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录之十七 床的理论
 




  时间大约是晚上七点钟。他们坐在学院式的扶手椅上,围成半圆,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壁炉,壁炉内,煤火惨淡,仿佛是他们进行了长时间讨论的主题永恒的象征。只要看一看参加会议的所有人尽管激动,但十分严肃的脸,便很容易猜到,他们必须就人类的生活、财产和幸福,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们只凭自己的良心,给自己以委任,象古老神秘的法庭审判者一样,但他们代表的利益,比国王或各国人民的利益大得多。他们以他们之后千万代人的感情和幸福的名义发表意见。

  布勒①是有名人物,他的孙子当时坐在一张圆桌旁,圆桌上放着物证,制作得少有的精巧。我是一个卑微的小书记,也在桌旁占有一席之地,以便给会议作记录。

  “先生们,”一位老者说道,“这是一封由摄政王②的母亲、路易十四的御弟遗孀写给威尔士公主卡罗琳娜·德·安斯帕什的信,信里这一段清楚地提出了今晚你们要讨论的第一个问题。

  ①布勒(1642—1732),法国雕刻家,高级木器制造家。

  ②指一七一五年至一七二三年任摄政王的奥尔良公爵。其母为巴伐利亚公主,在给家人写的信中,经常谈到法国宫廷的情况,语言坦率,近于俚俗。

  “‘西班牙王后有一个可靠的办法,可以使她的丈夫说出她想知道的事。国王是一个虔诚的人,他认为与自己妻子以外的女人接触是十恶不赦的,而这位君王同时也是个多情种。因此,王后从他那里获得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她叫人给她丈夫的床装上小轮。国王如果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她便把床推到距自己的床很远的地方。国王如果满足她的要求,两张床便分而复合,她便让国王上自己的床。这是国王最大的幸福,国王真是乐不可支……

  “以下我就不说了,先生们,因为这位原籍德国的王后那种有道德的坦率态度今日很可能会被认为是不道德的行为。

  “规矩的丈夫应否同意自己的床装上轮子呢?……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毫无疑问,大家意见一致。于是,我受命在辩论记录簿上写上,如果夫妇两人在同一间卧室里各睡一床,两张床绝不应装轮子。

  “但这个决定决不能妨害将来就夫妇最好的睡法所作的规定。”会议的一个成员提意见说。

  主席递给我一本装帧华丽的书,里面包括一七八八年出版的路易十四唯一的兄弟遗孀——巴伐利亚的夏洛蒂-伊丽莎白夫人书信的原版。当我誊写引用的那一段时,主席又继续说道:“诸位,至于第二个问题,你们肯定已经收到了通报,第二个问题就登在公报上。”

  “我要求发言……”嫉妒的一群中最年轻的一位大声说道。

  主席作了一个同意的手势便坐了下来。

  “诸位,”年轻的丈夫说道,“我们是否做好充分的准备,可以就床几乎能泄露一切这个如此严肃的题目进行讨论呢?难道这里面不是有一个问题,比需要解决的简单的木器问题更广泛吗?据我看,这里有一个涉及人类智慧的问题。诸位,妊娠的奥秘仍然笼罩着层层迷雾,而现代科学仅能驱散其分毫。我们不知道,外部环境对微生物到底有多大程度的影响,而微生物的发现应该归功于希尔、巴克尔、约布洛、艾肖恩、格莱卿、斯巴朗扎尼,尤其是缪勒,最后还有博里·德·圣樊尚等人①的不倦和耐心的研究。床的缺点包括一个最最重要的音乐上的问题。至于我,我现在声明,我刚刚写信到意大利,以便取得有关意大利一般设计床的方式的可靠资料……我们将陆续知道是否用许多金属杆、螺丝钉、小轮,床的结构是否在这个国家比在其他地方更邪,木材由于太阳光的作用而干燥是否abovo②便不会产生意大利人那种天生的和谐感情……出于这种种原因,我要求延期讨论。”

  ①以上提到的,均为十七至十九世纪的微生物学家、生理学家和解剖学家。

  ②拉丁文:从一开始。

  “我们到这里来是否为了培养对音乐的兴趣呢?……”西方一位绅士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道,“首先这牵涉到风俗,而伦理道德问题是其他一切问题之首……”

  “可是,”最有影响的与会者中的一位说道,“第一位发表意见的人的看法,我看亦不容忽视。先生们,上世纪有一位开玩笑中带讲哲理、讲哲理时爱开玩笑的作家,名叫斯特恩,他抱怨男人塑造自己太粗心了。‘啊,真可耻!’他喊道,‘按神的面貌塑造人的人获得花冠和喝采,而拿出杰作,即一项模仿成果原型的人则象善行一样,只有自己的作品作为报酬。’难道不应该在注意改良马种之前,先注意改良人种么?诸位,我曾经到过奥尔良地区①的一个小城,那里的居民都是些驼子、愁眉苦脸或面目可憎的人,简直是一群倒霉蛋……好了,第一位发言者的意见使我想起来了,这个小城里的床都十分残旧,在夫妇们的眼里,卧室简陋不堪……诸位,当我们耳朵里听见的,不是在我们要去的天国中翱翔的天使们弹奏的音乐,而是尘世间爆发的那些最嘈杂、最讨厌、最令人不耐烦、最糟糕的曲调时,我们的心灵能和我们的想法一样吗?也许,为人类增光的天才人物的出现,应该归功于制造得十分牢固的床,而导致法国革命的闹哄哄的群氓,也许是在一大批晃悠悠、腿儿都变了形的、不牢固的床上生出来的。但是,生得漂亮秀丽的东方人在睡觉上却有自己独特的方式……我赞成延期讨论。”

