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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玛丽正在祈祷室——当年的小客厅——做最后的打扮。她整理着一头黑色秀发的几个发卷,用一个新的丝绒网状发饰束住一绺绺头发,一边专注地照着镜子。
“快四点了,那没完没了的会议已经结束,”她心想,“雅各布从卢浮宫回来,那儿的人因为被召集的顾问人数和开会延续的时间而惴惴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一桩不幸。我的上帝,他知不知道徒劳的等待他多么耗损心灵!他也许去打猎了?如果他玩得痛快,一切将再好不过。如果我见他快活,就会忘记自己受的苦。”
她两手在腰身上捋了捋,抹去微小的褶痕,侧过身去看看衣袍在侧面是否合身;这时她看见了躺椅上的国王。地毯大大减轻了脚步声,他溜到那里没被人听见。
“您吓了我一跳,”她不禁惊叫一声,又赶紧止住,说道。
“你正在想我吗?”国王说。
“我何时不想您呢?”她坐在他身边问道。
她替他脱下便帽和大衣,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仿佛想用指头替他梳理。查理任她摆布,一句话也不回答。玛丽很吃惊,跪下来仔细研究她的王主的苍白面孔,看出了疲惫已极和比她已经驱散的所有伤感更加折磨人的伤感的痕迹。她忍住眼泪,保持缄默,以免话语不慎,加剧她尚不了解的痛楚。她做了温柔女子在类似场合所做的事:她亲吻过早布满皱纹的前额,脱了形的双颊,试着把她心灵的清凉印在这颗忧虑的心灵上,把她的精神传送到温柔的抚爱中,但这些抚爱毫无效果。她把头抬得与国王的头一般高,用可爱的胳膊轻轻搂住它,默然无语,脸紧贴在这隐隐作痛的心口,窥伺着盘问这个沮丧的病人的良机。
“我的查洛①,您不告诉您的可怜而不安的朋友是什么想法使您亲爱的前额暗淡,美丽的红唇发白吗?”
“除去查理曼大帝,”他用喑哑粗沉的嗓音说,“所有以查理命名的法兰西国王结局都很悲惨。”
“啊!”她说,“那么查理八世呢?”
“风华正茂之时,”国王接着说,“这可怜的王子把头撞在昂布瓦斯城堡的一扇他命人修饰的矮门上,异常痛苦地死去了。他的死把王冠给了我们家族。”
“查理七世夺回了他的王国。”
“小宝贝,他是在那儿(国王压低声音)饿死的,因为他担心被太子毒死,太子已经毒死了他的美丽的阿涅丝②。过去父亲怕儿子;如今儿子怕母亲!”
①查理的昵称。
②指查理七世的宠姬阿涅丝·索雷尔。
“为什么您在往事中搜寻呢?”她想着查理六世令人恐惧的一生,说道。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猫咪?国王不必求助占卜者就能找到等待他们的命运,他们只需请教历史。此刻我关心的是如何避免傻瓜查理的命运,他被剥夺了王位,在七年的囚禁之后死于狱中。”
“查理五世赶走了英国人!”她得意扬扬地说。
“不是他,是杜·盖克兰;因为他吃了纳瓦尔的查理的毒药,有气无力地拖日子。”
“可是查理四世呢?”她说。
“他结婚三次都没有得到继承人,虽然美男子腓力四世的儿子①仍以男性美著称。到了他,第一批瓦卢瓦断了香火,新的一批同样将断子绝孙;王后只给我生了个女儿,我死之前不会让她怀孕,因为未成年期②将是王国可能遇到的最大灾难。况且,他活得了吗,我的儿子?查理这名字不吉利,查理曼大帝享尽了它的福气。如果我再当法兰西国王,我会为取号查理十世胆战心惊。”
①查理四世是法兰西国王美男子腓力的第三子。
②指君王因未成年不能亲政的时期。
“究竟谁看中了您的王冠?”
