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贾老先生

作者:朱文颖




  这回他是这样向自己解释的。他告诉自己说:老了,耳朵不行了。
  送老伴走的那天正下着雨。从殡仪馆回来后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偷偷溜了出来。一家百货商场在大门口做着内衣秀,天上飘着五颜六色的汽球,无数的汽球像山一样要向他压下来。他游魂似的在马路上游荡,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老伴不是急症,已经拖了好几年了。晚年的时候她变了很多,变得俗气而又挑剔。但他却一直没有变。他常常觉得自己亏欠了她。因为归根到底他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他没有挂她的遗照。那么多年了,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她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呵。这么多的苦,就连她的眉宇之间都藏不住了。他不能老是看着那些藏都藏不住的怨怼。
  从床底的箱子里,他找到她年轻时的一张老照片。灰蒙蒙的。他非常小心地擦过了,然后把它挂在了墙上。
  年轻时的她是安静的。阳光从侧面斜打在她的鼻尖上,像小楼里幽静的闺女,白净了一张脸,相当无辜地看着这个世界。
  而现在他再也找不到那种安静了。直到有一天,他去了那个碑林,进了树林深处的茶室。
  见到了那个影子一样的女服务员。
  “那天我少付了三块钱。”他对女服务员说。
  “哦,是吗?”她很轻地应声道。
  “是的,我……其实不是有意的,所以后来一次我又多付了五块钱。”他很认真地把这句话说完了。
  “没什么的。”她笑了,还牵了牵眉毛。
  她知道了。知道了他是个守信的儒生。怎么不是呢,少付了三块,却补上了五块。这可不是钱的问题。
  但是,她为什么要说“没什么呢”?连她的笑也是诡异的。天呐!她轻蔑了,她看不起他了!
  他再次回想她的脸。冷冰冰的玻璃。隔着最初的温热,以及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透气孔。
  他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掉了下来。
  
