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关于文学和文学教育

作者:许福芦




  许:从您的文章和谈吐中,我感到您的学养深厚,博古通今,尤其是您在国文知识方面,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有些多年前接触的诗词、挽联等,甚至很不起眼的篇目,您居然可以张口诵出,只字不差,可见您读书是过目不忘的。您从解放前到解放后,长期在高等院校和中学教书育人,又做过多年的文学编审,有很多研究成果,在治学方面肯定有自己独到的心得,能否对年轻人提供一些有益的经验。
  舒:我哪里有什么学问啊,不过是几十年里,凭着兴趣读了一点书,稍微知道一点国文常识而已,比周作人的那个“常识”差远了。他那么大的学问,还说自己的国文只是“粗通”,我哪里敢谈什么学问。能背诵一点古诗词,那也不是“过目不忘”,也还是兴趣的问题。我在有些方面的记忆就非常不行,比方说物价,我就永远记不住。还有地名,我也总是记不清。我到过许多城市,一些很熟悉的小街小巷,过后就忘。我的记忆也就是在诗文方面略微好一点。前几天看到黄裳写的一篇回忆文章,佩服巴金记忆力好,说当年他听说巴金对中国古典诗词感兴趣,就把手头一个选本借给巴金看,结果吃惊的发现,巴金甚至连《长恨歌》都能背诵!我看到这里,就觉得很好笑了,能背诵个《长恨歌》算什么呀?我以前散步的时候,或在其他没事的时候,从六朝起一直到清代,那些有名的诗文,我可以接连几十篇地背下来。黄裳的旧体诗写得很好,但他对记忆力的标准也定得太低了。他在文章里面这样评价巴金,说明他自己可能不太能背诵《长恨歌》这样一些诗文。我可以背,一点都没问题,但肯定不是一遍就记住了。很多有名的长篇,都是过去专门背过的,背进去就忘不了了。有的是看看选本,有了兴趣,多看几遍,就记住了。唐以前的诗文,到韩愈为止吧,那是私塾里教过背过的。宋以后,直到清朝的一些长篇诗文,都没系统学过,是靠后来自己看书,逐渐背下来的。一些对联,能够记得住,那是有些特殊原因的。比如我外祖父马通伯先生去世的时候,我才八岁,那些挽联挽诗,有的记住了,有的就没有印象。比如章太炎送的挽联,我就没有记住,因为那时还不知道章太炎是谁,根本没有注意。还有一些挽联,我站下来看,可能比较通顺,比较通俗吧,所以就记住了。有些作者是亲属关系,比方说我父亲写的,还有些比较熟悉的亲戚写的,多看了一眼,也就记住了。说来说去,主要还是兴趣。这是很容易理解的道理,有了兴趣,看东西就比较上心,多看上几遍,像格律诗啊、绝句啊这些容易上口的东西,很快就记下来了。但要说“过目不忘”,没那个本事,达不到。我的努力目标,也就是“国文粗通,常识略具”。能做到这一点就觉得很好了。
  对年轻人的学习谈点什么呢?不好说,没什么好经验,自己的一些做法也不一定适合别人。我读书也好,做点研究也好,都是跟着兴趣跑的。怎么才能有兴趣呢?还是老看法,首先阅读浅近的文言文,看看小说之类,由浅入深。这倒是引起兴趣的一个好办法。还有个体会,就是看优秀的文学史。现在有的文学史写得很抽象,让人不感兴趣了,过去的文学史常常是很丰富的,作品资料相当翔实。我过去阅读的很多作品,都是从这些文学史上看来的。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有部《中国近代文学史》,就是这样一个很丰富的本子。他所讲的那个“现代”,不是我们现在所讲的那个“现代”,而是包括了明清两代在内的。好多名诗名作,我都是在这里面看到的。还有一个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也很不错。当然要他的原本,不是他后来迎合“四人帮”改过的那个版本。那里面对所引用的文学名篇,逐篇逐篇进行评价,很有味道。我认为看这些比较好的文学史,可以提高文学兴趣。
