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阵恐惧过后,克里斯托夫重新鼓起了勇气:他殉教的时刻来到了。从此他既冷漠又好奇地望着刽子手和他的仆人们做各项准备。这两人先匆忙支起一张床,然后准备称之为夹棍的刑具,它由几块木板组成,受刑者的每条腿裹着小软垫被置于木板之间。这样安放的两腿彼此靠得很近。精装本装订工在用绳子固定住的两块木板间压紧书籍时使用的器具可以使人对受刑者每条腿的安放方式有个十分准确的概念。人人想象得出,用木槌把楔子敲进紧压腿部的两个刑具之间会产生什么后果,两个刑具也用绳索捆紧,不会松开。在膝盖和脚踝处敲进楔子,就象劈木头似的。选择这两处无肉的地方,楔子进来时要挤压骨头,使受刑者疼痛难忍。普通刑讯要敲进四个楔子,脚踝和膝部各两个;特别刑讯则多达八个,只要医生认为犯人仍有感觉。当年,夹棍也用于双手;但由于时间紧迫,红衣主教、摄政官和大法官给克里斯托夫免了这一项。笔录已经开始,宫廷大法官一副沉思的神态踱着方步,口授了几句话,要克里斯托夫讲出姓名、年龄、职业;然后问他交给太后的文件得之于何人。

  “是牧师肖迪厄,”他答道。

  “他在哪儿交给您的?”

  “在巴黎,我家里。”

  “他交给您时,一定对您说过太后是否乐意接待您。”

  “他没对我讲过类似的话,”克里斯托夫答道。“他只求我私下交给太后。”

  “那么您常见肖迪厄啰,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您这趟旅行。”

  “我没有告诉牧师给两位王后送皮衣时,我还要替父亲索讨太后欠他的款子,我没来得及问他是从谁那儿听来的。”

  “可是这些文件,给您时没有包好,也没有盖封印,其中有反叛份子和卡特琳娜王后之间的协定;您一定看出他们使您有可能受到给参与叛乱者上的酷刑。”

  “是的。”

  “使您下决心作出叛国举动的人一定向您许诺了厚赏和太后的保护。”

  “我做此事是出于对肖迪厄的好感,我只见过他一个人。”

  “您坚持说您没见过德·孔代亲王?”

  “是的!”

  “德·孔代亲王没对您讲过太后准备赞同他的观点反对德·吉斯先生们?”

  “我没见过他。”

  “当心!您的一个同谋拉雷诺迪被捕了。不管他多么坚强,还是没能顶住等待着您的拷问,终于供认他和亲王曾与您会见。如果您想免受刑讯的折磨,我劝您痛痛快快讲出实情。也许这样您将得到宽赦。”

  克里斯托夫回答说他不能肯定他从未听说过的事,他没有同谋也不能无中生有。听到此言,宫廷大法官对刽子手作了个手势,又回到邻室。一见这手势,克里斯托夫皱起额头,神经质地紧锁双眉,准备忍受痛苦。手腕剧烈挛缩捏成拳头,指甲戳进肉里他也毫无知觉。三个人抓住他,把他按在行军床上,让他垂着双腿平躺着。刽子手用粗绳子把他的身体捆在这张桌上的当儿,他的两名助手各把一条腿放进夹棍。他们摇动手柄把绳索收紧,产生的压力未使新教徒十分疼痛。当两条腿如同被夹在老虎钳中时,刽子手抓起木槌、楔子,轮番望了望受刑者和录事。

  “您还否认吗?”录事说道。

  “我讲的是实情,”克里斯托夫回答。

  “那好,动手吧,”录事闭上眼睛说道。

  绳索被极为用力地收紧了。这一时刻或许是拷问中最疼痛的时刻:肌肉冷不防被压紧,血液急剧涌向上半身。可怜的孩子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似乎快要晕过去。医生被唤来。这人给克里斯托夫诊了脉,叫刽子手过一刻钟再打楔子,等血流平缓下来,感觉完全恢复。录事好心地劝告克里斯托夫,如果一开始他就忍受不住无法逃避的疼痛,那还不如趁早揭发;但是克里斯托夫只回答了下面的话:王上的裁缝!王上的裁缝!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录事问他道。

  “当我看到我将抵御何种酷刑,”克里斯托夫缓缓说道,以便赢得时间休息一下,“我唤起自己的全部力量并努力增强它,想到先王的裁缝为了宗教改革运动的神圣事业忍受的折磨,对他的拷问是当着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和王上的面进行的,我要力求无愧于他!”

  正当医生劝落难者别让人采用特殊手段时,急于了解审讯结果的红衣主教和公爵露了面,要求克里斯托夫即刻讲出实情。皮货商之子把他唯一肯做的供词重复了一遍,把罪责推到肖迪厄一个人身上。两位亲王作了个手势。一见这手势,刽子手和他的第一名助手抓起木槌,每人拿了一个楔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把楔子钉进两个刑具之间。刽子手在膝盖部位,助手对着双脚,在脚踝处。这一可怕场面的目睹者凝视着克里斯托夫的眼睛,他想必因为这些大人物的在场而情绪激奋,向他们投去盛怒的目光,象火焰一般明亮。钉另外两个楔子时,他不禁发出凄厉的呻吟。看到拿起特别刑讯的楔子,他住了口;但是目光死死盯住不动,向注视他的两位爵爷迸射出穿透力极强的流体,迫使公爵和红衣主教垂下了眼睛。美男子腓力四世命人当着他的面用硬币冲压机拷问圣殿骑士团的骑士时遭受过同样的失败。①这种肉刑是用装上皮缓冲垫的硬币冲压机的一根轴敲击受刑者的胸部。有位骑士死死盯住国王,以致被慑服的国王无法将目光从受刑者的目光上移开。敲第三下时,国王听见他当年将被上帝的法庭传讯,便走了出去,后来出了庭。钉第五个楔子——特别刑讯的第一个——的时候,克里斯托夫对红衣主教说道:“大人,缩短我的肉刑吧,这没有用!”

  ①为保护圣墓及圣地朝觐者于一一一八年组织的军事组织圣殿骑士团,因权势和财富日增引起王室的不安,被美男子腓力四世指控为崇奉异端,谤神毁道,终于使教皇克莱芒五世于一三一二年将其取缔。

  红衣主教和公爵回到大厅,克里斯托夫这时听见卡特琳娜王后讲了下面的话:“继续用刑,他毕竟不过是个异端分子!”

