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建设“充分的现实主义”
作者:张志忠
读到这些段落,不禁会想到宋玉在《风赋》中所描写的、与大王之雄风相对照的"庶人之雌风"的那种意境:庶人之风,起于穷街陋巷,扬尘聚灰,腐败的垃圾,污浊的气息,冲孔入室,袭人肌肤,殴温致湿,生病造热,对人们的身心健康造成极大的损害。这种直面现实的披露,表现出作家对于社会底层民众的热切关心和深刻同情。
也许正是这种令人无法接受的现状,激发出梨城人迫切的住房改造的热情,梨城市长卢定安和房改办负责人简业修,就是代表了这种历史的必然要求而义无反顾地推行住房制度改革和安居工程的风云人物。他们的力量和决心,不只是来自身为党的干部和建筑专家的责任感,更来自他们从小生长在"同福庄"所获得的那种痛入骨髓的体验,以及他们的亲人至今仍然身处其中、以致在大面积煤气中毒事件中丧生的残酷事实。尽管说,在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的过程中,有种种挫折,卢定安在梨城市委常委会上受到围攻,简业修甚至被诬陷入狱,还有恐吓、流言、阴谋,有经济利益和政治权力驱动下的关系网络的制约,但是,他们毕竟在艰难中开辟出了一条在梨城市这样的特定环境下改造平房、为民造福的新路子,成为切近地反映9 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现实的文学形象。作家设计了卢定安和简业修这样两个出自社会底层、具有天然的"平民意识"的干部,让他们对抗和克服以家族关系为纽带的杜锟、杜华正、杜觉的阻梗和市委书记来明远的权势压制。这显然是含寓了作家的臧否褒贬的。
特别是简业修,比之于卢定安,作家对他的刻画更加深入,对他的性格和行为的描述似乎更加能够放得开手脚,因此,简业修这样的人物,具有更多的新意,他所带给我们的思索也就更多一些。出身于社会底层,以及身为老工人的父母亲一直居住在"同福庄"的处境,使他既与那些平房区的人们有着天然的情感和利益的联系,却又为自己的平民出身而隐含自卑,要从妻子于敏真的干部家庭出身中得到某种补偿;但是,夫妻双方家庭的差异,妻子对简业修父母的敬而远之,又使他在做好丈夫和好儿子之间顾此失彼,以致对母亲之死和父亲搬迁之事心存愧疚。他是一个身处政、经两界之间的人才,有从政经验,又有建筑学专业的学历,既可以在政界求发展,也不乏在商海中拼力一搏的雄心;这样的左右逢源,使他对于官场不抱奢望,比一般的官场中人多了一些洒脱和洞达,尤其是在经过牢狱之厄以后。可是,他的所谓从商,无论他情愿与否,无论他如何鄙视官场,恐怕都无法摆脱他从政所获得的关系网,就像他一面负责全市的平房改造工程,一面又创办房地产公司那样,二者之间的关联,哪里就能分得清?官与商,商与官,在今日中国,就是这样纠缠在一起,利害相牵,得失相连,根本不是个人意志所能决断的。进一步地,那种身在庙堂而心在江湖的思想境界,也不是简业修这样的极端重视事功的人物所能达到的(这里的事功,不含贬义),从他对于"公共服务大楼"所持沾沾自喜、欣赏不已的态度就可以猜测出他的真实心态,尽管他自己没有察觉没有自省;因此,他才会在医院里做生死未卜的大手术前得知他被提名为副市长候选人之际潸然泪下,意识到"他嘴上说不要的正是他想要的"。而且,还应该庆幸的是,他是一直受到与他有手足之情的卢定安的特殊关照的,是在卢定安的庇护和重用下才得以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尽管他自己心高气傲,自视甚高,却仍然不得不服从政坛的现状和运作规律--这不只是他个人的尴尬,也是现实的权力场的悲哀。还有,他在政坛上的作为,因为是处于一种非常时期,刚刚出狱就被委以重任,所以表现得比较谨慎,但是,在对待几个女性的关系上,却可以见出这4 0岁一代的政界人物的另一面,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半是游戏半是排遣、半是真情半是逢场作戏的一面。