆①,太后是她的亲戚,后来把她嫁给了这个意大利人。

  “圣阿利邦丹在上,②我觉得达维拉小姐早上越来越漂亮了,”国务秘书德·罗贝尔泰先生一边向太后的一群人致意,一边说道。

  ①指这位小姐在太后的更衣室里生下她与德·孔代亲王的私生子。

  ②出自拉伯雷的一句咒语。

  国务秘书相当于今天的部长,但是他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轰动。

  “如果是这样,先生,请把攻击德·吉斯先生们的诽谤短文借给我,我知道别人借给您了,”达维拉小姐对罗贝尔泰说道。

  “不在我手上了,”秘书回答,走去向德·吉斯夫人行礼。

  “在我这儿,”德·格拉蒙伯爵对达维拉小姐说道,“但我给您得有个条件……”

  “呸!竟有条件!……”德·费埃斯克夫人说道。

  “您不知道我要什么,”格拉蒙回答。

  “噢!这还猜不出来,”利默依家的说道。

  意大利人把女士称作某某家的——犹如农民称呼其妻,这个习俗当时在法国宫廷蔚然成风。

  “您错了,”伯爵忿忿然又说道,“我是想把我表兄德·雅尔纳的一封信交给那边的一位姑娘德·玛塔小姐。”

  “别连累我的姑娘们,”德·费埃斯克伯爵夫人说道,“信由我亲自转交!”

  “您知道弗朗德勒的消息吗?”德·费埃斯克夫人问德·图尔农红衣主教。“德·哀格蒙特①先生似乎对革新感兴趣。”

  “他和德·奥朗日亲王②,”西皮埃尔接口道,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

  ①哀格蒙特(1522—1568),弗朗德勒执政,荷兰反对西班牙政策的早期领袖。一五六七年被德·阿尔伯公爵下令逮捕,以叛逆罪处以斩刑。他是歌德名剧《哀格蒙特》的主人公。

  ②德·奥朗日亲王(1533—1854),一五七三至一五八四年荷兰联省共和国执政。

  “德·阿尔伯公爵和格朗韦尔红衣主教是不是去那儿了,先生?”阿米奥对德·图尔农红衣主教说道,后者与大法官交谈后,阴郁不安地呆在两群人之间。

  “幸而我们平安无事,只需在舞台上战胜异端,”年轻的奥尔良公爵说道,他影射的是他头天扮演的角色,一位降伏额上有宗教改革运动几个大字的七头蛇的骑士。

  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同意儿媳的意见,把后来准备召集布卢瓦三级会议的大厅改作剧场,上文已交待过,弗朗索瓦一世城堡和路易十二城堡一直通到这间大厅。

  红衣主教只字未答,又在大厅中间踱来踱去,与德·罗贝尔泰先生及大法官低声交谈。许多人不知道后来成为政府各部的国务秘书处建立时遇到的困难,以及法国国王们为创建这些秘书处费了多大苦心。当年象罗贝尔泰这等国务秘书不过是个作家,在决定国家大事的王公贵胄中间是无足轻重的。除去财政总监、大法官和掌玺大臣外,当时没有其他的政府官职。国王们下诏书,把枢密院的职位赐给他们认为其主张有益于领导公众事务的臣属。进入枢密院的有高等法院的庭长,主教,无爵位的宠臣。臣子一入枢密院,便要巩固其地位,谋求王权授予的有职有权的差事,如地方长官、陆军统帅、炮兵总指挥、元帅、一支部队的将级团长、海军元帅、双桅战船船长,或常常谋求宫里的差事,如德·吉斯公爵担任的国王内室侍从长之职。

  “您认为内穆尔公爵会娶弗朗索瓦丝吗?”德·吉斯夫人问奥尔良公爵的教师道。

  “啊!夫人,”他答道,“我只懂拉丁文。”

  这个回答使周围听见的人不觉好笑。眼下,弗朗索瓦丝·德·罗昂被内穆尔公爵勾引一事成了街头巷议的话题;但内穆尔公爵是弗朗索瓦二世的表兄,由于母亲的关系与瓦卢瓦家族是双重的姻亲,所以吉斯兄弟认为与其说他勾引了人,不如说他受了勾引。不过罗昂家族声望显赫,弗朗索瓦二世驾崩后,内穆尔公爵因罗昂家对他起诉不得不离开法国,靠了吉斯兄弟的势力才把讼案妥善了结。波尔特罗①行刺后,他与德·吉斯公爵夫人结了婚,适才公爵夫人向阿米奥提出的、透露出她与德·罗昂小姐是情敌的问题便可以解释了。

