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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贾平凹散文中的“颓废”

作者:曾令存




  
  四、关于"世纪末的华丽"与"颓废"及其他
  
  最后谈谈"世纪末的华丽"与"颓废"的关系,为我们分析贾平凹的"颓废"提供另一个观照背景。"世纪末的华丽"也罢,"世纪末的情绪"也罢,在今天,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名词术语了。"颓废"不一定因"世纪末"而产生,但"世纪末的华丽"(或者"情绪")却可以催生"颓废"。
  与"颓废"一样,"世纪末"一词亦源于西方,源于基督教的终结之感。在以天干地支为纪年方式的中国,"世纪末"作为一种从时间演化过来的情绪,对中国人来说是陌生的。但在西方,人们的"世纪末情绪"却很浓。台湾作家朱天文曾经以《世纪末的华丽》为名写了一篇小说。"世纪末的华丽"一说即由此而来。"等世界到了尽头的时候,所有男人以理性建立起来的所有的系统制度都会完蛋,而我就是要用我的纺织和艺术,在深得像海一样的时间中重新塑造我的世界"。这是小说主人公米亚面对"世纪末"最后的内心预言。32从艺术上看,李欧梵认为世纪末"代表的是一种批判和颠覆,如19世纪末西方的艺术所代表的正是对西方19世纪现代性的批判和颠覆",当时的西方绘画、音乐和文学,"往往用世纪末的感觉作出对直线前进的时间观念的反抗。比如,通常认为时间是向前越走越远、越走越好的,这时反而会因为时间不能倒流而产生迷惘和感伤,这种感觉实际上是反现代性",但李欧梵认为它又是与现代性为一体的,"是一体的两面"。33这种艺术上反现代性的"现代性"所产生的"迷惘和感伤",正是"颓废"的意义内涵之一。
  没有了时间感,没有了历史感,灿烂华丽的世界在我们的内心感觉却是空虚的。这是真正的"颓废"。
  不过尽管如李欧梵所言,"世纪末"作为一种从时间演化过来的思想情绪,对中国人来说却是陌生的,但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中,我们还是感受到那种西方式的"世纪末情绪"的。这首先在40年代的张爱玲身上。李欧梵以为张爱玲是"中国40年代极少几位有世纪末感觉的作家之一"。张爱玲看到了"中国大革命要来临了,中国将要巨大的改变",因此在自己的小说中创造了一个"世纪末神话"。34如果仅取"终结"的"世纪末"之意,那么我们是可以以"世纪末"的尺度来衡量40年代的。这其中,战乱、饥饿,流亡等等都还是次要的,"改朝换代"对人们带来的震动方才是根本,它关系到人们的身世归宿与精神皈依。在这样一个几近于"无所适从"的时代,张爱玲这个早先在家族命运史上就已经"颠覆"一次的"过来人",这个与未来的新政府不一定能够接纳的"汪派"人物胡兰成有过一段"倾城之恋"故事的"当事人",可以肯定她的感觉与感受要比任何人来得深刻透骨(因为这样,在大陆"解放"几年后,她机智地离开了,且从此音讯几无。--这是后话了)。也正因为如此,在她的作品中,那种"惘惘的威胁",那种"乱世"与"末世"感,也比任何人都来得强烈,以至于在她那种末世的"颓废"里,我们会感觉到作者对人生那种从心宇深处滋生起来的广大的苍凉感。这是一种更博大的"颓废":
  她(指苏青--笔者)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阿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道:"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起许多人的命运,连我自己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总是自伤、 自怜的意思罢,但我想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35
