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贾老先生
作者:朱文颖
一条蛀虫。他心里一惊,嘴唇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是呵,那个细声细气的女服务员会怎么想呢?他的脑子里很快就出现了三个截然不同的画面。
在第一个画面里,女服务员坐在临窗的第二张旧藤椅上,也就是他常坐的那张藤椅。她纤细的手指搭在那个陈年竹节疤上。她的眉毛也打着结。她抬头看他,脸上写满了不解。
第二个画面里的女服务员开口说话了。她还是端着那个细竹壳的热水瓶,翻出两个少女舌尖似的领子。她慢条斯理地向他走过来。慢条斯理地问了他一句话:“贾老板,你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第三个是空镜头。好几只胖乎乎、外形滑稽的金壳瓢虫躺在空无一物的茶桌上,一动都不动。
第一个画面让他更加忧虑了。第二个画面令他心痛如绞。而第三个画面则让他想了很久。这是一个奇怪的无法解释的画面。他几乎都有些心急如焚了。
一开始是傲然,渐渐的成了犹疑,到了下一个礼拜,一种空空落落的猜忌像午后阵雨一样,把他淋得浑身透湿。
他板着脸,像给人抽了气似的拐进了碑林。
不知为什么,他走过那排大树的时候,觉得它们好像突然长高了不少。天阴阴的,密密匝匝的树影挡住了大半个天空。
比往常回家的时间要略微早些,但也可能其实是略微晚些……贾老先生蹭蹭歪歪地进了家门。
下午不知怎么就起了风。在茶室他就相当狼狈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穿得有点单薄了。回家的路上,几点雨星带着碑林最深处的阴冷,它们追他、赶他,顺着他的脖子钻进他心里去了。
他担心自己要生病。在黑暗里他摸索着上了楼。在一阵阵迟钝的眩晕与痛觉中,他重重地在床上躺了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困倦着。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他又看到了那个女服务员。那是和下午一模一样的情形:她斜靠在茶室的小柜台那儿,微微低着头,正和一个小平头的中年男人聊着天。
几只麻雀在不远的地方吵起架来。他盯着听了会儿。他的手在那块凹凸不平的竹节疤上不停移动着……就在这时,女服务员一路小跑着过来了,手里拿着茶杯和水瓶。他像被人从衣领那里猛地拎了一把,整个人缩了起来,活生生地直往上提。但是,他提起来的那颗心还没能放下来,女服务员却已经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聊天声细得就像天上游动的云丝。每一丝都莫名其妙地牵动他的心。那几只麻雀吵得更厉害了。其中一只小的还咬了大的一口。
女服务员今天扎了两个清清爽爽的麻花小辫,俏皮地垂着。从侧面看过去,鼻粱更挺拔了,面颊上的皮肤也更光洁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快乐的、甚至还有些幼稚的感觉。但从始至终,这双快乐与幼稚的眼睛,看都没朝他这里看过一眼。权当他空气、水滴、窗外清淡的马缨花香。
“啪”的一声,一只瓢虫挣扎着掉进了他的茶杯。他正怅然若失着,根本就没看到。
临走时他摸出身上的钱包。抽出一张十块整的。想了想,又再压了张五块的。
天黄昏的时候,贾老先生在一阵细乱如麻的雨声里沉沉睡去了。他在一个记载了远古史迹的碑林里着了阴凉。这是一个马缨花盛开的暮春,空气里到处是花开的声音,温暖,芳香,万物生长……只有一个刚从外面世界回来的老头,灯也没开,饭也没吃,闷声闷气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听到了雨声。
很多年前的那种雨声。
那也是个马缨花开的春天。站在马缨树下的他,才是二十出头的青涩少年。就在那个春天,他去城里的私塾当了教老书的“小先生”。
在青石板的大街上,他见到过原来的那位“老先生”。长长的衣衫,暗暗的背影。据说“老先生”原本是中原人,老家是个四面环山、交通非常不便的地方,然而民风淳朴,安宁祥和。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老先生”在中年时自此离乡背井。他从家里出来,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会儿弃岸登船,一会儿离船上岸。直到有一天,酒醉后的星夜,他睁开眼睛来。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所有的高山都消失了。世界成为一马平川。“老先生”顺流而下,最后便在这个陌生的南方小城落脚下来。
