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泰奥多尔·德·贝兹和肖迪厄到达巴黎那天,朝廷亦从兰斯返回,查理九世在那里举行了加冕札。卡特琳娜把典礼办得盛大隆重,组织了精彩纷呈的庆祝活动,使她有可能把各党的首领聚集在她周围。她研究了一切利害关系和各党各派之后,面临着这个抉择:要么使他们归附王权,要么使他们互相对抗。德·蒙摩朗西陆军统帅是位杰出的天主教徒,他指责太后与新教徒结盟,虽然他的侄子德·孔代亲王是宗教改革运动的领袖,几个儿子也倾向于这个宗教。在吉斯兄弟方面,他们正在努力争取没有骨气的亲王安东尼·德·波旁,试图把他拉入他们党内;他妻子纳瓦尔王后得到德·贝兹报告的消息后也听之任之。这些困难打击了卡特琳娜,她新建立的权威需要一段安定的时间;因此她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加尔文的回音,德·孔代亲王,纳瓦尔王,柯利尼,德·安德洛①,德·沙蒂翁红衣主教已派德·贝兹和肖迪厄去看他。在此期间,太后恪守对德·孔代亲王许下的诺言。大法官结束了与克里斯托夫有关的诉讼程序,把案子提到巴黎高等法院审理,高等法院宣布委员会无权审判血统亲王,撤消了它的判决,并应吉斯兄弟和太后的请求重新审案。拉萨格的文件已交还卡特琳娜销毁。送还文件是吉斯兄弟白白给予太后的第一个保证。高等法院不再认为这些证据起决定作用,恢复了亲王的全部权利、财产和官爵。克里斯托夫在国王登基,奥尔良城热闹欢腾的时候获释,先被宣布与案无涉,后在德·图先生的关照下就任高等法院的律师,作为对他遭受苦难的补偿。

  ①即弗朗索瓦·德·柯利尼(1521—1569),是三兄弟中第一个皈依加尔文教义的人。

  三人联盟,受到卡特琳娜最初的行动威胁的各种利益的未来同盟,正在她的眼皮底下酝酿。正如化学上敌对物质一遇打乱其强制结合的碰撞终将分离,政治上对立利益的联盟不会久长。卡特琳娜明白她迟早将与吉斯兄弟和陆军统帅重修旧好,以便向胡格诺教徒开战。迎合各党演说家自尊心的会谈将是加冕礼之后举行的隆重仪式,在这场已经开始的血腥的宗教战争中给大伙儿解闷,无论吉斯兄弟还是卡特琳娜都认为它毫无用处。天主教徒在会谈中吃了亏,因为胡格诺教徒即将以商谈为名,在国王和太后的保护下,公然面向法兰西宣布自己的教义。洛林红衣主教受了卡特琳娜的愚弄,幻想以教会之长的口才击败异端分子,说服哥哥同意举行会谈。六个月的和平对太后说来时间不算短了。

  一件小事险些损害卡特琳娜千辛万苦树立的权威。下面是史书上记载的日内瓦使者们到达卢浮宫附近贝蒂西街柯利尼公馆当天发生的一幕。在加冕礼上,深爱其家庭教师的查理九世任命阿米奥为法国宫廷首席指导神甫。安茹公爵,即亨利三世,阿米奥的另一名学生,对他怀有同样的友情。从兰斯至巴黎旅行途中,卡特琳娜从两位贡迪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原指望利用这个御职在教会中得到支持,安插一个与洛林红衣主教对抗的人;她想把此职授予德·图尔农红衣主教,使他与洛皮塔尔一样成为第二根拐杖;这正是她使用的字眼。

  她来到卢浮宫,召见家庭教师。看到这个飞黄腾达的鞋匠之子的野心给她的政策造成的灾难,她怒气冲天,对他说了下面这段被几位回忆录作者重述的奇谈怪论:“怎么!我强迫吉斯兄弟、柯利尼兄弟、陆军统帅们、纳瓦尔王室、德·孔代亲王做他们不乐意做的事,我眼里难道会有你这个不满足于奥克塞主教职位的无名教士!”阿米奥为自己辩解。事实上,他未提任何要求,国王自愿授他该职,而他,可怜的家庭教师,自视没有资格担任。“请相信,老师,”卡特琳娜回答他说(这是查理九世王和亨利三世王对这位大作家的称谓),“如果你不叫你学生改变主意,不出二十四小时你就会倒卧在地。”在赤裸裸宣布的死亡和将要放弃的王朝最高教职之间,变得十分贪婪、或许正觊觎红衣主教帽的鞋匠之子决定等待时机,躲进了圣日耳曼修道院。第一次进晚餐时,查理九世不见阿米奥,要人去请。某个吉斯分子大概把阿米奥和太后之间发生的事告诉了国王。“怎么!是不是因为我任命他当宫廷首席指导神甫,有人才逼他销声匿迹?”他说。他象个心愿未遂的孩子,气势汹汹地去找母亲。“夫人,”他进来时说道,“我不是出于好意鉴署了您要我给高等法院下的、您将靠它治理我的王国的诏书吗?您向我呈递诏书时不是向我许诺我的意志就是您的意志吗?可现在我想施予的唯一恩典却引起您的嫉妒。大法官说准备再过三年,我十四岁时宣布我成年,而您想把我当孩子对待……对天起誓,我将是王上,和父亲、祖父一样的王上!”

