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3期
我们的老海
作者:徐则臣
“没问题,”海生说。“午饭后我们就去,正好开始涨潮,是个大汛。再陪你游个泳,明天我也要出海了。”
午饭后简单睡了个午觉,一起到老海去。摩托车后轮还是瘪的,我骑自行车。海滩上聚集了不少人,一些人是来游泳的,更多的是来看涨潮的。老海正涨潮,一浪浪缓缓地涌上来,海滩上的水位逐渐升高,整个大海像一块蔚蓝色的陆地被一点点抬升起来,孩子们光着屁股跑在最前头的浪花里,追逐着叫喊。这就是海涨潮,世界开始动荡不安。
换好衣服,我们准备下水。小鱼说:“要不要租个救生圈?”
海生说:“哪有大男人抱着个救生圈的!你不会游泳么?”
“还行,”我说。“就在海边游游,要救生圈也没用。”
小鱼租了一个救生圈,我们下了水。慢慢往前走,太浅了游起来别扭。真正涨潮的时候我才发现,实际上海浪不是孤立简短的一浪一浪冲上岸来的,而是一排一排地向前推,前面一排刚过去,后面一排就跟上来,波峰,波谷,又是波峰波谷,连绵以至不绝。我们继续往前走,游游走走。对着这些陌生的排浪,我多少有些恐惧,但是脚还能踩着底,旁边有小鱼,前面有海生,他如鱼得水,远远地游在我们前边,所以还是敢于继续向前。为了不给海浪冲上岸去,小鱼把救生圈举起来,一直到了海水升上了我们脖子处才停下。
“不能再往前了,”小鱼说。然后她用手围成喇叭形喊海生,让他回来。海生在远处游,那里的海水一定能够没过头顶。
一会儿海生就游回来了,他在我和小鱼身边换着花样游。尽管不是特别标准漂亮的泳姿,但实用,一看就知道是和海水玩熟了的人才具备的。他不太说话,懒洋洋地从这边飘到那边,那些浪没法把他推到哪一边去。小鱼和所有女人一样,大一点的海浪涌过来就高声地叫,显得很开心,有时候我们的脚在水底下会勾连到一起。叫完了她就向我讲小时候的事,捉螃蟹,捡贝壳,划小船,游泳,当然还有几次历险,就是她有两次在老海里游泳,差点被淹死掉。
太阳被云层遮住,有一块巨大的乌云从东北方向漂移过来。露在海面上的脑袋此刻也凉快了,是那种让人振奋、催人奋进的凉快。
“往里游游吧,脚够不着底,上上下下全裹着水游着才舒服。”海生建议我们再往里走。
“算了吧,就在这里玩也挺好的。”小鱼不赞成我们过去。
“怕了?”海生笑着说。
我想了想,说:“走。”
小鱼改变不了两个男人相同的意愿。她抱着救生圈,我和海生一人拉着一边,把她往深水里拉。脚踩不到底了,周围全是水,海生游得比我快,他不停下我也不能停下。我们被浪托举起来,又被抛下去,缓慢地,曲折地,感觉有点像在梦里。游泳的人群离我们已经很远了,这里只有我们三个。小鱼让我们放下她,她抱着救生圈自己玩。我和海生自由地漂游。
天陡然变了,刚才不过是乌云遮住了太阳,现在云层急剧增厚,黑沉沉的,像墨汁泼到了宣纸上,迅速蔓延了大半个天空。我们的头顶一片蓝黑。涨潮的速度明显快起来,浪开始变大,海浪高高地卷起来,如果不躲开,完全会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开始害怕了。
“回去吧,”我对游在我旁边的海生说。
“这会儿刚有点意思,潮开始上得猛了。”
我觉得划水和踩水都有些费力了,可是海生还是不愿意回去,他在海水里如履平地。小鱼被海浪慢慢地往岸上推,在浪头落下的时候向我们摆手。她也不害怕,她和海生一样,是在老海里长大的。
我被一个浪头呛了一口,咳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对海生说:“说实话,我挺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和生活的。”
海生抹掉脸上的水,“说实话,我不喜欢你。”
我只能笑笑,我怀疑他都看不见我的笑,又一个浪头砸下来。我觉得累了,手脚一旦停下来我就会沉下去,或者被水冲走。我想撒尿,但是离岸还那么远,只好调整一下泳裤撒进了老海里。不知道是那泡尿惹怒了老海,还是我心理出了问题,撒完尿立刻觉得周围不对劲儿了。天上开始打雷,远处还有闪电,光和电沉沉地压下来,就在头顶上不远的地方。浪也跟着大起来,身后涌起的浪头巨大,像一排排并列奔跑的马群,昂首嘶叫。我的恐惧立刻填满了嗓子眼,心跳如鼓,我从来没有那么恐慌过。无处立足的恐慌,整个世界动荡不安的恐慌,泱泱大水漫到鼻子底下艰于呼吸视听的恐慌,它从头到脚在瞬间贯穿了我。
我知道我输了。我不想再和海生耗下去了,开始往岸上游。
我好像还听见了小鱼在声嘶力竭地喊我们的名字。雨点和海浪一起砸下来。我被埋进了沸腾的海水里,当我想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觉得一只脚被什么抓住了,拖着我往水下拽,我惊惶地转过脸,只有海水,海生不见了,我用一只脚去蹬,那只脚也被抓住了,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我想我要完蛋了。我被拖着往下沉,张开嘴想喊,大海进入了我的嘴里,然后是食道和胃,最后进入了整个身体。双脚被抓得那么紧,挣扎一点用都没有,火辣辣的海水不停地往鼻子和嘴里灌。世界开始变暗,我觉得心跳在某一瞬间突然停滞了,眼前一下子漆黑一团。
有雨声,有海声,有人的哭声和叫喊声。这些声音由远而近,终于把我惊醒了。我咳嗽着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海滩上,头顶是一个蓝色的遮阳伞,正在遮雨。小鱼看到我醒了,抱住我的上身摇晃不止,她在大哭,满脸都是水。
“你醒了?你醒了!海生没了!海生没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旁边围着很多人,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向我举着他的听诊器。我想起抓住了我两只脚的那个东西,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哆嗦了一下。像是很多年前的事。
“他不见了!
我费力的转动双眼,海上一片喧嚣,还在涨潮。一艘巡逻艇和一艘救生艇在海面上跑来跑去,发出刺耳的尖叫。
“他把你推上救生圈,就被一个浪头打下去了。”
我看看小鱼,她哭得很悲伤,我的上身和脑袋在她怀里颠簸不止,我歪了歪头,吐出一口海水。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往回游?为什么要往里去?”
“海生?你说海生?”
“他没了!找不到了!”
她说海生不见了。海生怎么可能会不见了?他在老海里活了一辈子,走在水里如履平地,老海就像他的家,他怎么可能在家里把自己丢了呢。又有海水从身体里泛上来,我侧了一下身子,哇地吐起来。好像有源源不断的海水从肚子里流出来,我不停地吐,一直吐到满脸都是眼泪还不能停下来。
(选自《钟山》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