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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好百叶窗,拉上窗帘,雅各布点燃银雕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放在一张桌子上,两个佛罗伦萨人将坐在桌前,得以认出他们的同胞班韦尼托·却利尼的作品。这间按照查理九世的趣味装饰起来的富丽堂皇的大厅熠熠生辉。壁毯的棕红色比白昼看得更清楚。精工细作的家具的乌木刻纹折射出烛光和炉内的火光。安排适度的包金饰象眼睛似的闪着点点金光,给这个以棕色为主调的爱情安乐窝增添了活泼的气氛。
雅各布在门上敲了两下,听到一声令下,便让两个佛罗伦萨人进来。玛丽·图歇突然被洛伦佐令权贵和小民注目的伟岸之气震慑住了。这位威严长者银髯飘拂,衬着黑丝绒的镶皮大衣,前额好似大理石的圆屋顶。一双黑眼睛冒出锋利的火焰,严厉的面孔传出天才走出幽居后的战栗,天才的威力不会因与人接触而磨钝,因而作用更大,就好似尚未用过的刀刃。至于科西莫·吕吉耶里,他身着当年廷臣的朝服。玛丽向国王暗示他的叙述毫不夸张,并感谢他把这个奇人带给她看。
“我还想看看女巫们呢,”她俯在国王耳边说。
又变得若有所思的查理九世没有回答,心事重重地掸掉落在紧身短上衣和齐膝短裤上的面包屑。
“佛罗伦萨的先生们,你们的科学既不能侵犯天空,也不能强迫太阳出来,”国王指着因巴黎灰蒙蒙的天气而拉上的窗帘说道。“天色很暗。”
“我们的科学能够,陛下,照我们的意思为我们制造一个天空,”洛伦佐·吕吉耶里说,“对在实验室里,炉火边工作的人而言天气始终是晴朗的。”
“这倒不假,”国王说,“那么,老爹,”他用了一个惯常对老年人的称呼说道,“给我们讲讲清楚你们研究的目的吧。”
“谁保证我们不受处罚呢?”
“王上担保,”查理九世回答,这个要求大大刺激了他的好奇心。
洛伦佐·吕吉耶里似乎犹豫不决,查理九世嚷道:“谁拦着你们?我们之外没有旁人。”
“法兰西国王在场吗?”高大的老人问道。
查理九世考虑了片刻,回答道:“不在。”
“他不来吗?”洛伦佐又说。
“不,”查理压住怒气回答。
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对这个大胆举动感到吃惊的科西莫没敢仿效他的哥哥。
查理九世含讥带讽地说:“王上不在场,先生;但是您在一位夫人家,您本该等待她的许可。”
“夫人,在您面前的人,”高大的老人于是说,“凌驾于国王之上,正如国王凌驾于臣民之上,当您了解我的威力时,就会觉得我彬彬有礼。”
听到这番带着意大利式的夸张讲的话,查理和玛丽面面相觑,又望了科西莫一眼,他两眼盯住哥哥,仿佛心里在说:
“他将如何摆脱我们所处的困境呢?”