  ①波尔特罗,暗杀德·吉斯公爵的凶手。

  “瞧瞧那边的一群不满分子,”德·格拉蒙伯爵说道,指了指被怀疑参与了宗教改革运动的柯利尼诸位先生、德·沙蒂翁红衣主教、当维尔、托雷、莫雷和好几位领主,他们全站在另一个壁炉边的两扇窗户之间。

  “胡格诺教徒蠢蠢欲动,”西皮埃尔说道,“我们知道泰奥多尔·德·贝兹正在内拉克求纳瓦尔王后声明支持新教徒,公开发誓弃绝原宗教信仰,”他望着奥尔良的执法官补了一句,执法官也是纳瓦尔王后的大法官,正在观察满朝文武。

  “她会这样做的!”奥尔良执法官干巴巴地回答。

  这个人物,奥尔良的雅克·科尔,当年最有钱的布尔乔亚之一,名叫格罗斯洛,在法国宫廷办理冉娜·德·阿尔布雷的事务。

  “您相信吗?”法兰西大法官一面估量格罗斯洛这句断言的意义,一面对纳瓦尔大法官说道。

  “难道您不知道,”富有的奥尔良人说,“这位王后除了性别之外没有一点女人味?她全心全意做男人的事,有干一番大业的气魄,战胜艰难险阻的心胸。”

  “红衣主教先生,”奥利维埃大法官对听了格罗斯洛这番话的德·图尔农先生说道,“对这样大胆的言辞您作何感想?”

  “纳瓦尔王后做得很对,挑选一个有钱借给洛林家族,并献出宅邸请准备巡幸奥尔良的王上下榻的人当她的大法官。”

  红衣主教答道。

  大法官和红衣主教彼此望了一眼,没敢交流各自的想法;但罗贝尔泰向他们讲了出来,因为他比这些大人物地位低微,以为有必要对吉斯兄弟表现出更大的忠诚。

  “纳瓦尔王室发誓弃绝祖先的宗教,却不弃绝德·波旁陆军统帅煽起的报复反叛精神,这是天大的不幸。我们又要目睹阿玛尼亚克派和勃艮第派的争执了。”

  “不会的,”格罗斯洛说道,“因为洛林红衣主教有路易十一的气质。”

  “卡特琳娜太后也有,”罗贝尔泰接口道。

  这时,玛丽·斯图亚特王后宠爱的贴身侍女达耶尔夫人穿过大厅,朝王后寝室走去。侍女的经过引起了一阵骚动。

  “我们就要进去了,”德·费埃斯克夫人说道。

  “我想不会,”德·吉斯夫人回答,“王上和王后陛下会出来,因为要召开重大的会议。”

  达耶尔家的轻轻叩门——这是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发明、并被法国宫廷采纳的恭敬的敲门方式,然后溜进国王夫妇的寝室。

  “天气怎么样,亲爱的达耶尔?”玛丽王后抖开床帏,露出容光焕发的白皙面庞说道。

  “啊!夫人……”

  “怎么啦,达耶尔?好象有弓箭手追你似的。”

  “啊!夫人,王上还睡着吗?”

  “是的。”

  “我们即将离开城堡,红衣主教先生求我告诉您,请您让王上作好准备。”

  “知道为什么吗,我的好达耶尔?”

  “新教徒想劫持你们……”

  “啊!这个新宗教不会让我安生的!我将把世上最美丽的三个王国的王冠集于一身,可是昨夜我梦见身陷囹圄。”

  “所以,夫人,这是个梦!”

  “劫持我?……倒挺客气;可是为了宗教被异端分子劫持,这太可怕了。”

  王后跳下床,穿上达耶尔递给她的一件黑丝绒晨衣,在腰间松松地束上一根丝带,然后坐到壁炉前一张红丝绒面的大椅子里。达耶尔生起了火,在卢瓦尔河畔,五月的清晨还带些凉意。

  “我的舅舅们是在夜里听到这些消息的啰?”王后待达耶尔很随便,问她道。

  “今天一早,两位德·吉斯先生便在平台上散步,以免谈话被旁人听到,还在那儿接见了从新教徒发生动乱的王国各地匆匆赶来的使者。太后夫人和她那些意大利人也在平台上,希望能求教于她;但她被拒之于这个小型会议之外。”

  “她一定气坏了!”