  从讲这番话的语气和方式上,卡特琳娜悟出了儿子的真实性格,当胸猛然受了一击。“他竟和我这样讲话,和我,立他为王的人!”她心想。“先生,”她回答他道,“眼下国王很难当,您还不了解与之打交道的主子们。除了您的母亲,您决不会有别的诚挚可靠的朋友,除了她早已雇用的仆人——没有他们的效力您也许活不到今天——,您决不会有别的仆人。您要知道,吉斯兄弟既看中了您的宝座,也想要您的性命。如果他们能把我缝进一只口袋扔进河里,”她指着塞纳河说,“那么今晚就会这样干。这些洛林人感到我是保护幼崽的母狮,挡住了他们伸向王冠的胆大妄为的手。您的家庭教师依恋谁,珍惜什么!他和谁联盟!他有什么权威?他会帮您什么忙?他的话有多大分量?您非但不用支柱去支撑您的政权,反倒撤去了支柱。洛林红衣主教威胁您,他称王称霸,在第一位血统亲王面前不摘帽子;授予另一个红衣主教更高的职权和他对抗不是刻不容缓的事吗?阿米奥,这个肯替他系鞋带的鞋匠,难道会猛烈攻击他?总而言之,您爱阿米奥,任命了他!您想怎样就怎样吧,先生!但是,想做一件事以前,先友好地和我商量商量!顺从国家的大道理吧,当您了解了各种困难,您的孩子见识也许能和我的老经验配合起来作出决定。”

  “把我的老师还给我!”国王说,他见母亲的回答里尽是责备,没怎么用心听。

  “是的,您会得到他的,”她答道。“但教会您统治的将不是他,甚至也不是那个粗暴之徒西皮埃尔。”

  “这将是您,亲爱的母亲,”他说,胜利使他变温和了,一扫天生铭刻在他脸上的咄咄逼人的阴险表情。

  卡特琳娜派贡迪去请新任宫廷首席指导神甫。当佛罗伦萨人发现了阿米奥的隐居地,主教得知王后派来了廷臣时,他惊恐万状,不愿走出修道院。出于无奈,卡特琳娜只好亲自给家庭教师写了一封情辞恳切的信,于是他回来了,得到受她保护的保证,条件是在查理九世身边盲目地为她效劳。

  这场小小的家庭风波平息之后,在外一年有余的卡特琳娜重返卢浮宫,与亲信们开会商量如何对待年轻国王,他的坚定受到西皮埃尔的恭维。

  “怎么办?”她对两位贡迪、吕吉耶里、比拉格和成为德·安茹公爵的太傅及大法官的希维尔尼说道。

  “首先,”出拉格说,“撤换西皮埃尔。他不是宫里人,永远适应不了您的观点,违拗了您,他还会以为尽了责任。”

  “信赖谁好呢?”王后叫道。

  “我们当中的一个,”比拉格说。

  “毫无疑问,”贡迪接着说,“我答应您使王上变得象纳瓦尔王一样百依百顺。”

  “您为了救其他几个孩子听任先王死掉,好!您象对待君士坦丁堡的皇帝们那样干吧,打消这个皇帝的怒气和怪念头,”阿尔贝·德·贡迪说,“他喜爱艺术,诗歌,狩猎和他在奥尔良见到的一个小姑娘,这些足够他忙的。”

  “您当王上的太傅吗?”卡特琳娜对两位贡迪中最能干的一位说。

  “如果您想给我一个太傅必不可少的权威,也许该任命我当法兰西元帅,并册封我为公爵。西皮埃尔没有能力继续担任此职。将来,法兰西国王的太傅应当是元帅和公爵……”

  “他说得对,”比拉格说。

  “诗人和猎人,”卡特琳娜用梦幻般的口气说。

  “我们将打猎,我们将恋爱!”贡迪嚷道。

  “况且,”希维尔尼说,“您信得过阿米奥,他将始终担心一旦违命会被毒死,和贡迪一起,您将把王上管束住。”

  “为了救三个儿子和王位,您心情愿失去了一个孩子,为了救王国,或许为了救您自己,您必须有勇气使这个儿子不得空闲,”吕吉耶里说道。

  “他刚才大大冒犯了我,”卡将琳娜·德·梅迪契说。

  “他不知道欠您多少情;如果他知道,您就危险了,”比拉格加重语气正色回答。

  “一言为定,”卡特琳娜接着说,这个回答对她产生了强烈的效果,“贡迪,您将是王上的太傅。我刚刚同意给予平脚板①主教的恩典,王上应当还给我的一个亲信。那坏蛋刚刚丢了帽子②;是的,只要我活着,就会反对教皇给他戴这顶帽子!如果德·图尔农红衣主教支持我们,我们会非常强大。首席指导神甫、洛皮塔尔和德·图是多么好的三人帮!至于巴黎的布尔乔亚,我想让我儿子奉承他们,我们将依靠他们……”

  几天后,贡迪果然当上了元帅,并被封为德·雷茨公爵和国王的太傅。③这个小会快结束时,德·图尔农红衣主教来向王后通报加尔文的使者已到,他们由海军元帅柯利尼陪同,以便在卢浮宫受到礼遇。王后立即带领令人生畏的侍女,来到那间她丈夫修建的、如今卢浮宫里已不存在的会见厅。

  ①指走路不穿鞋或鞋子无后跟的农民、工匠及一切地位低贱的人。此处影射阿米奥微贱的出身。

  ②指红衣主教的职位。阿米奥一直未做红衣主教,只在一五七○年任奥克塞的主教。

  ③此处与史实不符。贡迪于一五七三年升任元帅,一五八一年成为公爵。

  当年,卢浮宫的楼梯安在钟楼里。卡特琳娜的居室在一部分尚存于博物馆庭院的老楼里。博物馆现在的楼梯建于芭蕾舞剧场旧址。芭蕾舞剧当时是整个宫廷参加演出的一种戏剧节目。革命的激情使人相信了有关查理九世在卢浮宫的一个最可笑的讹传。大革命期间,这位国王的性格遭到歪曲,敌视他的人相信他是头怪物。谢尼耶的悲剧①正是受了凸出的主楼临堤岸窗子上的一块告示牌的启发写成的。牌上写着:遗臭万年的查理九世曾从这扇窗户向法国公民们开枪。应当向未来的史学家和严肃的人士指出,如今称作老卢浮宫的这一部分在查理九世治下根本就不存在,它成楔形坐落于堤岸,通过阿波罗游廊连接客厅与卢浮宫,通过博物馆展厅连接卢浮宫和杜伊勒里宫。竖起堤岸那面墙,伸展着公主花园的场地,当时绝大部分被恰恰属于纳瓦尔王室的波旁公馆占用。查理九世实际上不可能从亨利二世的卢浮宫朝一只满载胡格诺教徒过河的小船开枪,虽然他从这座卢浮宫如今堵死的窗口看得见塞纳河。即使学者们和图书馆没有清楚标明查理九世治下卢浮宫的地图,宏伟的建筑物本身即是对这一谬误的驳斥。

