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建设“充分的现实主义”
作者:张志忠
是的,这座有餐厅、有地下停车场、有公司商用写字间、有"高尚住宅"的21大厦,处处充满了骚动的欲望和金钱的交换,以及近乎荒诞的生存境况。权势显赫地位甚高的沈部长,威仪堂堂,在两性关系上却畸形变态,是一个受虐狂,这样两副不同的嘴脸,若非亲见亲历,如何能够想像得出是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财大气粗一掷千金的邱总裁,奋斗半生,似乎一直没有拈花惹柳的毛病,春心偶动,想不到却会一头栽到梅苑的手中,留下把柄,听任后者的摆布。深居简出的老画家,他的画作市场行情极好,家中的现金要用大箱小箱来装以致发霉腐朽,可笑的是,他又是吝啬至极的守财奴和隐秘的同性恋者,与那些男模特儿关系暧昧,还差一点儿被见财起意狠下毒手的模特儿夺去性命。手握数百万专利转让费、在外企公司薪酬优厚的女博士,可以说是功成名就、名利双收,她内心中的空虚和恐慌,心灵的寂寞和肉体的饥渴,屡屡被男性欺骗的幻灭和对生活的绝望,却将她逼上了绝路。还有那位美女彭仪,在把沈部长引上钩,获得豪宅的房产和不菲的资财以后,居然想用举报的方式摆脱后者,不料却弄巧成拙,把对方送进监狱的同时,自己也陷入困境,荒唐梦终于落空。要是说,他们都有各自的性格和道德的缺陷,盛极而衰、遭遇厄运是咎由自取,那么,虞悠和小谭各自的悲剧,则令人怀疑好人有好报的俗语。经过社会学专业训练的虞悠,可以说是才貌双全,顶尖大学硕士毕业的学历,在一家很有前途的社会调查所就职,她的未婚夫海军中尉航远也是高科技人才,感情炽烈得让人感动,幸福得足以令人羡慕。孰料,曾经煞费苦心地一边在餐厅端盘子打工一边借机调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的虞悠,却悲凉地死在同事和航远的猜疑和拒绝之下,众叛亲离,有口难辩,人间有何信任可言?大厦的保安员小谭--即故事的讲述人"我",当过侦察兵,身手不凡,而且真诚敬业,热心助人,纯朴、善良、勇敢,但他并不贪图不义的金钱,助人施恩也不求女性身体的回报。他自以为是自己的正直和善良得到认同和尊敬,赢得了爱情,做了一个温柔浪漫的好梦,不料却是陷入了梅苑的圈套,感情和身体都遭到残酷玩弄,遭遇到毁灭性的打击。难道说,时代变了,做人的法则也必须随之改变吗?
于是,地下二层停车场的存在,就不单是大厦建筑功能的需要,也成为大厦的精神支柱的需要。在这里劳作的,都是最卑微最贫困的人们,即使在21大厦的服务人员中他们也是境况最差的一类,小谭--"我"就是因为在58层楼上执勤出了差错,才被贬到这里的。在这没有阳光的角落里,我们认识了这些坚韧而正直的一群:乡村来的丰嫂,一心要用自己的劳动供儿子上大学,在上班之余还要做手工活赚钱,但是在比自己更穷困的人面前她慷慨解囊、援手相助。下岗职工老梁,也是一个苦命人,妻子早逝,儿女都需要他抚养,偏偏儿子还出车祸压断了腿,落下残疾,可他人穷志不穷,"不用算命我也看明白了,老天爷是想看看他用多少苦能把我压倒在地,让他压吧",表现出可贵的耿耿骨气。还有那位余太久,他曾经一时失控非礼彭仪,还想报复制止了他的劣行的小谭,在面对歹徒的危急关头,他却终于扑了上去,替小谭解围并且替他挨了十几刀……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凛然正气,同那些在21大厦来来去去的上等人们形成鲜明的比较。
这让我想到了《桃花扇》中那位冷眼旁观的无名者面对上流社会的繁花锦簇纸醉金迷时的感受: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是的,当那些用权力换取金钱美女、以财富睥睨芸芸众生的人们在高层公寓里寻欢作乐的时候,除了劳动的双手一无所有的底层民众,要么是以自己的道德情操去蔑视那些有权有势作威作福者,维护自己的自尊和自信,实现社会行为的某种平衡,维系社会的道德和行为规范,要么只能认同时代流行的权力加金钱的价值观,哺其糟而扬其波,以后来者的身份要求分一杯羹。在这两极分化明显加剧的时代,这两种倾向正在做着艰难的斗争,并且很难说,道德的堤防会有多么坚固,能够经受多大的冲击,物质享受的展示,权贵阶层的榜样,这些可感可知的存在,比那种无法兑换成金钱的道德信念的诱惑力冲击力要大得多,在作品中和在现实中都是如此,像梅苑这样,通过精心设计和巧取豪夺,由底层社会挤入开公司、雇保镖的富豪者流,并不鲜见。但是,需要责备的难道仅仅是她吗?
