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3期
西方文化对洋务派作家文学创作的影响
作者:张筱南 程翔章
其次,在文学观念上,洋务派作家虽然深受风行大清两百余年的桐城散文的影响,但在西方文化和文学的洗礼下,也开始以一种新的视角来看待文学的规范。与一些蜗居于个人世界里的传统文人不同,他们在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更赏识西方务实求真的科学精神,贵“言之有物”,尚“理性精神”,文章多涉政论,遣词造句激昻锐利,刻意求新,一扫桐城古文“蕴蓄以为高,隐括以为贵,纡徐以为妍,短简寂寥以为洁”(王韬《弢园尺牍续编自序》)的家法师承、门户蹊径。他们也反对“宗唐祧宋”、“摹杜(甫)范韩(愈)”的刻意模仿(王韬《蘅华馆诗录自序》),而忽略个性的表露。洋务派的代表作家王韬就直言不讳地指出:“文章所贵在乎纪事述情,自抒胸臆,俾使人人知其命意之所在,而一如我怀之所欲吐”(《弢园文录外编自序》),他主张文学创作应该打破一切清规戒律,畅所欲言,反映现实生活和个人的真情实感。这一观念反映到他们的作品中,就在内容上呈现出一种与时代息息相关的社会责任感和爱国心,在形式上则表现为一种务实灵活的创作方式。
以桐城派后期的代表作家吴敏树于1867年所作的《君山月夜泛舟记》为例。文中记载的是作者的一次郊游经历。在他的笔下,多是“夜来月下,山水寂然”的清幽逸景,朋友对答间也全然不提“国事”。作者絮絮地记着“以子鸡苦瓜拌之”的下酒菜谱,原来壮阔的景致也似乎缩小成了“盆景”,即使是“无虑十数围,根抱一巨石”的“危崖一树”,在一个闲居优游的士人眼中也“殊不甚高大”,这种不以为然的语气贯穿全文,令人感觉作者已与世间万物拉开了一段距离,山水景致要可供其玩赏,却不会动其忧思。在太平盛世,这种高士之风或可引人崇敬,但在国难当头,民不聊生的19世纪中叶,这样的情调不免给人以冷漠之感。反观同一时期的洋务派知识分子的游记,其慨然气度已胜人一筹。以张裕钊《游狼山记》为例,洋务派重实务,其行文落笔也多求实,同样是描摹山景,也往往采用致身景内的写法,描绘景色由近及远,层次分明,生动细腻,瑰丽如画,文章呈现的不是一副仙气氤氲的写意山水,而是一张调焦精确的西洋照片,“上为支云塔”,“迤下若萃景楼及准提、福慧诸庵”,“左右苍翠环合”,“侧身回瞩,江海荡天”,“隔江昭文、常熟诸山,青出林际蔚然”。这样的描写字字落实,一面是在写景,展现出一副壮阔山河的画面;另一面也是在冷静地审视地形,以边防军务为己任,实现着自己的军人价值。一篇游记已不单单是凌波仙人的背景,而成为作者心中强烈爱国心的写照。
从写作的意图来看,《君山月夜泛舟记》意在记游,只是个人生活中的一件雅事,字里行间流露的是作者的自得之情;《游狼山记》意在警世,作者着力描绘狼山雄奇的景色和险要的地理形势,目的在于指出狼山在军事和国防上的重要性,作者虽“为时屏弃”,却时刻不忘“深忧长计”,“人世是非理乱”已是这一批洋务派知识分子的责任所在。
其它的洋务派知识分子在文学创作中也同时展现出这一特点。黎庶昌的《卜来敦记》记叙的是英国渡假胜地布赖顿的美景。虽然异域景致怡人,作者也未全然忘情于山水之间,他在文中感慨:“英之为国,号为盛强杰大,议者徒知其船坚炮利,逐利若驰,故尝得志海内,而不知其国中之优游暇豫乃有如是之一境也。”并由此得出“唯坚凝,斯能整暇”的结论。在西方游历的经历使他比一般国人更多了一层对西方的了解,也在中西的对比中,作者没有因为祖国的羸弱而萌生自卑、怯懦之心,而是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一种知识分子的处世原则来激励自己,更强化了对家园的责任感和救世之心。在全文末尾,作者写道:“大清前驻英参赞黎庶昌记,光绪六年七月”,落款不记籍贯、不记名号,却明明白白地写下自己一生最荣耀、最可纪念的大清官职,明明已是“前”驻英参赞,本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作者却念念不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古训,于游玩中不忘治国方略,其爱国忧民之心可见一斑。我们从这廖廖几个字中看到的不是一个腐旧官僚对官场的眷恋,而是一个普通官吏发自内心的对“大清”的责任感和爱国心。
与黎庶昌师出同门的薛福成,也是在游记中寓忧国之思,将个人与国家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观巴黎油画记》意在“昭炯戒,激众愤,图报复”,其创作不离“写景、抒情、议论三结合”的途径,然其写景多绘壮景,抒情专抒豪情,议论意在救国,略无小儿女情状,与众多洋务派知识分子一起,汇成一道洋务文学的洪流。
再次,描写内容的细致和丰富势必会导致文章篇幅的扩大。洋务派知识分子的作品不论是私人书信还是经世论政,多长于持论,不为浮词,重在实用,内容以议政为多,见解新颖大胆,说理切实详明,结构严密,文字平实,文笔流畅,开启了近代新体政论散文的先河。尤其是一些说理文,已初具西方学术论文的雏形,其论证严密,层次清晰,语言详尽犀利,对一件事的源起、成果、利弊往往能深入肌理,透析根本。这种文风一方面来源于中国传统的“浩然之气”,另一方面也不能不承认得益于西方辩证思想的感染和熏陶。薛氏的论说文,颇多长篇,洋洋千言,《上曾侯书》、《变法》、《矿屯议》、《商政》、《敌情》、《选举论》等,作者行文,洋洋洒洒,尽情发挥,喜用排比,以增强文章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比如《变法》一文,作者从“变”的哲学观和历史观出发,认为“天道数百年小变,数千年大变”,从“鸿荒之天下,一变为文明之天下”,从“封建之天下,一变为郡县之天下”,再从“华夷隔绝之天下,一变为中外联属之天下”,从而论证变法的必要:“世变小,则治世法因之小变;世变大,则治世法因之大变。”为了加强论辩的说服力,作者又从反面立论,说明不变法之难以生存:“苟不知变,则粉饰多而实政少,拘挛甚而百务驰矣。”接着文章列举中西实政为例云:
若夫西洋诸国,恃智力以相竞,我中国与之并峙,商政矿务宜筹也,不变则彼富而我贫;考工制器宜精也,不变则彼巧而我拙;火轮舟车电报宜兴也,不变则彼捷而我迟;约章之利病、使才之优绌、兵制阵法之变化宜讲也,不变则彼协而我孤,彼坚而我脆。……
文章层层递进,反复阐明变法之必要。这种论证方法,不仅说理透辟,步步深入,而且也使文章波澜起伏,增强了论辩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