“我兄弟德·阿朗松密谋反对我。我看见到处是敌人……”
“先生,”玛丽噘起可爱的小嘴说,“给我讲点更快活的事吧。”
“亲爱的宝贝,”国王生气地反诘道,“永远别叫我先生,哪怕笑着说;你使我想起母亲,她不断用这个词儿刺伤我,似乎用它摘去了我的王冠。她称呼安茹公爵,就是波兰国王‘我的儿’。”
“陛下,”玛丽双手合十,仿佛向上帝祷告,说道,“在一个王国里您受到崇敬,陛下的光荣和力量充溢其间;在那儿,先生一词的意思是我心爱的老爷。”
她松开两手,用一个优美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为这段话谱的曲调——用当年一个描绘爱情旋律的词来形容——如此动听,以致查理九世拦腰抱住玛丽,用他出众的膂力将她举起,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用额头轻轻蹭着情妇整理得那般俏丽的发卷。玛丽判断时机已到,大胆吻了查理几下,他与其说接受,不如说忍受了下来;然后,在两个吻之间,她对他说:“如果我的仆人没有撒谎,你昨天在巴黎逛了整整一夜,和你象家中真正的幼子干荒唐事的时候一样。”
“是的,”陷入沉思的国王说道。
“你没殴打夜间巡逻队,抢劫几个布尔乔亚良民吗?交给我看守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的罪行那么严重,以至于您禁止与他们有任何联络?就是姑娘家也从未象这些滴水未进的人一样给关得这么严;索伦的德国人不让任何人走近您关他们的房间。这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当真,昨晚,”从遐想中摆脱出来的国王说道,“我与塔瓦讷及贡迪兄弟在房顶上奔跑;我希望有过去一起荒唐的伙伴,但腿力大不如前了,我们没敢跳越街巷。不过我们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越过了两个院子。在最后一个院子,当我们到达离这儿两步路的山墙,身体紧贴住烟囱的栏杆时,我和塔瓦讷互相说不能再这样干了。如果我们没有伴,谁也不会干这种事。”
“我打赌,你是第一个跳的吧?”(国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拿生命冒险。”
“噢!美丽的女预言家!”
“你活腻了。”
“巫师们,见鬼去吧!他们对我穷追不舍,”国王恢复庄重的神色说道。
“我的巫术是爱情,”她嫣然一笑,接着说。“自从您爱上我的那幸福的一天起,我不是总猜得出您的想法吗?而如果您愿意允许我对您讲实话,今天使您坐立不安的那些想法不是一个王上应该有的。”
“我是王上吗?”他辛酸地说。
“您不能当吗?与您同名的查理七世是怎样做的?他听了情妇的话,大人,夺回了王国,它被英国人侵占,正如您的王国被宗教上的英国人侵占。您的最后一次政变为您指明了应当走的路。把异端连根铲除吧。”
“过去你指责这个计策,”查理说,“而今天……”
“它已经实现,”她答道,“况且,我同意卡特琳娜夫人的意见,让吉斯兄弟干,还不如自己干。”
“查理七世只需和人斗,而我面对的是思想,”国王接着说。“人可杀,话语不可杀!查理五世皇帝放弃了这个打算,他儿子堂·腓力①为此耗尽了气力,我们这些国王,我们全会死在这上面。我能依靠谁呢?右面,在天主教徒那一方,吉斯兄弟威胁我;左面,加尔文派教徒永远不会为我那可怜的父亲柯利尼②的死和八月流血原谅我;更何况他们想取消王位;最后,在我对面,有母亲……”
①指腓力二世。
②查理九世的同代人注意到国王常常称海军元帅柯利尼“我的父亲”。有些人认为这是他佯装亲热,以便更好地掩饰屠杀计划。
“把她抓起来,您独掌大权,”玛丽低声凑在国王耳边说。
“昨天我曾想这样做,今天又不愿意了。你说得倒轻巧。”
“药剂师的女儿和医生的女儿没有多大差别,”玛丽·图歇接着说,她很乐意对人们给她造的假出身开句玩笑。
国王皱起眉头。
“玛丽,别这样放肆!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是我母亲,你应该发抖……”
“您怕什么?”
