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录之十一 论家庭教育
 




  要不要教育女人,这是本文要研究的问题。在我们讨论过的所有问题中,这一问题只有两个互相对立的答案,不可能有中庸之道。知识与无知就是这一问题的两个不可调和的前题。在这两道鸿沟之间,我们似乎看到了路易十八正在计算十三世纪的幸福和十九世纪的不幸。他坐在跷跷板中间,懂得以自身的重量控制跷跷板的升降。在板的一端,他看到了一个狂热无知的在俗修士、一个麻木不仁的农奴、一名方旗骑士坐下骏马的闪光马蹄铁。他仿佛听到:“为了法兰西和国王,冲呀!①”但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个当上了国民自卫军上尉的工厂主不可一世的样子,证券经纪人豪华的马车,一个成了新闻记者、把儿子送进综合理工学院、衣着朴素的法国贵族,然后又看见宝贵的衣料、报纸、蒸汽机,他微笑了。最后,他用塞夫勒制造的杯子喝咖啡,杯底还闪耀着一个戴皇冠的拿破仑像。

  ①这是法国国王在作战时激励士兵冲锋的口号。

  去你的,文明!去你的,思想!……这就是你的叫喊。统治愚昧的人民比统治有知识的人民容易,西班牙人对此深有体会。正是出于这种原因,你一定十分讨厌让女子接受教育。

  愚蠢的民族是幸福的,因为,如果他们没有自由的要求,便不会有忧虑和动乱,他们会象珊瑚虫那样活着,也能把身体分裂为两个或者三个部分。每一部分又成为一个完整的民族,好赖活着,任何一个拿着赶羊鞭的瞎子都能够统治他们。造成这一人类奇迹的是什么呢?是愚昧:专制制度只有靠愚昧才能维持,专制需要黑暗和沉默。但家庭的幸福与政治一样,是消极的幸福。在绝对王权统治下,人民对君主的爱戴,比起夫妻感情破裂以后妻子对丈夫的忠诚来,也许更自然一些:这时,我们知道,在你家庭里,爱情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台。所以,你必须采取梅特涅亲王为维持现状而采取的严厉而有效的措施①,但我们劝你做得要更加巧妙和文雅一些,因为你的妻子比所有的德国人加起来还要狡猾,比意大利人还淫荡。

  ①梅特涅亲王(1773—1859),奥地利首相,顽固推行绝对王权,反对任何内政或外交上的改良,为此,他采取书报检查等一系列严厉措施。

  这时,你必须想办法尽量推迟你妻子问你要本书看这一致命的时刻。这一点你会很容易办到。首先,你可以用不屑的神情提起“女才子”这个名字。如果她问你,你可以向她解释你们邻居是如何嘲笑那些女学究的。

  然后,你可以经常告诉她,世界上最可爱、最聪慧的女人都集中在巴黎,而巴黎的女人是从来不看书的。

  你告诉她,女人就象上等人一样,而根据马斯卡里尔①的看法,这些人不必学习便能通晓一切。

  ①马斯卡里尔,法国喜剧家莫里哀笔下的仆人,胆小且爱吹牛。

  告诉她,一个女人应该不管是在跳舞或者玩乐的时候,甚至不必装出仔细倾听的样子,便能在有才华的男人的谈吐中,抓住巴黎的傻瓜们赖以取得风趣之名的现成词句;

  告诉她,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对人对物的具有决定意义的评价都会不胫而走,女人批评一位作家、诋毁一部作品、看不起一幅油画时所用的稍带尖刻的语调,比法庭的判决更有威力;

  告诉她,女人是一面漂亮的镜子,自然而然地能反映最光辉的思想;

  告诉她,天赋就是一切,在社交场合学到的东西远远超过从书本里学到的东西;

  告诉她,书读得越多越胡涂,最终会什么都看不明白,等等。

  让女人凭自己的天性去选择阅读的书本?……这无异把星星之火扔进弹药舱里,甚至比这还糟,等于教你的妻子如何摆脱你,生活在一个理想的天地,一个极乐世界之中。因为,女人看的是什么书呢?爱情著作、卢梭的《忏悔录》、小说和一切最能影响她们感情的作品。她们不喜欢理性,也不爱成熟的作品。但阅读这些富有诗意的著作会产生什么后果,你想过了吗?

  小说,甚至一切书籍都以有别于自然的绚丽夺目的色彩描绘感情和事物!这种蛊惑力并非来自每一个作者矫揉造作、故作风雅以图自我炫耀的意愿,而是我们的智慧玄妙劳动的结果。人的一生就是把人类思想宝库中取出的东西去粗取精的过程。什么人物,什么历史建筑不是精心美化的成果呢?读者的思想在这种违反真实的做法中,也起了配合的作用,他们或是沉默不语,或凭着强烈的想象,或者由于在他们意念中存在着形象纯粹的反映。谁在阅读卢梭的《忏悔录》时不把华伦夫人看得比真实的还美呢?似乎我们的思想总留恋我们曾经见过的,非常美好的形象,而不能接受另外创造的形象,除非把这些创造的东西看作翅膀,借以冲向宇宙。在接受一句巧妙的俏皮话时,总要进行加工,使之更加完善。如果是最富想象力的形象比喻,便一定会带来更完美的形象比喻。阅读,也许可以说是两个人在创作。这种思想转换的奥秘是否高于我们当前命运的天赋本能呢?是否逝去的前生遗留下来的习惯呢?剩下的已经给我们带来如此多的乐趣,那么,整体又该是怎样呢?

