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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特琳娜太后立于巨大窗户宽阔的窗洞前,眼望花园,沉浸在最忧郁的思绪之中。她看到本世纪最伟大的统帅之一在上午即将以摄政官的可怕头衔取代她的儿子,法兰西国王。面对这个危险,她孤单一人,无法行动,无力自卫。自亨利二世死后,她始终身着丧服,苍白的面孔因凝神沉思纹丝不动,恍若一具幽灵。她的黑眼睛闪着游移不定的光,这种令大政治家们备受谴责的优柔寡断来自目光的深远,他们对困难一览无余,让这些困难互相抵偿,可以说先把一切机会加在一起然后再作决断。她两耳轰鸣,血液激荡,神态却依然庄重安详,估量着脚下实实在在的深渊之上的政治深渊有多深。继逮捕沙尔特勒主教代理官之后,这一天是她王后余生中许许多多可怕日子中的第二个;也是她学习掌权过程中的最后一个错误。尽管权杖似乎正从她手中溜走,她仍想抓住它,并且靠意志的力量抓住了它,公公弗朗索瓦一世及具朝廷的鄙夷,——她身为太妃,在宫中却人微言轻——亨利二世的一贯拒绝,情敌狄安娜·德·普瓦蒂埃的可怕反对,都未使这力量有所懈怠。一个男子理解不了这位被将了一军的王后;但是金发的玛丽,那么敏感,那么机智,未脱少女的稚气却已老于世故,她一边用眼角打量她,一边哼着一首意大利小调,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一脸顽皮的苏格兰俏女子虽未猜出受到抑制的野心的狂风暴雨使佛罗伦萨女子微微沁出了冷汗,但她知道舅父德·吉斯公爵的升迁令卡特琳娜怒火中烧。而最使她开心的事莫过于窥视婆母的一举一动,在她心目中婆母是个阴谋家,一个被人贬低、随时准备报复的暴发户。一位女子的脸凝重阴沉,有点可怕,因为意大利女子的惨白使她们的面色在白天有如黄色的象牙,虽然在烛光下又变得光彩照人,另一位女子的脸又光鲜,又快活。
十六岁上①,玛丽·斯图亚特的面孔呈现出金发女子的白皙,使她遐迩闻名。娇嫩动人的面庞轮廓端正,闪烁着孩童般的狡黠,眉毛的匀称,眼神的活泼,小巧嘴巴的顽皮把这份狡黠坦率地表露出来。她当时施展的这种种小猫的妩媚,在她身陷囹圄或即将登上令人恐怖的断头台时都未减分毫。这两位王后,一个豆蔻年华,一个韶光已过,处处构成鲜明的对照。卡特琳娜是位威严的王后,不可捉摸的孀妇,除醉心权力外没有别的激情。玛丽是个爱嬉戏的女子,无忧无虑的新娘,拿着几个王冠当玩具耍。一位对巨大的不幸早有所料,对吉斯兄弟将被暗杀有种模糊的预感,并悟到这是打垮有可能凌驾于王权和高等法院之上的人的唯一手段;总之她瞥见漫长斗争中的滚滚血流;另一位没有料到她将依法被害②。一个奇特的想法使意大利女子稍稍冷静下来。
①实际上是十八岁。
②一五六○年十二月法王弗朗索瓦二世夭亡,玛丽·斯图亚特于次年八月返回苏格兰,先后与达恩利伯爵和博思韦尔伯爵结婚,遭到苏格兰贵族的反对,一五六七年被正式废黜。玛丽被迫出走,到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的宫中寄居,被囚禁了十八年。为了摆脱囹圄,她进行阴谋活动,企图推翻新教女王伊丽莎白的天主教徒们也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一五八六年暗杀伊丽莎白的阴谋败露。英格兰法庭对玛丽进行了审讯并判处死刑。
“按照女巫和吕吉耶里的说法,本朝即将结束;我不会长久处于困境的,”她心里想。
奇怪的是,如今被遗忘的一门秘术——决疑占星术——此时并在她的一生中成了她的支柱,她眼见实施秘术者的预见分毫不差地变为现实,对它益发相信。
“您很忧郁嘛,夫人?”玛丽·斯图亚特边说边从达耶尔手中接过小便帽,紧扣在头发分路处,两个华丽的花边帽翅围着鬓边的绺绺金发绕了一圈。
画家的彩笔使这顶帽子大大出名,以致它成为苏格兰王后的专用品,虽然这是卡特琳娜为了给亨利二世戴孝替自己设计的;但是她不如儿媳戴得俏,儿媳戴上要合适得多。在太后对年轻王后的众多不满中这不是最小的一个。
“这是王后对我的责备吗?”卡特琳娜转身对儿媳说道。
“我理应尊敬您,怎么敢呢,”苏格兰女子狡黠地反唇相讥,望了达耶尔一眼。
在两位王后之间,得宠的贴身侍女如同壁炉柴架上的雕像,一丝赞许的微笑能要了她的小命。
“我失去了先王,儿子的王国又行将卷入战火,我怎能象您一样快活呢?”
