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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表述与认知心理
作者:储泽祥
这让我又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我爱人在上班,我在家里钻书堆,她突然打电话告诉我:“要下雨了,帮我把阳台上的衣服收一下。”哈哈,好一个“帮我”!由于我的懒惰,不知何时起,洗衣服、收衣服已经成了她的专利,天长日久,在她的认知里,收衣服就是她份内的事了,要我来做,那就是“帮”了。
6.女人有子无夫与孩子有娘无爹
不同的民族,认知不可能完全一样。汉族人并不崇尚乌鸦、老鼠和猪,但藏族人崇尚乌鸦,不讨厌老鼠,回族人尊重猪。汉语东西南北四方有专门的词来表示,但不少语言没有东西南北或东西南北不全,如土家语没有东西南北,哈尼语、普米语只有东西,没有南北;仡佬语、基诺语、水语、康家语、羌语、炯奈语等都没有固有词汇的东西南北。没有东西南北或东西南北不全的民族,大多居住在高山河谷地区,河流的上游、下游,高山的上方和下方,是认知方位的依据,以太阳为参照的东西南北,并不是主要的,也不是必要的。
在云南和四川的交界处,富饶的永宁山谷地一带生活着一个特殊的的少数民族部落,这就是纳西族的摩梭人。他们的语言里没有“丈夫”、“妻子”、“父亲”这样的词语,被称为“无父无夫的国度”。在有些人的眼里,摩梭人过着原始的母系家庭生活,但摩梭人却认为自己是现代人。这种认知的差异,可能导致我们无法准确地理解摩梭人。摩梭人没有婚姻概念,较为普遍的男女关系是比较松散的“拜访关系”,男性成人后没有自己的房间,男人有了伴侣以后,只有在夜里才来到女人的闺房,而两人依旧分属于各自的母系家庭。我们这些外人从我们的婚姻认知出发,称之为“走婚制”。其实他们没有什么“婚不婚”的,在一起不是结婚,分手后也不是离婚。生养的小孩也只是属于母亲这一方,男人无需承担作父亲的义务,也不存在“父亲”这个概念和词语。在摩梭人的认知里,一个人最好是与他从出生时就熟知的人们生活在一起,脉脉温情和安全感只能从自己的母亲、姐妹兄弟中获得,伴侣只是萍水相逢,永远也不可能和自己分享生活。正是这种认知,一直维系着摩梭人的生活,而且语言里没有出现“丈夫”、“妻子”这样的字眼。
7.“蚊子”和“没完”
不同地域的人,认知上也有一些差别,反映在方言里,也是十分有意思的事。北方人说“好看”,主要是指形式上或外表上的美,南方人说“好看”,既可以指形式,也可以指内容,人长得漂亮是“好看”,书写得精彩也是“好看”。书写得精彩,北方人倾向用“有趣儿”。
北方人指路,喜欢用“东西南北”,南方人指路,喜欢用“前后左右”。生活在南方的人到北京问路,首先要学会辨别东西南北,否则北京人告诉你“北啊东的”,你更犯晕。
我1996年在湖南邵阳调查方言,发现邵阳人把苍蝇和蚊子都叫“蚊子”,厨房里、餐桌上的苍蝇,叫“饭蚊子”,潜意识里是不怎么脏的,只有粪便上的绿头苍蝇,才叫“苍蝇”,这才是脏的。一查书,还真有不少地方都是把蚊子和苍蝇(主要是家蝇)合称“蚊子”的呢!如长沙、娄底、萍乡、贵阳、南宁(平话区),都是这么合起来叫。
“没完”指“没有结束”,可是在辽宁北部的农村,“没完”还可以指一件事情做得舒坦,这种意思和用法是怎么来的呢?下面的一段话为我们给出了线索。
(5)漫长的冬季里,辽北农家最有趣的事情是坐在炕头喝红茶。……在那里,最舒坦的事情也就是喝什么东西。比方说喝羊汤,庄稼汉和知青喝着,喝着,满头大汗,越战越勇。一面说道:“这羊汤,没完!”好东西就这样越喝越没完。(刘嘉陵《清烟一缕》,《北京文学》2000年第6期,65页)希望好东西可以“没完没了”地享用,进而用“没完”转指某件事情做得舒坦,这是转喻的方法,是认知的一种方式。
8.大人和小孩与正常人和神经病
大人和小孩在认知上是有差别的。孩子的知识水平、对环境的熟悉程度毕竟不如大人。看下面的例子:
(6)周末早上,丈夫还在拥被高卧,他的朋友却已来访,妻子连忙对三岁的孩子说:“快,快去叫爸爸。”女儿望着妈妈,迟疑了一会儿,走到客人面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
有客人到访时,大人为了教育孩子要有礼貌,总让孩子喊“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这是孩子熟悉的事情,所以孩子首先选择喊客人,对孩子来说,这种认知是正常的,合情合理的。当然了,如果妈妈说成“快叫爸爸起床”,那就没有这则笑话了。如果精神病人与正常人的认知是一致的,那肯定是没病。
(7)精神病医院里,一个精神病人每天都在一个空鱼缸里钓鱼。一天,一个护士开玩笑地问:“你今天钓了几条鱼啊?”精神病人突然跳起来叫道:“你脑子有毛病啊,没看见是空鱼缸吗?”
护士以正常人的认知来问话,并预测精神病人会回答出可笑的数量,但她怎么能完全把握精神病人的认知与逻辑?结果只能是自讨没趣。
我们平常说话作文,离不开比喻。一个好的比喻,要通过对本体和喻体相似性的认知,把相似细节说出来,才能让人明白这个比喻到底好在哪里。例如:
(8)婚姻是一把伞。有了它,风雨烈日时自然舒适无比,但更多平平淡淡的天气里,多了一把伞难免是累赘。
如果撇开观念消极问题不谈,这个比喻不失为一个好比喻,但它不是好在“婚姻是一把伞”这句话上,而是好在后面的解释上,后面的解释才能体现说话人对婚姻和伞之间的相似性的认知。如果把语序调整一下,能体现另一种积极的认知心理:“婚姻是一把伞。平平淡淡的天气里,多了一把伞似乎是累赘,但风雨烈日时,有了它,你自然感到舒适无比。”
不同的语序,反映着不同的认知心理,“屡战屡败”与“屡败屡战”是经典的例子。我更欣赏很平淡的两个词:“心虚”和“虚心”。“心虚”是心里空空的没什么东西作为依靠,而“虚心”则是把心空出来,好装东西。两个相同的字眼,不同的排列顺序,体现出相反相对的两种心态。
参考文献:
1.储泽祥 1997 《邵阳方言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
2.黄布凡 2002 羌语构词词缀的某些特征,《民族语文》第6期。
3.乐国安 1986 《论现代认知心理学》,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4.李 荣(主编)2002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
5.徐 琳 木玉璋 盖兴之 1986 《傈僳语简志》,民族出版社。
6.杨小璐 2006 语言学与认知科学,《光明日报》2006年11月6日第12版。
7.于根元 1989 留心各种语言现象,《语文建设》第6期。
8.[美]欧文·拉兹洛 1987 《系统、结构和经验》,李创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9.[德]库尔特·考夫卡 1935 《格式塔心理学原理》,黎炜译,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