的确,只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洛伦佐·吕吉耶里这段开场白的伟大和机智;这人既不是国王,也不是被老人的胆量迷住的年轻情妇,而正是狡猾的科西莫·吕吉耶里。尽管占星家胜过宫廷中最精明的人,或许还胜过他的保护人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但是他拜哥哥洛伦佐为师。
这位隐居的老学者对国君们作过判断,他们几乎都对政治无休止的变动感到厌倦,政治危机在那个时代是那样突然,那样剧烈,那样炽热,那样意外;他了解他们的烦恼,他们对事物的厌倦;他知道他们怀着怎样的热情追求古怪新奇,尤其知道他们多么喜欢置身于精神领域,以免始终与人和事件搏斗。那些尝尽政治甘苦的人只剩下纯粹的思想:查理五世的逊位即是佐证。查理九世赋诗铸剑,逃避王位和国王同样遭到否定的那个世纪的繁忙事务,他只尝到王权的烦恼,而没有享受过它的乐趣,洛伦佐适才对他权力的大胆否定应该使他猛醒。在天主教教义受到如此粗暴审查的年代,亵渎宗教的言行毫不足奇;但是一种神秘技艺的疯狂尝试以推翻一切宗教为基础,这理应使国王震惊,从愁思中解脱出来。其次,关系到整个人的征服在吕吉耶里兄弟眼中应该是使其他任何利益变得渺小的事业。两兄弟不能要求却必须得到的重要的无罪宣告,取决于要使国王产生的这个思想。至关重要的是使查理九世追击某个思想,忘记他的猜疑。两个意大利人不是不知道这场奇特的较量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因此他们用既谦卑又骄傲的目光交换玛丽和国王的敏锐多疑的目光,这已经是个相当精彩的场面。
“陛下,”洛伦佐·吕吉耶里说道,“您要求我讲出实情;但为了给您看赤裸裸的实情,我必须请您探测它即将走出的深渊,那口所谓的井。但愿贵人,但愿诗人原谅我们那些可能被教会长子视为亵渎神明的话!我不相信上帝照管人类的事……”
尽管查理九世下定决心保持岿然不动的国王气派,也无法压抑惊讶的反应。
“没有这个信念,我对自己献身的神奇事业不会有任何信仰;但是,要继续这个事业,就必须相信它;而如果上帝的旨意左右一切,我就是个疯子。但愿王上知道!这关系到战胜当前人性的进展。我是点金术士,陛下。但是别和平民百姓一样,以为我试图造金子!配制黄金不是我们研究的目的,而是一个偶然的结果;否则,我们的尝试不会称作伟大的事业!①点金术比这更大胆。如果今天我承认上帝存在于物质之中,听到我的声音,点燃了几个世纪的炉火明天就会熄灭。但是您别弄错,否认上帝的直接作用不等于否认上帝。我们把万物创造者置放的地位,比被宗教所降低的地位还要高。请别指控那些想长生不死的人不信神。我们效法魔王,嫉妒上帝,而嫉妒是爱情强烈的明证!尽管这个学说是我们工作的基础,但并非全体炼金术士对它深信不疑。科西莫,”老人指着他的兄弟说,“科西莫很虔诚;他为了超度父亲的亡魂花钱做弥撒,并且去望弥撒。您母亲的占星家相信基督的神性,无玷始胎和变体;他相信教皇的宽容和地狱;他相信许许多多的事……他的时辰尚未来到!因为我替他算过命,他差不多将百岁而终:他还得经历两朝,目睹两位法兰西国王被暗杀……”
①十六世纪时,法语阳性名词Fuvre也可作“事业”解,因此legrandFuvre这个词组或指“炼金术”,或指“伟大的事业”。
“他们是谁?”国王说。
“最后一位瓦卢瓦和第一位波旁,①”洛伦佐答道,“但科西莫将赞同我的意见。事实上不可能同时当炼金术士和天主教徒,不可能既相信人对物质的专制,又相信精神至上。”
①指分别于一五八九年和一六一○年被暗杀的亨利三世和亨利四世。
“科西莫将长命百岁?”国王说,禁不住可怕地皱起眉头。
“是的,陛下,”洛伦佐庄严地回答,“他将安宁地享尽天年。”
“如果您有能力预见您死亡的时刻,怎么不知道您的研究将有何结果呢?”国王说。
查理九世望着玛丽·图歇,得意扬扬地微笑起来。
两兄弟迅速交换了快乐的一瞥:“他对点金术感兴趣,”他们心想:“我们得救了!”