  ①即古奥尔良省,奥尔良家族的采邑。

  说完,那位绅士便坐下了。

  一个属于卫理公会的人站起来说道:

  “为什么要改变题目呢?现在问题并不是如何改良人种,也不是如何使作品更完美。我们不应该忘记嫉妒的丈夫们的利益和健全道德的原则。难道你们不知道,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犯罪的妻子来说,你们所抱怨的那种声音,似乎比末日审判时响亮的号音更可怕吗?难道你们忘了,在一切牵涉到罪恶谈话的案子中,全凭这种夫妻间的抱怨,丈夫才能获得胜诉吗?诸位,我请你们参阅一下以下人物的离婚案。这些人物是:阿贝加沃尼子爵、博林布罗克子爵、已故王后、伊丽莎白·德拉珀、哈里斯夫人等,总之,所有登载在某出版商出版的二十册书内的人①。”(书记没听清那位英国出版商的名字。)

  ①一八二一年至一八二二年,巴黎出版了一本取材于英国一部作品《离婚案件》的书,据作者云,曾经参考许多类似的书籍。上文那位卫理公会的人士列举的五个名人贵妇的例子都证明,选择格吱格吱作响的床有莫大的好处。在上述五个因一方与人通奸而导致另一位提出离婚的案子中,旁证都是听见床在颤动,或者长沙发弄出异样的声响,说明被告确实与别人有奸情。

  会议宣布延期。最年轻的与会者建议筹集一笔款项,奖给就这个斯特恩认为如此重要的问题写论文写得最好,并交到协会里来的人。但会议结束时,主席的帽子里只筹集到十八个先令。

  这个协会最近在伦敦成立,目的是改良风俗和婚姻。它遭到了拜伦勋爵的不断嘲笑,而协会的这场讨论是著名船长克拉特布科的堂兄弟霍金斯先生给我们传达的①。

  这段摘录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床的理论中,有关床的结构方面所遇到的难题。

  但本书的作者认为,协会这群人把这一先决问题看得过分重要了。在床的问题上,罗西尼派或结实派②的观点也许同样都有充分的理由。作者承认,他对能否解决这一难题毫无把握。他和劳伦斯·斯特恩一样,认为欧洲文明从生理学的角度对优生学所作的论述实在太少了,这实在是丢人的事。但他又不打算把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沉思冥想的结果拿出来,因为用规规矩矩的语言难以表达,而且别人不会明白,或者会引起错误的理解。这种疑虑将使他的作品在这方面永远留下一个空白。但他可以稍稍感到欣慰的是,他将给下一个世纪留下第四部作品③,这样,他目前暂时不做的一切便可以对下一个世纪大有裨益了。光说不练,倒显得慷慨大方,未来所有自称有许多想法的人都会学习他的榜样。

  ①克拉特布科和霍金斯都是巴尔扎克借用或杜撰的人物。

  ②一八二九年,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已十分著名,巴尔扎克是非常欣赏罗西尼的。上文说过,意大利式的床具有“音乐性”,所以结实派自然与罗西尼派相反,赞成床要结实的了。

  ③第一部关于妓女,第二部关于爱情,第三部关于欢愉。详见前几篇沉思录。

  床的理论需要我们解决的问题,比小轮子和罪恶谈话的喁喁细语向我们的邻居提出的问题重要得多。

  在文明民族,主要在本书的对象特权阶级之中,我们只发现了三种放床(广义的床)的方式。

  这三种方式是:

  (1)两床分隔,

  (2)分开的卧室,

  (3)同睡一床。

  这三种夫妻同居的方式当然必定对妻子和丈夫的幸福产生截然不同的影响。但在研究这些方式之前,我们必须大致看一下床的作用,以及床在人类生活的政治经济中所扮演的角色。

  这方面最不容置疑的原则是:发明床是为了睡觉。

  与结婚的历史相比,同睡的习惯在夫妻之间要较晚才养成,要证明这一点是很容易的。

  到底用什么样的推论,人才使这样一种对幸福、健康、欢愉、甚至自尊心有决定意义的做法风行起来的呢?……在这方面进行探讨倒是件有趣的事。

  如果你知道,你的一位情敌找到使你在你心爱的人面前出丑的方法,譬如,使你的嘴歪得象戏台的面具,或者使你能言善辩的双唇象喷泉吝啬的铜嘴,挤出一滴滴清水,你也许会给他一刀。这个情敌就是睡眠。世界上有哪个男人能清楚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会做出什么动作呢?