“毒药!”怒不可遏的国王终于说。
“可怜的孩子!”玛丽忍住泪水嚷道,偌大的力量和如此的软弱相结合深深打动了她。——“啊!”她继续说,“您使我恨死了卡特琳娜夫人,原先我觉得她那么好,现在她的善良在我看来无异于阴险恶毒。为什么她对我那么好,对您那么坏呢?我逗留多菲内期间,听到了许多您执政之初的事情,您向我隐瞒了这些事,我觉得您的一切不幸都是母后造成的。”
“怎么!”国王说,他被深深吸引住了。
“心灵和意图纯洁的女人利用美德控制她们所爱的男人;但不怀好意的女人依靠他们的恶习摆布他们;太后把您的许多优点变成毛病,使您相信您的短处是美德。难道这是一位母亲应起的作用?您做个路易十一式的暴君,让人恐怖万分吧,效法堂·腓力,驱逐意大利人,逮捕吉斯兄弟,没收加尔文派教徒的土地,您将在孤独中提高威望,拯救王位。时机是有利的,您的弟弟在波兰。”
“在政治上我们是两个孩子,”查理辛酸地说,“我们只会作爱。唉,我的猫咪,昨天我考虑过这一切,想办几件大事,啊!母亲一口气吹倒了我用纸牌搭的房子。从远处看,问题象山顶一般清晰地显现出来,谁都会对自己说:‘我将肃清加尔文教义,迫使德·吉斯先生们就范,脱离罗马教廷,依靠人民和布尔乔亚’,总之,从远处看,一切似乎很简单;但如果想登山,那么离山越近,困难就越明显。党的领袖们才不把加尔文教义放在心上,德·吉斯先生们,这些暴躁的天主教徒,看到加尔文派被征服会大失所望。人人首先服从于自己的利益,宗教观点遮掩住难以满足的野心。查理九世的党是所有党派中最弱的一个,纳瓦尔王、波兰王、阿朗松公爵、孔代、吉斯兄弟和我母亲的党合纵连横,互相对抗,剩下我一个人,直至我主持的会议上。在这么多引起混乱的因素中,我母亲是最强大的一个,她刚刚证明我的计划徒劳无益。我们被蔑视司法的臣民包围。你提到路易十一,我们没有他的斧子。高等法院不会给吉斯兄弟、纳瓦尔王、孔代兄弟和我的兄弟们定罪;它以为这无异于给王国放一把火。必须有暗杀所需的勇气;和这些蛮横无礼、取消了司法的人打交道,王权会走这一步的;但是上哪儿去找忠实的臂膀呢?今早的会议使我对一切感到厌恶:到处是背信弃义,到处是对立的利益。王冠我戴腻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死。”
他又闷闷不乐地打起盹来。
“对一切感到厌恶!”玛丽·图歇悲痛地重复着,没有打扰昏昏欲睡的情人。
查理的确处于精神与肉体完全衰竭的状态,它由所有官能的疲惫所引起,并因心灰意懒而加重,不幸的深广,公认的取胜的不可能性,抑或连天才也会吓倒的重重困难,使他灰心丧气。几个月来国王勇气越大,思想越提高,就越沮丧;接着,在他书房举行的长会结束时,疾病引起的神经质的伤感向他袭来;玛丽看出他正不胜其烦,这时一切甚至爱情都是痛苦和令人讨厌的,于是她一直跪着,头枕在国王膝上,他把手伸进情妇的头发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叹一声,她也和他一样。查理九世陷入无能为力的迟钝中,玛丽则因多情女子瞥见爱情终止的边界绝望得发呆。一对情人就这样在最深沉的寂静中呆了很久,在这种时辰,任何感想都造成创伤,内心风暴的阴云遮盖住幸福的回忆。玛丽认为自己对这可怕的意志消沉负有责任。她不无惊恐地扪心自问,国王过去接待她时的极度快乐,她自感无力抵御的狂热爱情,是否削弱了查理九世的身心。她朝情人抬起和面孔一样被泪水润湿的双眼,看见国王的眼睛里和没有血色的双颊上浸满泪水,两人在痛苦中也心心相印的这种投契使查理九世极为感动,如同马被马刺刺了一下,精神为之一振;他拦腰抱住玛丽,未等她猜透他的心思,已把她放到躺椅上。
“我不想再当王上了,”他说,“我只想当你的情人,在欢情中忘却一切!我要幸福地死去,不愿被国君的种种忧虑折磨而死。”
讲这番话的口气,查理九世曾几何时暗淡无光的眼中燃烧的欲火,非但不使玛丽高兴,反而令她异常难受:此刻她指控她的爱情充当了致国王于死命的疾病的帮凶。
“您忘记您的囚徒了,”她猛然站起来对他说。
“这些人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允许他们暗杀我。”
“怎么!是杀人犯?”她说。
“别担心,他们在我们掌握之中,亲爱的孩子!别管他们,管管我吧;难道你不爱我吗?”
