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漫谈贾平凹散文中的“颓废”
作者:曾令存
从19世纪上半叶以来,"在作为西方文明史中一个阶段的现代性--这是科学、技术发展的一个产物,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是资本主义带来的那场所向披靡的经济和社会变化的产物--与作为一个美学观念的现代性之间产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分裂。"后面的那个美学观念--它被搞成象征主义和前卫主义这样的新思潮--表现出一种强烈、激烈的反前面那种观念的倾向。20
这种艺术上的"现代性",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思想意识中,长期以来都为那种"进步的现代性"所遮蔽,以至于我们的文学批评从不敢正视或有意回避我们文学中的颓唐情绪,更不敢轻易把它上升到审美的层面加以分析。刘纳先生最近在《二元对立与矛盾绞缠--中国现代文学发难理论以及历史流变的复杂性》一文中从另一个侧面谈到了20世纪文学中的这种情形,21认为"不同于西方'后面的那个美学观念','表现出一种强烈、激烈的反前面那种观念的倾向',我们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更多地看到的,是前者对后者的拒斥"。这种情况对我们客观地评价20世纪中国文学的审美特性,其负面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在谈"进步的现代性"的时候,不应该忽视"经后期浪漫主义而逐渐演化出来的艺术上的现代性",--M·卡利奈斯库甚至认为这是主要的。这一点对我们认识现代主义艺术及其"颓废"很重要。"现代艺术家无法接受庸世的时间进步观念,而想出种种无法打破这种直接前进的时间秩序",22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到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莫不如此。在这样一种思想理念(即更注重艺术本身的现实的距离,并进一步探讨艺术世界的内部的真谛)指引下,追求作品的"颓唐美感",便成了现代主义艺术的一个重要审美品格。现代主义艺术的"颓唐美感"产生于对历史"时间进步"的怀疑甚至否定,产生于对"力量"、"进步"、"光明"、"崇高"等"现代"中介物的困惑,颇带有点审丑的意味。惆怅,迷惘,梦魇,肉欲,放荡,死亡,"推崇表扬丑陋、恶毒、腐朽、阴暗;贬低光明、荣华",23这一切的"丑",都成了颓废的表征,成为了现代主义文学追求的目标,同时也被笼罩上了一层审美的色彩。
"颓废"是一种现代精神文化品格;从艺术角度看,特别是在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中,"颓废"本身又是一种审美品格。这便是李欧梵在这篇文章中要表达的核心意思。
三、"'城''乡'结合"裂缝中滋生出来的"颓废"
在对"颓废"的概念与含义作了一些清理后再回来谈贾平凹散文中的"颓废"问题时,可能会发现要把这个问题谈清楚几乎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这其中的原因主要有下面几个:一是在西方,"颓废"原本是城市化,是工业文明的产物。而这一点对中国来说却显得有些隔膜。这种隔膜主要是因为中国自身几千年农业文明的历史造成的。也就是说在以农业为主体的中国,城市的发育发展一直都是不够健全完善的。这种情况直接影响到"颓废"的酝酿与发酵,或者说在中国,产生"颓废"的土壤是不够肥沃的。这一点李欧梵去年(2002)在与季进的对话中有过颇为深刻的分析。比如他谈到近几年他把大陆二三十年代翻译的波德莱尔的东西重新拿来翻译解释,结果发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也好,《巴黎的忧郁》也好,作品背后"所涵盖的都市文化,也就是Benjamin所说的19世纪资本主义都市文化的那一面,中文翻译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也就是西方现代性中最重要的一个观念--都市文明和现代性的关系,在中国完全没有植根"。