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本朝可怕的结局到来的前几天,弗朗索瓦二世想去卢瓦尔河上泛舟,以免在处决德·孔代亲王时待在城内。他把这位亲王的性命交给洛林红衣主教发落后,既怕发生暴动,又怕听德·孔代王妃的哀求。他正欲登舟,冬季将临时卢瓦尔河上刮起的一阵凉风使他耳朵疼痛难忍,他只得回去;他上了床,从此一病不起。医生们争论不休,除复普兰外,他们都是巴雷的敌人和死对头,但巴雷坚持认为国王头部有脓肿,倘若不给体液引流,死亡的机会将与日俱增。夜深了,正处于戒严状态的奥尔良城严格实行宵禁,但巴雷的窗前依然亮着灯光,他正在研读;勒卡缪在下面喊他,外科医生听到叫他的名字,命人给老朋友开门。

  “你没休息呵,昂布鲁瓦斯,你一面挽救别人的生命,一面却消耗自己的生命,”皮货商进来时说道。

  他果然看到书本翻开,器械散乱,外科医生面对从墓地挖来的一颗新近入土的死人打了洞的头颅……“必须救王上……”

  “你真有把握吗,昂布鲁瓦斯?”老人浑身战栗,嚷着说。

  “象对我的存在一样。我的老保护人,造孽的体液滞留在王上的大脑里,即将充溢其间,发作迫在眉睫;我打算凿穿他的颅骨,引出这些体液,把他的头部清理干净。这种手术是一位皮埃蒙特人发明的,我已做过三次,并有幸使其至臻完善。第一次是困守梅斯时给德·皮埃纳①先生做的,我使他脱离了危险,从此他变得更加审慎:他的头部被火枪射中,造成体液脓肿。第二次手术救活了一个穷人,我希望在他身上检验德·皮埃纳先生同意做的这种大胆手术的良好疗效。最后,第三次在巴黎给一位身体极好的贵族做了手术。穿颅手术——人们给这项发明起却名称——目前还鲜为人知。病人们对它很反感,因为手术器械不完善,但我终于做了改进。我正在这颗头上作试验,以免明天在王上头上出错。”

  ①德·皮埃纳,梅斯城防司令。

  “你一定对自己做的事很有把握,因为你将保不住脑袋,万一……”

  “我以性命担保他将痊愈,”昂布鲁瓦斯带着天才人物的安全感说道,“啊!老朋友,小心翼翼地在头上钻个洞有什么呢?打仗时士兵们不就是天天丝毫不加小心地这样干吗?”

  “孩子,”大胆的布尔乔亚说,“你知不知道救活王上就会失去法国?你知不知道这把手术刀将把瓦卢瓦家族的王冠戴在自称为查理曼大帝后裔的洛林人的头上?你知不知道外科学与政治此刻反目为仇?是的,你的天才的胜利就是你的宗教的失利。如果吉斯兄弟保留摄政权,新教徒将血流成河。与其做个伟大的外科大夫,不如做个更伟大的公民,明天你睡个懒觉,随便医生们在王上卧室里干什么,如果他们治不好王上,他们将治愈法兰西!”

  “我!”巴雷叫道,“要我听任一个能救活的人死掉!不!不,即使把我当作加尔文的支持者绞死,我也要早早进宫。你不知道吧,救活王上后,我唯一要求的恩典就是保全你的克里斯托夫的性命。总会有个时刻玛丽王后什么也不会拒绝我的。”

  “唉!朋友,”勒卡缪又说,“小王上不是拒绝王妃饶恕德·孔代亲王了吗?别扼杀你的宗教,让应该死去的人活着。”

  “你居然想探求上帝如何安排未来?”巴雷嚷道,“正人君子只有一条座右铭:不管怎样,干你应该干的事!加来被围时我就这样干了,把脚踏在侍从长的脸上:我很可能被他的全体友人,被他的仆役们碎尸万段,而如今我是王上的外科医生;总之,我站在宗教改革运动一边,又与德·吉斯先生们为友。我一定救活王上!”外科医生怀着天才赋予的信念点燃的神圣热情嚷道:“上帝将拯救法兰西。”

  有人敲了一下门,片刻之后,昂布鲁瓦斯的一个仆人交给勒卡缪一张纸,他高声读了下面这段阴森可怖的话:

  “在改革派教士修道院正在搭断头台,德·孔代亲王将于明日问斩。”

  昂布鲁瓦斯和勒卡缪面面相觑,惊恐万状。

  “我去核实一下,”皮货商说。

  在广场上,吕吉耶里挽着勒卡缪的胳膊,向他询问昂布鲁瓦斯救国王的秘密;但老人怕中奸计,想去看看断头台。占星家和皮货商于是一同走到改革派教士修道院,果然发现一些木匠正借着火把的光亮干活。

  “喂!朋友,”勒卡缪对一位木匠说,“你们干什么活呢?”

  “我们正为绞死异端分子做准备,因为昂布瓦斯的流血事件没有治好他们的病,”一名监督工人的改革派教士说道。

  “红衣主教大人做得好,”谨慎的吕吉耶里说道;“但在我们国家,我们做得更好。”

  “你们怎么做呢?”改革派教士说。

  “修士,把他们烧死。”

  勒卡缪两腿支持不住,只得靠在占星家身上;他想到明天儿子有可能给挂在其中的一个绞架上。可怜的老人处于两种科学——决疑占星术和外科学——之间,二者均向他许诺儿子将得救,而断头台显然是为他儿子搭设的。他思绪纷乱,象面团一样任佛罗伦萨人揉捏。

  “那么,可敬的小松鼠皮皮毛商,您对洛林人开的玩笑有何高见?”吕吉耶里说道。

  “唉!您知道,只要儿子安然无恙,我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

  “这才象白鼬皮皮毛商说的话,”意大利人又说道,“您给我讲讲昂布鲁瓦斯打算给王上做什么手术,我保证救您儿子的命……”

  “真的!”老皮货商嚷道。

  “您要我发誓吗?……”吕吉耶里说。

  看到这个举动,可怜的老人向佛罗伦萨人复述了他与昂布鲁瓦斯的谈话,外科名医的秘密一泄露给他,佛罗伦萨人便把绝望的父亲丢在街上自己走了。

  “这个异教徒,他和哪个鬼家伙过不去!”老人见吕吉耶里大步流星朝集市广场跑去,嚷着说。

  勒卡缪不知道国王病榻周围发生的可怕一幕,它导致了为亲王搭断头台的命令,对亲王可以说进行了缺席宣判,而国王的疾病推迟了对他的处决。

  在执法吏裁判所的大厅、楼梯和庭院里只有清一色的值勤人员。一大群廷臣把依照王国法律拥有摄政权的纳瓦尔王的府第挤得水泄不通。法国贵族被吉斯兄弟的胆大妄为吓坏了,见太后受到他们的支配,又不理解她的意大利女子的政策,感到有必要紧紧团结在王室幼支领袖的周围。安东尼·德·波旁遵守他和卡特琳娜的秘密协定,直到三级会议对摄政问题表态时才会为了她放弃摄政权。侍从长出于谨慎在城里巡视了一遭,回来后发现国王屋里只有与他共命运的友人。深沉的孤独感对待从长产生了影响。给弗朗索瓦二世搭了床的房间与执法吏裁判所的大厅毗邻,当时装着橡木护壁板。天花板由彩绘长条小木块巧妙拼成,在金黄的底色上呈现出蓝色的阿拉伯式装饰图案,近五十年前揭去的那一部分为一位古代文物爱好者所收藏。这间寝室,墙上张挂壁毯,地板铺着地毯,光线十分幽暗,连点燃的火盆也没有把它照亮。宽大的床,有四根柱子和丝绸帷幔,活象一座坟墓。床的一侧,玛丽王后和洛林红衣主教守在床头。卡特琳娜坐在一张扶手椅里。值班医生,大名鼎鼎的让·夏普兰,后来查理九世的首席医生,站在壁炉前。屋内异常安静。年轻的国王,瘦削,苍白,仿佛埋在被单里,勉强在枕头上露出那张打皱的小脸。