“陛下!”她嚷道。
“陛下,”他重复了一遍,眼中迸射出火花,情妇不合时宜的敬意一下子气得他火冒三丈。“你和我母亲一个鼻孔出气。”
“我的上帝!”玛丽望着跪凳上的画嚷道,想走过去跪在凳上祷告,“请让他理解我吧!”
“啊!”国王脸色阴沉地接着说,“难道你有什么应该自责的事?”接着,他望着怀里的情妇,一直看到她眼睛的深处:
“我听说有个叫德·昂特拉格的家伙爱你爱得发狂,”他神情恍惚地说,“自从他们的祖父巴尔扎克上尉娶了米兰的一位维斯孔蒂小姐①,这些坏家伙脸皮变厚了。”
①维斯孔蒂是米兰的名门望族,十三至十五世纪统治米兰地区。
玛丽傲气十足地望了国王一眼,使他无地自容。这时,隔壁客厅里响起小查理·德·瓦卢瓦的叫声,他刚刚醒来,乳母大概正抱他过来。
“进来,勃艮第女人!”玛丽说,一边走去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抱给国王。“您比他还要孩子气,”她怒气消了一半,说道。
“他真漂亮,”查理抱起儿子说。
“只有我知道他多么象你,”玛丽说,“他的动作和微笑已经和你一样……”
“这么小?”国王微笑着问道。
“男人们不愿意相信这种事,”她说,“但是,我的查洛,你抱住他,和他玩玩,看看他!瞧,我说得不对吗?”
“真的,”国王惊叫道,他觉得孩子的一个动作正是他的动作的缩影。
“一朵好看的花!”母亲说,“他呀,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他决不会使我伤心。”
国王与儿子玩耍,举着他蹦跳,激动万分地亲吻他,对他讲些疯疯癫癫、含糊不清的话,母亲和乳娘们擅长创造的悦耳的拟声词;他的嗓音带上了童稚气;终于他的额头开朗了,快乐回到忧伤的脸上。玛丽见情人忘却了一切,便把头搁在他肩上,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下面的话:“您不告诉我,我的查洛,为什么您把杀人犯交给我看守吗?他们是些什么人,您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最后,您从房顶上去哪儿?我希望不是为一个女人吧?”
“你始终这样爱我!”国王说,女人们善于适时投出的讯问眼神的亮光令他吃惊。
“您竟然怀疑过我?”她又说,美丽鲜艳的眼皮间滚动着泪珠。
“我有过艳遇;但那是些女巫。刚才我讲到哪儿了?”
“离这儿两步路,一幢房子的山墙上,”玛丽说,“在哪条街?”
“圣奥诺雷街,我的猫咪,”国王说,他似乎平静下来,接上原先的思路,想告诉情妇即将在她家发生的一幕。“昨天路过这条街去胡闹时,我母亲、你以及宫廷的化妆品商和手套商勒内住的房子顶楼上射出的一缕强光吸引住我的眼睛。我对此人家中发生的事满腹狐疑,如果我被毒死,毒药就是在那儿制造的。”
“明天我就离开他,”玛丽说。
“啊!我离开他时你留下了他,”国王喊道,“这里原是我的生命所在,”他神情阴郁地接着说,“恐怕有人带来了死亡。”
“但是,亲爱的孩子,我带着太子从多菲内返回,”她微笑着说,“自纳瓦尔王后去世以来勒内没有供给我任何东西……继续讲吧,你爬上了勒内的房子?”