“政治不关女人的事,”玛丽·斯图亚特反驳道,“再说有我的舅父哩。”
在当前的形势下,这两个词儿无异于两支毒箭。
“那就看看咱们的皮衣吧,夫人,”意大利女子含讥带讽地回答,“您的舅父们决定王国大事的时候,我们可以关心一下自己的事。”
“噢!可是我们将出席会议,夫人,我们的用处比您以为的要大。”
“我们,”卡特琳娜带着惊讶的神气说道,“可是我,我不懂拉丁文。”
“您以为我有学问!”玛丽·斯图亚特笑道,“那么,我向您起誓,夫人,目前我正在学习,为的是赶上梅迪契一家的水平,以便有朝一日学会治愈王国的创伤。”
这句令人联想起梅迪契家族渊源的挖苦话直刺卡特琳娜的心窝,有人说这家人的祖上是名大夫,另一些人说是个有钱的药品杂货商。她一时语塞。达耶尔见女主人望着她寻求赞许——那是所有人,甚至王后在没有观众的情况下对下人的要求——,脸变得通红。
“您那迷人的言辞,夫人,可惜既不能治愈国家的创伤,也不能治愈教会的创伤,”卡特琳娜带着镇定冰冷的庄重态度说道,“我的祖先在这方面的学问使他们得到了宝座;而如果您在危险面前继续开玩笑,您可能将失去您的宝座。”
这时,达耶尔为克里斯托夫开了门,首席外科医生轻轻叩门,亲自做了通报。
新教徒装出在这样的场所颇为自然的局促不安,想研究一下卡特琳娜的面孔,但是玛丽王后朝纸板盒扑来看她的上衣,动作之敏捷使他大吃一惊。
“夫人,”克里斯托夫对佛罗伦萨女子说道。
他背朝另一位王后和达耶尔,乘这两个女子即将把注意力放在皮衣上的时机立即采取大胆行动。
“找我有什么事?”卡特琳娜朝他投去锐利的目光,说道。
克里斯托夫把德·孔代亲王建议的条约、新教徒的计划和兵力细节的单子揣在怀里,衬衣与齐膝紧身呢外衣之间,外面包着卡特琳娜欠皮货商的账单。
“夫人,”他说,“我父亲极需钱用,如果您肯屈尊看一眼您的账单,”他把折叠着的纸打开,把条约放在上面,补充道,“您将看到陛下欠他六千埃居。请您可怜可怜我们。看看吧,夫人!”他把条约递给她。“请您念念。这是先王登基以来欠的账。”
条约的绪言把卡特琳娜看得头晕目眩,但她没有失去冷静,急速把纸卷好,对这个年轻人的大胆和机智十分钦佩;从这手绝招中她觉得会得到理解,于是用纸卷敲了敲他的头。
“您真笨,小朋友,交皮货之前先送账单。您得学会了解女人!在我们满意之前千万别给我们送账单。”
“这是传统吗?”年轻王后问婆母,后者只字不答。
“啊!夫人们,请原谅我父亲,”克里斯托夫说道,“如果他不需要钱用,你们哪会有皮货呢。各地刀枪林立,路上危险重重,我们不到困苦不堪的地步,我是不会来这儿的。除了我,谁也不愿意冒险。”
“这小伙子是个新手,”玛丽·斯图亚特微笑着说。
为了理解这个至关重要的小小一幕,有必要指出上衣——如该词所示(上装之外①)——是妇人们穿在短上衣外面、裹住髋部、勾勒出腰身的一种紧身斯宾塞式上衣②。这种衣服能防止背、胸和颈部受寒。上衣内衬毛皮,露出一道颇宽的滚边。玛丽·斯图亚特试穿上衣,对着一面威尼斯大穿衣镜照来照去,以观后身的效果,这样就给了婆母细读文件的机会,若无这一情况,文件的体积本来会引起她的怀疑。
①surcot(上衣)一词由surcotte(上装之外)两词构成。
②一种无垂尾上衣,因英国贵族斯宾塞而流行一时,由此得名。