  我们好比活着的僵尸,受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所支配,这种力量不由分说,抓住我们,并以最奇怪的方式表现出来:有的人睡得巧,有的人睡得蠢。

  有的人睡时憨态十足地张着嘴。

  有的人睡时鼾声使楼板也颤动。

  而大部分人则象米开朗琪罗雕刻的小鬼,伸出舌头嘲笑过路的人。

  我平生所见,睡觉时姿态高贵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个,就是盖兰①笔下的阿伽门农。他躺在床上,克吕泰涅斯特拉受埃癸斯托斯的怂恿,正走向前来谋杀他②。因此,只要我忧心忡忡,怕在睡梦中被上帝以外的其他人看见时,便不自量力地想模仿这位王中之王靠在枕头上的姿势。出于同样的原因,从我看见我的老乳母呼呼大睡,用句通俗而常说的话来形容,就是鼾声如雷的那一天起,我便立即在我特为主保圣人圣奥诺雷默诵的连祷文中加进一段,求他保佑我不要出睡觉打鼾这种洋相。

  ①盖兰(1774—1833),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

  ②阿伽门农是特洛亚战争中希腊远征军的首领,胜利归来后,被其妻与情夫埃癸斯托斯合谋杀害。

  如果一个男人早上醒来,一脸傻相,头巾象警察的软帽零乱地搭在左边太阳穴上,一定十分滑稽,很难看出他就是卢梭诗句所赞颂的那位光彩照人的丈夫;只不过,在这张半死不活的脸那种呆呆的表情中还透出一线生命的微光罢了……艺术家们,如果你们想搜集一些精彩的漫画题材,就乘邮车旅行吧。每当邮车到达一个小镇,唤醒一位邮局职员的时候,你就仔细端详一下这些外省人的嘴脸吧!……但即使你比这些办公室职员的脸可笑一百倍,至少你是闭着嘴,睁着眼睛,脸上多少有种表情。你知道吗?当你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地坠入从牛角钻进来的梦境时①,你能知道你醒来前一小时或者你睡着的第一小时里你是什么样子吗?……这是你妻子和上帝之间的秘密!罗马人是否为了不断地提醒自己注意睡梦中的丑态,才在床边安放一个驴头呢②?……这一点,我们留给铭文学院的院士先生们去考证吧。

  ①典出荷马史诗《奥德修纪》:根据奥德修的忠实妻子珀涅罗珀的说法,梦有两种,从象牙之门进来的是可笑的、空话连篇的梦;从牛角之门进来的则可给人带来真实的情况。

  ②在意大利出土的庞培古城遗址中,考古学家发现,古人床前放着马头。公元前一世纪寓言作家伊吉努斯的寓言中,则说放着驴头。

  第一个受到魔鬼启示,知道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应离开妻子的人,肯定懂得如何才睡得完美。所以,你从现在起,绝不能忘记把睡得优美这种艺术列为成家立室之前必须掌握的一门学问。因此,我们现在就把下列两句箴言作为《夫妻必读》中第二十五条原则的附录:

  做丈夫的必须象狗那样不能熟睡,不可让人看见你睡着了。

  男人从小必须习惯于光着头睡觉。

  有些诗人想把纯洁之心和所谓爱情的奥秘看作是夫妇结合,同衾共枕的原因,但大家公认,人类最初之所以寻找幽暗的岩洞、长满苔藓的溪谷、宁静的洞穴作为欢愉的场所,是因为爱情能使人在强敌面前毫无防御的能力。不,两头共枕不见得自然,如同拿块细布绕在脖子上不见得合理一样。可是文明来了,把一百万人关在四平方里①之内,把他们圈在街道、楼宇、套间、卧房和八平方英尺的斗室之中,差一点就把他们象望远镜的套筒那样彼此套起来了。

  ①找法国古里,一古里约等于今日的四公里。

  由此并出于许多其他原因,如节约、恐惧、理解错了的嫉妒等,便出现了夫妇同居的现象;这一习惯产生了同起同眠的有规律的行动。

  这就是世界上最变化无常的东西,这就是最飘忽不定的情绪。这种情绪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它突如其来和敏感,之所以有魅力,是由于它能产生突发的欲念,之所以使人愉快,是因为表露得真实,总之,这就是爱情,受清规戒律所约束,被舆图局的几何图形所左右的爱情!

  如果我是父亲,我会憎恨一早一晚,象时钟那样准确地感情爆发,跑来向我道一声遵命的早安或晚安的孩子。人们就这样扼杀人类感情中一切最慷慨、最自发的东西。你就从这个例子去设想一下按时发生的爱情吧!

  只有万物的创造者才能在常新常亮的宇宙中,夜以继日地使太阳东升西落,不管卢梭的说法多么夸张,实际上,尘世中没有任何人能够扮演太阳的角色。

  从这些初步的观察中可以归纳出,夫妇同衾共枕是违反自然的;男人睡着的时候几乎总显得很可笑;经常同居一室会给丈夫带来难以避免的危险。

  下面我们将试着使我们的风俗习惯适应自然规律,并把自然和习惯做法结合起来,以便使丈夫在桃花心木的床上能找到一位有用的助手和可以自卫的方法。

  Ⅰ.两床分隔

  如果丈夫群中最出色、身材最好、最有头脑的一位愿意在结婚一年之后妻子有外遇,那他只要冒冒失失地把他和妻子的两张床重新合放在一起就准能办到。

  决定简单,而动机如下:

  第一个发明两床分隔的丈夫可能是个助产士,他担心自己在睡梦中会违心地闹腾起来,踢伤妻子肚里的婴儿。

  不,这倒不如说是某个担心患上炎症或对自己失去信心的宿命论者。

  也可能是一个年轻人,担心自己过分痴情,坐到床边就受不了,或者太靠近娇妻便会扰乱妻子的睡眠。

  会不会是一位接受了听忏悔的神甫劝告的曼特侬侯爵夫人,或者一个野心勃勃想驾驭丈夫的女人呢?……或者更确切一些,是某位娇小玲珑的,蓬巴杜夫人①式的女子染上了莫勒帕先生②在导致其失宠的四行诗里谑称之为巴黎人通病并肯定造成路易十六在位时种种不幸的那种毛病。彩虹啊,人们欣赏你的魅力,你光彩照人,丰姿绰约;鲜花随你的步履而生,但这些花……③

  ①蓬巴杜侯爵夫人(1721—1764),路易十五的情妇。

  ②莫勒帕(1701—1781),路易十五的幸臣,曾写诗讽刺蓬巴杜夫人虽有美色但无天斌,因而失宠。

  ③这是莫勒帕讽刺蓬巴杜夫人诗中的一段。省略号所省略的应该是:“却是白的。”讽刺蓬巴杜夫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女流。

  还有,为什么不会是一位担心女人看见男人的睡相而产生幻灭心理的哲学家呢?而这个男人又总是蜷卧在被里,头上不戴睡帽的。

  发明这一狡猾办法的人啊,不管你是谁,以魔鬼的名义,再见吧!……你已经造成许多不幸。你的做法具有一切权宜之计的性质,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不仅没能给另外两方带来好处,反而带来许多不便。

  十九世纪的人类绝顶聪明,曾经施展起自然的威力,使用一切才智来掩饰其生活的机制,为了不鄙视自己的需要而将之神化,甚至从中国的树叶、埃及的蚕豆和墨西哥的籽粒①中提炼香精、取得财富和生命的精华;甚至切割水晶、磨银化金、绘制陶器,总之,利用一切工艺来装饰、来扩大他们的饭碗!一个国王既然让他的爱妃穿金戴银、裹上绫罗绸缎,一身锦绣,满头珠翠,又怎能让她连同这一切奢侈品睡在两张床上呢?……何必使整个宇宙都变成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谎言以及这种诗意的同谋者呢?如果一个挂毯工人的发明(发明两床分隔的可能是一个挂毯工人)能使我们的爱情失去其一切梦幻,剥夺与之俱来的壮丽色彩,只给它留下最丑陋、最令人恶心的东西,那又何必制订法律、建立伦理和宗教呢?因为,这一切都是由两张床所引起的呀。

  ①中国的树叶指茶,埃及的蚕豆指咖啡,墨西哥的籽粒指可可。

  六十三

  表现得崇高还是粗野,这是一时的欲念迫使我们必须作出的抉择。

  如果我们的爱情是分享的,那就是崇高;但如果你们睡在两张分隔的床上,那你们的爱情便是粗野的了。这种半离异状态所引起的误解可以归纳为两种情况,能够告诉我们许多不幸的起因。

  大约夜里十二点,一位少妇一面打呵欠,一面弄卷发纸。我不知道她满怀愁绪是否来自她左脑或者右脑即将发生的偏头疼,还是她正处于百无聊赖,万念俱灰的关头。但只要仔细观察她晚妆慵懒,看见她有气无力地抬起腿宽解袜带,便可以清楚地知道,不让她把褪了色的生活浸泡在梦境之中以图恢复光彩,她宁愿蹈海而死。此时此际,她不知在北极什么地方,斯匹次卑尔根群岛①还是格陵兰②。她懒洋洋,冷冰冰地睡下了,也许象戈蒂耶·项狄夫人那样在想,明天该生病了,她丈夫会很晚才回来,她吃的打蛋白不够甜,她欠裁缝五百多法郎;总之,一个烦闷的女人脑子里所想的,你就随便去猜测好了。

  ①欧洲北部北极圈内的群岛,属挪威。

  ②美洲北部北极圈内的岛屿,属丹麦。

  这当儿,大块头丈夫从外面应酬回来了。他喝了点潘趣酒①,感觉到一阵轻松。他脱了鞋,把礼服放在扶手椅上,袜子往椭圆形双人沙发上一扔,脱靴钩放在壁炉上。一面随随便便戴上红睡巾,连巾角也不好好掖一下,一面对妻子说几句带惊叹号的悄悄话。在这夜色朦胧的时刻,我们头脑里的理智已经麻木,几句甜蜜的悄悄话往往就是夫妻间谈话的全部内容。“你睡了!”——“见鬼,今晚可真冷!”——“你怎么不说话呀,我的宝贝!”——“你已经钻到自己床上去了!……”——“坏东西!你还装睡!……”边说这些话边打呵欠。折腾了好一会儿(每对夫妇在睡觉前都有不同的折腾法)之后,丈夫上自己的床了,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就象我们平时合上眼睛面前顿时挂起一幅神妙的布幔那样,布幔上现出几个漂亮的小脸蛋,几条长腿,白天看见过的几道使人意马心猿的轮廓。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难熬的欲念……。他把目光转向妻子,只见绣被中裹着一张迷人的脸,虽然已经入睡,但火样的眼神似乎把半盖着那双妙目的层层花边烧着了,总之,被单的皱褶把天仙般的体态显露无遗……“小猫乖乖!……”——“我睡了,亲爱的……”但是,怎样才能在拉普兰②这块极地登陆呢?……就算你丰神俊美、聪慧迷人,又怎能穿越格陵兰和意大利之间的海峡呢?天堂与地狱的距离比起阻止你和妻子两床相合的鸿沟,简直不相上下,因为你妻子冷若冰霜,而你却欲火如炽。虽然从一床跨到另一床不过是技术问题,但这样做对一个戴着睡巾的丈夫来说,实在是太不体面了。情人之间的一切,危险、时间太少、机会等等,都给这样的情况所带来的不幸蒙上漂亮的色彩,因为爱情把一件金红色的外衣覆盖在一切,甚至在一座失守的城池还冒着浓烟的断壁残垣之上。而另一方面,为了在最鲜艳的地毯上,在丝绸最迷人的皱褶下看不见断砖残瓦,婚姻需要爱情的魅力。哪怕你只进入你妻子的领地一秒钟,义务这一婚姻之神便足以使你妻子看到它整个丑陋的面目。