  “尤其是昨天的怒气还未消尽哩,”达耶尔答道,“听说她看见陛下身穿加拈金线的袍子,头披漂亮的棕色绉纱出现时,十分不快活……”

  “你走吧,我的好达耶尔,王上醒了。别让任何人,甚至可以随便出入的人——打扰我们,这是国家大事,我的舅舅们不会打扰我们的。”

  “嗳,亲爱的玛丽,你已经起床了?天大亮了吗?”年轻国王醒来时说道。

  “亲爱的宝贝,我们睡觉的时候,恶人们彻夜不眠,即将逼迫我们离开这幢美丽的住所。”

  “为什么提恶人呢,我的爱!撇开那些先生们硬塞在我们法语里的拉丁字眼不算,我们昨天的晚会不是世上最精彩的吗?”

  “啊!”玛丽说道,“这种语言格调高雅,拉伯雷已表明得一清二楚。”

  “你是位学者,我很遗憾不能用诗歌来赞美你;如果我不当国王,会向兄弟要回阿米奥老师,他使我兄弟学识那么渊博……”

  “别羡慕您的兄弟,他作了一些诗给我看,还要我把我作的拿给他看。得了,您是四兄弟中的佼佼者,既是体贴的情人,又必定是位好王上。所以,也许正为此您母亲才这样不喜欢你!不过你放心。我呀,我的心肝,我要代替所有的人来爱你。”

  “我不配爱这样十全十美的王后,”小国王说道,“昨天你跳火把舞时,我不知道是谁拦着我没有当着满朝的人吻抱你;我看得很清楚,美丽的玛丽,所有女子在你身边都象是仆人……”

  “要说只用散文讲话,您讲得动听极了,我的宝贝;更何况这是爱的心声。您呢,您很清楚,我的爱人,即便您是个可怜的小侍从,我也会象现在这样爱您,不过最甜蜜的事莫过于能够对自己说:‘我的情人是王上。’”

  “噢!多漂亮的胳膊!咱们干吗非得穿衣服呢?我多喜欢把手指伸进你那么柔软的头发里,弄乱金色的发卷。啊,我的爱人!别再让你的侍女们亲吻这雪白的脖颈,这漂亮的脊背,别再容忍啦!让苏格兰大雾拂弄过已经太过分了。”

  “您不来看看我心爱的国家吗?苏格兰人会爱您的,不会和这儿一样起来造反。”

  “我们王国里有谁造反?”弗朗索瓦·德·瓦卢瓦拉好长袍衣襟,把玛丽·斯图亚特抱到膝上说道。

  “噢!这一定挺有意思,”她藏起面颊不让国王亲吻,说道:“可是您应该统治,请注意,我的温柔的陛下。”

  “你为什么提统治呢?今早我要……”

  “可以为所欲为的人何需说我要?这不是王上的口吻,也不是情人的口吻。但是,问题不在这儿,别管啦!我们有件要紧的事。”

  “噢!”国王说道,“我们好久没什么事了。它有趣吗?”

  “不,”玛丽说道,“我们得搬家。”

  “我的爱人,我担保你见过你的一个舅舅了,他们把一切安排得那么好,以致十七岁上我还是个懒王。我真不知道开过第一次会后我干吗要继续出席其他会议?把王冠放在我的安乐椅上,他们可以干得一样好,我用他们的眼睛看一切,盲目地作出决定。”

  “噢!先生,”王后从国王膝上跳下,作出一副不快的神情嚷道,“原来讲好您不再为此事叫我伤心,我的舅舅们利用王权是为了给您的国民造福。你的国民可爱吗?如果你想独自发号施令,他们会象吞草莓一样把你吞下肚。他们需要军人,一个善用铁腕的严厉主子;而你呢,你娇小可爱,我喜欢你这个样子,不喜欢你别的样子,您听见了吗,先生?”她吻着这孩子的额头说道,他似乎想反驳这番话,她的抚爱使他变温和了。

  “噢!如果他们不是您舅舅!”弗朗索瓦二世嚷道,“我非常讨厌那位红衣主教,他装出曲意奉承的神气和顺从的姿态躬身对我说:‘陛下,事关王权的荣誉和您列祖列宗的信仰,陛下是不会容忍的’;等等,等等……我敢肯定他只是为他该死的洛林家族谋利益。”