“安然无恙的人见到女人们时,谁会向她们大谈自己冒的危险呢?”她出现在克里斯托夫面前说道。
“啊!夫人,我也有您的账单,”他望着她说,傻里傻气的样子装得极象。
年轻王后没有接账单,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发现——但当时未引起任何后果——他从怀里取出卡特琳娜王后的账单,却从衣兜里掏出她的账单。她在这小伙子眼中也没有看到她的外貌在众人心中激起的赞美;但她太专注于自己的上衣,一开始没有考虑这种冷漠原因何在。
“拿着,达耶尔,”她对贴身侍女说道,“你把账单交给德·凡尔赛先生(洛梅尼)①,叫他替我付款。”
①德·凡尔赛是枢密院书记官。
“噢!夫人,如果您不请王上或侍从长大人——他就在这儿——给我签发一项命令,您的亲切话语将不会发生作用。”
“朋友,您的急性子不符合臣民的身分,”玛丽·斯图亚特说道,“难道您不相信王后的话?”
国王出现了,身着丝质紧身长裤和当年的那种短裤,但没穿紧身短上衣和大氅;他那件华贵的丝绒礼服镶着小松鼠皮的滚边,现代语言中只有这个词能够使人对国王的便装有个概念。
“哪个无赖怀疑您的话?”年轻的弗朗索瓦二世说道,虽然离得远,他仍然听到了妻子的最后一句话。
国王夫妇的床遮住了书房的门。这间书房后来被称为老书房,以区别亨利三世在这套居室的另一端、三级会议大厅那边布置的富丽堂皇的藏画室。亨利三世命刺客们躲在老书房里,派人叫德·吉斯公爵到那儿找他,行刺时他一直藏在新书房,事后才出来看这个对他说来王国不再有监狱和法庭,也不再有法官和法律的胆大妄为的臣民咽气。没有这些可怖的细节,如今史学家将难以辩识这些挤满士兵的大厅和书房曾经派何等用场。就在昔日若有所思的卡特琳娜决定与各党斗争的地点,一名司务长正给他的情妇写信。
“来,朋友,”太后说道,“我去叫人付钱给您。得让生意做下去,而金钱是它的主要动力。”
“哦,亲爱的,”年轻王后笑道,“母后比我更精通商务哩。”
卡特琳娜正待出去,没有回击这又一句挖苦话;但转念一想,她的无动于衷有可能引起怀疑,便怒气冲冲地回答媳妇说:“您呢,亲爱的,更精通男女之情!”然后下了楼。
“把这些都收好,达耶尔,咱们去开会吧,先生,”年轻王后对国王说道,她为能在太后不在场时决定摄政官的重大问题而兴高采烈。
玛丽·斯图亚特挽起国王的胳膊。达耶尔第一个出去,对年轻侍从们说了一句话,其中一位,后来在圣巴托罗缪节死得极惨的小泰利尼叫道:“王上驾到!”
听到这句话,两名火枪手持枪敬礼,两名年轻侍从在廷臣和两位王后的侍女组成的人墙之间朝咨议厅走去。枢密院全体成员聚集到离楼梯门不远的咨议厅门口。侍从长、红衣主教和大法官迎着两位年轻君主走去,他俩朝几名侍女微笑,或回答几位较亲近的廷臣的询问。年轻王后显然很不耐烦,拖着弗朗索瓦二世朝巨大的咨议厅走去。当火枪触到地板发出低沉的响声,宣告国王夫妇已入大厅时,年轻侍从们又戴上帽子,贵人们继续就即将讨论的事情的严重性进行个别交谈。
“派了希维尔尼去请陆军统帅,他没有来,”一个说。
“没有一个血统亲王,”另一个指出。
“大法官和德·图尔农先生心事重重!”
“侍从长叫人告诉掌玺大臣务必参加这次会议,恐怕要下诏书。”
“在这种时刻,太后怎么呆在楼下她的居室里!”