  德·吉斯公爵夫人,坐在一张矮凳上,照顾着年轻的玛丽王后,在卡特琳娜那一侧的窗口,德·费埃斯克夫人窥伺着太后的举动和眼神,因为她知道太后处境危险。

  大厅里,尽管夜深了,德·奥尔良公爵的太傅、被任命为该城城防司令的德·西皮埃尔先生与两位贡迪仍占据着壁炉的一角。德·图尔农红衣主教低声与贡迪兄弟交谈,他在这场危机中支持太后的利益,因为在教会中地位自然与他相等的洛林红衣主教待他如同下属。德·维埃耶维尔元帅和主持三级会议的掌玺大臣德·圣安德烈元帅低声谈论着吉斯兄弟有可能遭到的危险。

  摄政官穿过大厅,朝厅内迅速瞥了一眼,看见了德·奥尔良公爵,向他行礼致意。

  “大人,”他说,“您看这可以教您学会认识人:王国的天主教贵族聚在信奉异端的亲王家里,他们以为三级会议将把摄政权交给叛徒的继承人,这个叛徒把您声名显赫的祖父关在牢里那么久!①”

  接着,讲完这段要在一位王子心上开出一道深沟的话之后,他走进寝室,年轻国王在里面与其说睡熟了,不如说昏昏沉沉,半醒半睡。通常,德·吉斯公爵善于用十分和蔼的态度遮掩结了疤的脸上的一股杀气;但此刻眼见掌权的工具打得粉碎,他笑不出来了。红衣主教作为文职人员的勇气不亚于哥哥的军人勇气,他走了两步,来到摄政官面前。

  “罗贝尔泰认为小皮纳尔②被太后收买了,”他附在他耳边说,一面把他领进大厅,“人家利用了他做三级会议成员的工作。”

  ①一五二五年陆军统帅查理·德·波旁与查理五世结盟攻打弗朗索瓦一世,使其成为阶下囚。纳瓦尔王安东尼·德·波旁和这位陆军统帅是亲戚,但不是他的继承人。

  ②皮纳尔,弗朗索瓦二世的秘书。

  “唉!当一切都背叛我们时,一个秘书背叛我们有什么了不起!”摄政官嚷道,“奥尔良城支持宗教改革运动,我们正处于一场暴动的前夜。是的!胡蜂们心怀不满,”他接着说,用绰号称呼奥尔良人,“如果巴雷救不了王上,我们将面对可怕的示威。不用多久我们就得围攻奥尔良这个胡格诺教徒的癞蛤蟆窝了。”

  “我注视那个意大利女子有一会儿了,”红衣主教又说,“她待在那儿完全无动于衷,等候儿子归天,愿上帝宽恕她!我在考虑是否应该逮捕她,还有纳瓦尔王。”

  “监押德·孔代亲王已经过分啦!”公爵回答。

  执法吏裁判所门外响起一名骑手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两位洛林亲王走到窗前,借着始终在门廊下燃烧的门房和哨兵的火把的亮光,公爵认出帽子上有著名的洛林十字,那是红衣主教适才要他的拥护者们戴的。他派候见厅里的一名火枪手传令放不速之客进来,然后走到楼梯口迎接,后面跟着他兄弟。

  “出了什么事,亲爱的西默兹?”公爵看见吉安的城防司令,带着为军人施展的翩翩风度问道。

  “陆军统帅进入皮蒂维埃,他带领一千五百匹战马和一百名贵族离开了埃库昂……”

  “他们有随从吗?”公爵问道。

  “是的,大人,”西默兹回答,“他们总共有二千六百人。有些人讲,托雷①率领一个步兵支队殿后。如果陆军统帅高兴等他儿子,您就来得及打败他……”

  ①纪尧姆·德·托雷是陆军统帅阿纳·德,蒙摩朗西的幼子。

  “您还知道别的情况吗?这次起事的动机有没有传开?”

  “阿纳写得少,讲得也少,您去迎迎他,哥哥,我这就带着他侄子的头去向他致意,”红衣主教说,下令去请罗贝尔泰。

  “维埃耶维尔!”公爵对元帅叫道,他走了过来,“陆军统帅竟敢携带武器前来,如果我去迎战,您能保证守住城池吗?”

  “您一出城,布尔乔亚们就会拿起武器。谁知道在这些狭窄的街道上骑兵和布尔乔亚们发生冲突会有什么结果?”元帅回答。

  “大人,”匆匆上楼的罗贝尔泰说,“大法官在门口想进来,该不该给他开门?”

  “开,”洛林红衣主教答道。“陆军统帅和大法官沆瀣一气就太危险了,必须把他们分开。我们被太后耍得好苦,竟挑了洛皮塔尔担任此职。”

  罗贝尔泰朝在楼梯下等待回音的一名上尉点头示意,又迅速转过身来聆听红衣主教的命令。

  “大人,我不揣冒昧,”他再次作出努力,说道,“提醒您判决必须由王上在枢密院会议上批准。如果您为一位血统亲王犯法,别人也不会为红衣主教或德·吉斯公爵守法。”

  “你被皮纳尔搅昏了头,罗贝尔泰,”红衣主教声色俱厉地说。“难道你不知道王上出门那天签署了判决,好让我们去执行!”

  “我这就去,大人,尽管您委托我担任这个职务差不多是要我的脑袋,再说它将由城里的司法官履行。”

  侍从长听到这场辩论连眉头也没皱;但是他挽起兄弟的胳膊,把他带到大厅的一个角落里。

  “当然,”他对兄弟说,“查理曼大帝的后裔有权夺回于格·卡佩①从他们家族手中窃取的王冠;但是他们做得到吗?时机尚未成熟。我们的外甥生命垂危,满朝文武都在纳瓦尔王那里。”

  ①于格·卡佩(941—996),法兰西国王,继加洛林王朝之后的卡佩王朝的创始人。

  “王上失去了勇气。否则,贝恩人早挨了匕首,”红衣主教接着说,“我们也会轻而易举地压倒全体公子王孙。”

  “我们在此地处境不妙,”公爵说道,“城市的暴动将得到三级会议的支持。我们大力保荐而卡特琳娜王后抵制其升迁的洛皮塔尔如今与我们作对,而我们需要司法机关。太后如今受到众人支持,我们无法遣送她回国……况且,还有三位王子呢!”

  “她不再是母亲,她一心一意当王后,”红衣主教说道;“所以,据我看,摆脱她的时刻到了。拿出毅力来,拿出更多的毅力来!这就是我的命令。”

  讲完这话,红衣主教回到国王寝室,后面跟着侍从长。这位教士径直走到卡特琳娜面前。

  “德·孔代亲王的秘书拉萨格的文件曾交您一阅,您知道波旁家族要把您的孩子们赶下王位吧?”他对她说道。

  “这些我全知道,”意大利女子回答。

  “那么,您是否要逮捕纳瓦尔王?”

  “有摄政官呢,”她说。

  这时,弗朗索瓦二世抱怨耳朵疼痛剧烈,声调哀戚地呻吟起来。正在烤火的医生离开壁炉,走来检查头部的病情。

  “怎么样,先生?”侍从长对首席医生说。

  “我不敢自作主张贴敷糊剂吸引体液。昂布鲁瓦斯师傅许诺作手术救王上,我会妨碍手术的。”

  “明天再说吧,”卡特琳娜冷冷地说,“叫全体医生都来,因为你们知道国君的死会招致种种诽谤。”

  她走去吻了吻儿子的手,然后离开了。

  “这个胆大包天的商人女儿谈到被她的随从佛罗伦萨人蒙特库科利毒死的太子时多么平静!”玛丽·斯图亚特王后嚷着说。

  “玛丽!”小国王叫道,“我祖父从未怀疑过她的清白!……”

  “能不能阻止这个女人明天来?”王后低声对两个舅舅说。

  “如果王上死了,我们怎么办?”红衣主教答道,“卡特琳娜会让我们全滚进他的坟墓。”

  这一夜,问题在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和洛林家族之间明确地摆了出来。大法官和陆军统帅的到来表明暴动在即,次日上午将决定大局。

  次日,太后到得最早。她在儿子的寝室里只见到玛丽·斯图亚特王后,她苍白而疲惫,在床前祈祷了一夜。德·吉斯公爵夫人曾与王后作伴,侍女们换班守夜。年轻国王睡着了。公爵和红衣主教尚未露面。教士比战士更有胆量,据说他在这最后的一夜使出了全部气力也未能让公爵下决心称王。面对正在开会的三级会议和与陆军统帅德·蒙摩朗西交战的威胁,刀疤脸认为时机不利;他拒绝逮捕纳瓦尔王、太后、大法官、德·图尔农红衣主教、贡迪兄弟、吕吉廓里和比拉格,理由是如此强硬的措施将导致起义。他使兄弟的计划服从于弗朗索瓦二世的生死。