  "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身世之感",是否可以理解为对不知何所归的漂零身世的惘然?抑或是在"大革命"将要来临的前夜,人们对自己不可知的命运的无奈与无助?抑或还有其他,比如人们对自己眼前的安稳人生可能因为巨大的变革的来临而将要失去所产生的一种害怕和不安?或许都有,我想。
  对"越走越远、越走越好"的"直线前进"时间观的质疑,产生出一种本能的抗拒,"为时间不能倒流而产生迷惘和感伤":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36
  这里,迷惘和感伤自不必说,但给我感受更深刻的还是来自作者内心深处对无法逆转的时代进步的无助与无奈之情。连"反抗"与"批判"的可能都不再有,只剩下绝望和绝望的深渊。
  与40年代张爱玲时代的"世纪末"相比,90年代以来的"世纪末"却又是另一番图景。甚至可以说,这种世界人类性"世纪末",比起张爱玲时代的"世纪末"情景来,其破坏的力量来得更猛更烈,破坏的程度也更可怕。所不同的,是这种破坏力不来自于政治的变革,而主要源于人类自身创造的科技文明(流行的时髦说法是"后工业文明")。它犹如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威胁着世界与人类的安稳。从这种意义上说,世纪末的90年代,世界与人类所面临的"惘惘的威胁",内心所受到的震动,绝不是张爱玲当年那"改朝换代"辐射出来杀伤力所能比拟的。高科技时代时间的"终结"把我们带到一种不知所措的幻灭空旷里--用李欧梵对朱天文的批评话说便是,"她的世界完全是表面、浮华的,没有任何内心的感觉。在所谓世纪末的灿烂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空虚"。37同时,在这世纪末的90年代,"商品经济所到来的'华丽'已经变成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如此,我们还不满足,欲望也更大,但似乎又不知道要的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科技和媒体的发展将会把我带向何方。"38看看贾平凹《废都》西京城里以"四大文化名人"为代表的在情天欲海里挣扎在名利场上亡命的现代社会的人们,即可知李欧梵所说的并不过分。"危机感愈强,创作欲愈旺;幻灭感愈深,所创出来的艺术也会更华丽。"39李欧梵认为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两岸三地的文学和艺术都达到了一个新的"华丽"的高峰,像朱天文《世纪末的华丽》,王安忆的《长恨歌》,李昂的《迷园》,莫言的《红高粱》,贾平凹的《废都》等等。
   在这么个大背景下来看90年代的贾平凹和他的创作,也许我们能看得更透彻一些。在中国当代作家中,贾平凹可以说是少数具有"世纪末情绪"的作家之一,《废都》在"世纪末的华丽"下表现的"颓废"及放荡,甚至淫荡,为我们后人研究(20)世纪末的中国社会留下了一个活的文本。事实上,90年代以来的贾平凹那种"世纪末情绪",几乎漫漶在其整体的精神气质之中,并在创作中通过各种形式表露出来。
  在世纪末写完《高老庄》,我已经是很中年的人了……过去的世纪之末景象如何,我们不能知道,但近几年来全球范围内的频繁的战争,骚乱,饥荒,瘟疫,旱涝,地震,恶性事故和金融危机,使得整个人类都焦躁着。世纪末的情绪笼罩着这个世界,于我偏偏在中年……经历了所能经受的种种事变(除过坐牢),我自信我是一个坚强的男人。我也开始相信了命运……40
  --对"命运"的"相信"其实是对抗争的放弃。在这种"顺其自然"的"潇洒"里,我们是否感受到了作者骨子里的无奈与无助?