“咱们要有麻烦了,”格罗斯洛对德·夏蒂翁红衣主教说道。
总之人人各抒己见。一些人在这间宽阔的大厅里来回走动,另一些人在两位王后的侍女周围象蝴蝶似的飞来飞去,仿佛透过三尺厚的墙壁、两道门和包住门的贵重门帘可以抓住几句话似的。
咨议厅中央有张铺着蓝丝绒的长桌,国王坐在上首等母亲,年轻王后在他身边的一张扶手椅里就了座。罗贝尔泰在削鹅毛笔。两位红衣主教、侍从长、大法官、掌玺大臣,总之枢密院全体成员都望着小国王,奇怪他为什么不赐坐。
“讨论将在太后夫人缺席的情况下进行吗?”大法官对着年轻国王说道。
两位洛林亲王以为卡特琳娜不在场是他们的外甥女耍的手段。胆大的红衣主教在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的怂恿下,对国王说道:“王上尊意是否不等太后夫人便开始?”
弗朗索瓦二世不敢表态,答道:“先生们,请坐。”
红衣主教简单扼要地对处境的危险作了说明。这位大政治家在这个场合表现得干练之至,在与会者的一片静默中引出了摄政问题。年轻国王大概感到了压力,揣测母亲素谙国王的权利,了解王权面临的危险,于是回答红衣主教的一个正面要求时说道:“等等母后吧。”
卡特琳娜王后不可思议的迟到点醒了玛丽·斯图亚特,她迅速回想起来的三个细节倏然间同时从脑际闪过。首先送交婆母的账单的厚度令她惊讶,不管她当时多么心不在焉,因为似乎视而不见的女人其实眼睛尖得很;其次克里斯托夫把这些账单与她的账单分放于两处。“为什么呢?”她暗自思量。
最后她回忆起那小伙子的冰冷目光,立即把这归因于新教徒对吉斯外甥女的仇恨。一个声音向她喊道:“他会不会是胡格诺教徒的使者?”如同急性子的人顺从本能的反应,她说:
“我亲自去找母亲!”然后突然走出去,冲向楼梯,令廷臣和贵妇们大惑不解;她下楼去婆母居室,穿过警卫室,象小偷一般小心翼翼地打开卧室的门,影子似的在地毯上轻轻移步,却到处找不见她;她想大概能在卧室和祈祷室之间的华丽书房中撞见她。如今人们还完全辩识得出这间祈祷室的布局,按照当时的风尚,它在私生活中起的作用犹如现在的小客厅。
出于偶然——想到王权任凭这座城堡衰败凋零而不顾,这种偶然是难以解释的——,卡特琳娜的书房令人赞叹的细木护壁板至今犹存,在这些精雕细刻的护壁板上,今日的收藏家仍可以见到意大利富丽堂皇的痕迹,认出太后设下的小小藏物处。为了理解即将在这里发生的事,对这些珍奇之物作个精确的描述实有必要。细木护壁板当时大约由一百八十块长方形小雕花板拼成——如今尚存一百余块——,每块都呈现出图案不同的阿拉伯式装饰花纹,显然借鉴于意大利最迷人的阿拉伯式装饰图案。木料取自常青橡树。霍乱流行时粉刷的一层石灰浆下——无益的防范措施——人们发现了红色,这足以表明雕花板用金色打了底。未受腐蚀之处令人猜想图案的某些部分在底色上呈现或蓝、或红、或绿的颜色。拼花板的数量之多透露了防人查找的用心;倘若有人对此表示怀疑,城堡的守门人一面要当代子孙对卡特琳娜恨得咬牙切齿,一面把护壁板下方齐地板处的一块接缝覆盖板条指给观光者看,板条相当粗糙,可以掀动,板条下依然有巧妙的弹簧。扣一下如此伪装的扳机,王后可以打开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雕花板,板后面的墙里有个与雕花板一样呈长方形但相当深的藏物处。今天,最训练有素的眼睛仍难以在所有这些雕花板中辩认出哪一块将翻倒在看不见的铰链上;不过,当两眼被巧妙组合起来的掩盖接缝的各种色彩和包金逗弄了一番后,也就不难相信要在两百块雕花板中发现一两块是根本办不到的事。
当玛丽·斯图亚特扭动这间书房相当复杂的弹簧锁时,适才确信德·孔代亲王计划之重大的意大利女子刚按了一下藏在接缝板条中的弹簧,一块雕花板猛然掀开,卡特琳娜转身去取桌上的文件,以便把文件藏好并保证送文件来的忠诚密使的人身安全。听见开门的声音,她猜到只有玛丽王后才会不经通报前来。
“您完了,”她意识到已无法藏好文件,也来不及关上雕花板防止藏物处秘密的泄露,便对克里斯托夫说。
克里斯托夫报以视死如归的目光。
“Poveromio!”①卡特琳娜说道,然后瞧了儿媳一眼。——“背叛,夫人!我抓住他们啦,”她叫道,“去请红衣主教和公爵。别让这家伙出去,”她指着克里斯托夫说道。
①意大利文:我可怜的人!
