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1期
坦白书
作者：晓 苏
丁山，我又要把笔停一停了。你妈这时在门外粗声大嗓地骂鸡，她说鸡们把土场刨了大坑小眼，她骂得很凶，一口一个贱字。我知道她是在指桑骂槐。我得出去把那几只鸡赶开，不然你妈会骂个不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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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山，我要如实地对你说，刘贵那段时间连着帮我做了好多活。自从你去河南挖煤后，我身上的担子就重了，以前两个人做的事，一下子落在了一个人身上，你说担子重不重?你妈年纪大了，身体又那么差，田里的活她根本不能插手。有时候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刘贵隔三差五地帮我一把，我就从心底里感激他。但是，刘贵帮我做事，从来不收工钱，我曾经几次掏钱给他，他都不要。他生气地对我说，你是不是可怜我穷?从此我就再也不好意思给他钱了。可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感谢他，几次请他到家里吃顿饭，他都不来。这可让我有些为难了，总觉得我欠了刘贵许多。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欠别人的，心里就不安。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感谢刘贵的机会，他母亲满七十岁，我决定去送点儿礼。
我嫁来油菜坡这么多年了，那天还是头一回去刘贵家。以前只从他家门口经过，没有进过他家的门。刘贵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他们都结婚了，另立了门户。只有刘贵和他母亲住一起，油菜坡这地方没结婚的儿子是不能分家的。那天，刘贵的哥哥嫂子和弟弟弟媳都来了，还有一些别的客人，大家都挺高兴。最高兴的还是刘贵的母亲，老人家一直笑得合不拢嘴。我发现只有刘贵的情绪差一点，他的脸色非常忧郁。刘贵的哥哥和弟弟从外貌上看都比刘贵强许多，他们的个头虽说不上高，但都正常，五官虽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但也没有缺陷。刘贵和他哥哥弟弟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得差远了。怎么说呢?又矮又丑吧。也许就是身材和长像的问题，刘贵至今还打着光棍儿。我当时看着刘贵他们兄弟三人想，都是一个妈生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呢?刘贵的哥哥嫂子和弟弟弟媳都很勤快，他们见事就做，手不停脚不住的。他们做事时往往都是夫妻搭配，一边做事一边说笑，偶尔还动手动脚，打情骂俏。只有刘贵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去挑水，一个人去劈柴，一个人去剁肉。在哥哥嫂子和弟弟弟媳他们亲热的时候，刘贵有时也扭过脸去看一眼，但他从不多看，只扫一下就将目光赶快移开。每当这时，我就发现刘贵的情绪非常低沉。那天吃饭时，刘贵三兄弟提出给母亲敬酒。母亲就说，你们一家一家来敬吧。首先上去的哥哥嫂子，他们一人陪母亲喝了一杯。弟弟弟媳紧接着也上去了，学着哥哥嫂子的样子敬了母亲。后面只剩下刘贵了，他却坐在那里迟迟不动。母亲催说，老二怎么不敬我酒?刘贵张开嘴巴想对母亲说点什么，但张了一下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刘贵还是上去给母亲敬了一杯。刘贵敬酒时，什么话也没说，头一仰将一杯酒全喝了。刘贵敬酒转身时，我看见他脸上淌着泪水。
刘贵那天淌泪的时候，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出来了。我是同情刘贵。在那之前，我总以为我是一个心肠很硬的人，对人缺乏同情心。那天我才猛然发现我的心肠其实挺软的。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打算给刘贵介绍一个老婆。那是我第一次当媒人，我忽然觉得媒人这个职业很重要。那天晚上我差不多一夜没睡着，挖空心思给刘贵琢磨人选。油菜坡显然没有合适的，我只能把希望放在我娘家十字冲一带。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她的名字叫花椒。花椒说起来还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嫂，表哥出外打工死了几年了，她还一直没有改嫁出去。花椒迟迟没有再嫁的原因是她自身条件不太好。她很胖，走路时身上的肉像水豆腐口袋一晃一晃的。她还特别懒，不愿意下地干活，总喜欢睡早床。她的年龄也偏大，已经五十岁了。正是因为花椒有这么多缺点，所以我觉得她有可能嫁给刘贵。
