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透视世纪之交的狼文学
作者:马伟业
世纪之交的狼文学创造了一种荒凉美,这是接受者不需做任何细致的品味和咂摸就能发现的。文学本来就具有喜欢荒凉的特点,对此著名作家王蒙曾说过:“文学喜欢边远和荒凉,喜欢草原和沙漠,喜欢原始和粗犷,喜欢渲染生产力不发达的生活,喜欢海滩和劫匪还有狼。”{15}狼文学就是喜欢荒凉的一族。那么,文学为什么喜欢荒凉呢?这是因为文学既在推动着文明的进步,同时也在对文明进行着解毒,对荒凉的钟爱就是对文明的解毒。同时文学钟爱荒凉,更是对一种独特的审美境界的追求。因为荒凉是一种独特的美。对此,当代文坛上另一位杰出作家张贤亮就多次谈论过。“他懂得荒凉的价值”;“他在各种场合宣扬荒凉就是美”;他说自己能把西部影视城搞成功,原因就是“出卖荒凉”。{16}狼文学就具有荒凉美。这种荒凉美主要来自狼生活的环境的荒凉。因为写狼就要写到狼所生存的环境,而狼又总是生活在大草原,大荒漠,大山林,大峡谷之间,随着对狼的生活的展开,它们生活于其间的这些场景也不断被展开,作品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原始、空旷、人烟稀少、保持着自然界初始形态的、荒凉的世界。出现在作品中的这种荒凉的环境,已经不再是纯粹的自然界的空间场景,而是有作家的选择和情感投入,它们已经变成了一种人化的自然。而它们的荒凉之感,给作品带来的是一种荒凉之美。在这种环境和场景中所展开的狼的生活,所展示的人与狼的冲突,同样创造了一种荒凉的美,它们把人的心境引向了一片荒凉的世界。当看到内蒙古大草原上群狼疯狂地追逐马群的场面,当看到猎手在冬天的沼泽中围剿群狼的场面,当看到隆冬的伊克萨玛大草原野旷人稀、雪暴庐孤、人狼厮杀的场面,读者都会感受到有一种荒凉美扑面而来。
不仅如此,世纪之交的狼文学也创造了一种狞厉美,为平淡琐屑的日常化的美学形态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坛献上了形态别样的原始美。从人类的艺术史上看,狞厉美出现在各民族审美活动的早期,它与先民的生存环境、生活内容、感知世界的方式乃至特殊的审美体验有关。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就说过:“古代诸氏族的野蛮的神话传说,残暴的战争故事和艺术作品,包括荷马史诗、非洲的面具……尽管非常粗野,甚至狞厉可怖,却仍然保持着巨大的美学魅力。”他认为中国商代的青铜艺术就有一种“狞厉的美”。{17}而随着人类文明的推进,这种美学形态已逐渐消失。恰恰是在这一背景上,狼文学显示出了它的特殊价值。狼文学以它特有的狞厉美,给缺少这种美的文坛带来了新东西。狼文学的狞厉美主要来自作品中狼的凶狠和残忍。狼本身就是十分凶猛残忍的动物。它的嗜杀,它的凶残,都给包括人在内的其他生物带来了巨大恐怖。作家们又都有意正面写狼的杀生行为,写它们狰狞的脸孔,阴森的眼睛,尖利的牙齿;写它们那种凶猛的攻击,那种无情的撕咬,让人读起来腿抖股颤,不寒而栗。正像出现在《雪狼》中的,那只饥饿的狼一次次凶猛地扑向毡包,扑碎了包门上的玻璃,撕开了毡包的围毡;它扑向胆颤心惊的大汉和姑娘,疯狂地撕咬他们;在极度饥饿中,它甚至扑向自己的幼崽,将幼崽撕碎吞下。这一切都使人感到狞厉恐怖。这样的情节,这样的场面,创造出了非比寻常的恐怖之感,在审美情调上便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狞厉美。《狼图腾》中有这样一个场面:
马群发出凄厉的长嘶,一匹又一匹的马被咬破侧肋侧胸,鲜血喷溅,皮肉横飞。大屠杀的血腥使疯狂的狼群异常亢奋残忍,它们顾不上吞吃已经到嘴的鲜活血肉,而是不顾一切地撕咬和屠杀。伤马越来越多,而狼却一浪又一浪地往前冲,继续发疯发狂地屠杀马群。每每身先士卒的狼王和几条凶狠的头狼更是疯狂残暴,它们蹿上大马,咬住马皮马肉,然后盘腿弓腰,脚掌死死抵住马身,猛地全身发力,像绷紧的硬钢弹簧,斜射半空,一块连带着马毛的皮肉就被狼活活地撕拽下来。
