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3期
我们的老海
作者:徐则臣
“这就是海,”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我抱住了小鱼,对她说,“我们在海里。”
小鱼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说:“老海。”
在海水里泡了一阵我们就上岸歇一歇,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有人离开老海,有人加入进来,总体上人数开始减少。夕阳将尽的时候我们终于翻过了大坝,到了另一边的野海滩。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一两对情侣,几个捡刚落潮留下的贝壳的孩子。我们的身体已经被海水泡白了,手上起了皱。石屋有一小半淹没在水里。
终于,太阳消失了,西半天的云霞落进老海,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我们都不说话,装作捡贝壳的样子来到中间一个石屋前,低着头钻了进去。进了石屋,海水到我们膝盖以上。我们就像一对盼望已久的野兽抱住了对方,石屋里光线暗淡,我们相互寻找,剥落,相互呼唤对方的名字。海水涌进石屋,前赴后继,波浪与石壁相击之声巨大,我们如同置身在一座大钟里面,无边无际回旋的海的声音,仿佛整个老海都涌进了石屋子里。然后小鱼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越来越大,直到盖住了大海的声音。
从石屋子里出来,天已经上了黑影,野海滩这边空无一人。隔着大坝,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大笑,纳凉的人玩得很热闹。我们翻过大坝,“小北戴河”又聚集了很多人。没有人知道我们从哪里来。
回到家海生正在做晚饭,听见门响,一身大汗地从厨房里出来。“怎么回来这么迟?”
“遇到一个老同学,拉住了就不放手,我都给聊烦了。”
“快洗个澡冲一下海水,晚饭快做好了。”
女人撒起谎来眼皮都不眨一下,海生却这么好客,他们都让我愧疚。
晚饭是一次丰盛的海鲜大餐。海生刚从海上回来的朋友那里拿来的,最新鲜的,品种繁多,他说要请我尝尝他烧海鲜的手艺。
“今晚一定要好好吃一顿,”海生说。“没时间再做这么多菜了。这几天我都忙,得把出海前的准备做好,他们几个张罗我还是不放心。”
那是我有生以来海鲜吃得最多的一次,也是喝酒喝得最多的一次。小鱼的丈夫在那次饭桌上热情得不得了。他说我来一趟不容易,他不能陪我好好玩玩,很对不住,那就多吃点,多喝点。他一个劲儿地给我倒酒和夹菜,我只能领受,这是男人好客的方式,尽管不太能喝,我还是很喜欢。海鲜吃得更多,的确是新鲜的,海生做的又好,味道完全胜过小鱼的手艺。
小鱼说:“海鲜他吃多了会受不了的。”
海生说:“这两天都在吃,应该习惯了。再说,喝酒不吃海货怎么行,是不是?”
我说:“是。要吃。”
我和海生推杯换盏,大口喝啤酒,大块吃海鲜,直吃了个肚子鼓鼓。实在是痛快。到了睡觉时,还觉得酒肉依然堆在嗓子眼那里。一夜无事。凌晨五点钟左右,觉得肚子有点胀痛,去了一趟卫生间,蹲了一次觉得好多了,我想可能是消化不太好。回房间继续睡,再次起床去卫生间已经七点半了,他们都出门了。小鱼在客厅的桌上留了个条,说海生一早就到县城去买渔具去了,她出门买菜,一会儿回来,如果我起得早就等她回来做早饭。
我开始拉肚子,一趟一趟往卫生间跑。小鱼上午九点钟回到家,我已经跑了七趟,每次都是迫不及待地奔向马桶,倾泻完毕觉得神清气爽,可一提上裤子不到三分钟又不行了,肚子里像涨潮一样叫唤,还疼,换着地方疼。小鱼开门进来时,我刚从卫生间里出来,那时候已经没法神清气爽了,两腿发软,身体发虚,浑身冒着莫名其妙的冷汗。
我大病将死的样子把小鱼吓坏了,她赶紧扶着我坐下,“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
我觉得我一定是在惨笑,“腹泻。我用光了两卷手纸。”
小鱼噗哧笑了,心疼地说:“让你逞能,这下好了。”她扶着我躺倒沙发椅上,到橱子里给我拿药。她倒了两粒药丸让我服下,“这药效果特别好,吃完了就没事了。”