尽管说,作家为他的这种情场际遇事先做了铺垫,让他与妻子的关系若即若离、时冷时热,给他提供寻找外遇的借口,但是,简业修身上的那种源于社会底层的一股戾气,源于在极度狭窄的生存空间中被扭曲的、与赵勇之流并不完全绝缘的戾气,却也在他处理性关系的大起大落上显现出来:他既有仰慕和崇拜出身高门的知识女性的底层情结,又能够在失意时与酒吧间女郎求一席之欢;他既可以从施惠者的角度领受弱女子的献身,又可以在形势需要时对他的性启蒙者"小洋马"柔情蜜意;他在情场上的处世态度不能不影响到他在人生和政坛上的办事原则,而且其中不无来自底层的劣根性破坏性的一面。他来自社会底层的蛮野和生气,为僵化的政坛带来强悍的冲击波,但是,其锋芒所向,伤及的恐怕不仅仅是那些不求进取只图自保的官僚大员,而是会同时伤害别的弱小者,就像与简业修交往的几个女性一样。那个一心想做他的"小老婆"的程蓉蓉那种不幸与不争,不就令人叹息吗?简业修与她的关系,不是很值得推敲,含寓着一种有害的倾向吗?只是由于环境和条件的约束,他还没有来得及在更多的方面展示出这消极的局限性的倾向而已。
我想,这也是作家在强调其底层性和平民意识时应该加以必要观照的一面。我们无法要求出自社会底层的简业修一尘不染,何况,当下的社会,在两性关系上也开放了许多,但是,作家应当对于民粹主义抱有一定的警惕性,尤其是在由于对官场角逐和知识界自身深感失望的时候,越是容易诉诸底层民众,就越是要看到民间的庞杂与繁复,看到其强大能量中所蕴涵的负面效应。否则,等到简业修们真正在政坛上立稳了阵脚,叱咤风云的时候,我们难免还会再次失望。
南阳千年丝绸和京城百丈危楼
比起周大新笔下的位于京城要地的"第21大厦"来,李良坐在其中的"白云市第一高楼"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周大新的小说,过去大都是致力于南阳故地、乡土情怀的,中原厚土,汉家星宿,那块土地上丰厚的历史底蕴、文化积淀令他着迷。穿越90年代而及于新世纪,十余年间,他先是写出《第二十幕》三部曲,反映他的故乡南阳古城那自唐代以来就驰名中外的丝绸业在20世纪的风雨沧桑中几起几落的悲壮历程,新近则笔锋一转,让一个河南籍的退伍兵走入京城打工,引出以《21大厦》为篇名的长篇小说,对于繁华京城两极分化、贫富差别不断拉大的现状进行了苦涩而辛辣的描绘。
刚刚结束的2 0世纪,对于古老的东方大陆来说,不仅仅是一个自然时间的流程,而且,非常巧合地,它和中国社会进程中一段悲凉慷慨、跌宕起伏的日子相吻合,同寻找民族现代化的艰难曲折相伴随;它在历史上的重要性,无论怎样估计,都不会过分--这不是当代人的自恋,而是对于世纪风云的回顾和体味中可以充分地感受到的。自觉地意识到了这历史意味的作家,当然不会放弃这样的天赐良机。周大新的长篇三部曲《第二十幕》,就是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近百年中国的时代脉搏的。南阳的一家名为"尚吉利"的老字号丝绸厂,其从事丝织业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唐代贞观年间,始于唐,兴于宋,曾经以"霸王绸"饮誉海内外,可是,当历史掀开了2 0世纪的篇章的时候,尚家的传人,所能够继承的,只是世代相传下来的复兴祖业的梦想和沉重不堪的现实。你不能不佩服尚家父子祖孙们的坚韧和忍耐,他们忍辱负重,屡败屡战,为了重现昔日的辉煌,付出了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为了能够立身于本乡地面,能够平安地发展自家的产业,尚安业逼迫儿子尚达志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将未婚妻云纬拱手相让于南阳通判晋金存为妾;达志为了凑足购置纺织机的费用,把自己6岁的女儿绫绫卖给别人当童养媳;立世和他的先后两个妻子,在不同的年代里,为了保护丝织厂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尚氏家族的百年梦寻,是以血泪和生命为代价而艰难地前行的。