  三
  
  第二天是星期日,他午觉都没睡就去了碑林。
  在街边的一家小花店里,他买了几枝深紫浅紫相间的花。开始的时候他把花紧紧抱在胸前,但很快又觉得不妥。他的手松懈下来,耷拉着,接着又硬绷绷地交叉背在身后。他犹犹豫豫地觉得,似乎应该请女服务员简单地吃个饭。但无论是手里的花还是吃饭的念头,都让他略微有那么点害羞。
  他的头一直低沉着,因此差点给树林里斜出的一根树枝绊住。惊诧之中他差点有种夺路而逃的念头。他的手死死地攥住了花,手心里湿腻腻的,全是汗。
  她不在那儿,一个他从没见过的胖老太太正坐在柜台里面打瞌睡,身上围着围兜,手臂戴着袖套。他探头看了两眼,心口一阵乱跳,贼一样地逃开了。
  他在碑林里整整转了大半个下午,才重新见到了女服务员。
  她远远地坐在小茶室的木格窗后面,一只手托着腮。她的面貌、身影、她略呈弓形的上半身,以及那只白皙纤细兰花般托住了下巴的手,他全都看不大分明,全是模糊的,全都蒙着泪渍似的。但他分明听到了一种声音,断断续续的,鸟叫三两声的。
  她在哭。
  天呐,她在哭。
  他的身体往后轻弹了一下。她在哭,他不应该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在哭。就像他不应该在一个女人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看她穿鞋着袜。偷偷地看她挖鼻孔挠痒痒什么的。他是个斯文人,是个识字念书的儒生……他这一辈子,唯一偷听过的对话,是一次他午睡醒来,正准备开门下楼的时候,楼道里隐约传来压得很低的人声。
  “当然穷……穷得棉裤都要当掉了。”
  老伴晚年的声音扁扁的、钝钝的,但在他听来,却像极了那种又薄又尖的削笔刀片,每一句都牢牢扎在了他的心上。她用了最温柔、最隐忍的劲道,所以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流也流不出来的眼泪。
  他躲在半掩的门后。一个无事可干的曾经的私熟先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像一只等待被人宰杀的羔羊,发抖,只能够发抖。
  “街道里研究了,每个月给他一点补助……到日子让他来领吧。”
  接下来老伴的回答,让他不得不把耳朵死死地贴到了门板上——他永远都不要再看到、不要再想起自己当时那副下贱无比的丑模样。
  “你回去告诉主任,第一个月把钱送家里来……第二个月他自己就会去领了……知识分子嘛……”
  在木格窗的外面,贾老先生很响地咳嗽了两声。两手空空的,他站在了女服务员的面前。
  她刚刚才从哭泣的感觉里探出头来,带着一点迷茫而惊愕的表情。在女服务员的眼神里,贾老先生重新看到了那个他再也不想看到的自己。
  他所剩无几的稀薄头发。被碑林里的乱风吹出了一种奇妙的蓬乱;他的眼神里有许多种简单的东西,但现在它们莫名其妙地冲突了起来……”现在他的眼睛,是暧昧的,带着点令人不安的血丝……他的两只手还不完全是空空如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朵淡紫色、蔫不拉叽的小小花朵。贾老先生的手僵硬地举着它,送到女服务员的面前:
  “送给你的。”
  她低着头,不说话。心猿意马的,她仿佛正听着远处碑林里细微的风声。时间像风一样吹过去。贾老先生觉得自己正在风化成一尊越来越僵硬、越来越不可理喻的城市雕像。
  他的手有点酸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女服务员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
  “老神经病!”
  紧接着,她的嘴突然张开来。从里面蹦跳出无数的金瓢虫、银瓢虫、夹金带银的瓢虫。它们统统地冲着他扑过来,围住他!咬他!抓他!杀死他!
  他愣住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伸出了手。
  “你……你,你,你……你怎么可以……”
  他伸出手,那只手同样也在发着抖。这只发着抖的手一点都不听他的使唤。它抬了起来,再抬了起来——
  他看到女服务员因为惊恐而瞪大了的眼睛。她一定以为他会打她。那样高高举起而愤怒的手一定是有力量的。她害怕了。
  那朵已经失了水分的紫色小花从他手里悄然掉落了。现在,他的手孤立地呈现在空气里,就像一个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手势。
  对着那个错愕莫名的女服务员,他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对不起,打扰了。”他说得很轻,几乎有点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的口袋里有个手机,是去年做寿的时候女儿女婿买给他的。他们怕他出门有事,放在身边防着。他不喜欢它。它金属的外壳又亮又硬,放在口袋里有些硌人。拿在手里呢,冬风雨雪的天气,手里就像捏着一块沸腾的冰。他从来都没用过它。
  但现在,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了它。他笨拙地把它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他觉得他可真想和谁说说话呵,哪怕只是说上一两句最最简单的话。但是,他和谁去说呢?
  在一片茫然当中,贾老先生拄着那根比他还老的楠木拐杖回了家。
  街上到处都是人。在这个马缨花盛开的暮春,空气里到处是花开的声音,响亮、明艳、噼啪作响……而这个从外面世界回来的老头,正磕磕碰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隐约觉得面前有雪花般的雨雾。他的视力是在三个月前出现问题的。眼前先是有闪烁的金光,或者密密的黑云。他去看过医生,也是不了了之的答案。后来金光和黑云淡去了,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雨雾。这天黄昏,就在雨与雾的间歇里,他摸索着上了楼。那是他二楼朝南的房间,晴天的时候,那里有着充沛的阳光和枝叶繁茂的室内植物。楼梯有点陡,长长地悬在那里。在他视力尚好的那些日子,向它走去的时候,他仍然固执地觉得,它仿佛是从一个他再也无法把握的黑暗里生长出来的。
  现在,他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它。向上,再向上,温热的黄昏的阳光扑面而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那个光明的、无限变化着的世界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相反,他正在飞快地往下坠落,坠落,不断地坠落,直至坠落到一个由时间和空间组成的、没有边际的鸿沟之中。
  
  (选自《收获》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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