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现代主义”与“新古典”的互补
作者:王光明
"第五、从准确中求表现。"诗歌需要创新,但"新"不是诗的准则,表现的准确才是更为根本的东西。 "新诗要有纯正的进步,一方面要革除表现在诗中的惯例,一方面要对有新倾向而缺乏准确表现的诗予以批评"。
"第六、风格是自我创造的完成。"独立创造"是民族气质,性格,精神等等在作品中无形的表露"。但中国的"新诗"往往在同一时代受着几个不同时代、不同诗派的影响,未能在不同倾向中寻得一个共同的理想与信念作一致的努力, "一直没有走上独立创造的阶段,风格也就没有完成"。21
覃子豪与纪弦的分歧,是诗歌的原则与诗歌的流派原则的分歧。覃子豪"要在新诗运动中革除诗非主义非流派不可的惯例",所持的是新古典主义的价值立场,行文中主要援引的也是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瓦雷里(Paul Vaiery)、叶芝(W.B.Yeats)、庞德(Ezra Pound)、艾略特(T.S.Eliot)、史班德(Stephen Spender)等人的观点,他对现代派最大的不满,是为求新奇进行"横的移植",不能从主动创造出发吸纳转化,致使"新诗"永远迷失于对西方思潮的疲惫追踪之中,不能自我完成。22
而纪弦,则仍然带着30年代"现代派"反抗"新月诗派"的激情,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继续着为"新诗"寻求现代诗质与自由的志业,他把"由我们首先发起"的"新诗的再革命"分为三个阶段,并认为头两个阶段有如下特点:新诗的再革命之第一阶段,就是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自由诗运动;而其革命的对象则系传统的格律主义,低级的音乐主义,韵文至上主义以及"韵文即诗"之诗观。这乃是打倒形式主义为目的的诗形之革命,以散文取代韵文的文字工具之革新……而结果,一脚踏熄了 "新月派"的死灰复燃,我们是获得了决定性的和压倒性的大胜利。从此,诗坛上再也没有人去写二四六八逢双押韵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 "豆腐干子体" 了。人们已经看穿了那些徐志摩的模仿者所拿出来的所谓"新诗"之不"新"--那不过是语体的旧诗词罢了……
新诗的再革命的第二个阶段,就是曾经惹起有名的"现代主义论争"的现代诗运动。现代诗是彻底反传统的,其野心在于一旷古所未之有的全新的文学之创造……现代诗的本质是一个"诗想";传统诗的本质是一个"诗情"。十九世纪的人们,以诗来抒情,而以散文来思想;但是作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者的我们正好相反:我们以诗来思想,而以散文来抒情……至于形式方面,现代诗很像自由诗,乍看似无多大分别。但是自由诗是讲求节奏的,可朗诵的;而现代诗则根本否定了文字的音乐性,无论其为韵文的或散文的。现代诗甚至于使用符号、外文,以及种种怪特的排列法。但现代诗是自由诗的发展,而不是自由诗的反动。 自由诗是从传统诗过渡到现代诗的桥梁。23
纪弦与覃子豪都不满"新诗"的现状,都为"新诗"的前途而焦虑,只是背景不同、诗歌观念不同,关怀的角度不同,因此你来我往,争论虽然激烈,却无诗歌之外的动机。覃子豪的诗歌原则,类似艾略特的诗学观念,对现代主义有所反思,超越了思潮的峻急与"火气",在一定程度上,为50年代中期激进的台湾现代诗潮,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参考。这种现代主义内部新古典主义和先锋主义的诗学论争,在文化意义方面,是扩大了现代诗的社会影响,开放了诗歌的发展空间,争得了创作自由。如同台湾诗人萧萧在后来总结的那样: "论争使台湾诗人独立了,个人意志与才气得到最大的发挥,不必再统一于反共文学的旗帜下。新诗第三场论争结束,50年代的反共文学也等于宣告结束了。"24而在诗内部,它更新了许多陈旧的观念,促进了"诗的自觉"和实验风气的形成。第一,它推动了现代主义思潮的形成和发展。