顷刻之间,这个机警女子作出了判断:必须交出这可怜的年轻人,因为她无法把他藏起来,也救不了他;一周前倒还来得及,但早上吉斯兄弟已得知密谋的消息,他们想必掌握了她手上拿着的名单,显然正在引新教徒上钩。她十分高兴在对手身上觉察出她所希望的意图,既然阴谋已败露,出于政治考虑,她必须以功臣自居。这令人骇然的盘算是在年轻王后开门的一刹那间作出的。玛丽·斯图亚特缄默了片刻。她的目光失去了快乐,象人人心生疑念时那样锐利,在她则因对比的迅速变得十分吓人。她的眼睛从克里斯托夫移向太后,又从太后移向克里斯托夫,表露出诡谲的疑惑。然后她抓起一个铃铛,太后的一名侍女应声而来。
“迪鲁埃小姐,去请当值的卫队长,”玛丽·斯图亚特一反礼仪对侍女说,在类似的场合礼仪自然顾不上了。
正当年轻王后下这道命令时,卡特琳娜把克里斯托夫打量了一番,那目光对他说:“拿出勇气来!”新教徒心领神会,用眼神回答:“牺牲我吧,象他们牺牲我一样!”
“放心吧,”卡特琳娜用手势示意。待儿媳转过身,她埋头看起文件来。
“您是新教一派的?”玛丽·斯图亚特向克里斯托夫道。
“是的,夫人,”他回答。
“我没搞错,”她在新教徒眼中又看到了隐藏在谦卑表情之下的冷淡与仇恨的目光,喃喃地补了一句。
两位洛林亲王和国王派来的帕尔达扬突然出现。玛丽·斯图亚特请来的卫队长跟在这位年轻贵人、最忠心耿耿的吉斯分子后面。
“去代我请侍从长和红衣主教,并提请他们注意,如果没有发生严重的事我是不会如此冒昧的。去吧,帕尔达扬。——至于你,刘易斯顿,看住这个阴险的新教徒,”她指着克里斯托夫用母语对苏格兰人说道。
年轻王后和太后在亲王们和国王到来之前一直保持沉默。这段时间十分难熬。
玛丽·斯图亚特在婆母面前把舅父们要她扮演的角色暴露无遗;她平日一贯的疑心露了马脚,年轻人的良心深感这种行当对一位尊贵的王后多么不体面。至于卡特琳娜,她由于害怕刚刚自首,担心被人窥破心事,为自己的前途不寒而栗。这两个女子,一个又羞又气,另一个怨恨在心但外表平静,两人走到窗洞前,分别倚于左右两侧;但是她们如此会说话的眼神流露出心中的情感,以致她们不得不垂下眼睛,假装凭窗望天。这两个超凡出众的女子当时并不比最平庸的女子更有头脑。或许人被形势压倒时情况总是如此。在大灾大难面前,天才也有感到自身渺小的时刻。至于克里斯托夫,他如同滚进了深渊。苏格兰卫队长刘易斯顿倾听这片寂静,怀着大兵的好奇心注视着皮货商之子和两位王后。年轻国王和两位舅父的到来结束了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局面。红衣主教径直朝王后走去。
“我掌握了异端分子谋反的一切线索,这孩子是他们给我派来的,他携带着这份条约和这些文件,”卡特琳娜低声对他说道。
卡特琳娜向红衣主教解释的当儿,玛丽王后和侍从长咬了几句耳朵。
“怎么回事?”年轻国王说道,他孤独一人置身于这些互相冲撞的激烈的利害关系中间。
“我对陛下讲的事情无需久等便有了证据,”红衣主教一把抓过文件说道。
德·吉斯公爵打断谈话,把兄弟拉到一边,附在他耳边说:“这下子,没人反对我当摄政官了。”
红衣主教报以机智的一瞥,要哥哥明白他已经抓住从卡特琳娜的暧昧立场中得到的一切好处。
“谁派您来的?”公爵向克里斯托夫道。
“肖迪厄牧师,”他回答。
“年轻人,你撒谎!”军人怒冲冲地说,“是德·孔代亲王!”