  世纪末的阴影挥之不去的今天,少男少女们在吟唱着他们的青春的愁闷,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愁,满街的盲流人群步履急促,他们唠唠叨叨着所得的工资和物价的上涨,他们关心的仅是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家人。大风刮来,所有的草木都要摇曳,而钟声依然是悠远而舒缓地穿越空间,老僧老矣,他并没有去悬梁自尽,也不激愤汹汹,他说着人人都听得懂的家常话。41
  对世界人类的杞人忧天,在这里也不是简单的悲观消极。如果我们把这"后记"与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的"再版自序"进行比较,那么我们可能会讶异在两个生活于不同时代的"世纪末"的作家意识深处,那种"惘惘的威胁"之感竟是如此的类似。
  "在20世纪,所谓的现代,就是把19世纪的乐观主义变成了20世纪的悲观主义。20世纪文学的一个特点就是悲观主义,是悲观的、颓废的,看起来左冲右突,都是没有出路的,可他面对的是一个非常深的精神困境。"41以谢有顺这话来看贾平凹90年代特别是《废都》以后的创作,我们可能会受到一些启发,那就是:面对这个"非常深的精神困境",贾平凹与许多现代主义作家一样,把"为时间不能倒流而产生迷惘和感伤"一方面转化为现代化的批判,另一方面则转化为作为"历史"中间物的"民间",秦砖汉瓦卧虎陶罐等"历史碎片"的陶醉与沉迷。这一点在小说《废都》、《白夜》、《高老庄》、《怀念狼》等作品中已经有充分的表达,并且为人们所注意,但其大量的散文,却还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世纪末的90年代,贾平凹创作出了他至今为止最重要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用意味深长的"世纪末的华丽"这句话来概括他这一时期的创作,也许能有助于我们对其作品的"颓废"的认识。--"危机感愈强,创作欲愈旺;幻灭感愈深,所创出来的艺术也会更华丽。"
  ①2002年岁末,我带着刚脱稿的《贾平凹散文研究》,从北京来到西安。这份阅后书面意见便是贾平凹第二天看完书稿后给我的。
  ②④《贾平凹散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156页。
  ③《贾平凹文集·前言》,中国文联出版社,1995年出版。
  ④谢有顺《散文之悟--以贾平凹为例》,《美文》2002年1月上半月刊。
  ⑥程光炜《说"文"还从之"道"来--〈《贾平凹散文研究》代序〉》,《贾平凹散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
  ⑦《〈逛山〉小引》,《贾平凹散文大系》(第三卷),漓江出版社,1993年出版,第205~207页。
  ⑧《坐佛》,太白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版,第275页。
  ⑨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和爱》,三联书店1997年出版,第28-29页。
  ⑩刘小枫《苦难的记忆》,《这一代人的怕和爱》第40页。
  11李欧梵这篇文章最初发表在《今天》1993年第4期上(《今天》1981年被查封后于90年代初在香港复刊)。后来王晓明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一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出版)和王德威主编的"李欧梵文化评论精选集"《现代性的追求》(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出版)都收有这篇文章,但我比较了一下觉得《20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一卷)中的那篇似乎比较完整些。这其中是因为作者改动还是因为其他原因造成的,我还没有资料可证明。
  12该书2002年由三联书店(北京)出版。洪子诚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主要偏重于评论的角度,认为我们长期以来在谈左翼革命文学的时候都不敢轻易用"颓废"这个字眼,也即是有意识地回避谈革命文学中的"颓废"问题。但评论的这种导向实际上到了40年代以后已经愈来愈严重影响着左翼革命文学的创作,即我们的革命文学作家并不敢轻易表现人物精神的"颓废",而更专心致志于人物身上那种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的表现,像40年代的《白毛女》,50年代的《青春之歌》,特别是文革时期的"样板戏"。这实际上是对"革命者"人性的异化。
  13李欧梵《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20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59页。
  1416《20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64页。
  15《20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63页。
  1718《问题与方法》第275页。
  1922《20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66页。
  20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出版,第234-235页。
  21该文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4期上面,作家出版社,2003年10月出版。
  23章克标《回忆邵洵美》,转引自《20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74页。
  2425333438《李欧梵季进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第94-95页,第244页,第111-112页,第112页,第115页。
  26《我要说的话》,《坐佛》,第193页。
  27《答〈出版纵横〉杂志记者问》,《坐佛》第268页。
  28《安妥我灵魂的这本书》,《坐佛》第278页。
  39《玩物铭·序》,《贾平凹散文大系》(第三卷),漓江出版社,1993年出版,第302页。
  30具体可参看作家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散文集《敲门》中一些篇章,如《陶俑》、《壁画》、《古土罐》、《动物安详》、《残佛》、《记五块藏石》、《拓片闲记》等。
  31《贾平凹短文》,四川文艺出版社,2002年出版,第287页。
  32转引自《李欧梵季进对话录》第112页。
  35张爱玲《我看苏青》,《张爱玲作品集·余韵》,花城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79页。
  36张爱玲《再版自序》,《张爱玲作品集·倾城之恋》,花城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2页。
  3739《李欧梵季进对话录》,第113页。
  4041《〈高老庄〉后记》,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年9月第1版。
  42《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第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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