  国王寝室内异常寂静。卡特琳娜在德·费埃斯克夫人陪同下来到床边,用装得惟妙惟肖的痛苦神情凝视着儿子。她用手绢擦着眼睛,走到窗口,德·费埃斯克夫人给她端来一把椅子。从那儿她可以俯览庭院。卡特琳娜与德·图尔农红衣主教约定,如果陆军统帅顺利入城,红衣主教将由两位贡迪陪着来,如遇不测,他将单独前来。上午九时,两位洛林亲王来到国王寝室,随行的侍从留在客厅;值日上尉通知他们昂布鲁瓦斯·巴雷与夏普兰刚刚来到,另外三名憎恨昂布鲁瓦斯的医生受了卡特琳娜的挑拨也来了。

  不出片刻,执法吏裁判所大厅呈现出与德·吉斯公爵被任命为摄政官、克里斯托夫遭到拷打那一天布卢瓦警卫室一模一样的景象,区别只在于那时国王寝室里充满爱情和欢乐,吉斯兄弟得意洋洋;如今却笼罩着哀伤死亡的气氛,洛林人感到政权正从他们手中滑脱。两位王后的侍女们分成两个营垒,各据火光熊熊的大壁炉一角。大厅里挤满廷臣。不知是谁传出昂布鲁瓦斯挽救国王性命的大胆设想,引来全体有权进宫的贵人。执法吏裁判所的外楼梯上和庭院里挤满一群群不安的人。在改革派教士修道院对面为亲王搭设的断头台令全体贵族惊讶。人们低声交谈着,讲的话和在布卢瓦时一样,严肃与无聊相间,郑重与轻狂混杂。卡特琳娜王后的种种努力未能挽救瓦卢瓦家族的灭绝,对标志着这一漫长时期的动乱,突发的革命,揭竿起事,叛乱,突如其来的大事件,人们开始习以为常。国王寝室的门由两名持戟步兵、两名年轻侍从和苏格兰卫队长把守,房门周围静悄悄的。被监禁在公馆里的安东尼·德·波旁看到自己孤身一人,知道朝廷有了希望,但夜里为处决他兄弟做准备工作的消息令他十分沮丧。

  当年最英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德·洛皮塔尔大法官,身着带白鼬皮翻边的红衬袍,头上按职务的特权戴着法帽,立于执法吏裁判所的壁炉前。这个勇敢的人,看到恩人犯上作乱,便支持以太后为代表的君王的利益;他甘冒杀头的危险,去埃库昂与陆军统帅磋商;他陷入沉思,没人敢打扰他。国务秘书罗贝尔泰,两位法兰西元帅,维埃耶维尔和掌玺大臣圣安德烈,聚集在大法官面前。廷臣们毫无笑容;但他们的言谈含讥带讽,不支持吉斯兄弟的人尤甚。

  红衣主教终于抓获了谋杀米纳尔院长的苏格兰人斯图亚特,开始在图尔审理他的案子。为了引起贵族的恐慌,他在布卢瓦城堡和图尔城堡还关押着不少受牵连的贵人,但贵族并不畏惧,他们在宗教改革运动中重新找到对造反爱好的支持,这一爱好产生于他们原本与国王平等的观念。然而,布卢瓦的囚徒设法越了狱,出于一种奇特的必然,图尔的囚徒刚刚效法了他们的榜样。

  “夫人,”德·沙蒂翁红衣主教对德·费埃斯克夫人说道,“如果有人对图尔的囚徒感兴趣,他们将十分危险。”

  听到这句话,大法官把头转向太后的一群侍女。

  “是的,被囚禁于图尔的小德沃,德·孔代亲王的马厩总管,刚刚给他的潜逃添上一个辛辣的玩笑。据说他给德·吉斯先生们写了这张便条:‘我们听说你们在布卢瓦的囚徒越狱逃跑;我们大为生气,跟在后面追;一抓获他们,我们就给你们送回来。”

  大法官神色严厉地望了望德·沙蒂翁先生,尽管这个玩笑很合他的口胃。这时国王寝室内响起了说话声。两位元帅、罗贝尔泰和大法官走过来,因为处于生死关头的不仅仅是国王;朝廷上下全知道大法官、卡特琳娜及其同党身处险境的秘密。四周鸦雀无声。昂布鲁瓦斯给国王作了检查,他觉得作手术的良机已到;倘若不动手术,弗朗索瓦二世随时有可能死去。德·吉斯先生们一进来,他便说明了国王的病因,论证在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必须给国王作穿颅术,他正等着医生们的命令。

  “象木板一样凿穿我儿子的头,用这件可怕的工具!”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嚷道,“昂布鲁瓦斯师傅,我不会容许的。”

  医生们互相商量着;卡特琳娜嗓门那样高,讲的话传到了门外,这正合她意。

  “可是,夫人,如果只剩下这个救命的法子呢?”玛丽·斯图亚特哭着说。

  “昂布鲁瓦斯,”卡特琳娜叫道,“想想看,您的脑袋要为王上的脑袋担保。”

  “我们反对昂布鲁瓦斯师傅建议的办法,”三位医生说。

  “往耳朵里注射一种药,从这条管道吸引体液能救王上。”

  正在研究卡特琳娜面孔的侍从长蓦他朝她走去,把她带到窗口。

  “夫人,”他对她说,“您希望您的孩子死掉,您和我们的敌人串通一气,这始于布卢瓦。今天早上,维奥尔推事对您的皮货商的儿子说德·孔代亲王即将问斩。这个年轻人,在受拷问时矢口否认与德·孔代亲王有任何关系,但亲王走过他囚室的窗前时,他打招呼与亲王诀别。您看到您那可怜的同谋受刑讯时冷漠之至。今天您想阻止您的长子得救。您将使我们相信太子死得蹊跷——他的死把王冠戴到了先王的头上——,蒙特库科利是您的……”

  “大法官先生!”卡特琳娜叫道,德·费埃斯克夫人看见她的手势,把门大开。

  听众于是瞥见了国王寝室的景象:苍白的小国王,面色黯然,两眼无神,期期艾艾地说着玛丽这个词,握住痛哭失声的年轻王后的手;德·吉斯公爵夫人站着,被卡特琳娜的大胆吓坏了;两位洛林亲王,心中也很不安,但他们待在太后身旁,决心命令玛耶-布雷泽逮捕她;最后,伟大的昂布鲁瓦斯·巴雷,由御医协助,手里拿着器械不敢动手术,要做这个手术,既需要医生们的赞同,又需要沉着镇静。

  “大法官先生,”卡特琳娜说道,“德·吉斯先生们想批准对王上动一次古怪的手术,昂布鲁瓦里提出要凿穿他的头。我作为母亲,作为摄政委员会的成员,抗议这个我认为是谋害君主的罪行。三位医生赞成注射,我觉得这与昂布鲁瓦斯的野蛮方法同样有效,而且危险更小。”

  这番话引起一阵凄切的喧哗。红衣主教让大法官进来,关上了门。

  “但我是摄政官,”德·吉斯公爵说道,“您会知道,大法官先生,王上的外科医生昂布鲁瓦斯担保他没有生命危险。”

  “啊!事情竟是这样!”伟大的昂布番瓦斯·巴雷嚷道,“好吧,下面我要这样做。”他朝床上伸出手臂。“这张床和王上是我的,”他又说。“我一个人说了算,一个人负责任,我了解本职的义务,没有医生们的命令,我也要给王上作手术……”

  “救救他吧!”红衣主教说道,“您将成为王国最有钱的人。”

  “动手吧,”玛丽·斯图亚特紧紧握着昂布鲁瓦斯的手说。

  “我什么也阻止不了,”大法官说道,“但我将确认太后夫人的抗议。”

  “罗贝尔泰!”德·吉斯公爵叫道。

  罗贝尔泰走了进来,摄政官向他指了指大法官。

  “您替代这个背叛宗主的人担任法兰西大法官,”他对他说,“德·玛耶先生,带德·洛皮塔尔先生去德·孔代亲王的监狱。至于您,夫人,”他对卡特琳娜说道,“您的抗议将不被接受,您应当想到类似的行动需要有足够的力量支持。我以我的主人国王弗朗索瓦二世的忠实臣仆的身分行事。动手吧,昂布鲁瓦斯,”他望着外科医生补了一句。