“德·孔代亲王,大人!”克里斯托夫神情惊讶地说,“我从来没遇到过他。我是搞法律的,在德·图先生手下学习,任他的秘书,他不知道我在教。我只不过应允了牧师的请求。”
“够了,”红衣主教说道,“去叫德·罗贝尔泰先生,”他对刘易斯顿说,“这个小坏蛋比老政客还狡猾,他把我们兄弟俩骗了,本来他不用忏悔我也会给他领圣体的。”
“你不是孩子了,见鬼!”公爵喊道,“我们把你当大人对待。”
“有人想收买母后,”红衣主教对国王说,想把他拉到一旁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唉!”王后露出责难的神色对儿子说,拦住他不让红衣主教带他去祈祷室进行危险的游说,“您看到我的处境的后果了吧:我身为瓦卢瓦家族四位王子的母亲,有人以为我由于对公共事务权小势微生了气。”
年轻国王变得聚精会神。玛丽·斯图亚特见国王双眉紧蹙,便拉着他,把他带到窗口,低声说些想必类似于不久前他起床时对他说的那些温存话哄他。两兄弟这时阅读了卡特琳娜王后交出的文件。他们在其中发现了他们的暗探,沙特莱刑事长官德·布拉格洛纳先生并不掌握的情报,因此倒愿意相信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诚意。罗贝尔泰走来,领了有关克里斯托夫的几项秘令。四名苏格兰卫队卫士带走了受宗教改革运动的领袖们利用的年轻人,下了楼,把他交给宫廷法官德·蒙特雷梭先生。这个可怕人物由五名执达吏陪同,亲自把克里斯托夫押送到位于今已坍塌的塔楼拱顶地窖里的城堡监狱,布卢瓦城堡的守门人指着它告诉你那儿原是地牢。
出了这样一件事,会议只能走走过场而已:国王、年轻王后、侍从长、洛林红衣主教带着被打败的卡特琳娜回来开会,她发言赞成洛林人要求采取的措施。尽管大法官奥利维埃略表反对,只有他讲的话还透着行使其职权所必须的独立性,但是德·吉斯公爵仍然被任命为摄政官。罗贝尔泰送来了委任书,行动之迅速证明了称得上狼狈为奸的耿耿忠心。国王挽起母亲的胳膊,又穿过警卫室,向朝廷宣布翌日他将赴昂布瓦斯城堡。自查理八世以为不必俯身即可从脚手架下进门,结果撞上他命人雕刻的一扇门的门框不意身亡以来,这座府邸一直无人居住。卡特琳娜为遮掩吉斯兄弟的计划,表示有意在盖好她的舍农索城堡的同时,为王权完竣昂布瓦斯城堡。但是这个借口没有骗过任何人,朝廷上下预料将有大事发生。
克里斯托夫在单人囚室的黑暗中摸索了约莫两个小时,终于发现四壁装着粗糙的护壁板,但相当厚实,使这个方形地洞还算卫生,可以住人。洞门类似猪圈的门,进来时不得不弯腰曲背。门旁,朝一条走廊开的粗大的铁栅栏透进一点点空气和光线。黑牢的这种布局与威尼斯的水井一般无二,足以说明布卢瓦城堡的建筑师属于在中世纪给欧洲造就了那么多设计师的威尼斯学派。在探察护壁板上方的这眼井时,克里斯托夫发现把它与类似的两眼井隔开的左右两堵墙是砖砌的。他敲了敲看有多厚,惊讶地听到另一侧有人敲墙。
“您是谁?”邻居通过走廊问他。
“我是克里斯托夫·勒卡缪。”
“我呢,”那声音回答,“我是肖迪厄上尉,牧师的哥哥。昨夜我在博让西被捕;幸而没抓住我任何把柄。”
“一切都暴露了,”克里斯托夫说道,“这么说您从殴斗中脱了身。”
“目前我们在旺多姆森林中有三千人,他们全下定决心在太后和王上旅行途中劫持他们。幸好拉雷诺迪比我机灵,他逃走了。您刚离开我们,我们就遭到吉斯分子的突袭。”
“可是我不认识拉雷诺迪……”
“唔!我兄弟全告诉我了,”上尉答道。