  女人比我们更容易激动,因此,在阅读戏剧和小说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如醉如痴。她给自己想象一种理想的生活,比起这种生活,其他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她会毫不迟疑地企图实现这种充满快意的生活,并试着将其魅力灌注到自己的身心。她不由自主地从内心发展到表面,从灵魂过渡到感官。

  你可能天真地认为一个象你那样大部分时间都在妻子面前穿衣、解带的人,其风度感情足可与这些书籍的感情和在那位美丽的读者面前显得穿着打扮无可挑剔的假想情人一决雌雄,对吗?……可怜的傻瓜!太迟了!唉,她倒霉,你也倒霉,你妻子会切身体验到,诗中的英雄和雕塑中的阿波罗一样,是十分罕见的。

  许多丈夫会觉得不好意思不让妻子看书,甚至有的还说,看书有这样一种好处,即至少当妻子看书时,做丈夫的知道妻子在干什么。首先,你会在下一篇沉思录里发现,深居简出的生活会使一个女人脾气暴躁。难道你没碰见过这样一些毫无情趣的男人,他们把生活弄得十分死板,使他们可怜的妻子变得和石头一样麻木?好好研究一下那些伟人所说的话吧!他们谴责想象所带来的诗意和情趣,理由妙极了,你必须牢牢记住。

  但如果不管你怎样作出努力,你妻子仍然坚持要看书……那你必须立即向她提供一切可能提供的书籍,从孩子的识字读本直到《勒内》①。《勒内》这本书到了她手里,对你来说,比《豁达的泰蕾丝》②更危险。你可以给她一些讨厌的书,使她倒了胃口,再也不想阅读。象给她《玛丽·阿拉科克传》③、《赎罪之门》,或者路易十五时代的流行歌曲,使她头晕脑涨。不过,本书不久便会告诉你消磨你妻子时间的办法。既然没时间,她便不能阅读了。

  ①《勒内》,法国著名作家夏多布里昂(1768—1848)于一八○二年发表的《基督教精华》中的一篇浪漫主义小说。主人公勒内是一个孤独、抑郁、多愁善感的病态少年,典型的世纪病患者。

  ②《豁达的泰蕾丝》(1748),十八世纪的言情小说。

  ③玛丽·阿拉科克是圣母往见会的修女,后被封为圣女。

  首先,看一看女人教育给你提供的巨大可能性,以便打消你妻子对学问所产生的短暂兴趣。研究一下法国的少女是如何俯首帖耳地接受强加给她们的教育的。我们把她们交给褓姆、女伴、家庭女教师。这些人每灌输一种高尚、真实的思想给她们,便同时告诉她们二十个卖俏偷情的荒谬故事。少女们象奴隶一样被抚养大,习惯认为她们生来便应该模仿她们的祖母,孵育金丝雀、收集植物标本、浇灌孟加拉种的小玫瑰、绣补壁毯、或者织衣服领子。因此,尽管到了十岁,姑娘比二十岁的小伙子聪明,但总显得胆小和笨拙,看见蜘蛛会害怕,说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想的是衣着打扮,谈的也是时装款式,既没有勇气做贤妻,也没有勇气做良母。

  下面就是人们所采取的步骤:先是教她们如何给玫瑰染色、如何绣头巾才能一天挣八个苏①。通过勒拉瓜的著作学习法国史②,从公民尚特罗编的《历史年表》③学习编年史。而在地理方面,人们倒会让她们发挥一下年轻人的想象力。总之,一切均以不使她们的心灵接触危险事物为目的;但同时,她们的母亲和教师却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诉她们,女人的全部学问在于懂得如何系我们的女始祖夏娃所穿的那片无花果树叶④。

  ①法国旧辅币。五个苏为一法郎。

  ②指勒拉瓜神甫的著作《法国与罗马历史问答》。该书于一六八七年出版,曾多次再版。

  ③法国历史学家尚特罗(1741—1808),着有《法国历史简编》,并曾翻译勃莱尔的《历史年表》。

  ④据说,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后,顿时心明眼亮,知善恶,辨真伪,懂羞耻,觉得身上一丝不挂,无地自容,遂采撷无花果叶片,编成裙子,系在腰间。故此处的无花果树叶即指女人的裙子。

  狄德罗说过,女人在十五岁以前只听见过这样的话:

  “女儿,你的无花果叶不行;我的女儿,你的无花果叶对了;我的女儿,这样系是不是要好些?”