  她认为对自己的同谋比刽子手显得更严厉是谨慎之举。

  第六和第七个楔子钉了进去,克里斯托夫没有哼一声:他的面孔闪耀着异常的光彩,大概是激昂的狂热给了他超常的力量。除了在感情里,还能到哪儿去寻找忍受如此的痛苦所必不可少的依傍呢?最后,当刽子手拿起第八个楔子时,克里斯托夫微笑起来。惨不忍睹的严刑持续了一个小时。

  录事去找医生,询问钉第八个楔子是否会危及受刑者的生命。这当儿,公爵又来见克里斯托夫。

  “牡鹿的肚子!①你是名高傲的伙计,”他俯身在他耳边说道。“我喜欢勇敢的人。到我这儿来供职吧,你将幸福而富有,我的宠信将为你包扎受伤的四肢;我不会建议你干卑鄙的勾当,比方又混进你的党以便把他们的计划告诉我们:叛徒总是有的,而布卢瓦的监狱里就有证据;你只告诉我太后与德·孔代亲王关系如何。”

  ①一句咒语,可译为“畜生!”。

  “我什么也不知道,大人,”勒卡缪嚷道。

  医生进来检查受害者,说他还可以忍受第八个楔子。

  “钉进去,”红衣主教说道。“毕竟,如太后所说,他不过是个异端分子,”他望着克里斯托夫,对他狰狞一笑,又补了一句。

  卡特琳娜缓步走出邻室,立在克里斯托夫面前,冷冷地凝视着他。这时她成为两兄弟注意的对象,他们轮番审视着卡特琳娜和她的同谋。这场庄严的考验关系到这个雄心勃勃的女子的整个前途:她对克里斯托夫的勇气极为佩服,但严厉地望着他;她恨吉斯兄弟,却冲他俩微笑。

  “喂,”她说道,“年轻人,承认您见过德·孔代亲王吧,您会得到厚赏。”

  “啊!您是干什么行当的,夫人?”克里斯托夫可怜她,嚷着说。

  王后打了一个哆嗦。

  “他竟辱骂我!你们不绞死他吗?”她对若有所思的两兄弟说道。

  “多狠的女人!”侍从长在窗洞前大叫,同时用眼光征询兄弟的意见。

  “我要留在法国,向他们报仇雪恨,”王后心想。

  “干吧!要么逼他招供,要么把他弄死!”她冲德·蒙特雷梭先生嚷道。

  宫廷大法官转过眼睛去,刽子手们正忙着,卡特琳娜于是望了受难者一眼,这一眼没被任何人看见,如同露珠一般落在克里斯托夫身上。他觉得这位伟大王后的眼睛湿润了,那里面的确滚动着两颗末流即干的泪水。楔子打了进去,夹板中有一块断裂开来,克里斯托夫从胸膛中发出一声可怖的叫喊,然后住了口,露出一张喜气洋洋的脸:他原以为自己死了。

  “把他弄死!”红衣主教嚷着,略带嘲弄地重复王后的最后一句话,“不,不!别扯断这根线,”他对宫廷大法官说。

  公爵和红衣主教低声商量起来。

  “怎么处置他?”刽子手问道。

  “送他去奥尔良的监狱,”公爵说,“没有我的命令,”他对德·蒙特雷梭先生又说道,“千万别绞死他。”

  需要全力以赴进行的抵抗使体内器官的感觉变得极为灵敏,克里斯托夫的全部感官都达到同样极为灵敏的程度。只有他听见了德·吉斯公爵附在红衣主教耳边说的话:“我不放弃从这小家伙口里掏出实情。”

  两位亲王离开大厅后,刽子手们胡乱松开了受刑者的双腿。

  “谁见过这样强壮的罪犯?”刽子手对助手们说,“这怪人忍受住第八个楔子,他本该丧命的,我损失了他的身价……①”

  ①当年刽子手有权出卖被处死者的遗体。

  “朋友们,给我松绑时别把我弄疼了,”可怜的克里斯托夫说道,“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们的。”

  “得了,讲点人道嘛!”医生嚷着说,“公爵大人看重这个年轻人,把他托付给我了。”

  “我要和助手们去昂布瓦斯,”刽子手粗暴地说,“您自己照料他吧。再说,这不是狱卒来了。”

  刽子手走了,把克里斯托夫交到虚情假意的医生手里,他在克里斯托夫未来看守的帮助下将他抬上床,给他端来一盆汤,喂他喝下去,坐在他身边,给他诊脉,百般安慰他。

  “您不会死的,”他对他说,“您知道尽了自己的义务,内心应当感到甜蜜。王后委托我关照您,”他低声补了一句。

  “王后真好,”克里斯托夫说道,极度的苦痛使他的头脑十分清醒,吃了这样大的苦之后,他不想破坏忠心赤胆获得的结果。“但是她本可以使我免受这样巨大的痛苦,不把我出卖给迫害我的人,自己把我不知道的秘密告诉他们。”

  听到这个回答,医生拿起便帽和大衣,丢下克里斯托夫走了,他认定从这样刚强的人那儿他什么也得不到。布卢瓦的狱卒叫了四个人把可怜的孩子放在担架上,抬到城里的监狱,克里斯托夫在那儿沉沉睡去,据说在分娩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几乎所有的母亲都这样酣睡不醒。

  把朝廷迁往昂布瓦斯城堡时,两位洛林亲王并不存着在那儿见到宗教改革党领袖德·孔代亲王的希望,他们通过国王召他前来,给他设下了陷阱。作为王权的封臣和血统亲王,孔代应当服从国王的命令。不来昂布瓦斯就是对宗主犯下不忠之罪;来呢,又要受王权的支配。而此刻,王权、枢密院、朝廷,一切权力都集中在德·吉斯公爵和洛林红衣主教手中。

  在如此微妙的关头,德·孔代亲王表现出当机立断的精神和诡诈的智谋,使他成为冉娜·德·阿尔布雷称职的代言人和新教徒的骁勇的将领。他从谋反者的后方行至旺多姆,以便在事成之时支援他们。第一次起事以短暂的小接触告终,被加尔文引入歧途的贵族精英纷纷罹难,被洛林人的圆滑政策称作“昂布瓦斯骚乱”的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亲王即率五十名贵族抵达昂布瓦斯城堡。洛林人听说亲王已到,派德·圣安德烈元帅率一百名传令兵前往迎接。当贝恩人及其亲随到达城堡门口时,元帅拒绝亲王的侍从入内。

  “您得单独进去,大人,”正在狼牙闸门外的大法官奥利维埃、德·图尔农红衣主教和比拉格对亲王说。

  “为什么?”