24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我们的翻译者对现代都市文明的体验与思想是有缺陷,不够全面的。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城市,除上海外,其他包括北京等的发育与发展都是不够健全的。而即便是上海,在现代中国仍带有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质,其当初的发展带有一定的被动性。李欧梵由此进一步提到当年那些"新感觉派"如施蛰存、刘呐欧等在作品中所写到的现代性,所表现的"颓废",主要的还是"时髦、都市生活的刺激"及产生出来的一些物质的"现代性"--这种情况直至40年代张爱玲之后才逐渐有所改变(但这改变更主要的还是来自于张对"世纪末"的体验。这一点后面还会谈到)。具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的现代性文学艺术尚且如此,对于十三朝古都的西安来说便可想而知了。可以这么说,就是在现代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西安或者说是整个大西北,其城市化与现代化的程度对人们思想意识"现代性"的提升仍是值得推敲的。因此在这样的背景下来谈生于西北长于西北的贾平凹及其创作的"颓废",确实不容易谈清楚。二是在上面的前提下,从贾平凹及其整体的创作情况看,散文恰恰又是其"颓废"表现最不充分的方面。依我的感觉,"颓废"在贾平凹及其整体的创作中表现最充分的,首先要数其生活方式与精神心性。这一点你只要走进他的写作室看看他收藏的"阴气"很重的秦砖汉瓦卧虎陶罐(这些与"颓废"的微妙关系我们在后面会谈到),便可感觉一二。其次是他的小说,特别是《废都》。李欧梵认为在中国当代作家中真正的"颓废"没有多少人写,在这其中除王安忆外,他比较推崇的两个作家是苏童(《南方的堕落》)和贾平凹。他称自己很喜欢《废都》,认为小说"所写的那种俗不可耐的庸俗,那种弥漫于都市的颓废,都是当代文学中少见的"。25再次是他的画。用章克标当年对《狮吼》(20年代末一些唯美主义作家在上海办的一个刊物)的描述来评价贾平凹的画,并不特别:"崇尚新奇,爱好怪诞,推崇表扬丑陋、恶毒、腐朽、阴暗;贬低光明、荣华"。也正因为这样,前几年在深圳搞画展的时候颇显冷清,有些文章干脆说贾平凹的画怎么尽画些赤裸裸的女人?!那么邪乎?!其实就是他的其他画作,我们也能感到"丑陋、腐朽、阴暗"的意味。--那种除"颓废"之外的"放荡"甚至是"淫荡"的"肉欲"和死亡的味道--有意思的是,以上这些,恰恰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艺术表现"颓废"的时候最在意的。
由于以上原因,要从创作特别是散文创作的角度把贾平凹的"颓废"问题谈清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这也并不是无话可说,在他的散文中我们还是可以透析出其"颓废"的成分来的。--可举两点佐证:一是从其90年代以后特别是《废都》前后创作的一些散文的情感或者说是人生态度来看;二是从其一些有关"收藏""玩物"的篇章和零散的"画语"来看。
贾平凹曾说《废都》"是生命之轮运转时出现的破缺和破缺在运转中生命得以修复的过程","过去的我似乎已经死亡了,或者说,生命之链在四十岁时的那一节是断脱了"。26《废都》无论是对贾平凹还是对其创作而言,都是一座分水岭。在许多读者的心目中,《废都》前的贾平凹,是一个热爱生命,热中于建功立业,具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奋斗者形象,这从其早期特别是80年代的许多散文及《浮躁》等小说中均可感受到。《废都》前的贾平凹,是"纯洁"的。但在《废都》之后,贾平凹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夜之间他摇身变成了一个"流氓",这在当时媒体的炒作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对此在这里我并不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在这前后创作的一些感悟人生世事的散文。