当时还是小贾先生的他,第一天去私塾赴任的时候,已是病重中的“老先生”歪歪斜斜地站在细雨里迎他,并深深作上一揖。
二
第二天雨仍然没有停。一个小脚女人把虎头虎脑的男孩交到他手里。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女人涨得通红的脸,“爷打勿羞,娘打勿丑。这孩子自小没了爷,娘义不中用。贾先生呵——”
他的脸也红了。
他基本上没有打过那个孩子。他是个儒生。他的规则是儒生的规则。优雅的、谨慎的、威严轻易不外露的。就像他喜欢的那些美丽隐忍而又略带伤感的句子。
有时候他默念着它们。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小私塾的花格窗上竹影摇曳。他坐在屋子的阴影那儿,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戒尺。手心里都有汗了。
那年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他认识了后来的老伴。他是个容易紧张的人,第一次抓住她手的时候,他紧张得发现她的手心里也有汗了。
他们一直住在这座青砖旧洋楼的二楼。直到五年前的又一个春天,她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永远地留了下来。她走后的第二个礼拜,两个拆迁办的人找上门来。他们告诉他,这一带的房子都要经过重新改造,而且临河一面都要被漆成统一的、千篇一律的白色。
那天他颤颤巍巍地举起了那根结实的楠木拐杖。当然,最终他并没有打人。他怎么会去打人呢。他做不来这样的事情。他只是把那根拐杖用力举了起来。就这样举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
房子后来没有漆,保持了原来那种灰暗的青灰色。在周围一片耀目的白色里,就像一块好多天都没有刮的大胡碴。
就在这座房子的二楼卧室,也就是贾老先生睡床的对面墙上,齐齐整整地挂了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那是他五年前死去的老伴的照片。不是遗像,而是青春年华的倩影。照片上的她,身穿素色的碎花小旗袍,脑后挽着低低的发髻。发髻上面还插了一朵肥白的玉兰花。
她的名字就叫玉兰。在照片里,她微微侧着头,有一种古代仕女画的安详与忧郁。
贾老先生再一次出现在茶室里,是在三天后的黄昏。
这三天里,他微微地发了点烧,咳嗽了几声,但很快便痊愈得像春雨悄无声息了。无法控制的却是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仍然因为那桩早已结束的小事。因为它,他竟然产生了一种难以排遣的挫折感——那天下午,女服务员为什么对他不理不睬的?她看到他在茶杯底下补交的钱了吗?……即便她看到了,他心里还是不太舒服、非常不舒服。因为……她不会明白他的意思的。他少付了钱,以及后来又多给了钱的真正的意思……
他必须得把话说清楚。
从二楼卧室的北面踱步到南面,他走了整整七步;再走回来,这一次却是五步。在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一个私塾小先生的时候,他也常常会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而那时的世界,就如同他脚底下一一踩过的方砖,方正的、规则的,具有触手可及的形状。它们一块连着一块,成为一条笔直向前的直线。
他站在这条直线的一个点上,理直气壮、而又手心冒汗地告诉底下那些孩子们:“读书!”
开始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又过了会儿,大家便都放开了喉咙。像几乎所有优秀的私塾先生那样,读着读着,他便慢慢地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后来,窗外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再往后,那些曾经熟背《三字经》的孩子,一个个从侧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街上有人高声朗诵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时间仍然像一条笔直向前的直线,两旁停靠了无数的站点。他一会儿惊心,一会儿愕然,觉得自己就像从火车窗口被抛出的物体。他悬在了半空里。开始的时候还踢蹬着双脚,挥舞着双手。终于,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