  “您被怀疑背叛了宗主,”大法官驳了他一句。

  这时亲王见他的随从被内穆尔公爵包围,平心静气地回答:“如果是这样,我就一个人去见姻亲①,向他证明我的清白。”

  ①指弗朗索瓦二世。法兰西国王为表示亲热,把血统亲王、红衣主教、重臣、公爵、法兰西元帅称作“我的姻亲”。

  他下了马,无拘无束地与比拉格、德·图尔农红衣主教、奥利维埃大法官及德·内穆尔公爵交谈,向他们打听骚乱的细节。

  “大人,”德·内穆尔公爵说道,“叛匪在昂布瓦斯城中有内应。拉努上尉把一些全副武装的骑兵引入城内,他们给叛匪打开了这扇门,叛匪从这儿入城,占领了它……”

  “这就是说你们向他们打开了一只口袋,”亲王望着比拉格答道。

  “巴黎牧师的哥哥肖迪厄上尉本应在善人门发动进攻,如果他们有这场进攻配合,本来可以成功,”内穆尔公爵接口道;“但是德·吉斯公爵命我占领了一块阵地,肖迪厄上尉为避免战斗只好绕我而行。这个叛乱分子没有和别人一起在夜间到达,他在起床号响,王上的部队镇压入城的叛匪时才到。”

  “你们有预备队守卫丢弃给他们的城门吗?”

  “德·圣安德烈元帅先生与五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守在那儿。”

  亲王对这一军事部署赞不绝口。

  “摄政官如此行动,”最后他说,“必定掌握了新教徒的秘密。这些人大概被出卖了。”

  亲王被带进来,受到越来越严的控制;先头他想进城堡时,人家把他和自己人分开,当他朝通往国王套房的楼梯走去时,红衣主教和大法官又拦住他的去路。

  “我们受王上委托,大人,领您去您的房间。”

  “我成俘虏了吗?”

  “如果这是王上的旨意,教会之长和我就不会陪您了,”大法官说道。

  这两位要人把亲王带到一套房间,为他设了警卫,——说是出于敬意——他在房中呆了几小时也没见到一个人。他凭窗眺望自昂布瓦斯至图尔形成一片妖娆盆地的卢瓦尔河和田野;考虑着自己的处境,思量洛林人敢于对他本人采取什么行动,这时他听见房门开了,国王的弄臣、原来属于他的希科走了进来。

  “听说你失宠了,”亲王对他说道。

  “您无法相信有多严重,自亨利二世王死后,朝廷变得一本正经了。”

  “不过,王上应该爱笑呵。”

  “哪位王上?弗朗索瓦二世还是洛林的弗朗索瓦?”

  “你这样讲话,难道不怕公爵?”

  “他不会为此惩罚我的,大人,”希科微微一笑答道。

  “你来此有何贵干?”

  “呀!您到达后我不是理应来造访吗?我给您送来我的人头杖和便帽。”

  “我出不去了吗?”

  “您试试看。”

  “如果我出去呢?”

  “我会说您违反规则当了赢家。”

  “希科,你使我害怕……是某个对我感兴趣的人派你来的吗?”

  “是的!”希科点头示意。他走近亲王,要他明白有人在观察他们,偷听他们谈话。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德·孔代亲王问道。

  “只有胆量能使您摆脱困境,这是太后讲的,”弄臣凑着亲王的耳朵悄悄地说。

  “告诉派你来的人,”亲王答道,“如果我有什么应当自责和担心的事,就不会到这座城堡来了。”

  “我赶紧把这个勇敢的回答传出去!”弄臣叫道。

  两小时后,午后一点钟,国王午餐前,大法官和德·图尔农红衣主教来找亲王,在曾经开过会的大游廊里把他引见给弗朗索瓦二世。在那儿,当着满朝文武,德·孔代亲王对小国王的冷淡接待佯装惊讶,问起个中原因。

  “有人指控您,姻亲,”太后厉声说道,“参与了新教徒的阴谋,如果您不想让王上迁怒于您的家族,就应当做个忠臣和好天主教徒。”

  听到卡特琳娜——她挽着她儿子国王的胳膊,左首站着德·奥尔良公爵——在最深沉的寂静中讲的这番话,亲王傲气十足地后退三步,把手按在剑上,望着周围的全体要人。

  “讲这话的那些人,夫人,”他怒气冲冲地嚷道,“是凭空扯谎。”

  他把手套扔在国王脚下,说道:“愿意坚持这种诽谤的人请走出来。”

  看到德·吉斯公爵离开原地,朝廷上下无不战栗;但他没有象人们以为的那样捡起手套,却朝大无畏的驼背走去。

  “如果您需要一名副手,亲王,请接受我吧,”他说,“我为您担保,您将向新教徒表明如果他们想推您当首领是犯了多大的错误……”

  亲王不得不向摄政官伸出手去。希科拾起手套,交还德·孔代先生。

  “姻亲,”小国王说道,“您应当只为保护王权抽出宝剑。来用餐吧。”

  洛林红衣主教对兄长的举动十分惊讶,把他领到自己的居室。从最严重的危险中脱身的德·孔代亲王挽着玛丽·斯图亚特王后的手去餐厅;但是,他一面恭维年轻王后,一面寻思刀疤脸的政策此时正给他设下什么陷阱。亲王白白绞尽了脑汁,直到玛丽王后对他作了诱露,他才猜到洛林人的计划。

  “看到如此风趣的脑袋落地,”她对他笑道,“那太可惜了,您得承认我舅舅度量很大吧?”

  “是的,夫人,因为我的脑袋只适于搁在我的肩膀上,虽然一只肩膀显然比另一只粗壮。但您舅舅是否宽宏大度呢?他立功也太轻而易举了吧?您以为反对一位血统亲王就那么容易?”

  “一切尚未完结,”她接着说,“我们要看看处决您的贵族朋友时您将如何表现,枢密院决定处决要大张旗鼓地进行。”

  “王上做什么,”亲王说,“我就做什么。”

  “王上、太后和我,我们将与全体朝臣和使节们出席观看……”

  “一个节目?……”亲王含讥带讽地说。

  “比这更妙,”年轻王后说道,“一个火刑判决仪式,一个高瞻远瞩的政治行为。目的是要法国的贵族归顺王权,使他们再也不想煽动叛乱,策划阴谋……”

  “向他们指出这样的危险并不能消除他们的好战情绪,夫人,而在这场赌博中你们有可能输掉王冠,”亲王答道。

  气氛相当隆重的午餐结束时,玛丽王后肆无忌惮地公开谈论起此刻对持械就擒的贵人们的审判,提出有必要对他们的处决大造声势。

  “夫人,”弗朗索瓦二世说道,“对法兰西国王而言,知道那么多正直的贵族将抛洒热血难道还不够吗?是否应该当作胜利来庆贺呢?”

