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6期
漫谈《诗经》中的爱情
作者:王宏玮
女子大胆追求爱悦男子的诗,大都产生于《郑风》,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也因此引起了一段公案。我们先来看诗。
其实郑国的女子也还是有忧柔踌躇、温文敦厚之时候的,有诗为证。《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丰》:“子之丰矣,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但更多的时候,郑国的女子的确是像豫剧唱腔一样的粗犷豪放、直率泼辣的。《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爱我的人多着呢,底气真足!《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真有些强词夺理了!不过,这种强词夺理要比唯唯诺诺、小鸟依人、或一切“我都听你的”,要有味撩人多了。郑振铎说:“《郑风》里的情歌,都写得很倩巧,很婉秀,别饶一种媚态,一种美趣”,说出了一半的道理,但他又说:“这种心理,没有一个诗人敢于将她写出来”,针对当时而言,却又是千真万确的。《郑风》里是绝对没有“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皇甫松),和“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白居易),这种小家碧玉、水莲花似的娇羞的。
说到这里,我们该回头来说说那段公案,评评朱熹老先生说的话了。他老先生说:“郑卫之乐,皆为淫声。然以诗考之,卫诗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诗才四之一。郑诗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诗已不翘七之五。卫犹为男悦女之词,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卫人犹多刺讥惩创之意,而郑人几于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是则郑声之淫,有甚于卫矣。故夫子论为邦,独以郑声为戒而不及卫,盖举重而言,固自有次第也。”老先生还说到了卫,并且还有另一位张老先生专门说卫,为他帮腔。这位张老先生说:“卫国地滨大河,其地土薄,故其人气轻浮;其地平下,故其人质柔弱;其地肥饶,不费耕耨,故其人心怠惰。其人情生而如此,则其声音亦淫靡。故闻其乐,使人懈慢而有邪僻之心也。”
对于张老先生的话,我们只用禅宗六祖慧能的一段著名偈语相对就可以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染尘埃?”对于朱子的说法,我们也不必要费神组织语言和道理来反驳他,我们还是用他曾引用过的他的朋友吕祖谦的话,和他相隔七、八百年地简单交涉一下吧。吕老先生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男女者,三纲之本,万事之先也。”我们只需要把这里的“男女”扩大一下所指就可以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如尚嫌不够,我们还可以再引用一下听古乐唯欲睡,听郑卫之音而不知倦的魏文候的一段名言,就可以了结这场官司了。文候说:“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上承宗庙,下启子孙,如之何可以苟,如之何其可不慎重以求之也!”我相信这是他作为王侯这一身份说的话,如果他只作为男人,他一定有其他的话可说的,我们完全可以问一句:他听郑卫之音而不知倦,难道只有这一点感受?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总结出这一点感受吗?太冠冕堂皇了吧!心实爱之,而言尤否之,这尤其是中国男人们骨子里的虚伪。
郑国的男女,尤其郑国的女人们敢爱敢恨,这是郑国的骄傲。而且,这种敢爱敢恨,也是符合当时社会大背景和道德规范的。我国古代先民原是有大地回春,万物复生而会合男女的所谓“春社”之俗的。《管子》:“春以令男女融。”当时人口稀少,加之战火连绵,男女失时,政府鼓励男女交往和繁育人口,还专门设有“掌万民之判(配合)”的媒官,“仲春二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不禁止私奔);若无故无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政府不仅不禁,还强行“拉郎配”呢!
至于地处黄河中游的郑国,则更为发达活跃:“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辰,两水(溱水、洧水)之上,招魂续魄,拂除不祥。”(《后汉书》)这三月上巳节(三月三)便渐渐演变成为民间游春日,是情人们相会的好时光。“仲春三月,二水流盛,则士与女执芳草于其间,以相赠遗,信大乐也,惟以戏谑也。”(颜师古)所以“男女相遇于野田草露之间”可也,“男女聚会,讴歌相感”可也,惠风和畅,花香草绿,莺歌燕舞,春心浮荡,男男女女可以尽情地踏青、游戏、相约、言情、幽会。这些本是很正常的事,到了汉儒和理学家那里,就成了大逆不道的了。尤为可恨的是,朱熹老先生在他的《诗集传》里,将所有的爱情或“男女情事”诗统称为“淫奔之诗也”。在这一点上,他们甚至都还不如孔子,孔子删诗,虽肯定删去了很多更为火烫热烈的的情诗,但毕竟还留下了如许之多脍炙人口的好诗。并且,对于历史上以美色倾城、妖艳惑人而出名的南子,老先生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地应邀亲往一见,以“子见南子”而使后世想入非非。
当然,话说回来,郑国的爱情与其它几国相比,委实是浓艳了些,但也没有什么坏处,凡是开放的,终究也是公开的、健康的、有益的。而越是紧捂着的,闷在心里阴霉着的,则越是病态的,和容易出大问题的。《诗经》里就有现成的例子——在不甚开放的卫国、陈国、齐国,都发生了真正淫乱的事。卫国的国母宣姜和公子顽私通;陈国的国君灵公和他的臣下孔宁、仪行父一起,与陈国大夫夏御叔的妻子夏姬群居淫乱于株林(这事被后人写成了一本禁书);齐国的齐襄公和他的同父异母妹妹文姜长期乱伦。这些丑事都引得朝野古今一片冷齿。《齐风》统共只有11首诗,而讥刺齐姜之事的诗竟至于4首, 足见齐人之耿介耻恨。所谓“男有室,女有家,无相渎也”,直指此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被朱子定性为“皆为淫声”的郑国,却没有这样的事发生。
就论诗来看,孔子是矛盾的,他一方面“远郑卫之音”,一方面又删诗留下它们,并且在见了卫灵公夫人南子之后,脸色红润,和弟子越解释越说不清。而且,他还不无感慨地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恰是他的真实和可爱之处,显得他是一个有血肉有弱点的人,而不一味只是什么“至圣先师”。读《论语》常常能发现他老先生的许多可爱之处。但朱熹就不同了,这老先生是一贯反动,从他阐述的理由看,似乎郑之为“淫声”,只在于其诗是女求男,且“荡然无羞愧悔悟之萌”,这实在是太倒我们现在人的胃口了。无怪乎有人说:《诗经》中的爱情已被他们弄得蓬头垢面、面目全非了,古是而今非的史观有了,治家而劝夫的妇德有了,然而却没有了诗,没有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