不仅促进了诗人和诗风的转变,增进了对现代主义的广泛了解,更多认识到了现代主义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也把要不要向西方学习的问题推进到如何学习与转化的问题。第二,深化了诗歌内部问题的讨论,提高了诗歌创造的自觉,把现代语境中诗是什么和如何写诗的具体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尤其是对现代与传统、情感与知性、自由与秩序、内容与形式、散文与诗等关系的讨论,获得了许多新认识,既促进了现代诗创作风气的形成,也丰富了现代汉语诗歌的理论资源。第三,促进了不同诗学观念、创作追求的对话与互动,在现代诗内部形成了彼此磋商、认同、自我调整和多元发展的格局,既推动了许多诗人创作风格的发展,也使不少诗人同时成了批评家或学者(如余光中、杨牧、叶维廉就是突出的代表)。
显然,这是台湾现代诗潮能够持续发展的内在动力,它不仅推动了创世纪诗社于1959年中止了"新民族的诗型"的倡导而向现代主义认同,也使纪弦在1961年对自己以往的诗学主张有了一定的反思,开始提倡"现代诗的古典化"。而1961年下半年"创世纪"诗人洛夫与"蓝星"诗人余光中经由《天狼星》的争论所作的自我调整,更是通过批评对话获得有益参照,从而重新认识自己与自我超越的精彩个案。
这是多少代表了60年代初台湾诗歌两条发展路线的论争。1961年2月,余光中完成了组诗《天狼星》,发表在当年5月出版的《现代文学》杂志第8期上。余光中在后来出版的单行本后记中曾说到当时的写作心态: "1961年,那正是台湾现代诗反传统的高潮。那时国内时局沉闷,社会滞塞,文化的形态趔趄不前。所谓传统,在若干旧派人士的株守下,只求因袭,不事发扬,反而使年轻的一代望而却步。年轻的一代呢, 自然要求新的表现方式和较大的活动空间。传统的面目既不可亲,五四的新文学又无缘接近,结果只剩下西化的一条'生路'或竟是'死路'了;这诚然是不幸的。"25而对"天狼星"这个意象,余光中也曾有如下说明: "'天狼星'当时对我是一种象征,因为天狼星是天上最亮的恒星。新诗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是纷纭而杂乱的,我想抓住一些比较永恒的东西。天狼星是我当时看星象时,最喜爱的一颗星。同时,天狼星在中外的传统上都是晦气星,都是不好的星……当时,在现代文学的运动中,我选择了天狼星,也带有一点自嘲的意味,好像现代诗人、现代画家在当时的社会都被认为是一群叛徒。所以, '天狼星'也有一点以不被众人接受,被传统排斥,但自己可以燃亮自己的气概来写。"26不难看出,余光中当时是认同现代主义的,尽管自傲中也有自嘲。
《天狼星》发表后,随即引来洛夫的批评长文《论余光中的〈天狼星〉》。27洛夫认为《天狼星》 "是中国现代诗历年来创作中一座巨型的文学建筑,是诗人们历年来对现代艺术实验与修正的过程中一项大胆的假设,也是目前中国新诗诸多问题、诸多困惑的一次大暴露", "是作者一系列艺术思想的大综合,他一贯诗创作的优缺点的总展览"。联系余光中一贯的创作思想,洛夫一方面肯定《天狼星》表现出了"追求博大的倾向以及惊人的创造力",另一方面又认为它缺乏现代哲学的背景,未能体现现代艺术虚无与荒谬的精神,同时在表现上也失之"面目爽朗,脉络清晰",总之是"皈依于古典主义的崇实爱智精神而稍偏向于象征主义的空灵思想,但仍摆脱不了浪漫的抒情"。
由于洛夫的文章不局限于具体一首诗的批评,事关现代诗发展的一些基本问题,余光中便写了《再见,虚无!》28进行反批评:一方面为诗歌探索人生的意义和对经验的艺术处理辩解,强调交流与分享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反击洛夫是"主义至上", "亦步亦趋于超现实主义的理论之后,要使完整的破碎,和谐的孤立,透明的浑浊",认为洛夫"在法国流浪得太久了",还是回来哺育曾经倡导的民族诗型吧。