  “不,陛下;但应该当作一种儆戒,”卡特琳娜答道。

  “您的祖父和父亲有观看焚烧异端分子的习惯,”玛丽·斯图亚特说道。

  “在我以前执政的先王们各按各的心意行事,而我要按自己的心意行事,”国王回答。

  “腓力二世,”卡特琳娜接着说,“当然是位伟大的君主,最近他因为在荷兰而把一个火刑判决仪式推迟到他返回巴利亚多利德①后举行。”

  ①巴利亚多利德,西班牙一城市。

  “您意下如何,姻亲?”国王对德·孔代亲王说道。

  “陛下,您无法逃避,教廷大使和各国使节必须出席。我呢,我很乐意去,既然有贵妇们光临……”

  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一个眼色使德·孔代亲王果敢地打定了主意。

  德·孔代亲王进入昂布瓦斯城堡时,两位王后的皮货商也从巴黎赶来,骚乱的种种事件使他和拉利埃两家惶恐不安。

  在城堡门口,老人作了自我介绍,卫队长一听到王后皮货商这个词儿便回答他说:“好汉,如果你想让人绞死,踏进宫门就行了。”听了这话,绝望的父亲到几步之外的栅栏上坐下,等着两位王后的仆役或某个侍女走过,以便打听儿子的消息;但是他呆了一整天没有见到一个相熟的人,只好进城去,费了不少周折,在处决犯人的广场上找了一家旅店歇宿。他要了一间窗户临广场的房间,不得不每天付一利勿尔的房费。次日,他鼓起勇气,从窗口观看了对煽动叛乱者的处决,他们作为无足轻重的人,被判处车轮刑或绞刑。皮货商行会理事十分高兴在受刑者当中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处决结束后,他走过去拦住录事,先自报了家门,把满满一袋埃居塞在他手里,然后求他查一查前三次被处决者当中是否有个名叫克里斯托夫·勒卡缪的人。录事被这位绝望的父亲的举止和腔调所打动,把他一直带到家里。经过仔细核对,他向老人保证那个克里斯托夫既不在已处决的人当中,也不在以后将要处死的人之列。

  “亲爱的师傅,”录事对行会理事说道,“高等法院负责审问涉嫌此案的贵人和主要首领。所以,也许您儿子关押在城堡的监狱里,将于德·吉斯公爵和洛林红衣主教两位大人正在筹备的盛大处决仪式上受刑。届时将被斩首的有二十七名男爵,十一名伯爵和七名侯爵,总共五十名贵族或新教徒首领。都兰伯爵领地的司法与巴黎高等法院毫无共同之处,如果您一定要得到儿子的消息,就去见大法官奥利维埃大人吧,他奉摄政官之命,对案件掌有处理大权。”

  可怜的老人到太法官家去了三次,与许多为亲戚求情的人一起在院子里排队;但是有爵位的人对布尔乔亚有优先权,他只好放弃与大法官谈话的念头,他好几次看见大法官从家里出来,或去城堡,或去高等法院任命的委员会,卫兵们叫求情者们闪开组成一道人墙让他通过。悲戚的场面惨不忍睹,求情者中有妻子、女儿或母亲,泪流满面的全家老小。老勒卡缪送给城堡的仆人许多金子,求他们把他写的信交给玛丽王后的贴身女侍达耶尔,或交给太后的贴身女侍;但仆人们收下老人的埃居,却遵照红衣主教的命令把信交给了宫廷大法官。残忍之至的洛林亲王们可能害怕报复,在朝廷逗留昂布瓦斯期间倍加防范,所以威力最大的贿赂——金钱贿赂——和最积极的奔走也未使皮货商行会理事打听到儿子的下落。他哭丧着脸走遍这座小城,细细察看红衣主教为了德·孔代亲王将出席观看的可怕场面所做的浩大的准备工作。从巴黎到南特,人们通过当年惯用的手段刺激公众的好奇心。全体布道者和教堂住持在讲道时把处决与国王对异端分子的胜利一起宣布。背依城堡的平台上搭起三座漂亮的看台,中间那座看上去比另外两座更华丽,处决将在平台脚下执行。广场周围正在搭木板看台,被这个名闻遐迩的火刑判决仪式吸引来的观众人山人海,坐满了看台。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搬演的前一日,约有一万人在野外露宿。屋顶上挤满了人,窗口租金高达十利勿尔,这在当时是笔大数目。可怜的父亲当然占据了最好的一个位置,对众多贵族即将丧生的舞台一览无遗,舞台中央竖起了一个蒙着黑纱的宽大的断头台。大限那日早晨,人们抬来了舒凯,即犯人跪下把头置于其上的木砧,然后为负责点贵族的名,并宣读判决书的高等法院录事搬来一张罩着黑纱的扶手椅。从清晨起围墙便有苏格兰卫队和王室宪兵看守,阻止人群在处决前拥入。

  在城堡和城里各个教堂做完庄严的弥撒后,贵人们被带了进来,他们是剩下的最后一批谋反者。这些贵族——其中几位受了拷打——被集中在断头台下,陪伴他们的僧侣试图说服他们放弃加尔文的教义;但是谁也不听这些由洛林红衣主教派来的人讲话,贵族们大概担心其中有洛林人的奸细。为了摆脱对手的纠缠,他们唱起由克莱芒·马罗①改写成法语诗的圣诗。大家知道,加尔文出于理智,也为了打击天主教信仰,曾发布教谕用本国语言向上帝祈祷。人群中同情这些贵族的人,在朝廷驾到之际听到他们咏唱这段经文,无不为这一巧合而动容:

  祈上帝优渥有加,温和相待,

  以仁慈之心降福于吾人,

  愿他令人膜拜的面孔,

  为吾人发出熠熠光彩。

  ①克莱芒·马罗(1496—1544),法国著名诗人,七星诗社的领袖,拥护宗教改革运动。曾把《旧约》中的《诗篇》译成法文。

  新教徒的目光一齐投向他们的领袖德·孔代亲王,他的位置被故意安排在玛丽王后和奥尔良公爵之间。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王后在儿子身后,左手是红衣主数。教廷大使站在两位王后身后。摄政官骑在马上,与两位法兰西元帅和他的上尉们立于台下。德·孔代亲王出现时,全体将被斩首并认识他的贵族都向他行礼,无畏的驼子向他们回了礼。

  “对即将死去的人不表示一下礼貌,”他对奥尔良公爵说,“是很难做到的。”

  另外两个看台上挤满来宾、朝臣和宫廷侍役。最后是布卢瓦城堡的人,他们从欢度节日一变而为观看受刑,正如后来他们从宫廷的娱乐转入战争的冒险,转变之易如反掌将始终是外国人对法政策的手段之一。可怜的巴黎皮货商行会理事见儿子不在被处死刑的五十名贵族中间,快乐得无以复加。