“是的,”国王接着说。“转眼之间,我身后跟着塔瓦讷来到一个地点,从那里我未被人发觉便看到了魔鬼厨房的内部,并发现了一些事情,促使我采取了措施。你从未细看过这该死的佛罗伦萨人的房子的顶楼吗?临街的窗户始终关闭着,除去最后一扇,从那儿望得见苏瓦松公馆和我母亲为她的占星家科西莫·吕吉耶里建造的圆柱。顶楼里有住房和长廊,临院子那侧才有亮光,因此,要看到里面在做什么,必须去与勒内家房顶相接的一堵高墙的盖顶,没有人想到爬到那上面去。在那儿搭起分泌死亡炉灶的人们指望靠巴黎人的胆怯永远不被发觉;但他们没有把他们的查理·德·瓦卢瓦考虑进去。我呢,我顺着檐沟一直爬到一扇窗前,笔直地倚在侧柱上,用胳膊搂住作为装饰的猴子。”
“您看见了什么,我的心肝?”惊恐的玛丽说。
“一间制造冥府作品的陋室,”国王答道,“我的目光首先落在一位坐于椅上的高大老者身上,他蓄着一部和老洛皮塔尔一样的雪白美髯,和他一样穿着黑丝绒长袍。一盏灯射出强光,集中的光线落在他那深深布满皱纹的宽阔前额、一圈变白的头发、因熬夜和劳作变得苍白的平静而专注的面孔上。他的注意力一半分给一本羊皮纸大概有几世纪之久的旧手抄本,另一半分给两只点燃了正在煮烧异端物质的火炉。看不见实验室的天花板和地板,上上下下有许多悬挂的动物、骷髅、干枯的植物、矿物、挂满墙壁的配料:这儿是书籍,蒸馏器具,摆满巫术、占星术用具的矮橱;那儿是算命天宫图,细颈小玻璃瓶,施了魇魔法的人像,或许还有他提供给勒内的毒药,以酬谢我母亲的手套商给予他的接待和保护。我和塔瓦讷,我向你担保,我们看到这座魔鬼的武器库大为震惊;因为,仅仅看上一眼人们就会着魔,如果我不当法兰西国王,我本来会害怕的。‘为我们两人发抖吧!’我对塔瓦讷说。但塔瓦讷的两眼被最神秘的景象迷住了。老者身边的一张躺椅上,平卧着一位奇美无比的少女,象游蛇一般纤细颀长,象白鼬一般白皙,象死人一般没有血色,象雕像一般纹丝不动。也许这是一个刚从坟墓里挖掘出来作实验用的女子,因为我们觉得她身上还有裹尸布;她两眼发直,我没看到她呼吸。老家伙对她毫不注意;我那样好奇地望着他,以致我相信他的灵气转到了我身上;我不住地研究他,终于欣赏起在高龄的冰冷面具下那样有神,那样深邃,那样大胆的目光;因种种思绪而翕动的嘴巴,这些思绪产生于一个看上去独一无二,并铭刻于千百条褶裥中的欲望。这个人身上的一切显露出什么也打消不掉,什么也拦阻不了的期望。他在纹丝不动中战栗不止的姿态,那样纤细、被替代雕刻凿的激情琢磨得那样精致的轮廓,集中在一个犯罪企图或科学尝试上的意念,循着天性的轨迹孜孜求索、被天性战胜、在决不放弃的胆量的重负下腰弯而未折、用从大自然得来的火威胁大自然的智慧……一切在片刻间把我迷住了。我觉得这位长者比我更象王上,因为他的目光纵览世界,统御世界。我决定不再铸剑,我要象这位老人所做的那样翱翔于深渊之上,我觉得他的科学有如可靠的王位。总之,我相信神秘学。”
“您,天主教的、符合使徒教义和罗马的神圣教会的长子和复仇者?”玛丽说。
“我!”