“我们的预测以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现状为依据;但问题恰恰是要完全改变这种关系,”洛伦佐答道。
国王凝神沉思。
“但是如果你们确信会死,也一定确信你们会失败,”查理九世接着说。
“和我们的先辈一样!”洛伦佐回答,同时举起手,做了一个与他的思想相称的夸张而庄严的手势,让手落下来。“但您的思想一直跃到人生的尽头,咱们得往回走,陛下!如果您不了解我们的大厦建于其上的场地,您有可能对我们说大厦将倾,并对最伟大的人世世代代培育的科学作出与平民百姓一样的判断。”
国王做了个赞同的表示。
“我认为大地属于人,他是大地的主人,可以将其全部力量,全部物质据为己有。人不是直接出于上帝之手的创造物,而是要素撒播在无限的以太中的结果,成千上万的创造物在以太中产生,在星辰之间没有一个雷同,因为生活条件各不相同。是的,陛下,我们称之为生命的微妙运动在有形世界之外获得源泉;创造物随各自所处的环境分享该运动,任何生物都尽其所能地参加进来,并自担一切风险:它们得靠自己与死亡抗争。全部的点金术便在于此。如果人,地球上最完美的动物,自身带有一部分上帝,他就不会死,而他免不了一死。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苏格拉底及其学派发明了灵魂。我,驾驭这门科学的众多不为人知的伟大君王的继承人,我赞成旧理论,反对新理论;我赞成亲眼所见的物质的转化,不赞成见不到的灵魂不可能实现的永恒。我不承认灵魂的世界。如果存在这个世界,那么各种物质——其绝妙的聚合产生了您的身体,并在夫人身上发出那样夺目的光彩——在您死后就不会升华,各回原处,水归水,火归火,金属归金属,正如我的煤燃烧后,它的成分还原为分子。如果您断言我们死后还有东西继续存在,那么存在的不是我们,因为现时的我将全部消亡!然而,我要现时的我在大限之后继续存在;我要当前的转化延续更长的时间。怎么!树木活几个世纪,人只活数十年,而前者消极被动,后者积极主动;前者静止无言,后者能说能走!无论在能力或寿命上,尘世的任何创造物都不该超过我们。我们已经扩展了感官,我们看得见星辰!我们应当有能力扩展我们的生命!我把生命置于力量之前。如果我们失去生命,权力又有何用?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唯一该做的是寻求——并非寻求是否有来世——他现时的形体赖以存在的秘密,以便随心所欲地将它延续下去!这就是我为之熬白了头发的愿望;但是我在黑暗中勇往直前,带领赞同我信仰的智者战斗。生命总有一天会属于我们!”
“可是怎么会呢?”国王猛然站起来嚷道。
“我们信仰的首要条件是相信世界属于人,这一点必须向我让步,”洛伦佐说。
“嗳,好吧,”急躁的查理·德·瓦卢瓦已经走火入魔,答道。
“嗳,陛下,这个世界除去上帝还剩下什么?人!让我们审视一下我们的领域吧。物质世界由元素组成,这些元素本身含有要素。这些要素化解为一个具有运动能力的要素。基数三是创造的公式:物质,运动,产品!”
“证据呢?停停!”国王嚷道。
“您看不见效果吗?”洛伦佐回答,“我们在坩埚中既熔炼将长成橡树的橡实,也熔炼将发育成人的胚胎;从这微小的物质中产生了一个纯要素,某种力量,某种运动将加入这个纯要素。如果没有创造者,这个要素难道不该给自己印上构成我们世界的重叠的形式?因为这种生命现象到处都是一样的。是的,金属和生物也好,植物和人也好,生命始于一个自行发育的极微小的胚胎。存在一个原始的要素!当它对自身发挥作用,浑然一体,仍然是尚未变成创造物的要素,尚未变成果的因时,让我们捉住它,我们将看到它是绝对的,没有外形,可以具有我们见它采取的一切形式。当我们面对这个原子学的粒子,抓住它的运动起点时,我们将了解它的法则;从此,我们可以在它具有的一切形式中,把我们喜欢的那一种强加给它,我们将拥有足以获得世界的黄金,为自己创造数百年的生命以便享受。这就是我和我的人民的追求。我们的全部力量,全部思想都用于这个探索,我们决不一心二用。为其他激情分心一小时就是对我们的伟大的盗窃!如果说您从未发觉您的狗忘了兽类和分给它吃的猎物,那么我也从未发现我的耐心的臣属为女人或贪图利益分散了注意力。如果炼金术士要金子和权势,这渴望来自我们的需要:他攫取一份财产,如同口渴的狗边跑边舔点水喝;因为他的炼金炉需要熔化一颗钻石或把金条研成粉末。各有各的工作!这一位探寻植物界的秘密,窥伺植物缓慢的生命,记录各个种类的运动类比和营养类比;他发现为了繁殖和哺育,到处都需要阳光、空气和水。