直面现实矛盾,超越问题意识
比较起来,表现当代军营生活的作品,似乎既不像表现五光十色纷纭变幻的当代都市风情那样富有戏剧性和变易性,比不上表现千百年沉积下来的乡村风俗画卷那样根基深厚,也不如描写战争题材的作品那样占有天时地利人和,那样有非常丰富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历史素材,有纵横捭阖的敌我友关系和瞬息间的战争风云变幻,有鬼神泣壮烈的生生死死,有面对生存与毁灭之际的人性展现和挖掘,因而也就缺少了足够的戏剧性冲突和起伏跌宕的情节故事。但是,军营现实生活又是军旅作家必须关注的现状,今日之军人,是承接历史面向未来的光荣一代,今日之军营,是民族和时代的巨大转折中一个重要的侧影,今日之世界,在冷战隐退之后,仍然是枪炮声不绝于耳,战争在各种利益各种冲突和各种名目下时时发生,并且牵动着中国军人的视线和心灵……更何况,军队作家本身就是处于军营生活之中,焉能没有感同身受的心灵体验、潜移默化的精神熏陶和对现实的密切关注与冷峻思考呢?
当然,反映现实的军营生活,最难于把握的是如何表现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冲突,揭示军营现状的问题。在高科技尤其是与国防科技相关领域高速度发展的全球化环境下,在市场经济转型时期的当代中国,军营生活并非世外桃源,相反,各种观念性的冲突,利益与欲望的诱惑,职业和信念的选择,都构成了对当代军人的严峻考验。中国军事文学的现实功利性和生产方式,决定了它的创作方向,决定了作家作品必然选择现实主义的主导倾向,同时,这也会给作家们的创作带来一定的难度,带来可能的困惑。如何理解和描述当代军营生活,这样的难题,摆在军队作家们面前,不容回避,不容逃脱。如何攻克这一难点,占领军营的文学高地,事关军事文学的发展和命运,必须予以充分的重视。
今日的军营,确实存在着种种矛盾,人与人之间,人与体制之间,历史积淀与现实需要,精神理想与功利选择,长远目标与短期效应,未来高科技战争的要求和当下部队有限的物质装备和人才储备的现状,飞速发展的社会经济与难以迅速地大面积提高的军人及其家属的生活待遇,以及和平时期军人价值的定位问题,凡此种种,都在现实生活中交织、撞击、激荡、喧腾。而且,在向社会的广阔和历史的纵深拓展的时候,它们又包含了丰富而厚重的底蕴,凝聚了时代的和心灵的诸多信息,给人们以各种情感的激励和思想的启迪。军事文学呢,如果能够较好地处理生活中的种种矛盾,能够把握住文学与生活的本质关系,它也就恰恰找到了施展自己的才华的宏大舞台,限定性也就转化为优长性。相反,绕开问题,躲开矛盾,用儿女情长和个人琐事去填充去敷衍,那么只能失去军事文学的宏大品格和题材特性,失去其特有的精神魅力。
就世纪之交的创作实践而言,从朱苏进的《炮群》开始,经由黄国荣的《兵谣》、朱秀海的《波涛汹涌》、柳建伟的《突出重围》和徐贵祥的《仰角》,直到新近问世的马晓丽的《楚河汉界》等,部队作家就在这一方面进行着艰辛而又卓有成效的努力探索,并且积累了相当的经验。这就是,直面现实矛盾,超越问题意识,进而凸现文学是人学的题旨,在人物的性格和心灵刻画上用力气下功夫,显示出当代军人的时代感和精神风貌。
比如说《炮群》。一个自命有雄才大略、锋芒毕露的军官苏子昂,在生活现实面前却不那么仕途通达,从团长的位置上到院校进修再回到团长的位置上,岁月蹉跎,人生苦短,勃勃雄心无处展露,一腔壮志空压心头,这里显然有个对苏子昂这样的军官如何评价如何使用的现实问题。尽管人们都对苏子昂予以极高的评价,但是,在和平年月,他的独特个性,拒绝平庸,拒绝世俗,才华横溢,性格张扬,却未必就是什么好事,未必会如某些圆滑世故、长袖善舞的人们那样进退逢源、游刃有余。军人这一职业的残酷之处在于,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么不断得到提拔重用,步步高升,要么就得解甲归田,脱下军装。