  “德·吉斯先生,”洛皮塔尔说,“如果您对王上或法兰西大法官施暴,请想想法国贵族云集于这间大厅,足以逮捕叛徒。”

  “噢!大人们,”外科名医嚷道,“如果你们继续辩论,就可以高喊:‘查理九世王万岁!……’了,因为弗朗索瓦王快死了”

  面无表情的卡特琳娜望着窗外。

  ‘好吧,我们将使用武力,以便做王上寝室的主人,”红衣主教说道,想去把门关上。

  他惊呆了,因为执法吏裁判所公馆里人已走空,廷臣们确信国王必死无疑,跑到纳瓦尔的安东尼那儿去了。

  “嗳!动手吧,”玛丽·斯图亚特对昂布鲁瓦斯嚷道,“我,还有您,公爵夫人,”她对德·吉斯夫人说,“我们将保护您。”

  “夫人,”昂布鲁瓦斯说道,“我被热心搅昏了头,除我的朋友夏普兰外,医生们都赞成注射,我应当服从他们。如果我是首席医生和首席外科医生,他早就得救啦!给我,先生们,”他从首席医生手中取过一支小注射器,将它注满。

  “我的上帝!”玛丽·斯图亚特说,“我命令您……”

  “唉!夫人,”昂布鲁瓦斯说道,“我受这些先生们支配。”

  年轻王后与侍从长夫人站到外科医生、医生们和其他人物之间。首席医生捧住国王的头,昂布鲁瓦斯给他耳部作了注射。两位洛林亲王全神贯注。罗贝尔泰和德·玛耶先生纹丝不动。卡特琳娜作了个手势,德·费埃斯克夫人走了出去,未被人发觉。这时洛皮塔尔大着胆子打开了国王寝室的门。

  大厅里响起一个人急促的脚步声,一瞬间他便来到国王寝室门口,“我来得正好,”他说,“啊!先生们,你们想砍掉我的漂亮侄子德·孔代亲王的头?……可是你们把狮子引出了洞,这不是它来啦!”德·蒙摩朗西陆军统帅补充道,“昂布鲁瓦斯,别用您那些器械在吾王的脑袋里乱翻!法国君王只在战场上挨敌人的刀劈剑刺!第一位血统亲王安东尼·德·波旁、德·孔代亲王、太后、陆军统帅和大法官反对作这个手术。”

  纳瓦尔王和德·孔代亲王立即露了面,使卡特琳娜大为称心。

  “这是什么意思?”德·吉斯公爵把手按在短剑上说道。

  “我以陆军统帅的身分,撤掉了所有岗位上的哨兵。天爷!我心想,你不是在敌国。我们的主人王上在他的臣民们中间,王国的三级会议应当完全自由地磋商国事。先生们,我刚从三级会议那儿来!在会上我提出了我侄子德·孔代亲王的抗议,他已被三百名贵族解救出狱。你们想让王族血洒大地,王国贵族惨遭杀戮。啊!洛林的先生们,今后你们无论想做什么我都要小心提防。如果你们下令打开王上的头,以王上祖父治下把法国从查理五世手中拯救出来的这把宝剑起誓,这绝对办不到……”

  “何况,”昂布鲁瓦斯·巴雷说道,“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体液已开始渗出。”

  “你们的统治结束了,先生们,”卡特琳娜从昂布鲁瓦斯的神色中看出已毫无希望,对洛林人说道。

  “啊!夫人,您杀死了亲生儿子,”玛丽·斯图亚特对太后说,她活象一头母狮,从床边一跃而至窗口,过来抓住佛罗伦萨女子的胳膊,死命捏紧。

  “朋友,”卡特琳娜回答玛丽说,同时向她投去狡狯冰冷的目光,六个月来被压抑的仇恨流露无遗,“您呢,您的暴烈的爱致王上于死命,现在去统治您的苏格兰吧,明天就动身。我是事实上的摄政。”三位医生向太后示意。“先生们,”她望着吉斯兄弟说,“三级会议任命的摄政官德·波旁先生和我讲定,国事由我们负责。您来吗,大法官先生?”

  “王上驾崩了,”不得不履行职责的侍从长说。

  “查理九世王万岁!”与纳瓦尔王、德·孔代亲王和陆军统帅同来的贵族们喊道。

  法兰西国王逝世时奉行的仪式在寂静中进行。德·吉斯公爵正式宣布后,传令长在大厅中三次高喊:“王上驾崩啦!”

  只有几个人应声重复:“王上万岁!”

  德·费埃斯克伯爵夫人给太后领来片刻前成为查理九世的奥尔良公爵,太后牵着儿子的手走出来,后面跟着满朝文武。弗朗索瓦二世咽气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位洛林人、德·吉斯公爵夫人、玛丽·斯图亚特和达耶尔,还有两名门卫,侍从长和红衣主教的年轻侍从以及他们的私人秘书。

  “法兰西万岁!”好几名新教徒喊道,发出了第一声对立的叫嚷。

  公爵和红衣主教对罗贝尔泰恩重如山,但他们的计划和失败了的行动使他惊俱万分,暗中归顺了太后。正当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对昂布鲁瓦斯·巴雷的手术提出抗议时,德·图尔农红衣主教进宫面见卡特琳娜,然后去通知西班牙、英国、帝国和波兰的大使,领他们来到楼梯迎见她。

  “嗳!路易·德·乌特麦尔的子孙,洛林的查理的后裔丧失了勇气,①”红衣主教对公爵说。

  ①路易·德·乌特麦尔(921—954),法兰西国王;洛林的查理(1355或1356—1431),法国陆军统帅。吉斯兄弟以这两人的后代自居。

  “他们有可能被遣送回洛林,”侍从长答道,“我向您声明,查理,如果王冠放在这儿,我不会伸手去取。这将是我儿子的事。”

  “有朝一日他会象您一样拥有军队和教会吗?”

  “他将有更好的东西。”

  “是什么?”

  “人民!”

  “只有我哀悼他,这可怜的孩子,他多么爱我!”玛丽·斯图亚特握着已咽气的第一个丈夫冰冷的手说道。

  “通过谁和王后恢复联系呢?”红衣主教说。

  “等她先和胡格诺教徒闹翻,”公爵夫人答道。

  波旁家族的利益,卡特琳娜、吉斯兄弟和新教党各自的利益在奥尔良城造成极大的混乱。三天后,完全被人遗忘在执法吏裁判所的国王遗体,由几个无名小卒装殓好,放在一辆带篷的四轮运货车上运往圣德尼,只有桑利斯的主教和两名贵族护送。柩车抵达埃唐帕小城时,大法官德·洛皮塔尔的一名仆役往车上挂了一块载入了史册的可怕牌子,上题:塔纳吉·杜·夏泰尔①,你在哪儿?可你是法国人!这是对卡特琳娜、玛丽·斯图亚特和洛林人的怒斥。哪个法国人不知道塔纳吉·杜·夏泰尔当时花费了三万埃居(现值一百万)发送他家的恩人查理七世呢?

  ①塔纳吉·杜·夏泰尔(?—1477),法王查理七世的内侍,虽然失宠,仍出钱为国王送葬。

  奥尔良城一响起宣告弗朗索瓦二世驾崩的钟声,德·蒙摩朗西陆军统帅一俟下令打开各个城门,图里永便爬上他家的顶楼,朝一个小藏身处走去。

  “怎么,他死了吗?”手套商叫道。

  听到这话,一个人立起身回答:准备效劳!这是投靠加尔文的新教徒的口令。

  此人是肖迪厄,图里永向他讲述了一周来的大事,在这段时间里他让牧师独自躲在藏身处,唯一的食物是一块十二斤重的面包。

  “快跑去见德·孔代亲王,教友,求他给我开一张通行证,你再找一匹马,”牧师嚷着说,“我必须立即动身。”

  “您给他写个条,好让他接见我。”

  “拿着,”肖迪厄写了几行字后说道,“向纳瓦尔王要张通行证,在当前的形势下,我必须赶到日内瓦。”