那一位仔细观察动物的血液。另一位研究普遍运动的规律以及与天体运行的联系。几乎人人奋力克服金属难以对付的本质,因为如果说我们发现任何事物中都有好几个要素,我们还发现所有金属的任何一个部分都与本身相同。因此公众对我们的工作有错误的认识。您看见所有这些有耐性的、不知疲倦的竞技者了吧,他们一败再败,却战斗不息!人类,陛下,在我们身后,正如管猎犬的仆人在您的猎犬群之后。人类向我们大叫:‘你们快点!别忽略任何事!你们牺牲自己,牺牲一切吧,甚至一个人!赶快!砍下死神的脑袋和胳膊,它是我的敌人!’是的,陛下!拥抱未来世世代代幸福的感情激励着我们。我们掩埋了许多死于这场追逐的人,他们是多么好的人啊!涉足这个职业,我们可以不为自己工作;我们可以未找到秘密就死去!不相信来世的人,死得何等悲壮!我们是光荣的烈士,我们心中装着整个种族的利己主义,我们在后继者身上复活。沿途我们发现秘密,用它装备工艺和自由艺术。从我们的炼金炉中冒出火光,以更完善的工业武装社会。火药出自我们的蒸馏器,我们将征服闪电。政治的逆转在我们不辞辛苦的熬夜中发生。”
“这难道可能吗?”国王叫道,又从椅子上站起来。
“为什么不!”新圣殿骑士团的首领说,“Tradiditmundumdisputationibus!①上帝把世界交给了我们。请再听一遍:人是尘世的主人,物质属于他。一切力量,一切手段都由他支配。谁创造了我们?运动。什么力量维持我们的生命?运动。这运动,为什么科学抓不住它呢?人世间什么都不消失,什么都逃不出地球到别处去;否则,星球将一个坠落到另一个上面;因此挪亚时代的洪水的要素存在于地球上,一滴也没有消失。在我们周围,在上上下下,存在着一些元素,从中产生出洪水前后在大地上行走的无以计数的亿万人。问题在哪儿呢?在于突然发现引起分裂的力量;相反,我们将无意中发现集结的力量。我们是有形工业的产物。当大水淹没地球时,从水中出来一些人,他们在地球外壳、空气和食物中找到了生存的元素。因而土地和空气拥有人类转化的要素,这些转化借助我们眼皮底下的东西,在我们眼皮底下进行;因此,如果探索的努力不局限在一个人身上,而与人类本身同始终,那么我们就能发现这个秘密。我们和物质展开了肉搏,我相信物质,而且我,骑士团的首领,我要进入物质。克里斯朵夫·哥伦布把一块大陆给了西班牙国王;我呢,我为法兰西国王寻找长生不死的人民!置身于把我们和对事物的认识隔开的最偏远边界的前沿,作为耐心的原子观察家,我摧毁形式,拆散一切组合的联系,模仿死亡以便能够模仿生命!总之,我不停地敲创造的大门,将一直敲到我的末日。我死后,我的铁锤将传到同样不知疲倦的手中,正如不知名姓的巨人把它传给了我。一些未被理解的传说中的形象,类似于普罗米修斯、伊克西翁、阿多尼斯、潘②等等古往今来在一切国家属于宗教信仰一部分的那些形象,向我们宣告这个希望与人种同时诞生。迦勒底、印度、波斯、埃及、希腊、摩尔人互相传授了祆教,它是神秘学中最高深的学问,保管着每一代人彻夜工作的成果。这是圣殿骑士团伟大威严的组织的纽带。焚烧圣殿骑士时,陛下,您的一位先人烧死的只是人,秘密留在了我们这里。③重建圣殿骑士团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民族的口号,这是一些顽强探索的种族,他们全体面向生命的东方,人人皆兄弟,彼此不可分,被一个思想团结起来,身上打着工作的印记。我是这些民众的君主,不是靠出身,而是通过选举产生的第一位君主。我把他们大家领向生命的本质!首领,蔷薇十字会会员④,共济会会员,炼金术士,我们全体跟踪着逃出我们的炼金炉,依然躲过我们眼睛的极其微小的分子;但是我们要使眼睛变得比天生的更锐利,我们将追上原始原子,在这场崇高的追逐中走在我们前面的所有贤人不屈不挠寻求的微粒元素。陛下,当一个人横跨深渊之上,指挥和我的兄弟们一样大胆的跳水者时,人类的其他利益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我们不会伤害人。我们远离宗教争执和政治辩论,这与我们毫不沾边。人们与大自然斗争时,是不会屈尊与几个人殴斗的。况且,在我们的科学中一切成果均可估价,我们能够衡量一切效果,预言这些效果;而在人及其利益的组合中一切都变动不定。我们会把钻石放在坩埚里熔化,我们将造钻石,我们将造金子!我们将象我们中的一员在巴比伦所做的那样,用一点点水和火开动军舰!⑤我们用不着风,我们将制造风,制造光,用新的工业使帝国面目一新!但是我们决不会屈尊登上宝座,受人民的拷问!”