回十字冲的那天早晨，我先去征求刘贵的意见。刘贵的母亲也在场，我把花椒的真实情况都说了。刘贵是个好人，我不能对他隐瞒什么。介绍完花椒，我问刘贵，你觉得怎么样?刘贵说，我求之不得，只怕别人瞧不起我。刘贵母亲对我说，唐水请你多费心了。临走时，我对刘贵说，你准备晚饭吧，今天下午我就把花椒带过来。刘贵母亲吩咐刘贵说，晚饭我来煮，你去街上剃个头，再买一件新汗衫穿上。
你知道，我腿长脚快，走起路来像一阵风。那天下午四点钟的样子，我就把花椒领到了油菜坡。虽然我是第一次当媒人，但我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沿路都在讲刘贵的好话，夸他善良，夸他能干，夸他勤劳，几乎让花椒动了心。我和花椒到刘贵家门口时，没看见刘贵，只见刘贵母亲在杀鸡。我问，刘贵呢?刘贵母亲说，他到你稻田里除草去了。他说你为他跑路，他不能让你稻田里出现草荒。他说他五点钟之前就回来。花椒听了很高兴，悄悄对我说，看来刘贵的确不错。花椒提出要去我的稻田看看，她想早点儿见到刘贵。我们很快到了稻田那里，稻子已经在抽穗了，有的已开始灌浆，满眼是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但我们没有看见刘贵，我以为刘贵是去附近解溲了。我们在田边上等了一会儿，刘贵却突然从稻田里出来了。原来他一直在稻田里扯稗子。因为稻子太高，我们就没能看见刘贵。刘贵真去剃了头，还穿了一件海魂衫，看上去精神了不少。我喊了刘贵一声。刘贵很快就走到了我们跟前。他显得紧张而兴奋，还望着花椒傻笑了一下。但花椒的情绪却有些黯淡，这让我心里不禁一凉，马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后来的情况果然不妙。花椒嫌刘贵矮了。她没有去刘贵家吃晚饭，直接回了十字冲。那天是我陪刘贵回家的，他在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进门时才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妈白杀了一只鸡!
丁山，我又要耽搁一下。刘贵抱着一床新棉絮站在大门口了。这是我托他去黄坪找王套匠打的。我们床上的那床垫絮太薄了，我担心你回家过年睡不暖和，所以就重新打了一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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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山，接下来唐水就要向你坦白实质性问题了。我给刘贵介绍花椒，本来是一片好心，但好心并没有带来好的结果，相反还让刘贵受了一次打击，他的自卑感越来越强了。那件事情还让刘贵大病了一场，他四肢无力，茶饭不思，一连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听说刘贵病了，我就去看望他。做人要讲一个良心，人家刘贵那么拼命地帮我做田里的活，他病了我能不去看他一眼吗?见到刘贵，我说别难过，过些日子我再给你介绍一个。刘贵像摇货郎鼓似地摆着头说，多谢，你的好心我领了，但你不必再为我操心了。我问为什么，他说瞎子点灯白费蜡。看他的表情，听他的语气，我感到刘贵真是悲观到了极点。后来，我真的没有再给他介绍对象，连花椒这样的女人都看不上刘贵，还有谁能看上他呢?我怕再一次让他受到打击。我想，刘贵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这么想着，我心里感到凉兮兮的，像是进了一股冷空气。
在我们油菜坡，光棍儿不止刘贵一个人，老老少少加起来也有十几个。但是我敢说，过得最苦的就刘贵了。其他那些光棍儿，虽然讨不上老婆，但或多或少还干过有老婆的事。他们有的偷情，没有能力偷情的就花钱去找白菜。白菜是油菜坡有名的破鞋，这你可能听说过。白菜做那事是收钱的。她只认钱不认人，无论年龄大小，无论外貌好坏，你只要出钱，她就让你上。据说她收钱也不贵，五十块三十块都行。我们经常看见光棍儿们在白菜门口进进出出。但是，刘贵从来没有去过白菜那里。有一次，我和刘贵，还有另外一个人，从白菜门口过路，那个人问刘贵，你还是个童子吧?刘贵红着脸不回答。我说，是童子怎么啦?说明他纯洁!那个人望着白菜家的门说，刘贵，我建议你去白菜那儿，把你的童子身破掉，你已经快四十岁了，也该破了!正在这时，白菜从门内闪了出来，用一块红手帕托着腮对着刘贵淫笑。刘贵看着白菜，神情顿时有些异样。同行的那个人趁机说，刘贵，快去吧，我们在前面等你。刘贵说，我没钱!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情不自禁就从身上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刘贵。刘贵顿时一愣，大声质问我，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刘贵这么一问，我的脸马上就红齐耳根了。事后我想，当时我可能是真心希望刘贵去找白菜的。不管怎么说，刘贵也是个人啊!我想，只要是人，都应该让他尝尝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