  德·吉斯公爵作了一个手势,在断头台上的录事立即高声叫道:“冉-路易·阿贝里克,德·罗内男爵,犯信奉异端、亵渎君主、持械攻击王上罪。”

  一个英俊的高个儿男子脚步稳重地登上断头台,向民众和朝廷行礼,说道:“判词不符合事实,我拿起武器是为了把王上从他的敌人洛林人手中解救出来!”他把头搁在木砧上,头掉了下来。

  新教徒们唱道:

  上帝,你对吾人进行考验,

  又对吾人严加审查;

  白银要在火中提炼,

  你使我们心灵净化。

  “罗贝尔-再-勒内·布里克莫,德·维尔蒙吉伯爵,犯亵渎君主、谋害王上罪,”录事叫道。

  伯爵双手浸在德·罗内男爵的血泊中,说道:“愿这鲜血洒在真正罪人的身上。”

  新教徒们唱道:

  你让我们走进

  敌人的陷阱,你让罩住我们的猎网

  把我们腰部勒紧。

  “您得承认,教廷大使先生,”德·孔代亲王说道,“如果说法国贵族会谋反,他们也知道怎样死。”

  “兄弟,”德·吉斯公爵夫人对洛林红衣主教说道,“您把多少仇恨引到我们孩子的头上!”

  “这场面真让我难受,”年轻国王看到流淌的鲜血面色发白,说道。

  歌声不绝,斧头不停。终于,高歌而死的悲壮场面,尤其是歌声的渐渐低弱对人群产生的影响使洛林人引起的恐惧占了上风。

  “饶命吧!”当民众只听见一位贵人——留着最后杀害的最重要的贵人——微弱的歌声时齐声嚷道。他独自一人站在上断头台的矮凳下,唱道:

  祈上帝优渥有加,温和相待,

  以仁慈之心降福于吾人,

  愿他令人膜拜的面孔,

  为吾人发出熠熠光彩。

  “得了,内穆尔公爵,”对自己的角色感到厌倦的德·孔代亲王说道,“这场小接触是靠您打赢的,这些人也是您帮助抓获的,您不觉得有义务为这个人求饶吗?他是卡斯泰诺,我听说您曾向他保证对投降者以礼相待……”

  “难道我等他到了这儿才救他?”被严厉的指责刺痛的内穆尔公爵说道。

  录事慢条斯理地点名,大概是故意为之。

  “米歇尔-冉-路易,德·卡斯泰诺-夏洛斯男爵,被证实犯有亵渎君主和谋害王上罪。”

  “不,”卡斯泰诺高傲地说,“反对暴政和吉斯兄弟的篡权计划不是犯罪!”

  疲乏的行刑者见看台上的人动了起来,修理了一下斧头。

  “男爵先生,”他说,“我不想让您受苦,拖延一会儿也许能救您的命。”

  全体民众又叫道:“饶命吧!”

  “得啦,”国王说道,“饶了这个可怜的卡斯泰诺吧,他救过奥尔良公爵。①”

  红衣主教有意误解了“得啦”这个词儿②。他朝行刑者作了个手势,结果正当国王饶恕卡斯泰诺时,他已人头落地。

  ①卡斯泰诺与德·孔代亲王是表亲,当过亨利二世的马厩总管。弗朗索瓦一世的第三子查理·德·奥尔良公爵及其随从在一个节日混入工匠中饮酒作乐,在打斗中受了伤。是卡斯泰诺和他的兄弟救了王子的命。

  ②法语allons有“得啦”、“干吧”等多种含义。

  “这个人,红衣主教,算在您账上,”卡特琳娜说道。

  骇人听闻的处决执行后的次日,德·孔代亲王动身去了纳瓦尔。

  这件事在法国和所有外国宫廷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贵族血流成河,奥利维埃大法官悲痛万分,这位高尚的法官终于看出吉斯兄弟以保卫王位和宗教为幌子所要达到的目的,感到自己无力与他们抗衡。他虽是他们的亲信,但不愿为他们牺牲自己的职责和君主政体,他退出公共事务,指定洛皮塔尔为他的继任人。卡特琳娜得悉奥利维埃的选择,建议比拉格当大法官,极为热情地为他谋求这个职位。红衣主教不知道洛皮塔尔给卡特琳娜写信这一节,以为他始终忠于洛林家族,便要他与比拉格竞争,太后似乎迫不得已接受了他。洛皮够尔一上任便采取措施反对洛林红衣主教一心想输入法国的宗教裁判所,大力抵制吉斯兄弟反对法国教会自主的措施及政治措施,表现出他是个多么优秀的法国人,以致任命三个月后,为了降服他,他被流放到埃唐帕附近自家的维涅田庄。

  勒卡缪老人焦急地等待朝廷离开昂布瓦斯,因为他没有找到机会与玛丽王后或卡特琳娜王后谈话,希望在朝廷沿河堤返回布卢瓦必经的路上迎候她们。行会理事冒着被当作奸细的危险,装扮成穷人模样,借此混到大道旁的穷苦人中间。

  德·孔代亲王动身后,公爵和红衣主教以为已迫使新教徒沉默,给了太后稍多的自由。勒卡缪知道卡特琳娜不乘轿子,却喜欢骑搁脚板马,这是当时给为腿部受伤的卡特琳娜发明的或她本人发明的脚镫取的名字,她两脚蹬着一种丝绒驮鞍,侧身坐于马背上,一条腿伸进鞍子的半圆形缺口里。王后长着一双十分漂亮的大腿,所以有人指责她找到了这种显露的方式。老人于是出现在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眼前;但是,她一认出他来,便似乎大为光火。

  “离开这儿,好好先生,别让人瞧见您和我讲话,”她带着几分焦虑说道,“设法让巴黎手工业行会任命您当三级会议的代表,在奥尔良大会上您要支持我,您会知道儿子的下落的……”

  “他还活着?”老人问道。

  “唉!”王后说,“希望如此。”

  勒卡缪只好带着这句伤心话和王后适才透露给他的召开三级会议的秘密返回巴黎。

  几天来,有人向洛林红衣主教揭发纳瓦尔宫廷犯了罪。在里昂,多菲内的穆旺,一些新教徒在波旁家族最敢干的亲王率领下企图煽动民众造反。在昂布瓦斯血腥的处决之后,这种大胆的举动令洛林亲王们吃惊,他们大概想通过严格保密的手段消灭异端,建议在奥尔良召开三级会议。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意识到全国性的代表大会对她的政策将是一种支持,于是欣然同意。红衣主教想重新抓住他的猎物,打垮波旁家族,他召开三级会议只是为了把德·孔代亲王和纳瓦尔王——亨利四世的父亲安东尼·德·波旁——骗来,他想利用克里斯托夫证实亲王犯了叛国罪,倘若他还能将亲王置于国王的控制之下的话。