  ①一种掺和着酒、茶和糖的甜饮料。

  ②拉普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北极圈内的地区。

  唉!当一个男人被情欲折磨得忽而愤怒、忽而温柔、忽而傲气十足、忽而低声下气,有时象讽刺诗般尖酸刻薄,有时又象牧歌般情话绵绵,最后多多少少在思想上扮演起天才的奥特维在《被拯救的威尼斯》中所描写的那一幕①,元老院议员安东尼奥跪在阿姬莉娜脚下千百遍地哀求:“阿姬莉娜,姬莉娜,莉娜,莉娜,娜姬,阿姬,娜姬!”除了象狗一样挨鞭子外什么也得不到。但即使如此,在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面前,男人也绝对不能丧失理智。在任何女人,甚至在自己的发妻面前,一个男人于此情景下越是痴情,女人便越觉得他可笑。如果他下命令便形象恶劣,如果他滥用权威,妻子便会另觅新欢。在这里,你只要回忆一下《夫妇必读》里的几句箴言,便会发现你违反了最神圣的戒律。不管一个女人能够坚持与否,两床分隔使婚姻之中出现那么一种突然而又明显的因素,即使是最圣洁的妻子和最不近女色的丈夫最终也难以不另觅婚外之情。

  ①《被拯救的威尼斯》(又译《威尼斯转危为安》),英国作家奥特维(1652—1685)的五幕悲剧,叙述一个反对元老院阴谋的败露过程,其中穿插伦理恩仇的情节。

  这种形式千变万化,千万种其他事件可以导致的情景也能够对应地引起另外一种不那么有趣但更为可怕的局面。

  一天晚上,我和已故的、我上文已经提到过的诺塞公爵先生谈论这些严肃的问题。他的一位密友,一个身材魁梧、满头白发的老者用颇为忧郁的神色仔细端详我们。这位老者的名字我就不说了,因为他还健在。当时我们猜测,他一定有什么丑闻要告诉我们,于是,我们便象接获通知,有位部长要作即兴发言的《导报》①速记员瞪大眼睛看着部长走上讲台那样,直勾勾地注视着他。要讲故事的是一位外国移民,上了年纪的侯爵,他的财产和妻子儿女都在灾难性的革命中荡然无存了。侯爵夫人是当年最水性杨花的女人之一,因此,侯爵当然对女人的本性有一定的看法。由于已届入木之年,看待事物亦从这一角度出发,他谈起自己就如同谈到马克-安东尼和克勒俄帕特拉②一样。

  ①《导报》,一种记录两院议员辩论发言全文的政府报纸。

  ②马克-安东尼(公元前83—30),罗马著名将军,与埃及女王克勒俄帕特拉相爱并结为夫妇。

  “年轻的朋友(他很赏脸地对我说,因为正是我结束了当时的争论),你的看法使我回忆起有一个晚上,我的一位朋友行为失当,使他的妻子永远失去了对他的尊敬。而在那个时候,一个女人要报仇简直易如反掌,因为酒倒进了杯几乎便已经喝到嘴里。我的朋友夫妇二人分睡两床,但却在同一个卧室里。那晚,他们从皇帝陛下的大使梅尔西伯爵①举行的豪华舞会归来。丈夫赌博输了数目可观的一笔钱,因而脑子总在盘算。第二天要还六千埃居的债哩!……………你记得吗,诺塞,有时候十个火枪手口袋里的钱凑起来也不够一百个埃居!……但那位年轻的妻子象在这种场合下必然会发生的现象一样,却显得出人意料地快活。她对仆人说:‘给侯爵先生把睡衣拿来。’这时候该换衣服睡觉了。可是,这句相当特殊的话并没能把我们这位丈夫从麻木茫然的状态中拉回来。于是,做妻子的在侍婢的帮助下作出了千种媚态。‘今晚我的装扮合你的意吗?……’她问道。‘你什么样的装束我都喜欢!……’侯爵边回答,边继续踱来踱去。‘你看上去很不高兴!……跟我说说话呀,漂亮的赌气包!……’她说着来到丈夫跟前,身上只穿着睡衣,神态撩人。你们怎么也想象不到侯爵夫人各种各样魔幻般的魅力,没见过她是不会了解的。”“对了!诺塞,这个女人你见过!……”他满含嘲讽地笑着说。“总之,尽管她千娇百媚并且使尽浑身解数,在塞满那个笨蛋丈夫脑子里的驱之不去的六千埃居前面,她还是失败了,只好独自上床。但女人总有各种妙计,因此,当丈夫作势上床的时候,侯爵夫人猛地喊了起来:‘噢!我冷极了!……’‘我也是!’丈夫回答道,‘仆人为什么不给我们暖床呢……我这就打铃叫人……’”