  让你的妻子就停留在这一纯洁高雅的知识范围里好了。

  万一她提出要一批藏书,你便给她买弗洛里昂①、马尔特-勃伦②的作品、《神话集》③、《一千零一夜》、雷杜泰的《玫瑰画集》④、《中国风情》⑤、克尼普夫人的《鸽子画集》⑥,还有那部有关埃及的伟大著作⑦等等。总之,按照那位王后的英明意见去办,那位王后在听到面包价格飞涨引起人民骚动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让他们吃奶油蛋糕好了!……”⑧也许有一个晚上,你妻子会怪你脸色难看,话也不愿意说,也许她会因为你用同音异义的词开了个玩笑而说你有情趣,但这只不过是我们制度的一个小小的缺陷:再说,即使法国的妇女教育是最可笑的荒谬事物,或者由于你这个做丈夫的愚昧主义政策使你怀抱的只是个玩偶,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你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进行更漂亮的工作,那么,把你妻子引入一条十分可靠的夫妻生活轨道,岂不比冒险带她爬上爱情的悬崖绝壁更好?她即使做了母亲也没用,因为你恰恰并不想有格拉古兄弟那样的孩子⑨,而只是想当paterquemnuptiDdemonstrant⑩:但为了帮助你达到这一目的,我们必须使本书成为一个武库,每一个人都可以根据其妻子或本人的性格选择适当的甲胄,击退蛰伏在妻子灵魂里,随时都会醒来的可怕的煞神。此外,不管怎么说,由于无知的人是女人教育的死敌,本沉思录将是大部分做丈夫的案头必备的指南。

  ①弗洛里昂(1755—1794),法国著名寓言家。

  ②马尔特-勃伦(1775—1826),丹麦地理学家、政论家,着有《世界各部分数学、自然及政治地理》。

  ③指从一七八五年开始出版的三十九卷著名神话集。

  ④《玫瑰画集》是画家雷杜泰(1759—1840)于一八一六年出版的水彩花卉画集。

  ⑤不详。

  ⑥克尼普夫人(1781—1851),荷兰画家,擅画风景花鸟。

  ⑦指贝尔佐尼着的《埃及与努比亚游记》。

  ⑧一般认为,这句话是在法国大革命中与法王路易十六一起被人民处死的王后玛丽-安东奈特所说,可见这位王后骄奢淫逸,不恤民情的一斑。

  ⑨格拉古兄弟,公元前二世纪的一对罗马兄弟,有名的政治家和演说家,曾提出土地法,反对贵族将土地占为己有。

  ⑩拉丁文:婚姻所决定的父亲。(即丈夫。按照罗马法律,丈夫是妻子在婚媾期间所怀孩子的父亲。)

  一个受过和男子一样教育的女人实际上具有最出色的使她本人和她丈夫都可受用无穷的能力,但这种女人和幸福一样不可多得。如果你妻子不是这样的人,你必须为你们两人的幸福起见,让你妻子的思想保持在她出生时的境界,因为也应该想到,把一个奴隶扶上君主的宝座,他会立刻企图滥用自己的权力,所以,只要你妻子稍有骄傲的感觉,那你就倒霉了。

  总而言之,如果按照本沉思录提出的方法去做,一个上等男人即使一时胡涂,不和一位在感情和心灵上曾经受过他长期考验的少女结婚,反而娶了一个平庸的女人,那么,要得到妻子的理解,顶多只需把自己的思想化整为零而已。

  我们之所以提出上述有关婚姻的看法,目的并非要所有上等男人找上等女人,而且,我们并不愿意让每一个人以斯塔尔夫人①的方式去解释我们的原则。斯塔尔夫人曾经放肆地想嫁给拿破仑。这两个人如果结为夫妇,准是一对怨偶,而约瑟芬则是与这个十九世纪的悍妇大相径庭的好妻子②。

  的确,这些不可多得的少女机缘巧合,受到良好的教养,大自然也赋予她们美好的身躯,但她们稚嫩的灵魂却不得不承受我们称之为男人的豪放灵魂的粗暴接触。当我们称赞这些少女时,我们指的是歌德的作品《哀格蒙特伯爵》中克莱尔③式的世间少有的高尚女性。我们想到的是那些不追求扬名于世,而只想安心扮演自己应有角色的女人。她们温柔贤淑,对大自然赐予她们的夫主百依百顺,时而在他们思想广阔的领域升腾,时而又下降到象孩子一样只限于对他们承欢讨好的境地;她们了解这些苦恼万分的灵魂的古怪行动、他们最轻微的话语和最模糊的眼光;不管丈夫是沉默或者健谈,她们都感到高兴;她们终于认识到,一位拜伦爵士的欢乐、思想和道德不应该和针织品商人一样。不过,我们别说下去了,这种描绘会使我们离题太远,因为我们要谈的是婚姻而不是爱情。

  ①斯塔尔夫人(1766—1817),法国作家,浪漫主义先驱之一,着有《论文学》和小说《黛尔菲娜》,《柯丽娜》等,拿破仑时代曾被流放。

  ②约瑟芬(1763—1814),拿破仑的第一个妻子。

  ③克莱尔是哀格蒙特伯爵的恋人。伯爵被捕,她企图鼓动民众,保护伯爵,被目为有纯真爱情的高贵女性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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