  在布卢瓦监狱度过两个月后,一天早晨,克里斯托夫卧于床垫上,被人用担架抬到一只平底驳船上,乘着西风北上奥尔良。他于晚上到达,给带到著名的圣埃尼昂塔楼。克里斯托夫不知他的递解是祸是福,他有充裕的时间思考自己的表现和前途。他卧在床上,两腿动弹不得,在那儿又呆了两个月。他的骨头已经折断。他要求得到城里外科医生的护理,狱卒回答他说有关他的命令极为严格,他甚至不得叫任何人给他送食物。如此严厉的措施——其后果是他被秘密囚禁——令克里斯托夫吃惊:照他的想法,他或者将被绞死,或者将被释放;他完全不知道昂布瓦斯发生的事。

  波旁家族的两位首领不顾卡特琳娜·德·梅迪契要他们呆在家里的秘密忠告,决定赴会,国王的亲笔信给他们吃了定心丸;朝廷正在奥尔良设立时,人们不无惊讶地从纳瓦尔大法官格罗斯洛那里听说两位亲王到了。

  弗朗索瓦二世驻跸于纳瓦尔大法官兼奥尔良执法克的公馆中。这位格罗斯洛,其双重身分是新教徒占有修道院那个时代的怪现象之一,格罗斯洛,奥尔良的雅克·科尔,当年最有钱的布尔乔亚之一,没有把姓氏留给他的宅邸;它后来叫做执法吏裁判所,大概王权或行省从继承人手中买下它设立了这个法庭。这幢由十六世纪的布尔乔亚建造、把那个时代的历史补充完整的优美建筑物如今依在,——当年国王、贵族和布尔乔亚在住宅建筑中比优美,比雅致,比财富,瓦朗日维尔金碧交辉的安哥庄园和巴黎人称“大力士”的公馆便是佐证——但它的状况大概会令考古学家和中世纪之友大失所望。去过奥尔良的人很难不注意到集市广场上的市政厅。它就是原先的执法吏裁判所,格罗斯洛的公馆,奥尔良最负盛名、但维修最差的宅邸。

  在考古学家眼中,这座宅邸的遗迹表明当年它多么巍峨壮丽,因为在那个时代,布尔乔亚们盖房木料大大多于石头。惟独领主有权给自己建造小城堡,一个意味深长的字眼。既然格罗斯洛公馆在宫廷穷奢极侈、大事铺张的时代做过国王的寓所,它想必是奥尔良当年最大、最华丽的房屋。吉斯兄弟和国王正是在集市广杨上检阅了布尔乔亚的卫队,在国王逗留期间,德·西皮埃尔先生担任该卫队的队长。当时,圣十字架大教堂正在修建,后来由亨利四世完成,作为他诚心改宗的证据,吉斯兄弟占据了石头遍地、工地塞途的教堂四周,下榻于如今已毁的主教府第。

  城市实行了军事占领,洛林人采取的措施表明他们多么想限制三级会议的自由,会议的代表们涌入该城,使最小的陋室的租金一涨再涨。朝廷、布尔乔亚自卫队、贵族和布尔乔亚们料想会发生政变,而血统亲王抵达时,他们的期待没有落空。当两位亲王走进国王的寝室时,满朝文武为洛林红衣主教的蛮横无礼大惊失色,他为了公开炫示自己的抱负,没有脱去帽子,纳瓦尔王却光着头站在他面前。这时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垂下眼睛以免流露出她的愤慨。年轻国王和王室幼支的两位领袖庄严地交换了意见;时间很短暂,因为德·孔代亲王刚一开口,弗朗索瓦二世便用下面这些可怕的话作为结束语:“姻亲先生们,我以为昂布瓦斯事件已经了结,其实不然,有人想叫我们后悔表现了宽容!”

  “和我们谈话的与其说是王上,不如说是德·吉斯先生们,”德·孔代亲王反唇相讥。

  “再见,先生,”小国王说道,脸气得发紫。

  在大厅里,两名卫队队长拦住了亲王的去路。法兰西警卫连连长走上前来,亲王从短上衣里掏出一封信,当着满朝文武说:“德·玛耶-布雷泽先生,您能不能给我念念?”

  “好,”法兰西警卫连连长说道。

  “姻亲,放心来吧,我以国王的信誉担保您的安全。如果您需要安全通行证,本函可资一用。”

  “署名人?……”狡黠而勇敢的驼子问道。

  “署名人弗朗索瓦,”玛耶说。

  “不,不,”亲王接着说,“是‘您的姻亲和朋友弗朗索瓦!’——先生们,”他对那些苏格兰人嚷道,“我跟你们到王上委托你们送我去的监狱。这间大厅里贵族云集,不难理解这一点!”

  大厅里鸦雀无声,吉斯兄弟本可以从中得到启示;但是王公贵胄最不会于无声处听惊雷。

  “大人,”跟在亲王后面的德·图尔农红衣主教说道,“昂布瓦斯事件以来,您在里昂和多菲内的穆旺举事反对王权,王上给您写这封信时对此尚不知情。”

  “一群骗子!”亲王笑着嚷道。

  “您公开声明反对弥撒,赞成异端……”

  “我们是纳瓦尔的主人,”亲王说。

  “您是说贝恩?但您应当效忠王权,”德·图院长接口说。

  “啊!您在这儿,院长?”亲王讥诮地嚷道,“您和整个高等法院都来了吗?”

  说完这句话,亲王朝红衣主教轻蔑地望了一眼,然后离开大厅,他明白人家想要他的脑袋。次日,当德·图、德·维奥尔,德·埃斯佩斯诸位先生,布尔丹检察长和杜蒂耶录事长走进监狱时,他不请他们坐下,只对他们受托处理一件与他们无关的案子表示遗憾,然后他对录事说:“您写吧!”接着口授了下面一段话:

  “我,路易·德·波旁,孔代亲王,王国重臣,孔蒂侯爵,苏瓦松伯爵,法国血统亲王,声明正式拒绝承认为了审判我而任命的任何委员会,鉴于我的身分,并依照一切王室成员的特权,高等法院只有在全体重臣出席,所有法庭联合开庭,王上主持审判会议的情况下才能对我起诉,听我陈述,对我审判。”

  “对此你们本该比别人更清楚,先生们,这就是我的全部口供。至于其他,我相信自己的权利和上帝!”

