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文体意识与想像定势
作者:李咏吟
在文学文体中,"小说体"可能是最具包容性、最具复杂性的一种文体,按照中国历史学家的说法:小说家出于稗官者之流,这实质上把小说看作野史而与正史分隔开来。由于中国古代小说到宋明时期才发展成熟,所以,小说不仅与野史、民间传说相关,也与正史有很大关系,因而小说的创作本性在于面对历史事实的复杂性,小说家试图将历史人物和生活事件叙述出来。叙述是小说的根本方式,而情节和人物是小说发展的内在动力,事件之间的情节转折是小说的本体构成。"小说的本性"在于"说",之所以是"小"说,而不是"大"说,实质上是对正史叙述方式的否定性努力,"小说"不能像"史传"那样讲究求真求实的叙述,那种历史真实的可证性不是小说的目标。《汉书·艺文志》中谈到:"小说者,街谈巷语之说也。""古者圣人在上,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而庶人谤;孟春,徇木铎以求歌谣,巡省,观人诗以知风俗,过则正之,失则改之,道听途说,靡不毕纪,周官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道方匿以诏避忌,而职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而观其衣物是也。"这种小说观念极具中国特色,因为中国古代小说文体观念之定性受到这种思想的支配,也可以说,这是中国小说家从中国文化中发现的一条民间与文人共同创造的道路。
小说文体是一种最具民族化精神和语言形态的文学艺术,即民族的生活历史直接决定了小说的叙事内容,民族的语言方式直接决定了小说的话语方式,有什么样的历史人物就有什么样的小说。由于中国古典小说是在民间说书艺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具有鲜明的口语化特征和情节特征,因而,中国古典小说的听觉思维特征特别发达,即通过动作叙述推进情节,相对而言,这类小说的视觉思维力量就显得不足。中国小说叙事的现代转换就在于引入了欧洲小说的叙事特点,即通过叙述性认知或心理呈现来拓展情节,这样,中国小说在保留其民族性形式的同时又引入了西方式叙事观念。
从现代文学的意义上说,中国现代小说的叙事方法与叙事题旨发生了一场深刻的文体革命,这与中国现代作家接受西方叙事学观念分不开。应该说,西方叙事学观念与中国古代小说叙事学观念有比较大的区别,例如,卡勒站在索勒斯的立场上曾指出:"小说比任何一种文学样式,甚至比任何一种文学,都更能胜任愉快地充当起社会用以自我构想的样板,通过小说这种话语,世界得以清晰的再现。"⑤可以看到:现代小说叙事文体形成了自身独特的结构模式和精神模式,这种结构模式、叙事模式和精神模式在很大程度上规范并限制了作家的创作活动,同时,在这种规范和限制中,文体自身又给予了作家以创造性地表现小说文体的潜质和潜能的最大可能性。
应该看到,文体制约着作家,作家只能在自己选择的文体领域内进行"自由舞蹈",从生活的复杂性观照的意义上说,小说的目标在于洞悉复杂的生活历史,洞悉人的心灵史,这种对人的生活叙述不再区分为"大人物"和"小人物",而是指生活中的不同阶层人物可以还原到人性、人心的角度予以描述,他们的历史生活本身构成叙述的价值,构造出叙述的意义。叙事策略只是一个手段问题,叙事中的形象创造以及通过形象本身所要说明的生命问题才是文学的根本。小说体虽也有些杂言体性质,例如小说体中穿插着诗,穿插着散文,甚至穿插对话式的小戏,但小说体最根本的性质还在于写出生活中的各色人物。诗不以写人为中心,而以写意为中心;散文也不以写人为中心,而以写事为主;戏剧虽然也写人,但这人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要"演出来";写人叙事成了小说的总体特性,所以,它与通讯报道、传记、历史有较多的关联。小说的本性不断地被强化突出,近代以来,小说是最有影响力的一种文体,这不仅出于小说的写人叙事本性,而且也出于小说的综合性包容性本质,由此可见,"小说体"文学的现代意义及其影响力。
三
不同文体有其不同的审美属性,每一文体都有其内在的功能和价值,这种内在功能和价值又是其他文体所无法取代的。因而,文体的复杂性类同于人生的复杂性,文体的不同价值也正在于表现了人生的不同经验,反映了生命的不同需要。"文体本性"是在历史接受中确立的,同时又是在创作体验中确立的,文体之内在本性是需要不断地去体验和开发的,因为心灵有多么复杂,文体也应该取得相应的形式,当然,首先必须理解文体自身的本性,理解文体本身是进入文学的一条通道。既然每一文体都有其内在本性,那么作家就应该千方百计地去探究这种文体的本性,因为作家的气质往往与文体之间有一种内在契合,可以说,一方面,文体为作家的创作找到了某种自由的突破口,另一方面,文体又给作家的创作设置了障碍。适应文体的本性,有可能创造出佳品,而违背文体的本性,则有可能尝到失败的苦果。文体正是这种自由与必然的统一,因而,作家的文体创造是有限度的,作家的创作自由是有限度的,作家的文体想像也是有其内在定势的。这种内在本性的探究,正是"文学创作之道",即只有"合道"、"得道",才有可能达到创作的自由,那么,文体的本性是如何规范作家的想像,作家又是如何突破文体的束缚的呢?