①拉丁文:他把世界交付讨论!引自拉丁文的《福音书》(即《新约》)。
②均为希腊神话中的神祗。提坦神普罗米修斯偷盗天火送给人类,被宙斯锁在高加索山上,神鹰每天来啄食他的肝脏;半人半马的祖先伊克西翁企图勾引神后赫拉,被宙斯绑在地狱的车轮上,永远旋转;死而复生的美少年阿多尼斯是腓尼基人的植物神;潘为畜牧神,爱好者乐,创制了排箫。
③圣殿骑士团的骑士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其首领雅克·德·莫莱于一三一四年被处火刑。
④人们常把炼金术士称作蔷薇十字会会员,该会自称于十六世纪由克里斯蒂安·罗森克勒所创建,他从迦勒底、埃及、利比亚带回了神秘学的知识。
⑤参阅本卷第4页注③。
国王虽然不愿受佛罗伦萨人诡计的欺骗,但是江湖骗子的夸夸其谈和拐弯抹角的唠叨已经使他震惊,中了他们的圈套。一对情人的眼睛表明展现在面前的这些神秘财富令他们眼花缭乱;他们似乎瞥见一条接一条的隧道,里面挤满正在干活的侏儒。急不可耐的好奇心消除了猜疑的戒心。
“那么,”国王嚷道,“你们是可以给我们指点迷津的大政治家。”
“不,陛下,”洛伦佐诚实地说。
“为什么呢?”国王问道。
“陛下,谁也不可能预见几千人聚在一起会出什么事:我们说得出一个人将做什么,活多长时间,是否幸福;但是我们说不出好几个意志聚在一起将如何行动,其利益的振荡运动更难估计,因为利益是人与事之和;不过我们能够,在只身独处时,瞥见未来的大致轮廓。折磨您的新教将轮到它受其物质后果的折磨,这些后果时日一到将变成理论。今天欧洲正在搞宗教,明天它将攻击君主制。”
“这么说,圣巴托罗缪是个伟大的构想!……”
“是的,陛下,因为如果人民获胜,他们将搞他们的圣巴托罗缪!宗教和君主制被打倒后,人民将对付权贵,权贵之后将指责有钱人。最后,当欧洲因群龙无首只剩下一群意志薄弱者时,它将被粗野的征服者们吞噬。世界曾无数次呈现出这种景象,它正在欧洲重演。思想折磨世纪,正如情欲折磨着人。人痊愈后,人类或许会痊愈。科学是人类的灵魂,我们则是大祭司;大凡关心灵魂的人,对肉体都不大在意。”
“你们走到哪一步了?”国王问道。
“我们行进缓慢,但每次征服都不失败。”
“这么说,您是巫师之王啰,”国王说,因为自己在这人面前如此渺小而生气。
威风凛凛的骑士团首领看了查理九世一眼,使他如遭雷击。
“您是世人之王,我是思想之王,”首领答道,“况且,如果真有巫师,您也烧不死他们,”他略带讥讽地说。“我们也有我们的烈士。”
“但是用什么办法,”国王接着说,“您可以绘制算命天宫图?您怎么知道昨天来到您窗前的是法兰西国王呢?什么能力使您的一个人告诉我母亲她的三个儿子的命运?您这位想塑造世界的骑士团的首领,您能不能告诉我此刻母后在想什么?”
“是的,陛下。”
未等科西莫拉哥哥的镶皮大衣要他沉默,这句回答已经出了口。
“您知道我弟弟波兰王为什么回来吗?”
“是的,陛下。”
“为什么呢?”