  ①指路易十六时代奥地利驻巴黎大使梅尔西伯爵(1727—1794)。

  诺塞伯爵禁不住笑了起来,老侯爵愕然地停住了。

  猜不到女人的欲念,她睡不着的时候,你却打鼾,她身处热带而你却在西伯利亚,这一切仅仅是两床分隔带来的小小麻烦而已。如果一个欲火如炽的女人知道丈夫睡得很死的话,她什么事情不敢干出来呢?……

  斯丹达尔给我讲过一个意大利故事作为例子,说明女人的胆量,他讲得干净利落,谐趣横生,使故事显得有声有色。

  吕多维科的宅第在米兰市的一端,另一端则是佩尔内蒂伯爵夫人的府邸。半夜时分,吕多维科冒着生命危险,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要仔细看一看(哪怕仅仅一秒钟)自己心上人的容颜,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所爱人儿的府邸。他来到那对夫妇的居室。艾丽莎·佩尔内蒂的内心大概也象情人一样按捺不住。她听见了情人的脚步声,辨认出是情人的步伐,透过层层墙壁,看见了一张燃烧着爱情的面孔。她从夫妇共寝的床上起来,轻盈得象个影子,走到房门口,把吕多维科全身打量了一下,抓住他的手,作势把他引进来:“他会杀掉你的啊!……”吕多维科说道:“也许。”

  但这一切都不算什么。我们假设许多做丈夫的睡觉都很警觉,睡着了也不打鼾,总猜得出妻子感情的起伏!此外,我们上面所说的反对两床分隔的种种理由都无关重要。但仍然有一种考虑足以禁止在同一间卧室里合放两张床的做法。

  就丈夫所处的环境而言,我们曾经说过,双人床是一种防御方法。只有上了床他才能知道每天晚上他妻子的爱情是增加还是减少。床是夫妻感情的气压计。而夫妇分睡两床,等于一切都不想知道。当下文谈到“内战”时(参看第三部分),你便会知道,床的用处之大多么难以想象,一个女人会在床上不自觉地暴露多少秘密。

  因此,你绝对不应被两床分隔这种虚假的好意所迷惑。

  那是世界上最愚蠢、最恶毒、最危险的发明。想出这种做法的人应该受到唾骂和诅咒!

  但是,这种方法虽然对年轻夫妻来说有害而无利,但对已经结婚二十年的人却是有益身心的做法。因为,这时候,他们各患炎症,还是按照各自疾病的要求,演他们的二重奏为好。有时,关节炎或老顽固的风湿病复发,使他们哼哼唧唧,或者要闻一撮鼻烟,正由于这个,他们早期的爱情可能还回光返照一下,使他们提起精神折腾一个晚上,只要咳嗽还不至于忍不住。

  我们认为,不必提那些使做丈夫的有理由与妻子分床而睡的特殊例子,因为那只能带来灾难。但是,波拿巴①的看法是,一旦“心灵相交,热汗共流”(这是他的原话),则任何东西,甚至疾病也不能使夫妻分开。这个问题太微妙了,根本不可能用原则来分析。

  ①即拿破仑。

  有些人头脑狭隘,可能也会反对说,有不少封建家庭,虽然夫妇同处一室,分床而睡,但情欲仍然是动摇的原则,并且说,这样做,人们“祖祖辈辈”也都感觉到很幸福。但是,作者只回答一句话,即他认识许多很体面的人,他们整天只是去看别人打台球。

  这种睡觉方式以后就交给所有的明智之士去评论吧,下文我们要谈的是安排夫妇卧榻的第二种方法。

  Ⅱ.分开的卧室

  在全欧洲,对婚姻,或者也可说对生活的学问掌握得相当透彻,能够与妻子各处一室的丈夫,每个国家不到一百人。

  懂得实行这一方法,……那简直便达到了男性智力登峰造极的阶段了。

  如果夫妻二人各处一室,那他们不是已经离了婚便是懂得寻找幸福的人。他们不是彼此厌恶便是相爱甚笃。

  这一理论的目的是要使忠贞不渝成为容易办到并使人惬意的事。在这里,我们并不打算为这一理论总结出几条美妙的条条框框。这种保留是出于对理论创造者的尊敬而不是我们没有能力。他曾经宣布,单靠这一办法,两夫妻便能把许许多多善良人的梦想变成现实:光凭这点,他便能获得所有忠实信徒的理解。

  至于不信他的人……他很快便肯定他们有理由因好奇而提出疑问,他对他们说,这一制度的目的是只把幸福给予一个女人。他们中间有何人愿意使社会失去他自以为拥有的一切才华呢?这样又对谁有利呢?……对一个女人有利!……但是,使自己的伴侣幸福是约沙法山谷①所能产生的最漂亮的荣衔,因为根据《创世记》所载,夏娃并不满足于人世天堂,她在那里想偷尝禁果,而禁果则是通奸的永恒标志。

  ①约沙法,巴勒斯坦一个著名山谷,根据《圣经》的说法,末日审判将在此地进行。

  但有一条难以辩驳的理由禁止我们去发展这一光辉的理论。这理由可能会成为本书的一段插曲。在我们假设的一对夫妻所处的情况下,丈夫如果不审慎,远离妻子而眠,那么出现任何不幸都是他自作自受,甚至不值得可怜。