  “你学得真象!”王后说道,“可是您为什么不利用这些洛林人了解正在发生的事,等以后您成年时亲自执政呢?我是您妻子,您的荣誉便是我的荣誉。我们将执掌大权,好吧,我的宝贝!但直到我们能够随心所欲之前,并非事事美好如意!对王上而言,最难的莫过于统治!比方说我吧,难道我是王后吗?我的舅父们为了您宝座的荣耀做了好事,您以为您母亲不会对我以恶相报?嗳!真是天渊之别啊!我的舅父们是王公贵胄,查理曼大帝的后代,对您充满敬重,将会为您而死;那个偶然当上法国王后的医生或者商人的女儿呢,她象当不了家的布尔乔亚女子一样纠缠不清。这个意大利女人由于没把这儿搅得一团糟而心怀不满,时时刻刻向我摆出一副苍白严肃的面孔;然后,紧抿着嘴:‘我的女儿,您是王后,我不过是王国的第二号女子。’她对我说。(她气得发狂,你明白吗,我的宝贝?)‘但如果我处在您的地位,就不会在朝廷守丧期间穿肉红色的丝绒,不梳发髻、不戴珠宝便在大庭广众之中露面,因为不符合普通贵妇身分的事更不符合王后的身分。我也不会去跳舞,只在一边看别人跳!’这就是她对我说的话。”

  “噢!我的上帝,”国王接口道,“我似乎听见她的声音。上帝!如果她知道……”

  “噢!您在她面前仍然发抖。她叫你心烦,是不是?我们会把她打发走的。毫无疑问!骗骗你还说得过去,这婆子是佛罗伦萨人;可是叫你心烦……”

  “看在上天的份上,玛丽,住嘴吧,”弗朗索瓦说道,既不安,又高兴,“我不愿意你失去她的友谊。”

  “我将头戴世上最美丽的三个王冠,您别担心她有朝一日会和我吵翻,亲爱的小王上,”玛丽·斯图亚特说道,“尽管她有一千个理由恨我,她仍然对我表示亲热,以便疏远我和舅父们的关系。”

  “恨你!……”

  “是的,我的天使,如果对这种情感我没有一千个证据——女人们互相交换这类证据,也只有她们懂得其中的恶意,我可以将就她对我们珍贵爱情的一贯反对。你父亲始终不能容忍梅迪契小姐,这难道是我的错?最后,她那么不喜欢我,及至你发了怒,我们在这儿和在圣日耳曼才没有分室而居。她硬说这是法兰西国王和王后的习惯。习惯!这是您父亲的习惯,道理不言自明。至于您祖父弗朗索瓦,老家伙为了自己寻欢作乐的方便立下了这个规矩。所以,您得小心!如果我们离开这儿,别让侍从长把我们分开。”

  “如果我们离开这儿,玛丽?我呀,我可不愿意离开这座漂亮的城堡,从这儿我们望得见卢瓦尔河和布莱索瓦河,脚下的一座城,头顶上世间最美丽的天空,还有这些迷人的花园。如果我离开,那将是与你同往意大利观赏拉斐尔的绘画和圣彼得大教堂。”

  “还有桔树呢?噢!娇小可爱的王上,你哪儿知道你的玛丽多么想在开花挂果的桔树下散步!唉!也许我永远也见不到。噢!在这些香气扑鼻的树下,在蓝色的海滨,蓝色的晴空下,我们这样站着,听人唱一支意大利的歌!”

  “咱们动身吧,”国王说。

  “动身!”侍从长走进来嚷道,“是的,陛下,是得离开布卢瓦。请原谅我如此冒昧;但是情势危急,顾不得礼仪了,我来恳求您召集会议。”

  玛丽和弗朗索瓦被人撞见,急速分开,脸上露出王家尊严受到冒犯的同一种表情。

  “您是位权力极大的侍从长,德·吉斯先生,”年轻国王忍住怒气说道。

  “让情人们见鬼去吧!”红衣主教凑在卡特琳娜耳边悄悄地说。

  “我的儿,”太后出现在红衣主教身后,接口道,“事关您本人的安全和王国的安全。”

  “陛下,您睡觉时,异端睁着眼睛,”红衣主教说道。

  “你们回大厅吧,”小国王说,“我们就开会。”