“为了占您的位置。”
“我们最凶残的敌人竟是我们的亲属,”国王嚷道,他气愤地站起来,大踏步地从大厅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国王们没有兄弟,没有儿子,也没有母亲。柯利尼说得对。我的刽子手不在新教里,他们在卢浮宫。你们要么是骗子,要么是弑君者!雅各布,叫索伦来。”
“陛下,”玛丽·图歇说,“您对吕吉耶里兄弟许下了君子的诺言。您愿意品尝知识之树的果实,就别抱怨果子苦。”
国王微微一笑,露出一丝苦涩的鄙夷;他觉得他的物质王权在老洛伦佐·吕吉耶里广阔无垠的精神王权面前微乎其微。查理九世几乎治理不了法国,蔷薇十字会的首领却统御着一个聪明驯服的世界。
“请您坦率地谈谈,我以君子之言向您担保,万一您的回答供认了可怕的罪行,那就算您从来没有说过,”国王接着说,“您是不是研制毒药?”
“要了解什么维持生命,就必须知道什么致人死命。”
“您掌握好几种毒药的秘密。”
“是的,陛下:但在理论上,而不在实践上,我们了解但不使用毒药。”
“我母亲讨过吗?”国王喘着粗气说。
“陛下,”洛伦佐答道,“卡特琳娜王后是位精明人,不会运用这样的手段。她知道使用毒药的国君亦死于毒药,波基亚家族以及托斯卡讷大公夫人比昂卡便是这种卑鄙对策包含危险的著名例子①。宫廷里什么都瞒不住。您可以杀死一个可怜虫,那又何必毒死他?但攻击有名望的人难道保得住密?谁朝柯利尼开了枪?只能是您,或者王后,或者吉斯兄弟。谁也没弄错。请相信我,在政治上没有两次使用毒药而不受惩罚的人。王公总有继承人。至于平头百姓,如果他们和路德一样靠思想的威力成为君王,那么摆脱他们并不能扼杀他们的学说。王后是佛罗伦萨人,她知道毒药只能是个人报复的武器。自她来法国后我弟弟没有离开过她,知道狄安娜夫人使她多么悲伤;她从未想到毒死她,她可以这样做;您的父王会怎么说呢?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有这个权利,更有不受惩处的把握。可是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仍然活着。”
①波基亚是西班牙裔的罗马贵族世家,奠基人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1431—1503),据说他毒死过好几个敌人,后误服他给一位红衣主教准备的毒药身亡。比昂卡·卡佩洛(1548—1587),威尼斯贵妇,托斯卡讷大公的情妇,红衣主教费迪南·德·梅迪契拒不承认两人的婚姻,一次红衣主教应比昂卡之邀赴宴,盛宴结束时,她与丈夫突然双双身亡。
“还有魇魔法,”国王又说。
“陛下,”科西莫说道,“这种事千真万确没有危害,因此,为了满足盲目的情欲,我们同意这样做,正如医生拿用面包心做的药丸给自以为有病的人吃。一个绝望的女子相信,戳穿一幅肖像的心脏会使不幸降临在它代表的负心人的头上。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教皇出卖宽容,”洛伦佐·吕吉耶里微笑道。
“我母亲实施过魇魔法吗?”
“无所不能的人何必采用无效的手段?”
“卡特琳娜太后现在能够救你们吗?”国王脸色阴沉地说。
“但我们没有危险,陛下,”洛伦佐·吕吉耶里平静地回答,“走进这幢房子以前我就知道我将安然无羔地出去,正如我现在知道不出几天王上将对我弟弟产生恶感;但是如果他遇险,他将化险为夷。如果说王上靠宝剑统治,那么他靠公理统治!”他补了一句,影射为查理九世轧制的一枚纪念章上的著名题铭。①“您无所不知,我将不久于人世,这很好,”国王接着说,用焦躁不安掩盖他的愤怒,“但是我弟弟将怎样死呢?照您看,他将做亨利三世王。”
①该纪念章表现国王身佩宝剑,脚踩叛逆者,上题:“虔诚激励了公理”。
“他将横死。”
“那么德·阿朗松先生呢?”
“他不会执政。”
“亨利·德·波旁将执政啰?”
“是的,陛下。”
“他怎么死呢?”