《废都》之后有一段时间贾平凹为《家庭》杂志的"平凹说家"专栏写了一批"有意思"的文章。他"说家庭","说父子","说房子","说花钱","说请客","说生病","说死","说打扮","说奉承",坐在门口唠唠叨叨"饮食男女,家长里短,俗情是非",看似在胡说,骨子里却表达出了生活在城市里的现代中国人许多难以言说的困惑,生存的荒谬与人生的无奈。埙是中国古代很早的一种吹奏乐器,用土捏而成,它吹奏发出来的声音似鬼哭狼嚎,但《废都》以后的贾平凹却极喜欢这种乐器。当年曾有记者问贾平凹在《废都》里为什么周敏自始至终都在城墙上吹埙,埙声在作品中是否是一种基调的时候,贾平凹说埙声最适宜于废都,"它吹动的是人生的悲凉"。"废都里的人不悲壮,也不凄凉,只是悲凉",贾平凹说。27这其实也多少谈出来贾平凹自己的心态,或者说是在人文精神失落之后的世纪末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实心境。从这"魔"与"幻"的音响里,贾平凹深刻地感受到了我们古人对宇宙天地与人生的空无与沉郁。麻将曾经一度被一些闲适的中国文化人美化陶铸为国粹,但世俗界,在许多人眼中打麻将是意志消沉胸无大志的颓废行为。写作《废都》期间,从不打麻将的贾平凹第一次出去约人打麻将,打到夜不归宿输个精光。28
80年代中期前后,贾平凹曾以《玩物铭》写过一组关于自己收藏汉罐、拓片、古铜镜、古琵琶、砚盘等古董的文章。贾平凹曾在"序"中辩解说自己这嗜好更多地是为了"创造一个心绪愉快的心境",绝没有"玩物丧志"的意思。但同时又补充说这"或许是弄文的人的无聊了"。29联系他在《废都》后"大规模"地收藏残佛土罐,30笔者宁愿相信他当年那"欲说还休"的辩解是为了掩饰自己那种"弄文的人的无聊"这种潜意识心境。一个生活在现代都市里的文化人会如此沉迷于那些散发着"墓气"与"暮气"的古物,这种现象是值得琢磨的。如果我们在意于《废都》所写的都市人生的颓废与堕落,现代人在"现代"(种种欲望)面前的无所适从,那么把贾平凹通过艺术文学所表达的对这些古物的嗜好看作是对"'时间进步'的信念的怀疑和反抗",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
贾平凹的画看来颇"另类",对感官感觉的追求一下子便能抓住人家的眼光。但如果我们把他的画跟那些纯粹是为了寻找刺激的春宫画相提并论的话,却又是欠妥的。从他写的有关"画语"看,其中表达的意图却是经过他的现代思想过滤的。《武松杀嫂》完全就是当年施蛰存《石秀》的另一种版本。石秀在替杨雄杀死潘巧云和奸夫和尚过程中那种对肉欲的潜意识爱恋和对死亡的"沉迷",在武松的身上得到了殊途同归般的返照。武松在杀嫂的过程中那种复杂微妙的下意识心理,曲折地表现出来贾平凹这个旁观者那种另类审美观念。"杀了她,看着殷红的血怎样染红白瓷般的胸脯,看着她睁开了杏眼在咽气前的痉挛,岂不是更刺激吗?"31在死亡中体验到一种快感,在鲜血中看到一种美。这种被扭曲的被压抑的审美经验,是可以用"颓废"、"病态"来描述的。
从上面看来,不能说贾平凹散文中没有"颓废"。但这种"颓废"与当年施蛰存他们那纯粹表现现代都市人的"颓废",又有些不一样。尽管与西方比较地道的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相比,李欧梵认为施蛰存他们作品所表现的"现代性"还不够纯粹,但在现代中国,当年施蛰存他们的这种"现代性",已经显得很超前很"现代"了。这一点贾平凹显然显得有些不如了。从贾平凹对秦砖汉瓦卧虎陶罐等古物的钟爱嗜好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颓废"与当年那些纯粹在现代城市里成长起来极力表现都市的"颓废"的作家比较,那种中国传统文化的意味还是比较浓厚的。或者说,贾平凹的"颓废"并不纯粹是一种现代都市式的"颓废",而是由于一个来自乡村,对历史与传统有着深厚感情的文化人的精神在与现代都市接轨过程中产生排斥(或者说是出现"裂缝")而滋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