听到这句话,克里斯托夫在凳上坐下,不再回答那个所谓上尉的任何问话,因为他与司法人员交往甚密,深知在监狱里应当谨言慎行。半夜时分,他听见开地窖铁门大锁的声音,然后看见走廊里亮起提灯惨淡的微光。宫廷大法官亲自来找克里斯托夫。对一个被撇在黑牢里不给饭吃的人如此关怀使克里斯托夫觉得古怪;但他被遗忘的原因恐怕是朝廷的大搬迁。大法官的一名执达吏用绳子捆住他的双手,牵着绳子把他一直带到路易十二城堡的一间低矮的大厅里,这显然是某位要人住宅的候见厅。执达吏和大法官让他坐在一张凳子上,执达吏象先前捆住他的手一样又缚住他的双脚。德·蒙特雷梭先生作了一个手势,执达吏出去了。
“好好听我说,朋友,”宫廷大法官抚弄着骑士团①的颈饰对克里斯托夫说道,这位要人深更半夜仍穿着礼服。
①指路易十一在一四六九年创立的圣米迦勒骑士团。
这个细节令皮货商之子深思。克里斯托夫看出事情尚未完结。当然,此刻还不会绞死他或审问他。
“朋友,你在这儿把你知道的关于德·孔代亲王与卡特琳娜王后暗中勾结的情况全告诉我,就可以免受残酷的肉刑。你不仅不会受罪,而且将举事摄政官大人,他喜欢聪明人,你的一脸善相给他留下了深切的印象。太后即将被遣送回佛罗伦萨,德·孔代先生大概将受到审判。所以,相信我,小人物应当投靠执政的大人物。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你会满意的。”
“唉!先生,”克里斯托夫答道,“我没什么可说的,在王后屋里我向德·吉斯先生们供认了我所知道的一切。肖迪厄引诱我把文件送到太后眼前,要我相信事关王国的和平。”
“您从没见过德·孔代亲王?”
“从来没有,”克里斯托夫说道。
一听这话,德·蒙特雷梭先生丢下克里斯托夫,去了隔壁的房间。克里斯托夫一人独处的时间不长。他进来的那扇门不久打开了,走进来好几个人,他们没有关门,在院子里弄出令人不快的响声。有人取来了显然是给新教徒的使者上刑用的木头和刑具。克里斯托夫的好奇心很快在新来者当着他的面在大厅里做的准备工作中找到了思考的材料。两个衣衫破旧、举止粗野的仆人听一个健壮的矮胖家伙指挥,这人一进来便向克里斯托夫投去食人肉者对其牺牲品的目光;他把克里斯托夫打量估价了一番,挺内行地估算着他的筋腱及其力量和耐力。此人是布卢瓦的刽子手。他手下的人往返数次搬来了床垫、木槌、木楔、木板,以及与这些准备工作有关的可怜孩子觉着用途既不清楚又不安全的一些物件,他怕得要命,又不明确怕什么,血液在脉管里冻成了冰。德·蒙特雷梭又露面时,进来了两个人物。
“怎么,什么都没准备好?”宫廷大法官说道,两个新来的人恭敬地向他行礼。“你们知道吗,”他对胖子及两名仆人补充道,“红衣主教大人以为你们已经动手了。——大夫,”他对新来者中的一位又说道,“这就是您的人。”他指了指克里斯托夫。
医生径直走向囚徒,给他的双手松了绑,拍拍他的前胸和后背。科学家把刽子手的阴险检查又认真作了一遍。这当儿,身着吉斯家号衣的仆役端来几张扶手椅、一张桌子和一应书写用具。
“开始记录吧,”德·蒙特雷梭先生向身着黑衣的第二个人物——一名录事——指指桌子说道。然后他回来坐在克里斯托夫身边,十分温和地对他说道:“朋友,大法官听说您拒绝以令人满意的方式回答我的提问,决定对您实施普通刑讯和特别刑讯。”
“他身体健康吗?能不能受得住?”录事对医生说道。
“能,”学者答道,他是洛林家族的一名家庭医生。
“好吧,您先退到旁边的大厅去,需要向您求教时我们会派人去请您。”
医生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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