  ①指玛丽-约瑟夫·谢尼耶(1764—1811)的悲剧《查理九世》,一七八九年十一月四日在巴黎法兰西剧院公演。

  所有协力建造了这座巨大建筑物的国王们从未忘记在上面镌刻自己姓名起首字母的图案或改换字母位置造出的某个词。然而,面朝公主花园、凸出于堤岸之上的这部分令人肃然起敬、如今变得黑糊糊的卢浮宫,带有与亨利二世起首字母图案大不相同的亨利三世和亨利四世的图案,亨利二世的图案将他的H和卡特琳娜的两个C结合起来,构成一个D,叫那些浅薄之士大上其当。①亨利四世得以把他的波旁公馆连同花园及附属建筑物与卢浮宫的产业并作一处。他第一个想到用尚未竣工、珍贵的雕刻无人精心保护的游廊把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宫殿与卢浮宫连为一体。即使没有查理九世治下的巴黎平面图和亨利三世、亨利四世的起首字母图案,建筑式样的差别也将再次痛斥上述诬蔑。拉福斯公馆和这部分卢浮宫的虫迹状凸雕饰恰恰标志着从所谓文艺复兴式建筑术到亨利三世、亨利四世、路易十三治下建筑术的过渡。这段有关考古学的题外话与本篇故事开场时的描绘十分协调,使人瞥见巴黎另一个角落的真正面貌,如今硕果仅存的只有卢浮宫的这一部分,它那些令人赞叹的浅浮雕正在一天天毁损。

  ①这些人以为D指的是亨利二世的情妇狄安娜·德·普瓦蒂埃。

  当朝廷得知太后即将接见由柯利尼海军元帅引见的泰奥多尔·德·贝兹和肖迪厄时,全体有权进入接见厅的廷臣都跑去观看这次会见。大约六点钟,海军元帅刚刚用完晚餐,一边剔牙,一边夹在两个新教徒中间登上卢浮宫的楼梯。摆弄牙签已成为海军元帅不由自主的习惯,他在战斗中间一边剔他的一口牙齿,一边考虑退却。您要提防海军元帅的牙签,陆军统帅的“不”和卡特琳娜的“是”,这是当年宫中的一句格言。圣巴托罗缪大屠杀时,被绞死的柯利尼在蒙福孔曝尸三天,群氓往他嘴里塞了一根奇形怪状的牙签,对他的尸体极尽嘲弄之能事。编年史家记录了这个残忍的玩笑。大难之中的这件小事正是巴黎人民的写照,他们完全配得上布瓦洛的一句被人改得很滑稽的诗:

  生性刁钻的法国人创造了断头台。①

  ①原诗见布瓦洛(1636—1711)的《诗的艺术》第5曲第182行:法国人/生性刁钻/编出了讽刺民歌。

  在最令人恐怖的革命时期和革命前后,巴黎人一向喜欢插科打诨。

  泰奥多尔·德·贝兹一身廷臣打扮,穿着黑绸紧身长裤,开孔鞋,灯芯绒短裤,袖子开衩的黑绸紧身短上衣,和一件翻着漂亮的带管状褶裥白色皱领的黑丝绒小大衣。他蓄着唇髭,下巴上留着短而尖的小胡子,腰间佩剑,手提一根手杖。凡参观过凡尔赛画廊或浏览过奥迪厄弗①版画集的人,都认得他那张圆圆的、差不多是快活的脸,炯炯有神的眼睛,宽阔得出奇的前额——那个时代作家和诗人的特征。德·贝兹的模样讨人喜欢,这大大帮了他的忙。他与严峻的面孔深得人心的柯利尼和未换牧师道袍和加尔文式领巾、粗暴易怒的肖迪厄恰成对照。如今在国民议会发生的事,和想必曾在国民公会发生的事,有助于理解在这个宫廷里,在这个时代,六个月后将大打出手、展开激战的人如何能够相约会面,彬彬有礼地交谈和开玩笑。德·贝兹来到大厅时,后来冷静地建议圣巴托罗缪大屠杀的比拉格,和将嘱咐仆人贝斯姆不要放过海军元帅的洛林红衣主教,迎着柯利尼走来,皮埃蒙特人微笑着对他说:“怎么,亲爱的海军元帅,原来是您负责引见这些日内瓦的先生们!”

  ①奥迪厄弗(1687—1756),法国版画家和出版商,曾出版过《凡尔赛历史画廓》等版画集。

  “也许您将把它列为我的一条罪状,”海军元帅戏谑地回答,“而如果是您负责,您会给自己记上一功。”

  “听说加尔文先生病得很厉害,”洛林红衣主教问泰奥多尔·德·贝兹道,“我希望不会有人怀疑我们给他下了毒吧?”

  “嗳!大人,那样你们的损失就太大啦!”德·贝兹巧妙地回答。

  正在打量肖迪厄的德·吉斯公爵定睛望了望兄弟和比拉格,两人听到这话都大吃一惊。

  “真正的上帝!”红衣主教嚷道,“异端分子耍起政治手腕来可不象异端分子。”

  这时通报太后驾到,为了避免一切难题,她决定一直站着。她先和陆军统帅交谈,他生气地对她说接见加尔文的使者令人愤慨。

  “您看到了,亲爱的陆军统帅,我们没有隆重接待他们。”

  “夫人,”海军元帅走到王后跟前说,“这是新教的两位圣师,他们已与加尔文谈妥,带来了他对一次会议的指示,在这次会上法国各教会可以调解彼此的纠纷。”

  “这位是我妻子十分喜爱的泰奥多尔·德·贝兹,”突然来到的纳瓦尔王拉着泰奥多尔·德·贝兹的手说。

  “这位是肖迪厄,”德·孔代亲王叫道,“我的朋友德·吉斯公爵认识上尉①,”他望着刀疤脸说,“也许他会高兴认识牧师。”

  ①指牧师肖迪厄的哥哥贝尔特朗·肖迪厄上尉。

  这句牛皮把全宫的人,甚至卡特琳娜都逗乐了。

  “毫无疑问,”德·吉斯公爵答道,“我很高兴见到一位非常善于挑选人,并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加以使用的小伙子。你们的一个人,”他对牧师说,“经受住了特别刑讯,他没有死,也没有供出任何东西;我自以为很勇敢,但我不知道是否受得住!……”

  “喔!”昂布鲁瓦斯·巴雷说,“在加来,我给您拔脸上的标枪时,您一声都没吭。”

  卡特琳娜在其侍女和廷臣一左一右围成的半圆中间缄口不语。她审视着两位著名的新教徒,试图用那双美丽聪慧的黑眼睛看透他们,她在研究他们。

  “一个似乎是鞘,另一个是刀,”阿尔贝·德·贡迪凑在她耳边说。

  “嗳,先生们,”卡特琳娜禁不住莞尔一笑,说道,“你们的主人允许你们举办公开讲座,使你们有可能赞同为我们国家争光的教会新神甫的话吗?”