“横死。”
“我死了,夫人怎么办?”国王指着玛丽·图歇问道。
“德·贝勒维尔夫人将结婚,陛下。”
“你们是些骗子,陛下,打发他们走!”玛丽·图歇说。
“我的爱人,我对吕吉耶里兄弟许下了君子的诺言,”国王微笑着又说,“玛丽将有孩子吗?”
“是的,陛下,夫人将活八十余年。”
“应该把他们吊死吗?”国王对情妇说道,“我的儿子奥弗涅伯爵呢?”查理九世边说边去找他。
“为什么你们告诉他我会结婚?”玛丽·图歇乘国王不在时对两兄弟说。
“夫人,”洛伦佐庄重地回答,“王上责令我们讲实话,我们就讲了。”
“那么这是真的?”
“和奥尔良军政长官爱您爱得失去理智一样千真万确。”
“但是我不爱他呀,”她叫道。
“这倒不假,夫人,”洛伦佐说,“但是您的天宫图表明您将嫁给现在爱您的男人。”
“您不能为我撒个谎吗?”她微笑道,“因为王上相信您的预言就糟啦!”
“他相信我们清白无辜不是也很必要吗?”科西莫朝宠妃投去充满机智的一瞥,“我们在您的漂亮监牢里度时光时,王上对我们采取的防范措施使我们有理由认为,有人对他诬蔑了神秘学。”
“放心吧,”玛丽接口道,“我了解他,他的戒心已经消除。”
“我们是无辜的,”高大的老人骄傲地接着说。
“那太好了,”玛丽说,“因为王上此刻正让专家检查你们的实验室、炼金炉和小玻璃瓶。”
两兄弟微笑着彼此望了望。玛丽·图歇以为这微笑是无辜者的嘲笑,它意味着:“可怜的傻瓜,你们以为如果我们会配制毒药,却不知道把毒药藏在哪儿吗?”
“王上的人在哪儿?”科西莫问道。
“在勒内家,”玛丽回答。
科西莫和洛伦佐丢了个眼色,目光中交流了同一个思想:
“苏瓦松公馆不容侵犯!”
国王把他的猜疑忘得一干二净,当他去抱儿子,被雅各布拦住交给他一封夏普兰送来的短笺时,他打开短笺,确信他的医生在其中向他通报的是检查配药室的情况,在室中发现的一切仅仅与炼金术有关。
“他的生活会幸福吗?”国王把儿子介绍给两位炼金术士,问道。
“这是科西莫的事,”洛伦佐指着弟弟说。
科西莫拿起孩子的小手,十分专注地看着。
“先生,”查理九世对老人说道,“如果您需要否定灵魂以便相信您的事业切实可行,那么请给我解释一下您怎能怀疑造成您权势的东西。您想肃清的思想是照耀您探索的火炬。哈哈!这不是又运动又否认运动吗?”国王嚷道,他很满意找到了这个论据,得意扬扬地望着情妇。
“思想,”洛伦佐·吕吉耶里答道,“是内部感官的活动,正如看到好几件物品,并感知其大小和颜色的官能是我们视觉的效果。这与人们断言的来世毫不相干。思想是一种官能,在我们生前就与产生它的力同时终止了。”
“你们的逻辑性很强,”国王惊讶地说,“但是炼金术是一门无神论的科学。”
“是唯物主义的,陛下,这大不相同。唯物主义是印度学说导致的结果,这些学说通过爱西丝①的秘传教义传入迦勒底和埃及,又由半人半神的毕达哥拉斯带回希腊:他的转生说是唯物主义的数学,是它各个阶段的活法则。构成天地万物的每一个不同的创造物都有能力延缓带动它进入另一个创造物的运动。”
①爱西丝,古埃及女神,理想的贤妻良母之典型。
“这么说,炼金术是科学的精华啰!”查理九世欣喜若狂地嚷道,“我想看看你们如何工作……”
“您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吧,陛下;您不会比您的母亲更性急……”
“啊!怪不得她这么喜欢您,”国王嚷道。
“近一个世纪以来梅迪契家族暗中保护我们的研究。”
“陛下,”科西莫说道,“这孩子差不多将活一百岁;他会遇到挫折,但他将获得幸福和尊重,因为他的脉管里有瓦卢瓦家族的血液……”
“我会去看你们的,先生们,”又变得情绪愉快的国王说道。“你们可以出去了。”
两兄弟向玛丽和查理九世行过礼,退了出去。他们庄重地走下阶梯,既不对视亦不交谈;到了院子里也不朝窗户转过身去,因为他们确信国王的眼睛正窥伺着他们,当他们斜过身走出街门时,果然瞥见查理九世在窗口。炼金术士和占星家来到鸵鸟街,朝前朝后望了望,看看是否有人跟踪或等着他们;他们一直走到卢浮宫的排水沟边,彼此没说一句话;到了那儿,周围没有旁人,洛伦佐用当年的佛罗伦萨方言对科西莫说:“AffèdGiddio!comoleabbiamoinfinocchiato!(没错!我们用花言巧语打动了他!)“Granmercè!aluistadispartojarsi!(但愿对他大有好处!这回该他设法解脱了!)”科西莫说,“但愿太后以德报德,我们刚给她帮了大忙。”
给玛丽·图歇和国王同样留下强烈印象的这一幕发生几天以后,在涨溢的快感几乎使精神脱离躯体的一个时刻,玛丽嚷道:“查理,我明白洛伦佐·吕吉耶里的意思;但是科西莫什么也没讲!”