相对而言,文体构成了作家的"想像定势",这是被许多人所忽视的一种创作现象。作家的创作离不开文体,因为一旦选定了文体,也就等于选择了一种独有的语言方式去表达个人的思想与情感。文体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作家所要表达的内容,不同的文体适宜表现不同的精神内容。叙事性内容只能适合叙事性文体,抒情性内容只能适合抒情性文体,即一个人的意象思维特别发达就不适宜创作小说而适宜创作诗歌,相反,一个人的情节思维能力特别发达就应该选择小说创作而不能选择诗歌文体去创造。如果试图形成一种错位,效果则不理想,诗这种文体不宜过度的情节叙述,小说这种文体亦不宜过度的诗性抒情。文体带有一定的先验结构特性,它规范和制约着个体的语言表现方式,作家必须通过个体的创造来展示文体的独有本性。这是文体的一种"arete",这种"arete"就是事物固有的本性或德性。因此,主体情思总是要容纳到一定的文学结构之中,文学结构决定了主体情思的话语方式。想像本来是极自由的,它可以是诗的,也可以是小说的,但是,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文体决定了想像的范围。在诗体创作中,意象性情感性想像极度活跃,情节性想像就受到抑制,所以,文体常常导致一种"想像的定势"。
通常可以看到:一个小说大师可能把诗写得很平凡,缺乏诗歌创作所应具有的真正诗性特质和独创性,同样,一个诗人有可能把小说写得很平凡或失去小说的情节思维力量,当然,也有人可能把诗和小说都写得很好,即创造出所谓的"诗体小说"或"叙述体诗"。为什么小说家可以写出最好的小说,诗人可以写出最好的诗,而不能二者同时得兼呢?我觉得这与作家的气质相关,也与作家对"文学文体"之内在本性和话语方式以及话语结构的内在把握相关。因为每一文体的内在本性都要求作家有其独特的本质探索,如果作家的气质与文体的本性相合,就能做到"天人合一",那么作家在这种文体创造中自然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自我的才能。如果硬要强制试验,那就难免不"出乖露丑",因为文体犹如"疯狂的情人",爱憎是很分明的。同时,每一种文体,还需要一种探索性试验工夫,因为作家并不是天生地适应某种文体的,而是有一试验探索过程。若想不费功夫就轻而易举地试验成功,那只是一种天才的神话,稀少得很。应该说,创作气质最为根本,若缺乏文体的本源性创作内质,无论你如何试验都无法臻于极境。从文体而言,小说与诗歌毕竟是两码事,如果过于强调这种创作内质就可能陷入天才论的歧途,还是应从文体本性出发去探究文体想像的定势。
文体想像确实存在着特殊定势,撇开散文和戏剧不谈,我想从"虚构"和"假定性"等角度入手专门分析诗和小说的"想像定势"。诗和小说是文学想像中的两大基本类型,通常,人惯于从"两性同体"的角度来谈想像问题,即将文学想像视作一回事,有意忽视其文体特征,结果,"关于想像的分析"就既带有诗的内在规定性又带有小说的内在规定性,并且常把两种类型的想像混淆在一起,取消差异性而强调统一性。从文学的基本理论出发,这种想像的不完善性是合法的,因为无论是文体想像还是创作取向,都可以获得-种总体规定,但毕竟混淆差别不利于新问题的发现,如果还是从一般意义上谈论"想像心理",那么就无助于推进问题的深入理解。实际上,"诗的想像定势"和"小说的想像定势"有很大不同,虽然在想像的心理过程上有其共同之处。
