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在无义时代饥渴慕义
作者:翟业军
3、屁股
由李光头坐在镀金马桶上“异想天开”打开故事后,余华基本按照故事发展的顺序来讲故事。但他不惜打破情节锁链,单单把十四岁的李光头在公共厕所偷看女人屁股被抓的情节提到小说开头。他津津有味地描述着从前可供偷窥的公共厕所的构造,和李光头一起心荡神驰地端详五个排泄中的屁股:“一个小屁股,一个胖屁股,两个瘦屁股和一个不瘦不胖的屁股,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行,就像是挂在肉铺里的五块猪肉。那个胖屁股像是新鲜的猪肉,两个瘦屁股像是腌过的咸肉,那个小屁股不值一提,李光头喜欢的是那个不瘦不胖的屁股……”不仅如此,他还让赵诗人、刘作家押着李光头绕着刘镇游行了一圈又一圈,让他们对李光头的流氓行径威风凛凛地控诉、不厌其烦地解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甚至让李光头靠出卖林红屁股的秘密,半年吃了五十六碗三鲜面。整个刘镇都沉浸在隐秘的冲动中,屁股引爆了刘镇的狂欢节。余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本能造反逻各斯?是商业化写作的典型症候?
余华在《兄弟•后记》中说,文革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在我们的印象中,中世纪确是愚昧的、禁欲的,黑色的人们狂热地争论着一个针尖上究竟能站住几个天使的问题。但是,巴赫金研究过《巨人传》后宣称:“中世纪的人同样地参预两种生活——官方的和狂欢节的生活,同样地从两个角度——虔敬—严肃的和诙谐的角度看待世界。”②狂欢节的狂潮不由分说地冲走官方的禁忌、屏障,打碎高下尊卑的藩篱,一任欲望、激情汹涌澎湃。中世纪竟是无羁无绊的。同样,余华把屁股的狂欢节放在文革故事的开端,用屁股的秘密击倒那个时代最大的阳谋,用本能驱走远大的理想和激越的口号。猥亵的竟是自由的,粗俗的竟是平等的,禁忌的竟是开放的,欲望的集体发泄竟开启出一片乌托邦的世界。文革于是在余华的想像中翻转出不可思议的另一面。当然,这一切同样出乎余华本人预料,文学的魅力就是如此无穷。
狂欢化文革激动着每一个人的本能,唆使男女老少、士农工商迫不及待地扯掉面具,纵身跃入舞池。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启齿的,于是,革命成了本能宣泄的主要方式。在刘镇有史以来最庞大的游行队伍中,童铁匠成了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余拔牙要做爱憎分明的革命牙医,关剪刀磨出锋芒毕露的革命剪刀,王冰棍叫卖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张裁缝给阶级敌人做出最破最烂的裹尸布。革命,革革命,一革到底。大家争先恐后地革命,竞相触摸革命的极限,享受着革命的晕眩和颤栗。革命最辉煌、壮大的场景,就是宋凡平站在桥上挥舞“我们刘镇最大的红旗”,红旗被风吹得像鞭炮似的噼啪作响,人群跟着山呼海啸,口号就像隆隆的炮声。在铺天盖地的革命快感中,就连宋钢也红光满面,伸长脖子闭着眼拼命喊叫。李光头惊喜万分,推着宋钢说:“你也有性欲啦?”性爱和革命在欲望狂潮中相交相融,相激相荡,二合为一。文革原来是一场超长的性爱。
欲望无挂碍的释放中,重要的是“革”这一动作的无限制反复,“革”谁的“命”就无关紧要了。或者说,本能的满足必须以无数的“命”被“革”为代价,血肉长河是本能极速滑行最光鲜、平整的轨道。于是,革命旗手宋凡平也成了被“革”的“命”。而且,这个“命”是那么的庄严、高大,“革”起来就更过瘾、欢畅。红袖章们用木棍疯狂地抽打宋凡平,木棍打断了,就将断了茬的木棍刺刀一样捅向宋凡平,“宋凡平身体像是漏了似的到处喷出了鲜血”。宋凡平一动不动了,他们还忘情地用脚踢,用脚踩,用脚蹬。直到苏妈说了一句:“人可能都死了……”他们才收住踢伤了的脚,擦擦汗水,一拐一瘸地凯旋而去。这是高潮后略带疲惫的惬意,激奋过度后隐隐的阑珊。等疲惫消退,欲望重又鼓胀,身体再次饥渴,红袖章又扑向下一条“命”。红袖章死死摁住孙伟,理发推子深深插进他的颈部,“动脉里的血喷射出来,足足有两米多高”。孙伟父亲不堪丧子之痛和红袖章花样百出的折磨,使出所有力气,把铁钉一下子砸进自己脑袋。难怪苏妈想:“人怎么会这样狠毒啊!”本能原来如此嗜血,无牵绊展露的人心原来如此邪恶,狂欢精神中原来也会跳出魔鬼。文革就是邪恶最聚集的展台。余华还是那个冷酷的牙医,猛然击穿人性的盲目和恶毒。
但是,牙医一钳子就能拔出蛀蚀的牙齿,恶在本能,在人心,余华又如何拔除呢?