  两小时内,一切准备就绪,热诚的牧师踏上赴瑞士的大路,陪同他的是纳瓦尔王的一名侍从,带着给多菲内新教徒的指示,肖迪厄装扮成他的秘书。为了卡特琳娜的利益,肖迪厄立即获准骤然动身,她为了赢得时间,提出一个人们讳莫如深的大胆建议。这个奇特的设想解释了她与宗教改革党的头目之间突然达成的协议。这个狡猾的长舌妇表示了某种愿望,要在一次会议上调解两个教会的争端,以证明她的诚意,这次会议既不可能是教务会议,也不可能是咨询会议或宗教评议会,必须给它取个新名称,尤其需要得到加尔文的首肯。顺便提一句,这个秘密暴露后,它决定了吉斯兄弟与德·蒙摩朗西陆军统帅结成反对卡特琳娜和纳瓦尔王的联盟,一个古怪的联盟,史称三人联盟,因为德·圣安德烈元帅是这个离奇的会谈建议引出的天主教同盟的第三号人物。

  吉斯兄弟对卡特琳娜老谋深算的策略作出了正确的判断:他们明白王后根本不把这次会议放在心上,她是想与盟友们拖延时日,等待查理九世成年;因此他们欺骗陆军统帅,要他相信波旁家族与卡特琳娜出于利害互相勾结,而他们全受了卡特琳娜的耍弄。正如人们所见,这位王后在短时间内变得极有本领。当时盛行的讨论和争辩精神大大有利于这项建议。

  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将在这场唇枪舌战中一个接一个地出尽风头。实际发生的情况正是如此。史学家们把王后最巧妙的诡计当作不可靠的事不是很奇怪吗?卡特琳娜作出这些发明时似乎远离了自己的目标,其实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径直地走向这个目标。纳瓦尔王弄不清卡特琳娜的理由,速遣肖迪厄去找加尔文,肖迪厄曾专心致志地暗中观察奥尔良的事件,虽然他和一切受流刑威胁的人一样,随时有可能被人发觉,不经审判拉去绞死。按照当时旅行的方式,肖迪厄在二月以前到不了日内瓦,谈判到三月份才会结束,会议确实到一五六一年近五月时才举行。卡特琳娜筹划以国王的加冕礼和他首次主持的高等法院会议来偷悦朝廷和各个党派,在这次会议上,洛皮塔尔、德·图与摄政官纳瓦尔的安东尼——当年最软弱的亲王——协同一致,把查理九世委托母亲管理王国的诏书登记在案。整个王国屏息凝神等待一个长久默默无闻、当时定居日内瓦的法国布尔乔亚说声是或否,这不是最离奇的景象之一吗?阿尔卑斯山那边的教皇被日内瓦的教皇将了一军!曾几何时不可一世的两位洛林亲王竟因第一位血统亲王、太后和加尔文之间的暂时一致陷于瘫痪!这不正是历史给予君王们的一个最富教益的忠告吗?一个教会他们识别人,迅速赏识天才,如路易十四做的那样,到上帝置放天才的一切地方罗致天才的忠告吗?

  加尔文当时不叫加尔文,而叫科文,是庇卡底-努瓦荣一个箍桶匠的儿子。加尔文的家乡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这位十六世纪法国命运的仲裁人夹杂着古怪冲动的固执。这个孕育了日内瓦和该城精神的人毫无名气。欠缺历史知识的冉-雅克·卢梭完全不知道此人对其共和国的影响。首先,加尔文住在日内瓦上城圣彼得礼拜堂附近的一所最简陋的房子里,一位木匠的楼上——他与罗伯斯比尔的第一个相似点,在日内瓦威望并不高。有很长一段时间,日内瓦人出于仇恨限制了他的权势。在十六世纪,日内瓦有一班至今没有扬名于世,常常在日内瓦也无人知晓的了不起的公民,法雷尔①便是其中之一。一五三七年前后,这位法雷尔使加尔文留驻该城,向他指出这是比路德的宗教改革运动更为活跃的一场宗教改革运动最安全的要塞。法雷尔和科文认为路德的教义是部极不完整,内容贫乏,对法国起不了作用的作品。日内瓦地处意大利和法国之间,隶属法语区,扼德国、意大利和法国交通的要冲。加尔文选定日内瓦作为他精神发迹之地,把它变成自己思想的大本营。

  ①纪尧姆·法雷尔(1489—1565),瑞士神学家,初为加尔文的信徒,后成其对手。

  一五三八年九月,日内瓦市议会应法雷尔的请求,批准加尔文开设神学课。加尔文耐心地讲授自己的教理,把讲道留给第一个门徒法雷尔去做。在他暮年变得至高无上的权威,开始树立时却困难重重。这个大煽动家遇到了极为严重的障碍,有一段时间曾因其改革措施的严厉而被逐出日内瓦。一个正人君子的党赞成旧时的豪华和古老的习俗。但是,一如既往,这些正人君子怕人耻笑,不愿承认他们致力的目标,结果论战游离于真正的问题之外。加尔文希望领圣餐时用发酵面饼,除礼拜天外取消瞻礼。这些革新在伯尔尼和洛桑受到非难。日内瓦人被告知奉行瑞士的宗教仪式。加尔文和法雷尔起来反抗,他们的政敌利用这个意见分歧把他们赶出日内瓦,他们确实被放逐了几年。后来,加尔文又受到信徒们的邀请,凯旋而归。当作家善于等待的时候,这类迫害总会变成对精神权力的认可,因此重归日内瓦如同开辟了这位先知的纪元。处决开始了,加尔文筹划了他的宗教恐怖。这位统治者重新露面时,受到日内瓦布尔乔亚的接纳;但在十四年的客居之后,他仍未进入市议会。正当卡特琳娜派遣一名牧师去找他时,这位思想之王除了日内瓦教会牧师之外没有其他头衔。况且他的全部薪酬,每年从未超出一百五十法郎,十五担小麦,两桶葡萄酒。他的兄弟,一名普通裁缝,如今在日内瓦一间印刷厂所在的街上开铺子,离圣彼得广场只有几步路。为伏尔泰、牛顿、培根①所欠缺,但在拉伯雷、康帕内拉②、路德、维柯③、笛卡尔④、马勒伯朗士⑤、斯宾诺莎、洛耀拉⑥、康德⑦、冉-雅克·卢梭的一生中大放异彩的无私精神,不是给这些热诚崇高的形象装上一副精美的画框吗?

  ①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曾任财政大臣。

  ②康帕内拉(1568—1639),意大利空想派哲学家。

  ③维柯(1668—1744),意大利哲学家和史学家。

  ④笛卡尔(1596—1650),法国作家和哲学家。

  ⑤马勒伯朗士(1638—1715),法国哲学家。

  ⑥洛耀拉(1491—1556),耶稣会的创始人。

  ⑦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

  只有罗伯斯比尔的极为相似的一生可以使当代人理解加尔文的一生,他把权力建立在同一个基础上,与阿腊斯的律师同样残忍,同样专横。庇卡底,阿腊斯和努瓦荣提供了这两个改革的工具,岂非咄咄怪事!所有想研究加尔文为何下令大开杀戒的人,将在日内瓦发现一七九三年的一切,当然这是相对而言。加尔文砍了雅克·格律埃的头,“因为他写了亵渎宗教的信件,内容放荡的诗歌,并致力于推翻教士戒律”。请思考一下这项判决,想一想最令人发指的暴政纵情狂欢之时有没有提出过更加残忍滑稽的理由。瓦朗蒂诺·冉蒂利①因不由自主的异端思想被判死刑,由于公开悔罪——比天主教会所强加的更为屈辱——才幸免一死。根据太后的建议即将在加尔文那里召开会议的七年前,法国人米歇尔·塞尔韦路过日内瓦,受加尔文的指控被捕,受审,判刑,活活被烧死,因为他在一本并非在日内瓦撰写和出版的书中攻击了三位一体的奥秘。请回想一下冉-雅克·卢梭打动人心的辩护词,他那本颠覆天主教的书写于法国,出版于荷兰,但在巴黎销售,它只被刽子手销毁,而作者,一个外国人,仅被逐出他试图摧毁宗教和政权之根本真理的王国。请把高等法院和日内瓦暴君的行为作个比较吧。最后,博勒塞克②由于对宿命论的看法与加尔文不同也受到审判。请斟酌一下这些理由,想一想富基埃-丹维尔③是不是劣迹更多。在精神上,加尔文凶恶的宗教偏执比罗伯斯比尔凶恶的政治偏执更激烈,更无情。在比日内瓦更广阔的舞台上,加尔文会比政治平等——被认为与天主教的平等相似——的可怕鼓吹者让人们洒下更多的鲜血。三个世纪前,一位僧侣,庇卡底人,把整个西方引向了东方。隐士皮埃尔④、加尔文和罗伯斯比尔,各自相隔三百年,从政治上讲,这三个庇卡底人当了阿基米德⑤的杠杆。他们是每个时代的一种思想,在人们的利益中找到了立足点。