“您究竟出了什么事?请讲下去,我愿为了您而害怕,您将为了我产生勇气。”
“老人朝他的时钟望了一眼,立起身来,”国王接着说;“他走了出去,我不知道从哪儿,但我听见打开临圣奥诺雷街窗户的声音。不久一个亮光闪了一下,接着,我看见苏瓦松公馆的圆柱上又有一个亮光与之呼应,我们借着亮光看见了圆柱顶上的科西莫·吕吉耶里。‘啊!他们串通一气!’我对塔瓦讷说,他由此觉得一切都可疑之至,同意我抓住这两人,立即检查他们那个极端可怕的作坊的意见。但在进行全面查封之前,我们想看看即将发生什么事。一刻钟后,实验室的门开了,科西莫·吕吉耶里——我母亲的顾问,淹没一切宫闱秘事的无底深井,女人们向他求助对付丈夫和情人,情人和丈夫向他求援对付不忠不贞的女子,他来者不拒,大做未来和往昔的交易,为人占星算命挣钱,被视为无事不晓——,这半个魔鬼走进来对老人说:‘你好,哥哥!’他领来一个可怕的小老太婆,缺牙掉齿,驼背,畸形,鹰钩鼻子,象个凭空捏出来的古怪滑稽的小泥塑,但比它更骇人;她的脸皱得象只干瘪的苹果,皮肤略带藏红花色,下巴颏咬住鼻子,嘴巴是条浅浅勾出的线,眼睛象骰子的两个黑点,眉宇间透着辛酸,肮脏的网状发饰下面露出几绺灰发;她拄着一根拐杖行走;身上有股柴薪和妖术的气味。她使我们害怕,因为塔瓦讷也好,我也好,我们没把她当作正常的女人,上帝没有把她们造得如此吓人。她在塔瓦讷迷恋的漂亮白游蛇身旁的一张矮凳上坐下来。两兄弟对老太婆和少女毫不注意,这一老一少凑在一起,组成可怖的一对。一边是生寓于死,另一边是死寓于生。”
“我可爱的诗人!”玛丽吻着国王嚷道。
“你好,科西莫,’老炼丹术士回答兄弟道。两人望了望火炉。‘今天月亮有多大的力?’老人问科西莫。——‘可是,caroLorenzo①,’我母亲的占星家答道,‘九月的潮水还未退尽,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什么也不可能知道。’——‘今晚,东方②告诉我们什么?’——‘他刚刚发现,’科西莫答道,‘空气中有一股创造力,把它从地球上取走的一切还给地球;和我们一样,他由此得出结论,尘世的一切皆为缓慢转化的产物,但所有形形色色的东西都是同一种物质的形式。’——‘我的前任正是这样想的,’洛伦佐答道。‘今早,贝尔纳·德·帕利西③告诉我金属是压缩的结果,而分化一切的火也汇聚一切;火既有压缩力,又有分离力。这位好好先生有些才华。’尽管我站立的位置不会被人发现,但科西莫执起年轻女死者的手说:‘我们身边有人!’——‘是谁?’他问道。——‘是王上!’她说。我挺身而出,敲了敲窗玻璃,吕吉耶里给我打开了窗,我跳进这间地狱的厨房,后面跟着塔瓦讷。‘是王上,’我对两个看上去吓得魂不附体的佛罗伦萨人说。‘尽管你们有炼丹炉,书籍,女巫和巫术,却没能猜到我的来访。我很高兴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洛伦佐·吕吉耶里,母后极其神秘地谈起过他,’我对老人说,他起身鞠了一躬。‘您呆在王国未经我同意,好好先生。你们世世代代处于梅迪契家族的中心,你们在这儿为谁工作?听我说!你们掏了那么多的钱袋,即使贪财的人也早就捞足了金子;你们十分狡猾,不会轻率地踏上犯罪的道路,但你们也不该冒冒失失地钻进这间厨房;金子和权力都没有满足你们,你们是不是有秘密的意图?你们为谁服务?上帝还是魔鬼?你们在这儿制造什么?
我要全部实情,我是能够理解实情,并能替你们保守行动秘密的人,无论这些行动多么该受指责。你们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不要装假。如果你们欺骗我,将受到严厉处置。异教徒或天主教徒也好,加尔文派教徒或伊斯兰教徒也好,我以国王的名义向你们担保,万一你们犯了应当自责的小过失,你们一定能不受惩罚地离开王国。好吧,我把今天下半夜和明天早上留给你们进行反省,因为你们是我的囚徒,将随我去一个地方,在那儿你们将象财宝一样被看守起来。’两个佛罗伦萨人在服从我的命令之前,用狡狯的目光征询对方的意见,洛伦佐·吕吉耶里对我说我应当确信任何酷刑也不能从他们口中掏出秘密;他们虽然表面虚弱,但无论痛苦或是人的感情对他们都不起作用;惟独信任可以叫他们开口讲出思想里隐藏的事。我不该惊异他们此刻以平等的身分对待一位头顶上只有上帝的国王,因为他们的思想也只隶属于上帝。他们向我要求他们将给予我的同样多的信任。