  “除了天主,我们没有别的主人,”肖迪厄说。

  “啊!你们承认法兰西国王有点权威吧?”卡特琳娜打断牧师的话,微笑着又说。

  “甚至承认太后有很大权威,”德·贝兹躬身说道。

  “你们会看到,”她反唇相讥,“我的最驯服的臣民将是异端分子。”

  “啊!夫人,”柯利尼嚷道,“我们将给您建设一个多么美好的王国!欧洲大大利用了我们的不和。五十年来,法国总有一半人反对另一半人。”

  “我们在这儿是为了听颂扬异端分子的赞美歌吗?””陆军统帅粗暴地说。

  “不,是为了引导他们悔过,”洛林红衣主教附在他耳边说,“我们想试试用点软功夫吸引他们。”

  “您知道王上父亲当政时我会怎么干?”阿纳·德·蒙摩朗西说,“我会把法官叫来,把这两个平脚板高高吊死在卢浮宫的绞架上。”

  “嗳,先生们,你们有哪几位圣师和我们对阵?”王后使了个眼色迫使陆军统帅住了口。

  “迪普莱西-莫尔内和泰奥多尔·德·贝兹将是我们的头领,”肖迪厄说。

  “朝廷大概将去圣日耳曼城堡,由于此次讨论会不宜在王宫召开,我们将在普瓦西小城举行,”卡特琳娜接口道。

  “我们在那儿安全吗,夫人?”肖迪厄说。

  “啊!”王后带着几分天真回答,“你们可以防范嘛。海军元帅先生将就此事与我的姻亲德·吉斯兄弟和德·蒙摩朗西商量。”

  “见鬼!”陆军统帅说,“我才不愿意插手哩。”

  “你们对贵教派的信徒做了什么,使他们如此刚强?”王后领着肖迪厄朝一旁走了几步说,“我的皮货商的儿子表现得英勇卓绝……”

  “我们有信仰!”肖迪厄说。

  这时,大厅里出现了人们三五成群热烈讨论此次会议的景象,按照太后的提法,它已定名为普瓦西讨论会。卡特琳娜望了肖迪厄一眼,终于对他说:“是的,一种新信仰!”

  “啊!夫人,如果您没有被与罗马教廷的联盟蒙住眼睛,您会看出我们正回到耶稣基督的真正教义上来,它在圣化灵魂平等的同时,给了我们大家在尘世的平等权利。”

  “您自以为和加尔文平等?”王后巧妙地问道,“得啦,我们只在教堂里才平等。但是,说真的,解开联系人民与王权的组带!”卡特琳娜嚷道,“你们不仅仅是异端分子,你们通过摆脱对教皇的服从,反抗对国王的服从!”她突然离开他,又回到泰奥多尔·德·贝兹身边。

  “我指望您,先生,”她对他说,“认真开好这次讨论会。”

  “我原以为,”肖迪厄对德·孔代亲王、纳瓦尔王和德·柯利尼海军元帅说,“国家大事处理起来更严肃。”

  “噢!我们全都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德·孔代亲王说,与泰奥多尔·德·贝兹交换了一个机智的眼色。

  驼背离开同党去赴约会。这位尊贵的德·孔代亲王,这位党的领袖,是宫廷中情场最得意的人物之一;两位当年最美丽的女子为他展开了异常激烈的争夺战,德·圣安德烈元帅夫人,未来的三执政之一的妻子,为压倒德·吉斯公爵夫人,把她在圣瓦莱里的丰美土地送给他,不久前曾想送他上断头台的那个人的妻子,无法使德·内穆尔公爵停止与德·罗昂小姐调情,暂且爱上了新教徒的领袖。

  “与日内瓦多么不同!”肖迪厄在卢浮宫的小桥上对泰奥多尔·德·贝兹说。

  “这些人更快活。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如此阴险!”德·贝兹回答他道。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肖迪厄附在他耳边反驳道,“我在巴黎有些可以指望的圣徒,我将使加尔文成为先知。克里斯托夫会给我们除掉最危险的敌人。”

  “可怜虫为太后受了拷问,太后已轻而易举地任命他为高等法院律师,而律师比杀人犯更爱告密。您该记得出卖了我们首次起事秘密的阿弗内尔。”

  “我了解克里斯托夫,”肖迪厄神情坚信不疑地说,离开了日内瓦的使节。

  卡特琳娜接见加尔文的秘密使节几天后,将近这年年底,——当时一年从复活节开始,现今的历法①到新王即位后才被采纳——在这出活剧鸣锣开场的那间充作家庭起居室的褐色大堂屋里,克里斯托夫仍然躺在炉火边、看得见河的一张安乐椅里,双脚搁在一只矮凳上。勒卡缪小姐和芭贝特·拉利埃刚刚换了浸透昂布鲁瓦斯送来的一种制剂的敷料纱布,他受卡特琳娜之托给克里斯托夫治疗。这孩子一旦被家人夺回,便受到最尽心尽意的照料。芭贝特经父亲准许,每天早上来勒卡缪家,晚上才离开。克里斯托夫成为学徒们仰慕的对象,在整个街区流传着他的故事,把他包围在神秘的诗意之中。他受了严刑拷打,著名的昂布鲁瓦斯·巴雷使出浑身解数救他的命。他做了什么才受到如此的对待?克里斯托夫和他父亲对此只字不提。保持缄默关系到当时权倾朝野的卡特琳娜以及德·孔代亲王的切身利益。太后和洛林人允许国王和吉斯家族的外科医生昂布鲁瓦斯治疗一个被斥为异端的小伙子,他的探视把这个离奇的遭遇搞得云山雾罩,谁也摸不着头脑。最后,圣彼得-奥伯教堂住持数次来看望他的堂区财产管理委员的儿子,这类拜访使克里斯托夫身体处于这种状况的原因更加难以解释。