4、处美女大赛
历史好写,现实难描。时间的迷离使我们可以在历史剥蚀、朽烂的脸上随心所欲地涂脂抹粉。时间的切近使我们饱蘸浓彩,却迟疑着不知如何下笔来勾画现实,因为现实层出不穷的面相窒息了我们的想像,更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现实的参与者、见证人,一点点偏离便会被指认为扭曲和荒谬。于是,作家往往乐意追述历史,不管什么正史、野史、戏说还是大话,而不愿描绘自己所处身的现实,现实面前大家注定心力涣散、捉襟见肘。余华也钟情于历史,只有把时间推得远远的,福贵、许三观才能被点燃,一唱三叹地诉说生命亘古不变的疼痛和欢欣。但是,这一次余华给自己下达了强攻现实的死命令。他能够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吗?
在余华看来,现在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余华不为“万象”所惑,果断择取欲望作为强攻现实的突破口,屁股引爆的狂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风风火火地蔓延至当下。
为了触目地标识出欲望对现实的统摄,余华根据当下林林总总的选秀活动,杜撰出一场盛大的处美女大赛。处美女大赛是荒诞不经的,只有一点蛛丝马迹般的真实可寻。余华越过真实性疆界,并不是想逃避真实,以免和现实正面交火,而是想更准确地把握它,更明晰地剖析它。真实往往在荒诞之镜中映现,在明火执仗的寻找中逃离。
文革时期,人们明修革命的栈道,暗渡欲望宣泄的陈仓,本能只能以被压抑的方式达成。到了当下,意识形态的遮羞布被一把摘除,曾被破布包裹着的身体无比骄傲地伸展于天地间,无比欢欣地扭行于众目睽睽中。用尼采的话说,就是身体成了我们的准绳,成了我们最实在的拥有和最可靠的存在。身体的忸怩作态勾引起欲火。人们根本无须掩饰喷涌火势,尽可以大声呼喊出快感和焦躁。身体主义最经典的出演就是选美大赛。我们刘镇的选美大赛中,三千身穿比基尼的美女一字长蛇阵排开,挺胸、扭腰、微笑、眼含深情,接受敞篷轿车、卡车、拖拉机上五千双男性目光贪婪、灼灼的盯视。美女隆起的胸,浑圆的臀,裸露的肚脐,成为最惹火的景观,成为男人们乐此不疲的话题。身体才是我们刘镇的宗教。
更重要的是,美女是指处美女。这里的“处”不是指贞操,贞操所表征的纯洁、干净早就被当作封建意识余孽扔进了历史垃圾堆,而是指第一次,新鲜的,从未被人染指的。身体主义时代,极度放恣之后人们欲望衰竭,本能萎靡,亟需新奇的刺激重又鼓荡起欲望火焰。于是,处美女就成了困倦的眼中晃动着的一抹最艳丽的红,就像倦游的人们向往着人迹未至的极地、雪域或高原。处美女只是作为“处”美女被消费的。当“处”被消费罄尽后,人造处女膜买卖便应运而生。我们甚至可以把人造处女膜买卖当作主题公园、人工景点、言情剧等身体主义时代典型消费的代表。我们明明知道一切都是精心构造的,知道构造还分国产和进口的,就像周游卖的处女膜分孟姜女牌和圣女贞德牌两种,但我们仍旧煞有介事地在这些典型消费中寻觅着刺激和感动。当然,这种寻觅无异于饮鸩止渴,我们很快会更空洞和失落。但是,除了人造处女膜,我们还能拥有什么?还有什么能够再一次煽动起我们的欲望,使我们激动、燃烧?欲望的狂欢原来就是欲望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