  现代的文学作品,我还是推荐“二周”,最起码好的选本要读一读。其他的外国小说,我比较推崇的,一个是托尔斯泰,一个是罗曼·罗兰,主要是这两个人。我年轻时对他们的东西读得不多,有的作品还读不懂,后来渐渐读了一点,非常敬佩,印象也最深刻。像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还有那几个传记,越读越有味道。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复活》等几个代表作,那些人文的东西,对我帮助、启发很大。我觉得,你要搞文学,最起码这些东西要读过。它是打基础的,就像盖高楼,要把地基打好才行。此外,还有一本书,过去给我印象也很深的,那就是丹麦勃朗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写得很好,对十九世纪的文学发展情况,作了细致的介绍,纲领性比较强,内容也很翔实。
  理论研究方面,我更谈不出好的方法来,一定要谈,只有一条,就是认真读书。对文学的理论见解,对文学作品的评论,都要建立在认真读书的基础上。没有认真读作品,就没有发言权。我说过这个观点——中小学阶段,就要把该读的文学作品都读过。到了大学,开始接触文学史,考察文学现象,那就好办得多。搞理论,头脑一定要清楚,边读书边做些思考,成果是阅读过程中思考出来的,这就是我的做法。我的那点研究,《红楼梦》研究,周作人研究,都是这样得来的。首先,也还是喜欢,有兴趣,这样才能去读。对周作人,我是下了些笨功夫的,抄卡片,边读边抄,自己加上一个标题,抄得多了,一些类别性的问题就出来了,比如周作人论妇女问题,都是在阅读当中,渐渐有所发现。我对妇女问题,从小就很关注,好多原因促成的,最主要的还是“五四”以来的文化思潮,尊重人,尊重妇女,从这个思想出发。读到周作人的文章,问题认识得更清楚了,有很多新的发现。至于研究,当然不是一日之功,是慢慢积累起来的,卡片多了,就可以分门别类,先是大类,大类里面再分小类,小类下面又分小类,一点一点的,论文就写出来了。我的周作人研究,就是这么搞起来的。《红楼梦》研究更简单,就是抱着一本书,反复读,反复想,在书上做些眉批和注释,然后把那些批注扩充起来,就成了文章。
  对周作人的研究,还有点背景故事。那时刚改革开放,提倡思想解放,人民文学出版社要跟香港一个出版单位合作,出一套名家选集之类的书,其中有周作人的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的现代文学编辑部主任牛汉老兄,知道我对周有兴趣,就约我写个前言。为了这个,我把出版社所有的周作人的书,都借出来看,仔细看,仔细想,慢慢就写出了那个《周作人概观》。一看,那么长,没办法作序用了,只好拿到《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上发表。就从这时开始,比较系统地关注周作人研究。在这之前,对周作人的东西,当然早有兴趣。所以我始终认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实际上,我只读过高中,没上过大学,要说哪个具体的老师对我益处最大,我说不出来,也没遇到过名师之类,真正获益的还就是兴趣。后来我抄周作人的文章,做卡片,大段大段地抄,抄的过程中,体会他的文章,没有兴趣哪能做得到?这一点上,动笔比电脑打字好,一边抄一边可以慢慢品味,文章的好处在哪里,这个词语用的精当,那个句子造得奇妙,哪一段写得很漂亮……就这样,仔细地琢磨,仔细地品味,觉得很有意思,很有滋味。
  我有几年比较认真读书的时光。那也是有个很偶然的机会,让我能够充分利用到一个大学的图书馆。那段时间,我在那个很大的书库里面尽情地看书,包括查书、翻书、检书、浏览、略读、细读、精读,结合工作读,工作之外自己另有主攻方向地读,为了著书立说而读,这样搞了两三年,很有收获。那时候我人年轻,没有家庭负担,精力集中,倒是真的打下了一点基础。最近我发表了一篇小文章,就是谈这个的,把它附在后面吧,大家可以一并看看。
  现在年轻人都喜欢上网、看电视。进入媒体时代了,音像读物多起来了,慢慢有些人对于从文字上获取信息不感兴趣。这也很正常,每种先进的载体出来,都要分去一部分空间,一直都是这样的。但是旧的东西,总还是不能被完全取代。有的当然是可以代替了,京戏啊,昆曲啊,这些形式,再怎么振兴,也还是不行。可是读书不一样啊,读书是看电视所永远不能代替的。年轻人的文学学习,还应该加上一条,要培养从文字上获取营养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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