  ①此处指的不是一五八二年创立的公历,而是一五六四年德·洛皮塔尔大法官在巴黎颁布的一条法令,规定一月一日为一年之始。

  老行会理事成竹在胸,支支吾吾地回答向他谈起他儿子的同行、商人和朋友:“我真幸运,伙计,总算保住了他的命!——有什么办法呢?别人的家庭纠纷,千万不要插手。——我儿子把手伸进了柴堆,他拿的木柴足够烧毁我的房子!——人家利用了他的少不更事,而我们布尔乔亚,我们和大人物交往只得到耻辱和损失。——这使我下决心要儿子搞司法,法院将教会他斟酌自己的言行。——如今在苏格兰的年轻王后起了不少坏作用;但也许我儿子也非常冒失!——我伤心透了。——这也许将使我下决心不再做买卖,我再也不愿进宫了。——我儿子现在对宗教改革运动感到厌倦,它折断了他的胳膊和大腿。没有昂布鲁瓦斯,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靠了这些话和这种明智的举动,街坊邻里证实克里斯托夫已不再信仰新教。人人觉得老行会理事设法让儿子进入高等法院是入情入理的事,本堂神甫的访问也显得十分自然。人们想到了行会理事的不幸,却没有想到他的恐怕显得过分的野心。年轻律师在古老的堂屋里为他搭的床上躺了——用当时的一个词儿说——九个十天①,起床才不过一个星期,走路仍需拄着双拐。芭贝特的爱和母亲的温情使克里斯托夫深受感动;然而,这两个女人让他躺在床上,就宗教问题对他严加训斥。德·图院长来探望教子,对他亲如慈父。克里斯托夫,高等法院的律师,应当是天主教徒,他即将立誓作出保证;但是,不怀疑教子的正统观念的院长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下面一段话:“孩子,你经受了严峻的考验。我本人不知道德·吉斯先生们这样对待你的理由,我劝你从今往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去参与闹事;因为王后和王上不会对兴风作浪的人施加恩典。你没有足够的地位迫使王上立即作出抉择,如德·吉斯先生们做的那样。如果你想有朝一日当上高等法院的推事,你必须勤效王业,才谋得到这个高贵的职位。”

  ①原文用的是古词nonante(九十),比利时、瑞士等地现在仍用该词。

  然而,无论是德·图院长的访问,还是芭贝特的引诱和母亲勒卡缪小姐的恳求,都没有动摇宗教改革运动殉教者的信仰。克里斯托夫为他的宗教受过苦,因而对它更加珍爱。

  “我父亲决不会容忍我嫁给一个异端分子,”芭贝特凑在他耳边说。

  克里斯托夫只用眼泪回答,使俊俏的姑娘哑口无言,困惑不解。

  老勒卡缪保持着为父的尊严和行会理事的尊严,他观察儿子,很少讲话。这位老人重新得到亲爱的克里斯托夫后,对自己几乎很不满意,他懊悔对这个独生子表现了自己的全部柔情;但私下对他很佩服。在一生的任何时期,行会理事从未耍过那么多的阴谋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他看到千辛万苦播下的种子已经成熟,希望全部收获归仓。几天前,他单独和克里斯托夫作了一次长谈,以便发现儿子抗拒不从的秘密。抱负不小的克里斯托夫对德·孔代亲王十分信任。亲王那句慷慨的话——他不过说了亲王该说的话——,他铭记在心;但他有所不知,在奥尔良,当他透过监狱的铁窗向亲王高喊令人感动的永别时,孔代恨不得叫他去见鬼,心中暗想:

  “加斯科涅人才能理解我!”

  克里斯托夫尽管对亲王怀着钦佩之情,他对伟大的卡特琳娜王后同样抱有无上的敬意,她用一个眼色向他说明她不得不牺牲他,当他受刑时,她又向他递了个眼色,在一丝泪光中许下无限的诺言。在用来养伤的九十个日日夜夜的寂静中,新任律师回顾了布卢瓦和奥尔良的事件。他可以说不由自主地对这两个靠山作了权衡:他在太后和亲王之间踌躇不决。当然他给太后帮的忙比给宗教改革运动帮的忙要大,并且一个年轻人的心和思想必定倾向于王后,倒并非由于这个差别,而是由于她的女人身分。在类似的情况下,男人对女人寄予的希望总比对男人要大。

  “我为她牺牲了自己,她将为我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他几乎不由自主地对自己提出,并且回忆起她说“Poveromio!”①时的腔调。人们难以相信一个人生病独自躺在床上时会变得何等自私。一切的一切,直至对他的专门照料,都促使他只想到自己。克里斯托夫夸大了德·孔代亲王欠他的恩情,料想会在纳瓦尔宫廷谋得一官半职。这个孩子,在政治上初出茅庐,呆在这间古旧的褐色堂屋里如同禁闭幽室,把左右党魁们的忧虑和人事的迅速变迁忘得一干二净。任何党派在奋斗时必然忘恩负义;取得胜利后依然如故,因为需要奖赏的人太多。小兵们对这种忘恩负义忍气吞声;头头们却转而反对长期与之齐头并进的新主人。克里斯托夫,惟独他记得受过的苦,宣称自己是宗教改革运动的殉教者之一,早把自己归入头头的行列。勒卡缪,这个老奸巨滑的生意人,十分精明,洞察幽微,终于猜到了儿子的隐秘思想;他的全部活动都以克里斯托夫天生的犹豫为基础。

  ①见本卷第143页注①。

  “做高等法院推事的妻子,”前一天全家聚会时他对芭贝特说,“不是很美吗?您将被称为夫人①!”