围绕着尚氏家族的命运兴衰,《第二十幕》叙述了腐败不堪的清朝官员、南阳通判晋金存,恪守学者良知的书生卓远,先匪后官的地方军阀栗温保,以及他们的儿女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生死纠葛,从而把作品的视线扩展开去,向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延伸,市镇与乡村,官场与战场,商界与学界,覆灭与萌动,未死与方生,温馨与残忍,爱情与仇恨,造反与蜕变,革命与建设,狂欢与悲怆……在这样的沧桑变幻中,凸现出一群鲜活的、各色各样的人物,尤其是云纬、容容、栗丽、宁贞等一群女性。马克思曾经说过,只要观测一个时代的妇女生活,就可以知道这个社会的文明发展的程度。周大新一向是善于刻画年轻女性形象的,而且, 20世纪的沉重,其最惨痛的牺牲、最深重的苦难,又往往是由这些年轻、善良而又充满了柔情爱意的女子来承担的。如果说,尚氏丝织业的兴衰,重新织出"霸王绸"的梦想,对于尚安业、尚达志和他们的儿孙们,是和家族的荣誉、家族的信念联系在-起的,那么,这些走进尚家或者未曾走进尚家的女人们,未必会在承受苦难和超越苦难中得到分享这份荣耀的资格的;如果说,对于尚氏家族的男子们,他们的牺牲,往往是局部的,物质的贫困,感情的割舍,对他们固然是创巨痛深,但是,他们的生命中,毕竟还有着另一半,更加重要的另一半,即他们对于事业的追求,并且从中得到某种补偿,那么,对于这些女性来说,她们往往需要付出自己全部的一生,付出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付出自己的生命和情感,来为这个动荡不已的时代和苦难中的追求做牺牲。云纬和宁贞两个女性,可以说是倾注了作家的最大心血,最多情感的,其命运也最让人感叹。她们分别处于世纪之初和世纪之末,可是,她们的命运却仍然无法摆脱悲剧色彩。甚至,宁贞这位离尚家最远的女性,却是最为不幸的,年轻生命的死亡已经令人叹息,何况,她的死去,还包含着无耻的流言和她所爱慕的尚昌盛的误解与仇视。而且,即使是在三部曲结束之际,"霸王绸"仍然没有能够脱颖而出,仍然只是处于人们的期待和探寻之中。作家对于当代现实的冷峻审视,使他没有为作品安排一个"光明的尾巴",而是以宁贞之死作为结局,并且是在流言和诽谤、自私(尤其是尚昌盛的自私)和冷酷的社会环境下死去,百年梦寻的终结,竟然这样收场,其冷峻和严厉,恐怕是与作家对生活的感悟分不开的吧。
《第二十幕》在展现世纪风云的同时,又充分地发掘出南阳的地方文化特色--地处中原腹地的南阳,占天时,得地利,拥有丰厚的文化传统,从记载刘秀故事的"安留岗",诸葛亮的卧龙岗,到流落民间的汉画像砖;从地面上为一代名医张仲景所立的"医圣祠",到地下丰富的墓葬和文物;从名声远扬的南阳玉,到乡间发达的蚕桑养殖,林林总总,构成了作品的丰厚底蕴,也为南阳古地绘出了一幅浓郁的民俗风情的长卷。与此相应地,作品中处处闪现着一种历史的智慧。尚氏丝绸业的盛衰,实际上是与整个民族的历史走向相应和的,卓远对胜利后刚刚进城的革命者承银的劝诫,又把这一问题提到了绝对的高度:"摆在你们面前的事情肯定很多,但发展经济才是你们时时不能忘掉的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只有这件事做好了,百姓才能有吃有穿有住,国力才能强盛","中国历朝历代的掌权者在上台之初,差不多都明白要把发展经济当作要务,但实际上都是没过多久,就把这事忘了"。这样的呼声,在后人看来,也许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可是,对于2 0世纪的中国来说,这却是经过了几代人的坎坷悲欢才理解到的,是经过一个世纪的寻找,才创造出实现这一思想的基本条件的。尚氏家族的血泪和艰辛,都融入了其中,并使得它丰满、充实,富有了深刻的启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