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透视世纪之交的狼文学

作者:马伟业




  就在提供“生命兴奋剂”的同时,世纪之交的狼文学也提供了一种“文明解毒剂”。这种“文明解毒剂”是指作家有感于文明对生命活力的侵蚀,特别是有感于中华文明所产生的负面作用,试图通过写狼来反思和化解文明之毒。
  这种对文明之毒的化解,首先是从文明对人类乃至民族的生命力的腐蚀开始的。作家们揭示了人的那种发自生物本身的生命力量正在被不断推进的文明所侵蚀,以致逐渐退化。他们写到了现代文明对人的生命力的腐蚀。贾平凹的《怀念狼》正像他“在一系列小说中描绘的:西京城依然繁华着,却没有春夏秋冬,没有节气,昼夜难分,你吸我呼出的气,我吸你呼出的气,在城里生活三代以上的男人,已不长胡子了”。“贾平凹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发现了狼,钟情于狼,欲借助狼的原始,野性,残酷,凶猛,坚韧”,“来匡时济世,拯救人类”!⑦同时作家们还把中华民族生命力的退化放在传统文明的背景上来观察,认为是传统文明扼杀了民族的生命力量,其结果是直接决定了他们的狼文学的创作风貌。姜戎在《狼图腾》中就写到是草原狼性的强悍锻造出了游牧民族性格的雄强。不论是老人毕利格,还是青年巴图,乃至妇女嘎斯迈,无不因为祖祖辈辈与草原狼的交锋而被锤炼得性情强悍。作家写到,当恶狼夜袭羊群时,嘎斯迈徒手与恶狼搏斗,她“身体向后倾斜狠命地拽狼尾,拽得满头大汗。她用双手掰狼的尾骨,疼得狼张着血盆大口倒吸寒气”。“狼看看前冲无望,突然向后猛退,掉转半个身子,扑吃嘎斯迈。刺啦一声,半截皮袍下摆被狼牙撕下。嘎斯迈的蒙古细眼里,射出母豹目光般的一股狠劲,拽着狼就是不松手”,“然后大喊一声,双手拼出全身力气,像掰木杆似的,啪地一声,愣是把狼尾骨掰断了”。草原母豹徒手斗恶狼的一幕与后文草原雄狮巴图驱马挣脱狼群追击的一幕,无不显示了游牧民族雄强的性格和生命力量。在作者看来,汉民族当初也像游牧民族一样有着强悍的生命力量,但进入农耕时代以后,这种强悍的生命力则消失了。他用叙议相间的方式说到:农耕文明培养出的是羊性,而游牧文明培养出的是狼性。“再强悍的游牧民族一陷落到世界上最广阔的华夏农田和农耕之中,以及套上儒家精神枷锁,经过几代以后狼性就必然退化”。而在充满生存竞争的世界上,“一个民族的性格强悍进取,这个民族生存发展的机会就大就多;而一个民族的性格软弱,这个民族被淘汰的可能性就增大”。他对民族性格与传统文明的关系做出了自己的解读。
  这里自然涉及到对作者这种文化解读的评判问题。诟病者对这部作品所持的“荒唐地解读历史和宣扬了野蛮的狼道主义生存哲学”的非议,无疑是由此引出的。那么究竟应该如何评价作者的解读呢?我觉得作者继承了“五四”时期出现的一种启蒙主义思想。当年,强调从改造民族性格入手来改造中国社会,寻救富国强民之道,进而改变中国的国际处境,是很多启蒙思想家提出的主张。其中有的人所提出的对策就是要强化中国人性格中的兽性,也可以理解成狼性。陈独秀就说:“强大之族,人性,兽性,同时发展。”“兽性全失,是皆堕落衰弱之民也。”“皙种之人,殖民事业遍于大地,唯此兽性故;日本称霸亚洲,唯此兽性故。”⑧“欧罗巴之全部文明史,无一字非鲜血所书。英吉利人以鲜血取得世界之霸权,德意志人以鲜血造成今日之荣誉。”⑨而今日之中国之青年,“手无缚鸡之力,心无一夫之雄……欲以此角胜世界文明之猛兽,岂有济乎?”{10}因此他主张用兽性改造中国人的性格。鲁迅也主张“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11}甚至直到30年代他还在张扬这种思想:“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是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人不过是人,不再夹杂着别的东西,当然再好也没有了。倘不得已,我以为还不如带些兽性。”他用数学公式来表述西洋人是“人+兽性”,而中国人是“人+家畜性”。{12}要知道,这些启蒙思想的先驱者并不是在宣扬兽性反对人性,宣扬野蛮反对文明,不是在张扬野蛮的兽性主义生存哲学,而是因为真确地看到了中华民族的性格弊端,看到了在充满生存竞争的世界上缺少强悍性格和进取精神带给民族的灾难。对于真正摆脱民族生存危机来说,他们的意见肯定是不全面的,因为民族的振兴涉及到诸多问题,但也不能不说,在这之中民族性格的因素绝对不能忽视。如果从民族性格上寻找原因,他们的意见又不无参考价值。退一步说,即使他们开出的药方是不符合病情的,但其寻求民族生路的理想和愿望却是值得肯定的。