  “您疯了吗,老伙计!”拉利埃说道,“首先您到哪儿去弄一个推事必不可少的岁入一万埃居的地产,又向谁去买这个官职?②您儿子要进入高等法院,非得太后兼摄政王后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可是他身上柴烟味太重③,不会放他进去的。”

  ①其实高等法院推事的妻子只有权被称作“小姐”,只有出身高贵或丈夫权大位高的女子方可称为“夫人”。

  ②在十六世纪,原则上只有国王有权任免高等法院的推事,但个人之间的买卖实际上是容许的。勒卡缪必须找到一个准备出卖官职的推事,并得到国王的恩准。

  ③昔日反对天主教的人常被烧死,这里“有柴烟味”意即有异端嫌疑。

  “如果您女儿当上推事妻子,您拿什么出来?”

  “老滑头,您想看到我钱袋的底!”拉利埃说。

  高等法院的推事!这个字眼把克里斯托夫的脑子搅得乱糟糟的。

  讨论会结束很久之后,一天早晨,克里斯托夫正凝望着令他回想起这篇故事开头的那一幕和德·孔代亲王、拉雷诺迪、肖迪厄、布卢瓦之行的,总之带来他的一切期望的那条河时,行会理事走来坐在儿子身边,假装的严肃掩饰不住快乐的神情。

  “我的儿,”他说,“在你和昂布瓦斯骚乱的头头们之间发生了那些事后,他们欠你的情把你的前途与纳瓦尔王室联在一起。”

  “是的,”克里斯托夫说。

  “嗳,”父亲接着说,“我已积极为你请求准许在贝恩购买一个司法职位。我们的好友巴雷负责呈交了我以你的名义写给德·孔代亲王和冉娜王后的信。喏,你读读纳瓦尔副大法官德·皮勃拉克先生的回信吧。”

  致皮货商行会理事勒卡缪先生

  德·孔代亲王大人委托我转告您他很遗憾不能为他在圣阿尼昂塔楼的狱友做任何事,他记得他,暂且向他提供警卫连骑兵一职,象他那样勇敢的人担任该职必将前程无量。

  纳瓦尔王后等待着酬谢克里斯托夫先生的机会,她决不食言。

  在此,行会理事先生,我们祈求上帝保佑您。

  纳瓦尔大法官皮勃拉克于内拉克

  “内拉克,皮勃拉克,克拉克!①”芭贝特说,“对加斯科涅人什么也别指望,他们只想到自己。”

  ①“克拉克”是表示撞击、折断的一个象声词(可译成“啪啦”、“喀嚓”等),与“内拉克”、“皮布拉克”这两个专有名词叠韵。三词连用,效果滑稽,讥讽此信言之无物,空话连篇。

  老勒卡缪带着嘲弄的神气望着儿子。

  “他竟建议一个为了他把膝盖和脚踝都压碎了的可怜孩子骑马!”勒卡缪小姐嚷道,“多么恶劣的玩笑!”

  “我看你当不上纳瓦尔的推事,”皮货商行会理事说。

  “我倒想知道卡特琳娜王后将为我做什么,如果我求她的话,”惊愕的克里斯托夫说道。

  “她什么也没答应过你,”老商人说,“但我确信她不会嘲弄你,她会记起你受的苦。不过,她能让一个布尔乔亚新教徒当高等法院的推事吗?……”

  “可是克里斯托夫没有发誓弃绝原来的宗教信仰呀!”芭贝特嚷道,“他完全可以对自己的宗教见解秘而不宣。”

  “德·孔代亲王大概更看得起巴黎高等法院的推事,”勒卡缪说。

  “推事,父亲!这可能吗?”

  “是的,假如你们不打乱我要为你们做的事。我这位老伙计拉利埃将拿出二十万利勿尔,——如果我出同样的数目——以男性替代继承为条件购置一块肥美的领主土地,送给你们作奁产。”

  “我还要加点钱在巴黎买所房子,”拉利埃说。

  “怎么样,克里斯托夫?”芭贝特说。

  “你们没提王后,”年轻律师回答。

  这次颇为苦涩的失望之后过了几天,一个学徒交给克里斯托夫一张简短的小条;“肖迪厄想见他的孩子!”

  “请他进来!”克里斯托夫嚷道。

  “圣洁的殉教者啊!”牧师走过来拥抱律师,“你已经不疼了吗?”

  “是的,多亏巴雷!”

  “多亏上帝给了你忍受酷刑的力量!可是我听说了什么?你被任命为律师,你宣誓效忠,你承认了妓女,教廷和罗马的天主教会!……”

  “这是我父亲的意愿。”

  “但为了加尔文教义的神圣事业,难道我们不该离开我们的父亲、子女、妻子,离开一切,忍受一切吗?……啊!克里斯托夫,加尔文,伟大的加尔文,全党,世界,未来,全要依靠你的勇气和心灵的伟大!我们需要你的生命。”

  人的头脑的出奇之处在于,最忠诚的人,在奉献自我的同时,总在最危险的危机中为自己编造一篇希望的小说。在河上,汇兑桥下,当亲王、士兵和牧师要求克里斯托夫去给卡特琳娜送那份如被发觉将要他性命的条约时,这孩子相信他的头脑、偶然和他的聪明,大胆地夹在吉斯兄弟和卡特琳娜这两个可怕的党派之间行进,险些粉身碎骨。刑讯时,他仍对自己说:“我必将脱险!不过疼些罢了!”但向一个肢体尚不灵便,刚刚从酷刑中恢复过来,与死神交臂而过因而更珍惜生命的小伙子突如其来地提出要求:“去死吧!”,沉溺于幻想是不可能的。

  克里斯托夫平静地回答:“是什么事?”

  “象斯图亚特对米纳尔那样勇敢地开一枪。”

  “对谁?”

  “德·吉斯公爵。”

  “暗杀?”

  “复仇!你忘记在昂布瓦斯,一百名贵族在同一个断头台上遭到屠杀?一个孩子,小德·奥比涅①,目睹这场残杀时说:他们剁烂了法兰西!”

  ①指法国诗人和作家阿格里帕·德·奥比涅(1552—1630)。

  “你们应该承受一切打击,但不打击别人,这是福音的宗教,”克里斯托夫答道,“但是,既然要模仿天主教徒,又何必改革教会呢?”

  “噢!克里斯托夫,他们让你当了律师,你就推起理来啦!”