这是台湾现代诗运动中最值得注意的内部论争之一,时值这种诗歌运动的高潮,一方面,对西方现代诗的了解早已越过了其前后象征主义阶段,对包括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在内的流派也已经相当熟悉了;另一方面,这次论争已不像50年代覃子豪与纪弦的论争,现代诗还停留在倡导阶段,缺乏比较有代表性的实验文本,停留在诗学观念的争论而不能从实践中提出问题。现在,余光中和洛夫都已写出自己现代诗的代表作,成就和问题都呈现出来了,现代汉语诗歌中的台湾新古典主义也开始出发了。因此,这次论争虽然规模不大,却引起诗坛的震动与反省,具有长远的意义,而论争双方从对方观点中得到启发所进行的自我调整,更是诗坛的佳话。余光中后来谈到,洛夫的批评对他"是一个拯救",一种"激将"式的反推力,让他在生了现代诗的麻疹后, "毅然决然回头走";29他甚至承认洛夫的评断有正确的一面,只是评断理由不能成立,为此,论争过后,他对《天狼星》作了修改,并在后记中谦逊写道: "当年洛夫兄曾撰《天狼星论》长评一篇,指出此诗酝酿不足,率尔成篇,是一首早熟的失败之作。我也曾发表长文《再见,虚无》,以为答复。今日回顾之下,此诗当然没有成功,洛夫的评断是正确的,但是据以评断的理由却似乎不能成立……我自己认为当日《天狼星》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主题不够鲜明,人物不够突出,思路失之模糊,语言失之破碎。"30而洛夫,也在论争和写作实践中获得了新的认识与觉悟,一方面,他意识到不能以一种诗观批评不同诗观的作品,因而对自己的批评有所修正,他后来说: "余光中在《天狼星》后记中一再自谦这首诗的失败,但严格说来,在表现技巧上仍有其高明之处,远非近年来大倡'大众化'、 '社会性'后所发表的某些作品差堪比拟。我当年的批评,也确实过于苛求,尤其不宜以一种迥然不同的诗观,用之于出自另一不同的诗观的作品。"31另一方面,在后来个人风格的发展中,他也开始从中国诗歌传统中寻找资源,追求现实与非现实的平衡,修正早期超现实主义的诗风了。32
文学论争和文学批评的功能与意义,本不在分出高下,决出胜负,而在通过这一磋商对话的方式,促进不同文学观念的交流与互动,砥砺思想与技艺的进步,形成一种健康的文学气候。台湾五六十年代诗歌论争的意义正在于此,因为有相近的边缘立场和文学信仰,他们能自觉寻求艺术的独立性,共同抵抗冷战时代意识形态对文学的腐蚀,开拓新的生存空间;又因为不存在百家争鸣、一家做主的现象,不同诗观、诗派可以平等地进行争战、对话和竞争,从中获得参照,不断地有所调整和更新。可以说,50-60年代的台湾现代诗,既是30-40年代中国现代诗的再度出发和一次比较充分的展开,也是它分流的开始,而现代诗内部"现代派"与"新古典"的争论,是一种有效的调节机制,具有真正的互补与互动性,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诗歌生态的平衡。不仅为诗争得生存的空间,也促进了自我的反思。而其中最可贵的,是诗人们对诗歌和语言的忠诚与热情,是诗歌尊严的恢复和可能性的显示。
①张道藩 《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原载《文化先锋》创刊号,此据《乡土文学讨论集》(尉天聪主编)一书,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78年4月版,第815-845页。
②参见葛贤宁、上官予《50年来的中国诗歌》,台北,正中书局,1965年版。
③《现代诗》季刊创刊于1953年2月1日,由纪弦独资创办并任社长兼发行人。 《蓝星》周刊创刊于1954年6月17日,为《公论报》副刊,每周四出刊,由覃子豪、余光中主编。 《创世纪》创刊于1954年10月,原定为双月刊,但第5期后维持的是季刊形象,由张默、洛夫创办。
④纪弦 《现代派信条释义》, 《现代诗》1956年2月第13期。下划线所划出部分即为《现代派的信条》,另印于该期封面。
⑤实际上,纪弦(1913-)本人就曾是《现代》作者,在1934年5月出版的《现代》第5卷第1期上以"路易士"的笔名发表过题为《给音乐家》的诗作,1936年又与戴望舒、徐迟等合办过《新诗》月刊。
⑥奚密《"在我们贫瘠的餐桌上":50年代的台湾〈现代诗〉季刊》,北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0年第2期。
⑦纪弦 《自序》,《纪弦精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