吃了药躺着,我一动也不想动。小鱼抱着我的脑袋,抱怨我这肚子拉得不是时候,刚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了,我就成了个软绵绵的病秧子。她要做早饭,我说算了,就是龙肉和圣水我也没兴趣了。我连抱一抱她的力气都没了。可是我还得坚持起来上厕所。又得去了。事实上那两粒药丸一点作用都没见着,反而更厉害了,三五分钟就得去一次,到了十点多钟,我觉得我连提裤子的力气都没了,真想干脆坐马桶上算了。小鱼很气愤,这药的效果她是知道的,很多亲戚来她家,吃多了海鲜拉肚子,一吃就停,偏偏对我不管用。她觉得我们不能再待在家里了,必须去医院。幸好医院不远,我还坚持得了。
医生先给我开了药,让我服下,接着让我挂水,跑了这么多次厕所,我已经脱水了。拿到药小鱼就叫开了,说那药不行,在家就吃这个,不但不行,反而加重了。医生不信,说那是治疗暴食海鲜导致腹泻的特效药,怎么可能没效果。小鱼把药打开,才发现医生开的药和她家里的药根本不是一回事,形状都不同。我吃了药,开始挂水。小鱼让我等一下,她回去把家里的那瓶药拿回来检验,医生说,那不是止泻药,而是清肠败火的,跟泻药差不多。听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
吃了两次药,挂了两瓶水,感觉总算是活过来了,腹泻止住了。
傍晚时分海生从县城回来,见到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问我怎么回事。
“还说呢,”小鱼抱怨。“你差点把他害死,非让吃那么多海货,拉肚子。还有,那止泻药怎么成了泻药?”
海生愣了一下,说:“什么泻药?我不知道啊。我从不生病,那些装药的瓶瓶罐罐我都多少年没碰过了。”
小鱼说:“怪了,没人动药还会自己变?”
“这事就不管了,反正病也差不多好了,”我说。“海生兄太好客了,本来打算玩上两三天就回去的,现在看来不行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哪也去不了了。”
海生说:“没事,没事。养好了身体再走。”然后去了客厅,从冰箱拿出一瓶冰镇的啤酒,对着瓶嘴一口气喝光了,喝完了对自己说,“渴死我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什么事都没干,就歇着。吃饭,睡觉,看看电视,和小鱼聊聊天。相干点什么也干不了,身体发虚,胳膊腿都使不上力气。海生还是到外面跑,为他即将出海做准备。不同的是,他回家的次数多了,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一次,而且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有时候刚下楼又折回来,说这个忘记拿了,那个丢在家里了,或者买了什么东西送回来,或者回家查一个电话号码,给某人打个电话。刚开始,他出门以后小鱼还关上门,后来我让小鱼别关了,省得来回开门麻烦,越关门他回来的就越勤。小鱼很生气,说:
“你说我怎么能不和他吵架?”
我说:“你这样,他怎么能不翻来覆去地往家跑?”
“我怎么啦?还不是因为你!”
“关我什么事?我可是来看海的。”
“你再说!”她不高兴了,上来掐我的脖子,“你想看海到别的地方看去。”
“那不行,这地方的海不是胡小鱼老家的海么。”
她又高兴了,往我身上蹭。我指指大门,推开她,“跑了一天的厕所,我都快成了废人了,”我说。我担心海生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杀回来一个回马枪。我知道他怀疑上了,也猜到了。昨天晚上我到旅行包里找剃须刀,发现行李的位置和原来不同了,我从来不会把剃须刀放在背包的最底下。我又看了看背包的夹层,钱包、卡和笔记本都在,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不见了,就是我和小鱼在海滩上的那张合影。我把包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这事我没告诉小鱼,也没问海生,说了出来他们又会吵,大概我连休养生息的机会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