  ①瓦朗蒂诺·冉蒂利(1520—1566),意大利异端分子的首领,认为基督是受造者,无真正神性的阿里乌斯教派教义的继承人。被逐出意大利后流亡日内瓦。

  ②博勒塞克(?—1585),医生和神学家,皈依新教的加尔默罗会修士,后被加尔文逐出日内瓦。

  ③富基埃-丹维尔(1746—1795),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恐怖时代的检查官。

  ④隐士皮埃尔(1050—1115),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鼓动者。

  ⑤古希腊数学家、科学家和发明家阿基米德,在力学方面首先发现了杠杆定理,即利用很小的力可以推动或举起很大的重量。传说他曾宣称“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能移动地球。”此处喻三个庇卡底人的思想具有扭转乾坤的力量。

  加尔文当然是名叫日内瓦的凄凉城市几乎不为人知的发行人,十年前,那儿有个人指着上城一座能通车辆的大门——日内瓦的第一座(先前只有独扇的大门)——说:奢华正是从这座门进入日内瓦的!加尔文通过严酷的处决和严酷的教理,引进了被绝妙地称之为装腔作势的虚伪感情。照装腔作势者①看来,德行好,就是放弃艺术,放弃生活的乐趣,吃得可口,但不奢侈,一声不响地积攒钱财,象加尔文享受权力一般,只在思想上受用。加尔文给予全体公民的是他一辈子不离身的同一种深色制服。他在教务会议上创立了真正的加尔文派宗教裁判法庭,与罗伯斯比尔的革命法庭如出一辙。教务会议向市议会控告应该判刑的人,加尔文通过教务会议主宰市议会,正如罗伯斯比尔通过雅各宾俱乐部主宰国民公会。所以,日内瓦的一名杰出法官被判处两个月监禁,丢掉了职务和今后从事其他职务的资格,因为他生活放荡,结交加尔文的敌人。在这方面,加尔文是位立法者:他创立了刻苦,节制,布尔乔亚式的,愁闷得可怕,但无可指摘的,在日内瓦一直保持至今的风尚,它先于被普遍称之为清教主义的英国风尚,该风尚归功于卡默隆②的信徒卡默隆派,他是继承加尔文的衣钵,被瓦尔特·司各特描绘得活灵活现的法国圣师之一。一个不折不扣的统治者,与君王们平起平坐,向他们要财宝,要军队,为不幸者大把大把地取走他们的积蓄,这个人的贫困证明,思想被当作唯一的统治手段,便孕育出政治上的吝啬鬼,甩头脑享受的人,他们与耶稣会士相仿,为了权力面谋取权力。皮特③、路德、加尔文、罗伯斯比尔,这些爱权如命的阿尔巴贡④去世时全都一文不名。加尔文死后人们对他寓所的财产作了清点,包括书籍在内,只值五十埃居,这份财产清单已载入史册。路德的财产也是这个数目;最后,他的遗孀,鼎鼎大名的卡特琳娜·德·博拉,不得不申请一百埃居的抚恤金,德意志一位选侯把这笔钱发放给她。波将金⑤、马扎兰、黎塞留,这三个思想家和行动家创立或酝酿了帝国,身后各留下三亿。这些人有情感,喜爱女人和艺术,建造大厦,征服异国;而除了路德的妻子,这部《伊利昂纪》中的海伦外⑥,其他人无需自责曾经为女人怦然心跳过。

  ①基督教卫理公会教徒的绰号。

  ②此处指理查·卡默隆(1648—1680),他并非法国圣师,而是苏格兰宗教改革家,誓约派人士,卡默隆派的创始人。司各特曾在《清教徒》一书中描写过卡默隆派。

  ③威廉·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

  ④阿尔巴贡,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的主人公。

  ⑤波将金亲王(1739—1791),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

  ⑥海伦是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斯巴达王的美貌妻子,由于被特洛亚王子骗走,带回特洛亚城,引起希腊阿凯亚人和特洛亚人历时十年的战争。

  为了说明加尔文在日内瓦的处境,这个简单扼要的解释是十分必要的。

  一五六一年二月初,莱芒湖畔在此季节时而会遇到的一个暖和的夜晚,两个骑马人来到主教草场,它因三十年前被赶走的日内瓦主教的乡村住宅而得名。这两人想必了解日内瓦当时大有必要、如今却颇为可笑的关闭城门的法律,朝湖滨门驰去;但他们看见一个五十开外的人倚着一个女仆的手臂散步,显然正在回城,便蓦地勒住马头;这人相当肥胖,走路缓慢吃力,一步步地往前挪,忍着疼痛,脚穿一双黑绒面系带圆头鞋。

  “是他,”另一位骑马人对肖迪厄说,他跳下马,把缰绳递给同伴,伸开双臂迎着散步者走去。

  这位散步者果然是冉·加尔文,他后退几步避开拥抱,朝门徒投去最严厉的一瞥。五十岁的加尔文看上去倒象年届七十。他又肥又胖,肾结石引起的剧烈疼痛迫使他佝偻着身子走路,更显得身材矮小。这种病痛伴有恶性痛风并发症。人人都会在这张几乎长宽相等的面孔前发抖,它虽然圆圆的,却不比加尔文酷似的可怕的亨利八世更和善;两道深深的皱纹,自鼻子两侧开始顺着唇髭的曲线延伸,和它一起混合到一大部灰胡须中,透露出从不让他喘口气的痛苦。这张面孔,和嗜酒者的面孔一样通红发烫,有几处显出黄皮色的瘢痕;硕大方正的头上虽然戴着黑丝绒便帽,人们仍可欣赏到造型最优美的宽阔额头,下面忽闪着一双褐色的眼睛,在发怒时大概会射出火焰。或许是肥胖的结果,或许由于脖颈粗短,抑或因为经常熬夜和不断的工作,加尔文的脑袋缩在宽阔的肩膀里,使他只得戴一个又短又小的管状褶裥皱领,领子上的头活象托盘中圣徒约翰-巴蒂斯特的头。①在唇髭与胡须之间,可以看到一张能言善辩的漂亮嘴巴,象朵玫瑰花似的,小巧鲜润,轮廓勾勒得完美无缺。这张脸被一个方方的鼻子一分为二,整个鼻梁弯曲得出奇,在鼻头形成意味深长的棱面,与这张帝王式的脸上表露的惊人力量十分和谐。从这副相貌中很难辨识出折磨加尔文的慢性热病和每周发作一次的偏头痛的痕迹,但不断用学习和意志克制的痛苦,使这副看上去容光焕发的面具有些可怕,这足以用面部一层脂肪的颜色来解释,这层脂肪是常年伏案工作的结果,上面带有虚弱的体质以人类精神史上已知的最坚强的意志战斗不息的痕迹。嘴巴虽然长得可爱,却带着残忍的表情。为宏图大略而被迫保持,并为虚弱多病的健康状况所要求的贞洁铭刻在这张脸上。强有力的额头安详中透着遗憾,镇静得吓人的眼神里含着痛苦。

  ①《新约》中的人物施洗者约翰是犹太人的先知。当希律王安提帕休弃原妻,娶异母兄弟之妻希罗底时,他谴责这种违背犹太法律的行为。希罗底唆使丈夫把他投入监狱,又叫女儿莎乐美要求继父割下他的头。宗教画中可以见到莎乐美举着盛放约翰首级的托盘跳舞的情景。

  加尔文的服装把他的脸鲜明地烘托出来,因为他身着著名的黑呢长袍,束一根铜扣黑呢腰带,这身服装成为加尔文派的牧师服,它吸引不了目光,迫使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脸部。