而在毫无保留地开始回答我之前,他们要我把左手放在少女手里,右手放在老太婆手里。我不愿意使他们有理由相信我害怕妖术,伸出了双手。洛伦佐执起右手,科西莫执起左手,分别放在两个女子的手里,使我活象夹在两个窃贼中间的耶稣基督。④两个女巫细察我的手时,科西莫给我拿来一面镜子请我照,他哥哥用一种陌生的语言与两个女子交谈。塔瓦讷也好,我也好,我们抓不住任何一句话的含义。带这些人到这里来之前,我们查封了配药室的所有出口,由塔瓦讷负责把守,直至贝尔纳·德·帕利西和我的医生夏普兰奉我的明令来到,对放在配药室内和正在里面制造的全部药品进行严格的搜查。为了不让他们知道在厨房里的搜寻,并阻止他们与外界联络,因为他们有可能与我母亲串通一气,我把这两个家伙悄悄关在你这儿,在索伦的德国人中间,这些人比得上监狱最牢固的墙壁。勒内本人及两个女巫在他的房间里被索伦的侍从严密看管起来。现在,我心爱的猫咪,既然我掌握着通灵术的秘诀,逮住了突纳之王,巫术的头领,波希米亚的王公⑤,未来的主人,全体著名预测者的继承人,我想窥破你的秘密,了解你的内心,总之我们即将知道我们会出什么事。”
①意大利文:亲爱的洛伦佐。
②一个人的绰号。
③贝尔纳·德·帕利西(1510—1589),胡格诺教徒,《金属与点金术论》的作者。
④据《福音书》载,耶稣和两个窃贼同时被钉在十字架上。
⑤在古法语中突纳即突尼斯,突纳王不仅指巫师,也指乞丐,流浪汉。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中的乞丐王克洛潘·特鲁依福便自称为突纳王,称另一位“君主”为埃及和波希米亚公爵。
“如果他们能把我的心掏出来,我将十分高兴,”玛丽毫无惧色地说。
“我知道为什么巫师们吓不倒你:你呀,你也施魔法。”
“您不想吃桃子吗?”她答道,用一只镀金的银盘给他端来甘美的水果。“您看这些葡萄,这些梨,全是我亲自去凡塞纳摘的!”
“那我一定吃,因为除了你手上渗出的媚药外,里面没有别的毒药。”
“你应当多吃水果,查理,这样可以清清火,那么多剧烈的活动使你太兴奋了。”
“是不是也应该少爱你一些呢?”
“也许吧,”她说,“如果你喜欢做的事于你有害,而……我相信这一点!我将在爱情中汲取拒绝你做这些事的力量。我爱王上,我更钟情查理,我希望人活着没有这些令他伤心忧虑的苦恼。”
“王权把我宠坏了。”
“是啊,”她说,“如果你只是个可怜的王子,象你姐夫纳瓦尔王一样,——这个身无分文的好色之徒在西班牙只拥有一个他永远不会涉足的弱小王国,在法兰西只拥有勉强够他维持生计的贝恩——我将很幸福,比真正当上法兰西王后要幸福得多。”
“但你不是胜过王后吗?王后有查理只是为了王国的利益,因为王后,这不还是政治吗?”
玛丽嫣然一笑,噘起可爱的小嘴说道:“人家知道,陛下。我那首十四行诗作好了吗?”
“亲爱的小宝贝,诗句和绥靖敕令同样难写,你的诗我马上就作完。我的上帝,我在这儿的生活真轻松,我都不想走了。不过,我们得审问那两个佛罗伦萨人。满脑袋圣骨的上帝!原来我觉得王国里有一个吕吉耶里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却有两个。听我说,亲爱的猫咪,你不缺乏头脑,可以当个优秀的警察总监,因为你什么都猜得出来……”
“但是,陛下,我们怕什么就猜想什么,对我们而言可能就是事实:我们的全部机敏就包括在两句话里。”
“好吧,你帮我摸摸这两个人的底。现在,我的全部决心都取决于这场审问。他们无辜还是有罪?他们背后有我母亲。”
“我听见雅各布在螺旋式楼梯上讲话,”玛丽说。
雅各布是国王宠爱的男仆,每次游乐都有他陪同;他来问主人是否有意与两名囚徒谈话。看到一个肯定的手势,女主人下了几道命令。
“雅各布,”她说,“除去乳母和奥弗涅太子先生可以留下外,让住所里的人全部离开。至于您,请留在矮屋里;但首先要关好窗户,拉上客厅的窗帘并点上蜡烛。”
国王急不可耐,在做这些准备的当儿,走到火光明亮的高大白色大理石壁炉旁,在一把高椅上坐下来,漂亮的情妇坐在旁边。挂镜子处,国王的肖像镶在红丝绒的画框里。查理九世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以便更好地端详那两个佛罗伦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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