  肖迪厄说。

  “不,朋友,”律师回答,“但亲王们太忘恩负义,您和您的人,你们将成为波旁王室的玩偶……”

  “噢!克里斯托夫,如果你听过加尔文讲话,就会知道我们象摆弄手套似的摆弄他们!……波旁兄弟是手套,我们则是手。”

  “您念念!”克里斯托夫说,向牧师出示皮勃拉克的复信。

  “噢!孩子,你有野心,再不能作出牺牲!……我可怜你!”

  讲完这句精彩的话,他出去了。

  这一幕之后过了几天,克里斯托夫、拉利埃家和勒卡缪家欢聚在古旧的褐色堂屋里,庆祝芭贝特和克里斯托夫订婚,克里斯托夫不再睡在堂屋里;他可以爬楼梯,开始扔掉拐杖拖着步子走路。晚上九时,大家正等着昂布鲁瓦斯·巴雷。家庭公证人坐在一张摆满契约的桌子前。皮货商把房子和店铺卖给了他的首席店员,后者立即支付四万利勿尔买下房子,又拿房子作抵押,作为支付已交了二万利勿尔的货款的保证。

  勒卡缪在圣彼得—奥伯街为儿子购置了一所由菲利贝尔·德洛尔姆①建造的华丽的石头房子,送给他作为结婚礼物。

  行会理事还从他的财产中拿出二十五万利勿尔,拉利埃又添上相同的数目,买下位于庇卡底的一块肥美的领主土地。这块地开价五十万,它从属于王家领地,除需支付巨额土地转移税外,还需国王颁发称作付款通知的诏书。因此婚约一直拖到获得国王恩准时才签订。虽然巴黎的布尔乔亚争取到购买领主庄园的权利,但明智的私人顾问委员会②对从属于王室的土地作了某些限制,而勒卡缪觊觎了十余年的土地是个例外。昂布鲁瓦斯保证当晚带来敕令。老勒卡缪在堂屋和大门之间走来走去,那份焦急表现出他有多么大的野心。终于,昂布鲁瓦斯到了。

  “老朋友,”外科医生望着晚餐慌慌张张地说,“你有台布吧?好。噢!摆上蜡制蜡烛。③快点,快点!把你们最漂亮的东西找出来。”

  ①菲利贝尔·德洛尔姆(1515—1577),杜伊勒里宫的建筑师,当时已很有名气。

  ②私人顾问委员会由国王认为有能力处理国事的人组成,人数有限,但权力很大。

  ③一般的蜡烛为羊脂所制,不如蜡制的好。

  “出了什么事?”圣彼得-奥伯的本堂神甫问道。

  “太后和年轻王上要来和你们共进晚餐,”首席外科医生回答,“太后和王上正在等一位将把官职卖给克里斯托夫的老推事和达成了交易的德·图先生。别露出得到通知的样子,我是从卢浮宫溜出来的。”

  转眼之间,两家人行动起来。克里斯托夫的母亲和芭贝特的姑妈象家中来了不速之客时的家庭主妇,敏捷地奔来跑去。这个通知虽给家庭聚会造成了混乱,但各项准备工作以惊人的速度紧张进行。这样的恩典使克里斯托夫惊得目瞪口呆,感到意外和局促不安,他一言不发,无意识地望着别人准备一切。

  “太后和王上到我们家来!”老母说道。

  “太后!”芭贝特重复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呢!”

  一小时后,一切都变了样:古旧的堂屋装饰一新,餐桌闪闪发亮。这时街上传来马蹄声。护卫队骑兵举着火把,亮光引得区内的布尔乔亚们探首窗外。这阵骚乱很快就过去。柱廊里只剩下太后和她的儿子国王查理九世、被任命为御衣总管兼太傅的查理·德·贡迪①、德·图先生、老推事、国务秘书皮纳尔和两名年轻侍从。

  ①此处系巴尔扎克笔误,查理九世的太傅不是查理·德·贡迪,而是他哥哥阿尔贝·德·贡迪。

  “朋友们,”王后进来时说道,“王上我的儿子和我,来签署我们的皮货商之子的婚约;但以他始终信奉天主教为条件。是天主教徒才能进入高等法院,是天主教徒才能拥有属于王室的土地,是天主教徒才能与王上同桌共席!对不对,皮纳尔?”

  国务秘书出现了,出示了诏书。

  “如果在这儿的人不全是天主教徒,”小王上说,“皮纳尔将把一切扔进火里;我们这些人都是天主教徒吧?”他颇为骄傲地望着全体聚会者又说。

  “是的,陛下,”克里斯托夫·勒卡缪说,一边吃力地屈膝下跪,亲吻年轻国王伸给他的手。

  卡特琳娜王后也向克里斯托夫伸出手,猛然扶起他,把他带到几步远的一个角落里,对他说:“啊!小伙子,没耍花招吧?咱们得光明磊落!”

  “是的,夫人,”他又说,这位感恩的王后给予他的光辉四射的奖赏和荣誉令他震惊。

  “嗳,勒卡缪先生,我和王上我的儿子,我们准许您购买高等法院推事,这位好好先生格罗斯莱的职位,”王后说道。

  “我希望,年轻人,您将沿用前任的习惯作法。”

  德·图走上前来,说道:“夫人,我为他担保。”

  “那好,立文书吧,公证人,”皮纳尔说。

  “既蒙我们的主人王上恩典,为我的女儿签署婚约,”拉利埃嚷道,“购买庄园的全部费用由我来付。”

  “女士们可以坐下,”年轻国王亲切地说,“经母亲同意,我免除我的税金①,作为给女订婚人的结婚礼物。”

  ①指土地转移税。

  老勒卡缪和拉利埃双双跪下,亲吻年轻国王的手。

  “该死!陛下,这些布尔乔亚多有钱!”贡迪凑在他耳边说。

  年轻国王笑起来。

  “既然老爷们心情不错,”老勒卡缪说道,“是否允许我向他们介绍我的继任人,并继续给他为王府供货的王家执照呢?”