先从想像活动的语言表达形式上看,"诗体"与"小说体"总是分道扬镳,因为诗体是分行布白的,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虽不分行布白,但那种内在的节律和句法规则也充分体现着分行的间断性和韵律的节奏性。"句诗"(stanza)既是整个诗章的整体的一分子,同时,它又可孤立出来被反复吟咏。通常这种被孤立出来而又能独有深意的诗句多,整部诗章就显得比较深邃复杂,同样,如果诗句不能从诗章中孤立出来,那说明诗的语言还不够精粹,因为这种诗句是由意象所构成的。当前,有些人反对把意象作为诗的基本构造单位,但我以为这种说法似乎并不易被接受,因为"意象"乃诗歌组织的关键,它是诗的血液和细胞,离开了意象,诗歌可能走向抽象和死亡。刘若愚指出:英语中的"image"一词有着不同的意义,其含义并不总是那么清楚。首先,它有图像的意义,如某一事物的形状,再就是用作比喻,如人所说的真理的形象,这两种含意都十分清楚。但是,这个词还有另外两种含义:一方面,作为形象用语,能够在人们心中引起一幅映像,或于肉体上激起某种序觉,但都不一定是有形的,另一方面这个词可以用以指喻和明喻。这种对意象的多义性分析是有意思的,因为意象在诗歌中往往就有一种多义性效果。例如,中国古诗中的意象自由组合法则充分为英美"意象诗派"所重视,他们以"误读"的方式接近了中国古诗的内在本性,中国古典诗歌高度重视意象的作用。⑥简单意象是一种形象用语,它不涉及其他任何事物就能引导"内心的映像"及激起"肉体上的感觉",而"复合意象"则包含两个并列或相互参照的物体,或者一种事物为另一种事物所代替,也可能是一种体验转化成另一种体验。中国诗歌中可以发现无数的简单意象,因为诗的特性是具体的,这种意象思维方式不仅体现了诗的内在的本性,而且切合主体体验的本源形态和诗性功能。
意象思维使诗歌的句法由意象来主导,这样,诗人的情感和思想便可以通过"意象迭加"和意象的自由组合获得一种神秘的意趣,显示出深邃的象征内容和无限的情感内涵。意象乃语言的一种本质,索绪尔把语言分成能指和所指两方面,正是看到了语词的意象性功能。具像的事物图像和抽象的语言意义获得了一种"亲和力",进一步说,意象思维与诗人的情绪体验相关,因为诗人一般不欢喜杂多的人物在想像中出现,而更愿意贴近自然情景和抒情之趣。诗人总是以"我"为主,把"我"的情感和意绪投射于自然物像和人性生命之上,于是,意象传达了诗人的自然体验、情感体验和欲望体验,因而,"意象"成了诗人生命的一种情感性和象征性符号。事实上,意象思维与诗人追求生命的感悟有关,对于诗人来说,重要的不是再现自然物像和风俗场景,而是要表达出内心的感悟和生命的意识。诗人的想像完全被意象或情感所主导,诗人的想像内容被自然物像和内心体验所充实,因而,它充满强烈的美感精神和诗思风范,所以,施塔格尔说:"情调即是一个瞬间,一次单独的鸣响,紧随其后的是清醒,或者又是一次新的鸣响。""抒情诗的诗行本身的价值在于话语的意义及其音乐的一"。⑦"一"构成了抒情诗的奇迹,因而,对于诗人来说,强烈的情感体验和新颖意象的自由创造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