  尽管亲王拒不开口,法官们依然按照程序审案。纳瓦尔王监外察看;他的监狱比亲王的监狱大,这就是他与兄弟处境的全部差别;因为德·孔代亲王将与他同时问斩。红衣主教和摄政官之所以下令对秘密监禁的克里斯托夫严加看守,只是为了要他向法官们提供亲王有罪的证据。从亲王的秘书拉萨格身上搜出的信件,对政治家而言明白易懂,法官们却觉得意见不够清楚。红衣主教打算出其不意地让亲王与克里斯托夫对质,故意把后者关在圣阿尼昂塔一间窗户临院子的矮室里。法官们每次提审,克里斯托夫都矢口否认,案子自然一延再延,直至三级会议开幕。

  勒卡缪设法让巴黎的布尔乔亚任命他为三级会议的代表,在亲王于奥尔良被捕几天之后到达。他在埃唐帕听到这个消息,益发焦虑不安,因为只有他知道儿子与亲王在汇兑桥下的会见,他明白克里斯托夫的命运与宗教改革党果敢的领袖的命运紧密相连。于是他决定研究三级会议开幕后宫廷中互相交叉、神秘莫测的利害关系,以便找出解救儿子的办法。他没有想到卡特琳娜王后,因为她拒绝见她的皮货商。他能见到的宫里人没有一个向他提供有关他儿子的令人满意的情况,他绝望到极点,正待去找红衣主教本人时,听说德·图先生同意当德·孔代亲王的审判官,这成为他一生的一个污点。行会理事去见儿子的保护人,得知克里斯托夫仍然活着,但关押在监。

  手套商图里永——拉雷诺迪曾派克里斯托夫去过他家——请勒卡缪先生在三级会议整个开会期间住在他家。他以为皮货商与他一样私下依附了新教;但不久他看出为儿子的性命担忧的父亲不再理解宗教上的分寸,不顾人们授予他的肩带①,狂热地投入上帝的怀抱。老人的尝试全部受挫,他象呆子一样满街乱窜;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金子对他毫无用处;德·图先生告诉他,如果他贿赂吉斯家的仆人,他是枉费金钱,因为公爵和红衣主教不准泄露任何有关克里斯托夫的情况。这位法官当时扮演的角色使他的荣名有点暗淡无光,他试图给痛不欲生的父亲一些希望;但他本人也为教子的性命提心吊胆,讲出的安慰话令皮货商更加惊慌。老人在房子四周游来荡去。三个月的功夫,他瘦了。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与十六世纪的希波克拉底②长期以来保持的深挚友谊上。昂布鲁瓦斯走出国王寝室时,试图向玛丽王后讲讲情;但是他一提克里斯托夫的名字,斯图亚特家的小姐想到万一国王身遭不测等待她的命运时便大为生气,而国王恰好突然生了病,她以为是新教徒给他下了毒,于是她回答道:“如果舅舅们听我的话,这样的狂热分子早给绞死了!”晚上勒卡缪在集市广场从友人巴雷那里得知了这个令人诅丧的答复,他半死不活地回到住处,走进房间拒绝进餐。图里永十分不安,上了楼,发现老人哭得象个泪人儿,可怜的皮货商昏花的老眼露出起皱发红的眼睑内的肉,手套商还以为他哭出来的是血。

  ①法国市长、议员等佩戴肩带,作为法律的象征。

  ②希波克拉底(公元前406—353或356),古希腊名医,此处指昂布鲁瓦斯。

  “把心放宽些吧,老爹,”新教徒说道,“奥尔良的布尔乔亚看到他们的城市受到沦陷城市的对待,并被德·西皮埃尔先生的士兵把守,都十分气愤;如果德·孔代亲王有生命危险,我们会立即拆毁圣阿尼昂塔楼;因为我们全城都拥护宗教改革运动,会起来造反的,请您相信这一点!”

  “等到绞死洛林人的时候,还能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吗?”悲伤的父亲回答道。

  这时有人小心地敲了敲图里永的门,他亲自下楼去开门。

  天完全黑了。在这动乱的年代,家家户主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图里永透过门上开的窥视孔的栅栏朝外望,看见一个外国人,听口音知其为意大利人。他身着黑衣,要求与勒卡缪谈生意,于是图里永引他进来。一见这外国人,皮货商浑身剧烈地打颤;但外国人及时把手指放到唇上;勒卡缪心领神会,对他说:“您大概是来给我送裘皮的吧?”

  “si①,”外国人谨慎地用意大利语回答。

  ①意大利文:是的。

  这个人物原来是太后的占星家,鼎鼎大名的吕吉耶里。图里永明白他待在客人那里碍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们在哪儿谈话可以不必担心被人听见?”谨慎的佛罗伦萨人说道。

  “我们得去野外,”勒卡缪回答,“但是人家不会放我们出去,您清楚城门守得多严。没有德·西皮埃尔先生的通行证谁也出不了城,即使我,三级会议的成员也不例外。所以明天一开会我们就应当一致抱怨缺少自由。”

  “象鼹鼠一样打洞,但千万别露出爪子,”狡猾的佛罗伦萨人对他说,“明天大概是决定性的一天。据我的观察,明天或明天以后您也许会得到您儿子。”

  “但愿上帝听到您的话,您这个被认为只向魔鬼求教的人!”

  “到我家来吧,”占星家微笑道,“我在执法吏裁判所司法长官图歇·德·博韦先生的塔楼上观察星辰,奥尔良小公爵非常喜欢他的女儿。我给这女孩儿画过天宫图,它的确表明日后她将成为贵妇,受到王上的宠爱。司法长官是位风流才子,喜爱科学,王后叫我住在这位好好先生家里,他很明智,一面狂热支持吉斯,一面等待查理九世登基执政。”

  皮货商和占星家同赴德·博韦先生的公馆,未被任何人看到或撞见;但即使勒卡缪的来访被人发觉,佛罗伦萨人也替他找好了借口:他来为克里斯托夫的命运求签问卜。他们到达占星术士设立工作间的小塔塔顶时,勒卡缪对他说:“我儿子确实活着吗?”

  “还活着,”吕吉耶里答道,“但必须搭救他。您想好了,皮革商,如果在您一生中,您把我将要对您讲的话漏出去一个字,您的皮将不值两文钱。”

  “不必嘱咐,师傅;自先王路易十二起我就当宫廷的供货人,这是我看到的第四朝。”

  “您不久就会说第五朝了,”吕吉耶里立即反驳道。

  “您知道我儿子哪些情况?”