  “我疼得太厉害,泰奥多尔,不能拥抱您,”加尔文对风度翩翩的骑手说。

  泰奥多尔·德·贝兹,四十二岁,应加尔文的要求两年前被接受为日内瓦的市民,与他奉为至尊至上者的可怕牧师形成最强烈的对照。和所有高升到精神统治地位的布尔乔亚或所有社会制度的发明者一样,加尔文饱受嫉妒的折磨。他痛恨自己的门徒,不愿有人与他平起平坐,听不得一点反对意见;不过泰奥多尔与他大不相同;这位风雅的骑手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礼数周全,习惯于出入宫廷,加尔文觉得泰奥多尔与他所有的粗野卫士大相径庭,因此和他在一起便忘了自己通常的感情;他决不爱他,这位粗暴的立法者完全不知友情为何物;但他不担心泰奥多尔会当他的继任人,他喜欢和他玩耍,正如后来黎塞留和他的猫玩耍一样;他觉得泰奥多尔柔顺轻佻。他见德·贝兹每一次都圆满地完成任务,很喜欢这件彬彬有礼的工具,自以为是他的灵魂和引路人。最残暴的人也不能不要勉强可算作友爱的东西,这是千真万确的。泰奥多尔是被加尔文宠坏的孩子,严厉的宗教改革家不责骂他,容忍他行为放荡,谈情说爱,穿着华丽,谈吐优雅。或许加尔文很高兴指出宗教改革运动可与宫廷人士比赛风度。泰奥多尔·德·贝兹希望把对艺术、文学、诗歌的爱好引入日内瓦,加尔文听他讲自己的计划,粗浓的灰眉毛没有皱一下。这两位名人在性格和外表上,与在精神上一样形成全面的对照。

  加尔文受了肖迪厄十分谦卑的一躬,微微点头作答。肖迪厄右臂挽住两匹马的缰绳,跟随这两位宗教改革运动的大人物,走在泰奥多尔·德·贝兹的左边,后者则在加尔文的右边走。加尔文的女仆跑去阻止关闭湖滨门,提请警卫队长注意牧师适才疼痛得很厉害。

  泰奥多尔·德·贝兹是韦兹莱镇的子弟,这是第一个结成联盟的市镇,一位梯也里①撰写了它的奇特历史。布尔乔亚精神和抵抗精神在韦兹莱具有地方性,想必通过这个当然是最稀奇古怪的异端人物之一,在新教徒的大叛乱中出过一份力。

  ①奥古斯坦·梯也里(1795—1856),历史学家,他在一八二七年的《法国史信札》中记载了十二世纪韦兹莱镇民组织公社的企图。作者的弟弟多米尼克,梯也里(1797—1873)也是历史学家。

  “您一直很疼吗?”泰奥多尔对加尔文说。

  “天主教徒会说象入地狱的人一样,”宗教改革家用他讲任何话都带有的尖刻口吻答道。“啊!我要去了,孩子!没有我,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将在您的著作的启示下战斗!”肖迪厄说。

  加尔文微微一笑,通红的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表情,他赞许地望着肖迪厄。

  “嗳!你们给我带消息来了?”他又说,“我们的人有不少被屠杀了吧?”他微笑着说,褐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嘲弄的快意。

  “不,”肖迪厄说,“一切都和平解决了。”

  “算了,算了!”加尔文嚷道,“任何安抚都是坏事,如果它不能每一次都是圈套的话。迫害就是我们的力量。如果教会把宗教改革运动抢到手,我们会落到什么地步?”

  “但是,”泰奥多尔说道,“太后似乎正想这样做。”

  “她很可能有此愿望,”加尔文说道,“我正研究这个女人……”

  “在这儿?”肖迪厄嚷道。

  “对于思想难道有距离可言?”加尔文严厉地驳了一句,他觉得打断人讲话很不礼貌。“卡特琳娜希望掌权,有这种企图的女人不再讲情面和信义。究竟是什么事?”

  “哦,她向我们建议召开一次类似宗教评议会的会议,”泰奥多尔·德·贝兹说。

  “在巴黎附近?”加尔文突然问道。

  “是的!”

  “啊!好极了!”加尔文说道。

  “在会上我们将努力统一意见,拟定一份合并两个教会的公开文件。”

  “啊!但愿她有勇气使法国教会脱离罗马教廷,和希腊教会一样在法国立一个教会之长,”宗教改革家嚷道,登上宝座的念头使他两眼放光,“但是,孩子,教皇的侄女有可能坦率真诚吗?她是想赢得时间。”

  “我们不也需要时间补救昂布瓦斯的失败,在王国各地组织令人生畏的抵抗吗?”

  “她把苏格兰女王送回了国,”肖迪厄说。

  “又少了一个!”加尔文经过湖滨门时说道,“英国的伊丽莎白将为我们牵制住她。两个为邻的王后很快就会发生冲突:一个美丽,一个丑陋,这是恼怒的第一个原因;其次还有个不合法的问题①……”

  ①天主教徒们认为,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是亨利八世的私生女,英格兰王位的第二号继承人玛丽·斯图亚特才是合法的女王。见本卷第94页注①。

  他搓着手,快乐里带着如此残忍的性质,以致德·贝兹打了个寒战;他瞥见老师凝望了好一会儿的血泊。

  “吉斯兄弟惹恼了波旁家族,”德·贝兹顿了一下说道,“他们在奥尔良折断了麦草①。”

  ①古时法国某些地区有种习俗:诸侯把麦草折断掷于地表示中断臣属关系。此处“折断了麦草”是“闹僵了”的意思。

  “好吧,”加尔文接着说,“孩子,你上次动身去内拉克时,我对你说我们终将在法兰西王室的两个支系之间挑起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当时你不信我的话。终于,我的党里有了一个朝廷,一个王上,一个家族。现在我的教义在民众中发生了作用。布尔乔亚们理解了我,今后他们将把那些去望弥撒,油漆礼拜堂的墙壁,往墙上挂画和雕像的人称为偶像崇拜者。啊!人民拆毁大教堂和宫殿比起辩论释罪信仰或圣体存在要容易得多!路德是个辩论家,我呢,我是一支军队!他是个爱推理的人,我却是一个体系!最后,孩子们,他不过喜欢逗弄人,而我是塔奎尼亚人!①是的,我的信徒们将摧毁教堂,毁坏图画,用雕像做磨盘碾碎人民的小麦。国家有团体,我只希望有个人!团体抵抗力强,眼睛雪亮,芸芸众生却是瞎子!现在必须使这个有影响的教理与政治利益结合起来,巩固教理,为我的军队供应装备。我用这个不加装饰、朴实无华、将宗教移往思想境界的信仰,满足了克勤克俭之人的逻辑和思想家的头脑。我使人民明白了取消仪式的好处。泰奥多尔,该你去拉拢利害关系了。不要超出这个范围。对于教义,现在事已做完,话已说尽,不必再添一丁点了!卡默隆②这个加斯科涅的小牧师,干吗想起来写书呢?……”

  ①加尔文在此自喻塔奎尼乌斯·普里斯库斯(公元前616—578),希腊科林斯人,被逐出祖国后,到意大利的塔奎尼亚城安身。传说他是罗马的第五代国王。taquin(爱逗弄人)和Tarquin(塔奎尼乌斯)两词在法语中谐者。

  ②指约翰·卡默隆(1580—1625),苏格兰出生的神学家,寓居法国,曾在波尔多当牧师。他的神学理论偏离了加尔文的教义,但加尔文不应为此不安。因加尔文死于一五六四年,约翰·卡默隆于一五八○年才出生,这是巴尔扎克的疏忽。

  加尔文、奉奥多尔·德·贝兹和肖迪厄夹在人群中间攀登上城的街道,而人们对这几个煽动城市民众暴乱,使法兰西满目疮痍的人竟丝毫未加注意!上述那一大段可怕的议论之后,他们默不作声地走着,来到圣彼得小广场,朝牧师的房子走去。这幢房子没有什么名气,今天在日内瓦无人会对你提起,况且城中也没有加尔文的塑像。他的住房在三楼,有三间带橡木地板和护壁板的屋子,旁边是厨房和女仆的房间。与日内瓦大多数布尔乔亚的住房一样,一进门是厨房,通向一间开两扇窗的小堂屋,既作会客室,又是客厅和餐厅。接下来是书房,加尔文的思想在这里与病痛搏斗了十四年,卧室与书房毗邻。四把绒绣面的橡木椅摆在长长的方桌四周,构成会客室的全部家具。一个白瓷炉子,置于房间一角,散发着温暖。墙上覆盖着天然橡木护壁板,没有任何装饰。四壁萧然的住所与这位宗教改革家简朴而有节制的生活十分协调。“那么,”德·贝兹走进来,乘肖迪厄去隔壁旅店拴马,留下他们两个时说道,“我该做什么呢?您同意会谈吗?”