既然可以如此评价当年的陈独秀鲁迅等人的主张,那么也可以用同样的尺度来评价今日姜戎的解读。当今世界更是一个充满生存竞争的世界,“人对人是狼”(萨特语),民族对民族,国家对国家也不例外。一个民族若想在这种竞争中站直站稳,就必须有强悍的进取精神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呼唤民族性格的刚健顽强是十分必要的。姜戎的意图就是要在新的历史情况下,从民族性格的角度寻找民族的振兴之路。也许他对历史的梳理,对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性质和优劣的判断不尽科学,但要看到他要表达的是一种理想,一种渴望,他是在提供一种“文明解毒剂”。
  世纪之交的狼文学所提供的“文明解毒剂”还体现在另一方面,那就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时刻都面临着的严峻问题,自从人类学会思考以来,无数哲学家都不停地思索过这个问题。虽然人类从理性上知道构建和谐的人与自然的关系的重要性,但人类天性中那种对物质生活的无厌欲望却遮蔽了他们理性的自觉,他们总是为了获得肉体的快乐而无节制地向自然索取,不断地破坏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特别是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人类用他们的聪明智慧创造出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又以此不断向有限的自然进行无限的掠夺,最终导致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作为人类当下最严重的一种生存困境,已经引起了全人类的关注。狼文学的作者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以特殊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一问题的关注。他们试图通过狼的生存情况,揭示人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已经到了何等危险的地步,从而为现代科技文明注射了一剂解毒剂。周涛的《给狼命名》就痛斥了人对狼的无端虐杀。贾平凹的《怀念狼》写得更为展开。他在谈到自己的创作动因时说:“有一日,故乡的几位农民进城看病,来我家闲聊,我的孩子问道狼是什么?”“我和我的乡亲当时都愣了:怎么现在没有狼了呢?小的时候,狼是司空见惯了的,而这二三十年来狼竟在不知不觉中就没有了?”{13}于是他感到了恐慌,一种自然生态被破坏引起的恐慌,他用作品表现了这种恐慌。在《怀念狼》中,他写到了狼的过去,那是怎样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甚至是心惊肉跳的景观哪!成千上万只狼如同汹涌的洪水一样铺天盖地地向一个县城发起攻击,直至毁灭了一座城池;当年的狼是那么多那么凶猛异常,那么生机旺盛;而今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整个商州地区只剩下十五只狼,而且还都病疲不堪。人们虽然已经生发出保护意识,但在保护的名义下所进行的普查结果,却是将这仅存的十五只狼也一一剿灭了。作家用整体隐喻和象征的方式,表现了狼的消失造成的可怕后果,那就是人的生命力的萎缩,从而证明“狼的消失(正在)使人陷入了惊恐、孤独、衰弱和卑鄙,乃至于死亡的境地”。{14}姜戎的《狼图腾》写得更具体更真切。在他的笔下,草原狼与草原人本来相克相生,狼既危害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也保护着草原的生态平衡,从而为人提供了可靠的生存环境;人与狼既相互仇视彼此杀伐,又相互依存彼此借重。正是这种平衡维系了草原的生态和草原人的生存。但是在那些貌似文明而实则野蛮、貌似智慧而实则愚蠢的人的捕杀下,草原狼已经消失殆尽,草原鼠横行肆虐,导致草原沙化蔓延,草原正在失去人的家园的功能。其影响所及是“冲天的沙尘黄龙,遮天蔽日。整个北京城笼罩在呛人的沙尘细粉之中,中华皇城变成了迷茫的黄沙之城”。生态危机导致的生存危机正在扩展着。所有这些无疑是向当今社会提供的文明解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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