苏子昂即便是打消了自动转业的念头,但是,他也无法预测自己在军中的前途和出路。这种矛盾既包括体制性的,也包括个人原因,在一个越来越开放、越来越走向多元化的时代,军营中应该如何对待人的个性,如何评价一个人的价值,如何对恃才自傲的苏子昂们恰切地使用,这显然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不过,小说之所以是小说,有其内在规定性,它不能写成为一篇调查报告,那是组织干部部门的业务,它应该展现的,是超越于问题意识之上的人的精神境界,是一个人的浩然之气与军人之情两者间既深度融合又不无冲突的复杂心态和凌厉进取的精神智慧。阅读《炮群》,吸引读者的是苏子昂的人格力量,是他面对各种矛盾所表现出的既敏捷善断又无可奈何的特殊心态。
同样是带兵当团长,而且也是那种个性十足才情百倍又一个心眼为着部队建设着想的优秀军人,摆在《楚河汉界》中的周东进面前的选择,就更加严峻。他似乎是苏子昂的形象的某种延伸:苏子昂如此强烈地渴望能够在战场上展现一个军人的优秀品质和智慧才能,在和平年代难得一遇的战争中证明自己的真正价值,没有料到战争却与他擦肩而过,周东进上过战场,却留下了并不辉煌的记录。苏子昂也曾处理过伤亡事故,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周东进那样的来自各个方面的沉重压力。作为很难有什么提拔机会的边防团长,去留问题已经迫不及待地摆在周东进面前,部下战士的一死一伤,是意外事故还是英雄事迹,却显得那样咄咄逼人,逼着他作出最后的确认。而且,这种确认,不仅是关系到他自己的荣辱进退,还关联着各种各样的考虑:全团官兵精心培养的即将到期而成为事实的十年无安全事故典型,一个长久地遭到冷落的边防团队的荣誉,作为军区组织部长的周南征工作魄力的证明,以及先进典型给各级部门带来的宣传效应,等等,形成了一张强迫他就范的巨网。如果从问题层面入手,这种弄虚作假炮制典型的做法,显然是不可取的,它有足够的问题的尖锐性,就文学而言,却难以做出有深度的文章来。作家的智慧正在于此。马晓丽将"问题"扩展为历史和人性之谜,以现实矛盾为切入点,从历史和人性的两个角度,深入开掘出新的境界,显示了作家深化了的现实主义文学眼光。在这里所说的深化了的现实主义文学的眼光,就是能够同时从不同角度看取事物、理解生活,从而揭示事物的充分复杂性的一种方式。比如目的与过程、手段与结果、局部与全局、势与事、绝对合理与相对合理的矛盾统一。更重要的是,以这个现实的事故为契机,《楚河汉界》巧妙地把现实与既往、事件与心灵交织在一起,对上至总部的李冶夫、大军区的周汉和黄振中,下至周氏兄弟和魏明坤等军队各级领导,进行心灵的剖析、人性的拷问。于是,一向自命为光明磊落的周汉,忽然发现了自己心中永久的隐痛,这不但是在油娃子遭受冤屈的时候作为唯一见证者的周汉没有挺身而出说明真相,还有在文革后期的艰难岁月中默许周南征与李冶夫的女儿联姻,以便自己安然过关的悔愧;相反地,向来以善于见风使舵和检举他人为晋升台阶、被周汉所鄙视的黄振中,却以最终的勇担事故责任,为告别政治舞台作了精彩的谢幕,也证明了他人格的另一侧面。此刻的周东进呢,无论他做出哪一种选择,都是可以理解的,也都是应该受到谴责的,军营的传统与现状,确实有令人困惑和迷惘的方面,如周汉所理解的,天造势,人做事,天与人,势与事,哪里能够分说得泾渭分明?个人的道德品质,与廓大却又充满了限制的形势和环境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文学的问题,应该是人学中的问题,而不是代替政工机关和大众传媒去寻找现实矛盾的解决方案,它拒绝短平快,拒绝简单明了,是对现实矛盾和问题的精神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