  现在,让我们概括地说几句吧。

  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财势能和妻子各住一套房间,但和妻子共睡一床即使有困难,却人人都能想办法克服。

  因此,我们现在打算解决一般浅薄的人可能在这后一种方式上看到的困难,很明显,我们是倾向这一方式的。

  这一段我们完全用来评论不止一个家庭,显得有点沉默。

  就让这一段作为古代法学家中那位黎居尔格的庄严雕像的底座吧,他给希腊人留下了多么深奥的有关婚姻的思想啊。但愿后世人能理解他那套想法!如果现代的道德太软弱,不能全部接受他的理论,至少也应该吸取这套高超理论的颠扑不破的精神。

  Ⅲ.论同睡一床

  十二月的一个晚上,弗里德里希大帝①仰望天空,只见群星璀璨,预兆必有大寒。他不禁叫了起来:“这种天气一定能给普鲁士带来许多战士!……”

  ①弗里德里希大帝(1712—1786),普鲁士国王,以文治武功驰名全欧,他在位期间是普鲁士国势鼎盛的时代。

  国王一句话道出了夫妇经常共处一室所具有的主要弊病。拿破仑和弗雷德里希完全可以根据一个女人所生孩子的数目对这个女人作出或高或低的评价,但一个有才华的丈夫,按照沉思录之八中的格言,应该把制造一个孩子只看作是一种自卫的手段,只有他本人才知道有无必要频频使用这种手段。

  这种看法引向生理女神所不愿涉猎的奥秘。当卧室还没有人住的时候,她同意走进去,但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处女,看见作爱的举动便脸红。

  由于正是在本书这个地方女神打算象少女般把白净的双手捂住两眼,只透过纤纤玉指的缝隙往外偷看,因此,她便利用这一时激发的羞耻之心责备我们的道德。

  在英国,卧室是圣地,只有夫妇才有权进入,据说,甚至不少有地位的夫人亲自铺床叠被。在海外一切怪癖之中,为什么我们唯一看不起的恰恰是这样一种癖好,其魅力和神秘感却博得大陆①上一切温文尔雅之士的欢心呢?爱挑剔的女人责备法国人把陌生人引进夫妇卧室这个神圣的地方,说是不知羞耻。至于我们,我们虽然谴责怀孕的女子故意挺着大肚子到处跑,但我们的意见绝无怀疑的成分。如果我们要单身人士尊重婚姻,那么,已婚的人也必须照顾未婚男子那种一点即燃的感情。

  ①指欧洲大陆。

  应当承认,每天晚上都和妻子睡觉,可能会被看作是一种最咄咄逼人的自命不凡的行动。

  许多丈夫会心里纳闷,一个企图使婚姻臻于完美的人,怎么敢要做丈夫的有所克制,因为如果他是情人,采取克制态度就完了。

  但这却是夫妻艺术与科学博士①的带有决定性的结论。

  ①指布里雅-萨瓦兰,他曾自称烹饪艺术博士。

  首先,除非下决心永远不在家睡觉,否则做丈夫的只能用这一招,因为我们已经指出过,先前谈到的两种方法都有危险。所以,我们必须努力证明,就一对夫妻所处的危机而言,最后这一种睡觉的办法比前两种办法利多而弊少。

  我们有关两床分隔的意见大概已经使做丈夫的知道,他们必须随时随地与主宰妻子和谐的生理机能的那种炽热感情保持合拍:而我们觉得,这种感觉上的完全一致在白色帐幔的庇护下是会自然产生的;这已经是莫大的好处了。

  实际上,只要夫妻同衾共枕,想随时验证妻子的爱情达到什么程度,有什么样的表现,是易如反掌的事。

  人(我们这里指的是人类)不管到哪处总带着一个记录本身性欲总数的、现成的帐目表,这个表一目了然、精确无误。这一神秘的女色计就画在手心中。两手实际上是我们的器官中最能迅速反映我们性爱的器官。《手语术》是我留给继承人的第五部作品,因为在这里,我只指出其中对我的课题有用的部分。

  手是触觉的主要工具。但触觉是最难以代替其他感官,亦从来不能用其他感官代替的感官。只有手可以执行人类到目前为止所设想的一切动作。在某种意义上说,手就是行动本身。我们的全部力量都通过手,必须注意的是,智力发达的人差不多都有漂亮的双手,这完美的双手是大富大贵的特征。

  耶稣基督通过按手创造奇迹。生命通过手而发散。手放到哪里,哪里就留下魔力的痕迹;因此,爱情的欢乐有一半应归功于手。手向医生明确无误地显示我们机体的秘密。手分泌出的神经液比身体任何其他部分都多。神经液是一种无名的物质,在未找到合适的词以前,姑且称之为意愿吧。眼睛可以说明我们的心理状态,而手则同时可以显示我们身体和思想的秘密。我们有能力使我们的眼睛、嘴唇、眉毛和额头沉默,但手可不会隐瞒,我们脸部没有任何线条能比手更有表现力。手能感触到的冷和热的程度有种种极细微的区别,粗心的人无法感觉,但曾经解剖人类生活中的感情和事物的人则可一一区分。因此,手也有千般变化,象干燥、湿润、滚烫、冰冷、柔软、粗糙,滑腻等等。手可以搏动、润滑、变硬、变软。总之,手呈现出一种难以解释的现象,人们试图称之为思想的体现。当雕刻家和画家想表现手的千丝万缕、神秘莫测的纹路时,感到简直毫无办法。向一个人伸出手,意味着救他。手是我们一切感情的保证。任何时代的巫婆都想从我们的手纹中看出我们的未来休咎,其实手纹并不神妙,它完全符合生命与个性的原理。如果一个女人责怪一个男人触觉不够敏锐,就等于把这个男人看瘪了。平常人们还说:正义的手、上帝的手,如果想表示要采取大胆的行动,就说甩开手干。