  “好吧,”国王说。

  勒卡缪把他的继任人拉到前面来,后者吓得面无人色。

  “如果我亲爱的母亲允许,我们全体入席吧,”年轻国王说。

  老勒卡缪殷勤地拿给国王一只银制无脚杯,这是他在班韦尼托·却利尼①寓居法国奈斯勒公馆时购买的,价钱不下二千埃居。

  ①班韦尼托·却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和金银匠。

  “嗳!母亲,多么精美的做工!”年轻国王托底举起杯子嚷道。

  “这是佛罗伦萨的产品,”卡特琳娜回答。

  “请原谅,夫人,”勒卡缪说,“这是一位佛罗伦萨人在法国制作的。佛罗伦萨的东西属于太后,但在法国制造的东西是王上的。”

  “我接受,好好先生,”查理九世嚷道,“从今以后这将是我的无脚杯。”

  “做得不错,”太后细看这件精品,说道,“可以列入王家珍宝。——怎么样,昂布鲁瓦斯师傅,”王后指着克里斯托夫凑在外科医生耳边说,“您好好给他治了吗?他今后能走路吗?”

  “他将健步如飞,”外科医生微笑道,“啊!您把他给娇惯坏了。”

  “少一个僧侣,修道院关不了口,”太后轻佻地说,这种受到人们谴责的轻佻不过是表面现象。

  晚餐气氛愉快,太后觉得芭贝特很漂亮,拿出她一直保持的尊贵王后的气派,把自己的一枚钻石戒指套在芭贝特手指上,以补偿无脚杯给勒卡缪家造成的损失。从此以后或许过分喜好到布尔乔亚家乱闯的国王查理九世,津津有味地用了晚餐;然后,听了新太傅的一句话,——据说这位太傅的任务是使他忘记西皮埃尔劝善规过的教导——他向首席院长、辞职的老推事、国务秘书、本堂神甫、公证人和布尔乔亚们频频劝酒,卡特琳娜王后见他们有了醉意,即将大声喧哗,只得出去。王后起身时,克里斯托夫、他父亲、两个女人端着烛台,把她一直送到店铺门口。在那儿,克里斯托夫斗胆扯了扯王后的大袖子,朝她打了个暗号。卡特琳娜停下来,一个手势把老勒卡缪和两个女人打发走,然后对克里斯托夫说:“什么事?”

  “如果您可以,夫人,从中得到好处,”他凑在王后耳边说道,“须知德·吉斯公爵成为刺客们的目标……”

  “你是个忠实的臣民,”卡特琳娜微笑道,“我决不会忘记你的。”

  她向他伸出因美丽而遐迩闻名的手,并且摘下了手套,这可以看作宠爱的表示;克里斯托夫亲吻这只令人膜拜的手时,变成了一个十足的保皇分子。

  “这么说他们将替我除掉他,那个粗野的大兵,而无需我插手!”她一边戴手套一边想。

  她骑上骡子,带着她的两名年轻侍从回到卢浮宫。

  克里斯托夫闷闷不乐地喝着酒,昂布鲁瓦斯的严峻面孔是对他背教行为的谴责;但以后的事态判定老行会理事打赢了。否则克里斯托夫肯定躲不过圣巴托罗缪的屠杀,他的财富和土地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史书记载了拉利埃继任人之妻的悲惨命运,她是个漂亮女子,赤裸的身体用头发挂在汇兑桥的一根柱石上,曝尸三日。芭贝特心惊胆战地想到她也会遭到这样的对待,倘若克里斯托夫仍然是加尔文派教徒——这即将成为新教徒的名称。加尔文的野心得到了满足,不过是在他死后。这便是著名的勒卡缪高等法院家族的来历。塔勒芒·德雷欧①错误地认为他们来自庇卡底。把勒卡缪家族的渊源追溯到购置其位于该地区的主要地产的年代,后来于他们的切身利害大有关系。克里斯托夫的儿子在路易十三时代接替了他的职位,孙子就是那位富有的勒卡缪院长,他在路易十四执政时建造了金碧辉煌的公馆,与朗贝尔公馆争邀巴黎人和外国人的赞美;它自然是巴黎最美丽的古迹之一。在托里尼街的勒卡缪公馆至今犹存,尽管大革命之初因属于巴黎大主教德·朱依涅先生所有而遭到抢劫。全部图画均被抹掉;此后,住在里面的寄宿学校学生又使它遭到严重损坏。这座扩展到皮货店街老宅的宫殿依然显示出昔日家庭精神获得的美好成果。平分遗产孕育的现代个人主义是否造得出这样宏伟的建筑物是大可怀疑的。

  ①塔勒芒·德雷欧(1619—1690),法国回忆录作者。

  注释

  下面是德·拉普拉斯神甫发表在《趣诗集》中的一首歌,我们提到过的论文即收在该集中。

  德·吉斯公爵的大出殡

  谁愿听唱歌?(重复)

  这是德·吉斯大公爵的歌;

  嘣,嘣,嘣,嘣,

  嘀,铛,嘀,铛,嘣,

  这是德·吉斯大公爵的歌!

  (这最后一句诗想必用滑稽的口吻诵读。)

  他一命呜呼入了土。

  他一命呜呼入了土。(重复)

  棺罩有四角,

  嘣……

  四名贵人一角一个。

  四名贵人一角一个,(重复)

  其一手捧大头盔,

  嘣……

  其二手枪腰中佩。

  其二手枪腰中佩,(重复)

  另有一个举着剑,

  嘣……

  多少胡格诺做了剑下鬼。

  多少胡格诺做了剑下鬼。(重复)

  接着来了第四位,

  嘣……

  痛苦悲伤为之最。

  痛苦悲伤为之最;(重复)

  年轻侍从在其后,

  嘣……

  还有跟班紧相随。

  还有跟班紧相随,(重复)

  身披宽大的黑纱,

  嘣……

  脚登擦过油的皮鞋。

  脚登擦过油的皮鞋,(重复)

  漂亮的羊毛长袜腿上套,

  嘣……

  皮制短裤穿在身。

  皮制的短裤穿在身,(重复)

  葬礼一完毕,

  嘣……

  各自去就寝。

  各自去就寝,(重复)

  有人与妻子,

  嘣……

  有人独自眠。

  这个奇怪的发现将在一定程度上证明泰奥多尔·德·贝兹有罪,他想用滑稽可笑冲谈此次谋杀引起的恐怖情绪。看来曲调是这首轮舞曲的主要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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