“真的,”国王说道,突然的醒悟使他大吃一惊,“他们的话里真假掺半。这些意大利人巧舌如簧,正如他们织造的丝绸又轻又薄。”
这种猜疑解释了审理拉莫尔和科科纳谋反案时国王对科西莫表露的仇恨:国王发现他是此次行动的主使者之一,以为受了两个意大利人的愚弄,因为国王得到证据,他母亲的占星家并不专门研究星辰、喷撒的粉末①和纯原子。洛伦佐已离开了王国。
①根据炼金术,把这种粉末喷撒在坩埚内熔化的金属上能把金属变为黄金。
尽管许多人对这类问题持怀疑态度,但这一幕之后发生的事件证实了吕吉耶里兄弟宣告的神谕。国王于三个月后驾崩。
德·贡迪伯爵随查理九世进了坟墓,应了其兄德·雷茨元帅对他所说的话,元帅是吕吉耶里兄弟的朋友,相信他们的预测。
玛丽·图歇嫁给了德·昂特拉格侯爵、奥尔良的军政长官查理·德·巴尔扎克,和他生了两个女儿。最出名的一个女儿,奥弗涅伯爵的同母异父妹妹,做了亨利四世的情妇,在比隆①谋反时曾想拥立其兄为法兰西国王,把波旁家族赶下宝座。
成为昂古莱姆公爵的奥弗涅伯爵看到了路易十四登基执政。他在领地上私铸钱币,篡改成色;但路易十四听之任之,因为他对瓦卢瓦血统极为尊重。
科西莫·吕吉耶里一直活到路易十三时代,目睹了梅迪契家族在法国的衰败和孔西尼家族的衰败。历史细心地指出他死时是无神论者,即唯物主义者。
德·昂特拉格侯爵夫人享年八十余岁。
鼎鼎大名的圣日耳曼伯爵是洛伦佐和科西莫的弟子,在路易十五时代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这位著名的炼金术土活了一百三十多岁,这是某些传记作者给玛丽蓉·德洛尔姆②估算的年龄。伯爵可能通过吕吉耶里兄弟得知了有关圣巴托罗缪和瓦卢瓦朝代的轶事,他以第一人称讲述这些轶事,乐于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圣日耳曼伯爵是最后一个把这门科学解释得最透彻的炼金术士;但他没有任何着述。本篇研究中阐述的通灵说即来自这个神秘人物。
①比隆(1562—1602),法兰西元帅兼海军元帅,一六○二年因策划反对亨利四世的阴谋被斩首。
②十七世纪法国的一位才女,雨果一出剧的女主人公。
事情多么奇怪!三个人的一生,提供这些情况的老者、圣日耳曼伯爵和科西莫·吕吉耶里的一生,竟囊括了自弗朗索瓦一世直至拿破仑的欧洲历史!只需要五十个类似的人便可追溯到世界已知的原始时期。“供研究生命奥秘的五十代人是谁呢?”圣日耳曼伯爵说道。
一八三六年十一至十二月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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