  女人几乎总是毫不防范地把手伸给你,而她们手上的变化就象天气的变化一样。学习通过这些变化了解女人内心的感情,是一门比相面更有效、更可靠的学问。

  因此,假如你掌握这门学问,你便拥有很大的权力,手里便有一根线,能在最难以进入的心灵迷宫中通行无阻。这就能使你在与妻子同居的生活中避免许多错误,取得许多宝贵的收获。

  现在,你是否心悦诚服地相信,由于你每晚都和妻子睡觉,你非有赫拉克勒斯①的体格呢?……真胡涂!在一个丈夫所处的环境下,如果他聪明,他便能比不得不用讲故事来代替一道菜的曼特侬夫人更有办法解决问题!

  ①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神的英雄、大力士。

  布丰和某些生理学家认为,欲念比起最强烈的快感使我们的器官疲倦得多。是的,欲念本身难道不是一种直觉的占有吗?欲念与可见行动的关系不等于我们在睡梦中精神生活的种种偶发事例与我们物质生活的关系吗?这一对事物的强烈感知难道不要求比外部事实更有力的内心活动吗?如果说,我们的举动只不过是我们思想已完成动作的表现,那你想想,经常重复的欲念该耗费多少生命液啊!但这只不过是欲念积累所形成的激情难道不是以本身的雷电划过野心家、赌徒的脸面吗?不是以神奇的速度糟蹋他们的身体吗?

  说来这些看法大概已经包含柏拉图和伊璧鸠鲁都扞卫的那种神秘学说的萌芽了①;这一学说外面覆盖着埃及塑像的帷幕哩,我们不再多说,就让你们去静静地思考吧。

  但人类可能犯的最大错误就是认为爱情只存在于稍纵即逝的几个短暂的时刻之中;博叙埃②说得好,这些时刻在我们生活中就象墙上的钉子,看起来多,但收集到一起,则只有一把。

  ①在爱情方面,柏拉图重精神,而伊璧鸠鲁则重肉欲,因而这一神秘学说大概是二者的统一。

  ②博叙埃(1627—1704),法国作家、演说家,宣道者,其宣道演词雄辩而有感情,是十七世纪法国古典文学的优秀散文作品。

  爱情的时刻几乎总是在谈话中度过。情人身上只有一种取之不竭的东西,就是善良、风度和细腻。能感觉一切、猜出一切、预防一切;即使责备也不伤害感情;有所馈赠也绝不骄傲;用巧妙的方式去增加行为的价值;恭维不用语言而见诸行动;慢慢使人明白而不操之过急;使人感动而不震动;不仅眼光甚至声音也充满温存;从不使人发窘;使人快乐却又不失风雅;说话中听;言语能打动人的内心……这就是女人所要求的一切,她们宁愿抛弃梅莎莉①的夜夜风流,去和能给予她们渴望得到的灵魂爱抚的男子共同生活,而对男人们来说,给予这些灵魂的爱抚简直不算一回事,只需稍加关心就是了。

  ①梅莎莉,公元前一世纪的罗马皇后,以淫荡著称。

  这几行文字包含了夫妇同床的绝大部分秘密。也许有些爱开玩笑的人把关于礼貌的这长长一段定义当作是爱情的涵义,然而,归根结底,这不过是建议你对待你妻子象对待决定是否把你觊觎的职位给你的那位大臣一样罢了。

  我已经听见成千上万个声音大叫,说本书往往是为妻子说话而不是为丈夫说话。

  说大部分妻子不配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们会滥用这种照顾;

  说有的妻子行为放荡,不太会接受他们所说的愚弄;

  说妻子都非常虚荣,脑子里想的都是衣着打扮;

  说她们有时顽固到简直无法理解的程度;

  说你关心她们有时候她们还生气;

  说她们愚蠢,什么也不懂,毫无用处等等。

  为了回答这一切嚷嚷,我们写了下面这句话。这句话上下留空,单列出来,颇有点格言的味道。让我们引用博马舍的说法吧。

  六十四

  妻子对待丈夫的态度都是丈夫造成的。

  有一个忠实的能确确实实反映妻子感受的媒介,使妻子成为她本人的间谍,使自己适合她爱情的热度,与她形影不离,能忍受她先睡着,避免使众多家庭陷于破裂的意气纷争,这就是比起另外两种睡榻安排方式来,夫妇同睡一床能远胜一筹的原因。

  有利益必有义务,你必须懂得使你的睡姿优雅,戴上睡帽也要保持尊严,要有礼貌,睡着也容易惊醒,不咳得太厉害,还有,要模仿现代的作家,写前言多于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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