  “当然,”加尔文说,“孩子,您将在会谈时战斗。您要斩钉截铁,说一不二。王后也好,吉斯兄弟和我也好,谁都不想达成和解,这不合我们心意。我信任迪普莱西-莫尔内①,必须让他扮演主角。我们是孤立的,”他不放心地朝厨房望了一眼,厨房门虚掩着,里面一根绳子上晾着两件衬衣和几副打裥颈圈。“去把门全关上。”——“那么,”他等泰奥多尔把各道门关好后又说,“必须建议纳瓦尔王抛弃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王后,促使他与吉斯兄弟积陆军统帅联合。让我们从这个可怜虫的软弱中得到一切好处。如果他脱离意大利女人加入另一派,她失去这个依靠必然会与德·孔代亲王,与柯利尼联合。或许这一着将使她大受连累,以致她会留在我们这一边……”

  ①迪普莱西-莫尔内(1549—1623),亨利四世的谋臣。不过一五六一年时他还很年轻,一五七二年以后才在新教徒中扮演重要角色。

  泰奥多尔·德·贝兹拿起加尔文长袍的下摆吻了一下:

  “噢!老师,”他说,“您真伟大!”

  “不幸我将不久于人世,亲爱的泰奥多尔。如果我死前再也见不到你,”他凑着他的外交部长的耳朵低声说,“要想着叫我们的一位殉道者采取断然措施!……”

  “再杀一个米纳尔?”

  “比法官要高。”

  “一位王上?”

  “还要高,一个想当王上的人。”

  “德·吉斯公爵!”泰奥多尔嚷道,不禁作了个手势。“怎么,”加尔文嚷道,他以为瞥见了否定或抗拒的反应,他没看到肖迪厄牧师走进来,“难道我们无权打击,象人家打击我们那样?是的,在暗处,一声不响地?难道我们不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天主教徒会放过捕捉我们,屠杀我们的机会吗?我就指望这个啦!烧毁他们的教堂吧!干吧,孩子们。如果你们有忠诚的年轻人……”

  “我有,”肖迪厄说。

  “象兵器一样使用他们吧!我们的胜利允许使用一切手段。刀疤脸,这个可怕的士兵,和我一样不仅仅是一个人,他是一个朝代,正如我是一个体系,他有能力消灭我们!那就杀死洛林人吧!”

  “我更喜欢靠时间和理智得来的宁静的胜利,”德·贝兹说。

  “靠时间?”加尔文嚷道,把椅子推翻在地,“靠理智?您疯了吗?理智,去征服?原来您对人一无所知,您还经常与人打交道哩,傻瓜!给我的教义带来损害的,大傻瓜,正是它的理性!以圣保罗的闪电,以强者上帝的宝剑起誓①,您真是笨蛋,泰奥多尔,您没看见昂布瓦斯大祸给我的宗教改革运动输送了活力?思想浇灌了鲜血才生长!德·吉斯公爵被暗杀将成为一场惨无人道的迫害的理由,我怀着全部心愿召唤它!我们遭受挫折比赢得成功更可取!宗教改革运动有办法被人打败,您明白吗,废物!而我们只要打赢一场仗,天主教就完了。可是我的副长官们是些什么人呢?……不是堂堂的男子汉,而是一群胆小鬼!两个爪儿的馋虫!受过洗礼的猴子!上帝啊,你会再给我十年的生命吗!如果我过早死去,真正的宗教事业就败在这帮粗野之徒手里啦!你和纳瓦尔的安东尼一样蠢!出去,离开我,我要一个更好的谈判者!你不过是头蠢驴,一个向女人献殷勤的小子,一个诗人,去作卡图卢斯和提布卢斯的歪诗,②藏头诗吧!吁!”

  ①这两句咒语与《圣经》传说有关。据《新约·使徒行传》载,公元一世纪犹太人保罗极端敌视基督教会,后在前往大马士革的路上遇暴雨,在闪电中见异象,从而确信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已经复活。保罗于是改信基督教,并以传教为己任。他是犹太教、基督教和新教公认的圣徒。在《旧约》中,先知们常常提到强者上帝有一把随时准备惩罚恶人的宝剑。

  ②卡图卢斯和提布卢斯均为公元前一世纪古罗马的著名诗人。德·贝兹写过一些拉丁文诗歌,其中有这两位诗人作过的那类哀歌、短诗和墓志铭。

  肾结石的疼痛完全被怒火制服。痛风在极度的亢奋面前哑口无言。加尔文的面孔微微发紫,有如雷雨来临前的天空。宽阔的额头闪闪发亮。两眼往外冒火。他完全变了模样,大发雷霆,陷入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的癫痫似的痉挛中;但两个听众的沉默令他震惊,他注意到肖迪厄对德·贝兹说:“何烈山的荆棘!①”牧师坐下来,住了口,用一双虽然厚实,但仍然不住颤动的多节的手蒙住了脸。

  片刻之后,他的贞洁生活孕育的这场风暴余波未消,他嗓音激动地对他们说:“我有不少坏毛病,克制它们倒不比克制我的急躁更费劲!噢!猛兽,我永远制服不了你吗?”他捶着胸脯补充道。

  “亲爱的老师,”德·贝兹一面捧起加尔文的双手亲吻,一面声音柔和地说,“朱庇特②能打雷,但也会微笑。”

  ①据《圣经》传说,摩西在现今阿拉伯半岛西北部米甸的何烈山上看见了经火不伤的荆棘,并听到荆棘丛中传出上帝的声音,要他解救希伯来人,带他们离开埃及。在此肖迪厄的感叹暗示他相信加尔文的话。

  ②朱庇特是古罗马和意大利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的宙斯,司雷电,主宰天空。

  加尔文用变得柔和的目光望着弟子,对他说:“请理解我,朋友们。”

  “我明白人民的指路人负担极重,”泰奥多尔答道,“您的肩膀上扛着一个世界。”

  “我有,”肖迪厄说道,老师的怒斥使他变得若有所思,“我有三个可以指望的殉教者。杀死院长的斯图亚特已被释放……”

  “错啦!”加尔文微笑着柔声说道,象所有的伟人一样换上一副雨过天晴的面孔,仿佛因为曾让脸上起过风暴而感到羞愧。“我了解人。杀过一个院长就不会杀两个。”

  “这样做绝对必要吗?”德·贝兹说。

  “又来啦?”加尔文张大鼻孔说道,“噢,你们走吧,不然又会惹我发怒。带着我的决定走吧。你,肖迪厄,在你的道路上前进吧,维持住你在巴黎的信徒。愿上帝指引你们!迪娜?……给我的朋友们照路。”

  “您不准我拥抱您吗?”泰奥多尔动情地说,“我们当中谁能知道明天自己会出什么事?尽管有安全通行证,我们仍有可能被抓住……”

  “而你还想迁就他们?”加尔文一边拥抱德·贝兹一边说。

  他拿起肖迪厄的手对他说道:“千万别当胡格诺教徒,别当新教徒,你们要做加尔文派!只讲加尔文教义……唉!这不是野心,因为我快死了……但必须摧毁一切,甚至路德教教徒和路德教义的名称!”

  “但是,神圣的人,”肖迪厄嚷道,“您完全配得上这样的荣誉!”

  “你们要维护教义的统一,不要再做任何审查或修改。如果我们内部出现新的宗派,我们就完了。”

  为了提前叙述这篇研究中的事件,并结束与肖迪厄同去巴黎的泰奥多尔·德·贝兹的故事,必须指出,十八个月后,波尔特罗朝德·吉斯公爵开了一枪,受刑讯时他供认是泰奥多尔·德·贝兹驱使他犯下此罪;然后,在后来的拷问中他收回了前供。博叙埃①权衡了各种历史因素,认为不该把犯罪的念头归咎于泰奥多尔·德·贝兹。但在博叙埃之后,针对一支著名歌曲所作的一篇看上去琐碎无聊的论文,导致十八世纪的一位编纂者证明,胡格诺教徒在整个法国传唱的关于德·吉斯公爵之死的歌曲是泰奥多尔·德·贝兹的作品,并证明著名的马尔巴勒悲歌原来剽窃了他的这支歌(见篇末注释)。

  ①博叙埃(1627—1704),法国作家和口才出众的宣道者,曾以主教身分出任太子太傅之职。他坚决反对新教,是严格的天主教正统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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