  “唉,他受了刑讯。”

  “可怜的孩子!”老人举眼望天说道。

  “他的膝盖和脚踝给轧碎了一点骨头;但是他获得了王家的保护,一辈子有了靠山,”佛罗伦萨人见父亲大惊失色急忙说道。“您的小克里斯托夫给我们伟大的卡特琳娜王后帮了忙。如果我们把您儿子从洛林人的魔爪中救出来,有一天他将成为高等法院的推事。有人情愿三次断筋折骨,以赢得这位亲爱的女君主的欢心,她是卓越的天才,将克服一切障碍!我给德·吉斯公爵画过天宫图:不出一年他将被人杀死!哦,克里斯托夫见过德·孔代亲王……”

  “您知道未来,难道不知道过去吗?”皮货商说道。

  “我不是盘问您,好好先生,我是告诉您。您儿子明天将待在亲王经过的路上,如果他认出亲王,或亲王认出他,德·孔代先生就会掉脑袋。天知道他的同谋会出什么事!放心吧。您儿子和亲王都不会被处死,我给他们画过天宫图,他们将活下去;但我不知道他们将用什么办法转危为安。我的估计准确可靠自不待言,现在我们来理出个头绪。明天亲王将从可靠的人手中收到一本祈祷书,书中夹着我们的通知。但愿上帝使您儿子谨慎小心,因为他可得不到通知!一个相熟的眼神就会要亲王的命。所以,尽管太后完全有理由相信克里斯托夫的忠心……”

  “他受的考验太严峻啦!”皮货商嚷道。

  “别这样讲!您以为太后逍遥自在?她即将采取一些措施,就好象吉斯兄弟已决定处死亲王;她做得对,贤明谨慎的王后!而她指望处处得到您的帮助。您代表巴黎的手工业行会,在第三等级中有一定影响,虽然吉斯分子答应释放您的儿子,您要想法子骗他们,煽动同业公会反对洛林人。您要求太后摄政吧,纳瓦尔王明天将在三级会议上公开表示赞同。”

  “那王上呢?”

  “王上会死的,”吕吉耶里答道,“我给他绘制了天宫图。

  王后要求您为她在三级会议上做的事十分简单;但她期望您帮更大的忙。您曾支持伟大的昂布鲁瓦斯完成学业,您是他的朋友……”

  “昂布鲁瓦斯如今爱德·吉斯公爵胜过爱我,他做得对,他的差事是公爵给的;但是他忠于王上。所以,尽管他倾向于宗教改革运动,但他不会违背自己的职责。”

  “这些该死的正人君子!”佛罗伦萨人嚷道,“今晚昂布鲁瓦斯夸下海口要使小王上脱险。如果王上恢复健康,吉斯兄弟就赢了,亲王们会丧命,波旁家族香烟无续,我们将回到佛罗伦萨,您儿子被绞死,洛林人将易如反掌地战胜其他王族子弟……”

  “上帝啊!”勒卡缪嚷道。

  “别这样大呼小叫,对朝廷一无所知的人才如此呢;您即刻去昂布鲁瓦斯家吧,想办法了解他打算如何救王上。如得到可靠情况,就来告诉我他对什么手术如此相信。”

  “可是……”勒卡缪说。

  “盲目服从吧,亲爱的,否则您会眼花的。”

  “他说得对,”皮货商心想。于是他去找住在殉难广场一家旅店中的国王首席外科医生。

  此刻,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正处于和克里斯托夫在布卢瓦见到她时相类似的政治绝境中。虽说她在斗争中得到了培养,在第一次失败中锻炼了高超的智力,但她的处境尽管丝毫未变,却比昂布瓦斯骚乱时更加危急凶险。女子成长了,事件也扩大了。卡特琳娜看上去与两位洛林亲王步调一致,其实她是经过巧妙策划、反对可怕合伙者的一场阴谋的牵线人,正等待着揭开假面具的有利时机。红衣主教刚刚确信受了卡特琳娜的欺骗。这位机智的意大利女子看出王室幼支是阻止吉斯兄弟实现抱负的一个障碍;尽管两位贡迪劝她听任吉斯兄弟使用暴力对付波旁家族,她不顾他们的意见,仍然通知了纳瓦尔王后,使吉斯兄弟与西班牙共同商定攫取贝恩的计划付之东流。这个国家机密只有他们和太后知道,所以两位洛林亲王确信他们的女盟友口是心非,要送她回佛罗伦萨;为了确信卡特琳娜背叛了国家(洛林家族即国家),公爵和红衣主教适才向她透露了摆脱纳瓦尔王的意图。安东尼·德·波旁即刻采取的防范措施向两兄弟证明,只有他们三人知道的秘密已被太后泄露。洛林红衣主教立即指责太后对弗朗索瓦二世不讲信义,威胁她倘若再不守口如瓶致使国家陷于危险境地,将颁布驱逐敕令。处于极大危险之中的卡特琳娜必须象伟大的君王一般行事。她显露了高超的才干;但必须承认,她的知己们帮了她的大忙。洛皮塔尔派人给王后送来一封短笺,上面写道:“别让委员会处死一名血统亲王,否则您很快也会遭到劫持!”卡特琳娜派比拉格去维涅,叫大法官不顾失宠的身分来开三级会议。比拉格当夜从三法里之外与洛皮塔尔赶到奥尔良,后者以此表示对太后的拥护。希维尔尼从奥尔良逃走,德·吉斯先生仍有充分理由怀疑他的忠诚;他日夜兼程险些丧命,于十小时之内抵达埃库昂。他告诉德·蒙摩朗西陆军统帅其侄德·孔代亲王的危险处境和洛林人的胆大妄为。阿纳·德·蒙摩朗西得知亲王因弗朗索瓦二世突遭使他丧命的疾病侵袭才得以活命,不禁大怒,率领一千五百匹马和一百名贵族赶到。为了使德·吉斯先生们猝不及防,他避开巴黎,从埃库昂至科尔贝,又经过埃松谷地从科贝依到达皮蒂维埃。

  “将对将,两俱伤,”他在这次大胆进军之际说道。

  在查理五世入侵普罗旺斯时拯救了法国的阿纳·德·蒙摩朗西,和在梅斯阻止了皇帝第二次进犯的德·吉斯公爵,的确是当年法国最伟大的两位战将。卡特琳娜等到了不受洛林人宠幸的陆军统帅仇恨复燃的确切时机。不过,吉安的城防司令德·西默兹侯爵得知陆军统帅指挥一支数量如此可观的部队到达时,飞身上马,希望能及时通知德·吉斯公爵。太后肯定陆军统帅会来救他的侄子,并且完全相信大法官对王族大业的忠诚,她重新点燃了宗教改革党的希望,再次激发起它的胆量。柯利尼兄弟和受到威胁的波旁家族的朋友们与太后的拥护者携手合作。受到共同敌人打击的互相对立的利益在三级会议内部秘密结成联盟,会上明确提出万一弗朗索瓦二世驾崩任命卡特琳娜为王国摄政的问题。卡特琳娜对决疑占星术的信仰超过对教会的信仰,在诺特拉达缪为她领到肖蒙城堡来的著名女巫给她儿子规定的大限届满时,她见儿子生命垂危,便不顾一切地反对她的压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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