  “夫人,”侍从长对王后说道,“您的皮货商的儿子给您送来了皮衣,旅行正好用得上,因为我们很可能沿卢瓦尔河走。可是,”他转身对太后说道,“他也想和您谈谈,夫人。乘王上穿戴时,您和王后夫人立即把他打发走吧,免得让这件小事弄得我们头昏脑涨。”

  “好,”卡特琳娜说道,心中暗想:“他若想用这类诡计把我支开,算他不认识我。”

  红衣主教和公爵退下,留下两位王后和国王。侍从长再次穿过警卫室去咨议厅,叫掌门官把王后的皮货商领来。克里斯托夫见这位掌门官从警卫室的另一头朝他这头走来,从服装上看以为他是位要人,心里便发了慌;这种感觉在关键时刻来临之际本来极其自然,但是掌门官的动作把在场的全体达官贵人的目光引向克里斯托夫,他的平庸相貌和他的包裹,当掌门官对他说“洛林红衣主教大人和侍从长大人召您到咨议厅谈话”时,他心慌得更厉害了。

  “难道我被出卖了?”新教徒的脆弱使者暗自思量。

  克里斯托夫垂下眼睛跟随掌门官走,来到几乎与警卫室一样大的宽敞的咨议厅才抬起双眼。只有两位洛林亲王站在华丽的壁炉前,这壁炉背靠警卫室里两位王后的侍女伫立于前的壁炉。

  “你从巴黎来,走的是哪条路?”红衣主教问克里斯托夫道。

  “我从水路来,大人,”新教徒回答。

  “那么你是怎么进布卢瓦的?”侍从长说道。

  “从港口,大人。”

  “没人为难你吗?”不住打量年轻人的公爵说道。

  “没有,大人。一有士兵打算拦住我,我就说我父亲是两位王后的皮货商,我是来送货的。”

  “巴黎人在做什么?”红衣主教问道。

  “仍在追查谋杀米纳尔院长的凶手。”

  “你是不是我的外科医生的至交的儿子?”德·吉斯公爵说道,克里斯托夫慌乱的心情平静下来后,那一脸老实相使公爵上了当。

  “是的,大人。”

  侍从长走出去,猛然掀起遮住咨议厅双道门的门帘,向全体求见者露出他的面孔,在他们中间寻找国王的首席外科医生。昂布鲁瓦斯站在一个角落里,发现公爵冲他使眼色,便走了过来。昂布鲁瓦斯已倾向于新教,并最终选定了它;但是吉斯兄弟和法兰西国王们的友谊使他免受新教徒遭到的一切不幸。公爵自认受过昂布鲁瓦斯·巴雷的再造之恩,几天前任命他为国王的首席外科医生。

  “有什么事,大人?”昂布鲁瓦斯说道,“王上病了吗?我想他病得不轻。”

  “怎么?”

  “王后太漂亮了,”外科医生回答。

  “啊!”公爵吃惊地说道,“不过不是这件事,”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昂布鲁瓦斯,我想叫你见见你的一位朋友,”他边说边把他带到咨议厅门口,向他指指克里斯托夫。

  “咳!真的,大人,”外科医生叫道,向克里斯托夫伸出手。“你父亲身体好吗,小伙子?”

  “很好,昂布鲁瓦斯师傅,”克里斯托夫回答。

  “你进宫来做什么?”外科医生说道,“送包裹可不是你的行当,你父亲打算让你当讼师。你想要这两位高贵的亲王保荐你当律师吗?”

  “噢!我的上帝,是的,”克里斯托夫说道,“不过是为我父亲的利益;如果您能代我们说情,请和我一起,”他作出一副可怜相说道,“求侍从长大人下令支付欠我父亲的一笔款子,因为他已经山穷水尽了……”

  红衣主教和侍从长彼此望了一眼,似乎很满意。

  “现在您可以走了,”侍从长向昂布鲁瓦斯作了个手势说道。“您呢,朋友,”他对克里斯托夫说,“从速办完事回巴黎吧。我的秘书将给您一张通行证,因为,见鬼!路上不会太平的!”

  两兄弟一旦肯定克里斯托夫的确是宫廷供应人好基督徒勒卡缪的儿子,他来只是为了讨债,他们对他肩负的重大利害关系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领他去王后寝室吧,她大概就要召见他,”红衣主教指着克里斯托夫对外科医生说道。

  皮货商之子在咨议厅受盘问的当儿,国王从与寝室毗连的书房走进盥洗室,留下王后陪伴婆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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