这一场面真是惊心动魄,狞厉可怕,同样显示着特殊的狞厉美。这样的美感形态,是对日益琐屑平淡的日常化美学形态的巨大冲击,它给人带来的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力量,也是对平淡琐屑的日常生活之美的一种有力调解。
与此同时,世纪之交的狼文学还创造了一种神秘美。应该说,在当代文坛上对神秘美的追求并非狼文学的独特行为,多年来,很多作家都有意追求神秘美,尤其是后现代主义作家,更是热衷于创造神秘美。但是,后现代主义作家的追求神秘美,是与他们故意解构理性的创作宗旨相表里的,而狼文学的作者所创造的神秘美,则是与他们对现代科技文明的反省相一致的。狼文学中出现的神秘感,不是指宗教上的超越理性的体验,也不是哲学上不可知解的统治力量,而是指超越人的经验层面的神奇现实,也就是作品对狼的心思、狼的所思所想的真实呈现。虽然人类与狼打交道已经有上万年的历史了,但人毕竟不是狼,包括研究狼的科学家在内,很少有人真正了解狼的心思,因此在狼的所思所想方面,人类的认识经验永远存在着一块空白。但狼文学的作者却凭借想像,写出了始终不被人知的狼的心思,狼的所思所想,狼在他们笔下,已经不仅仅是自然界的低等动物,而是像人那样,能思能想,有感情有智慧,是一种高级生物,这些自然造成一种神秘之感。池莉《以沙漠为背景的人与狼》就具体地写出了狼的心思和智慧:群狼要袭击一辆停泊在沙漠上的汽车里的司机,但它们并不是仅凭善战的野性发起攻击,而是用尽了心机,靠着智慧拖垮了手中有枪有子弹的对手,最后将他吃掉。在这一过程中,它们内部的勾心斗角互相算计,一点也不亚于人类。狼在这一“持久战”中所施用的战术,它们的心机,就创造了一种神秘感。姜戎的《狼图腾》和阎连科的《年月日》在写人狼对峙时,都写了狼的心思和机谋,写得真切实在,不可思议,故而也神秘莫测。特别是贾平凹,由于他有意追求“以实写虚,体无证有”{18}的境界,更是用变形的方式把狼写得如神如仙,它们一会儿变成肩扛扁担的挑夫,一会儿变成赶猪过河的老者;一会儿变成跛腿的男人,一会儿又变成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女人。这种魔幻变形之下的狼,愈发显得神秘异常。它带来的更是强烈的神秘美。这种神秘美也是对日益理性化的审美状态的冲击,显示出特殊的魅力。上述诸方面,都在表明着狼文学的成就和价值,启示人们应从多方面来观察和论说这种文学,特别注意不要轻易否定它。
当然,世纪之交的狼文学创作也存在着令人不甚满意的地方。应该说,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出现过历史上中外狼文学作家所创造出的那种优秀作品,也没有杰克·伦敦那样优秀的狼文学作家。虽然以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出现的优秀狼文学及其作家为标准,来要求短短几年间中国的同类作家和同类创作是不公平的和荒唐的,但却不能不说那毕竟是一个目标,是狼文学作家应该设法到达乃至超越的目标。要想达到那种较高的水准,就必须认识到当下狼文学创作中存在的问题。说到问题,我觉得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其一是要意识到写狼毕竟是一种艺术行为,作家是在用艺术的方式创造艺术作品,既然是艺术,就必须顾及作品的艺术性。在当下的狼文学的创作中,某些作品在艺术上都存在着严重的缺陷。如《狼图腾》的艺术构思和艺术表现就显得力度不够,作家有意强调狼性精神应该成为民族精神和文化性格的元素,但却未能将这一理性思索变成鲜明的艺术形象,浑融圆润地呈现出来,而是依靠在作品中不断站出来发表议论来完成,甚至依靠在作品后面附上一个很长的“理性探掘”的尾巴来完成,这种用理论论证的方式来阐明思想,并不是艺术所允许的。其二,作家在创作中以人的眼光和心理去写狼,写出的是人眼中的狼和心中的狼,出现以意为之的现象是必然的,但也要注意,过分的意念化只能对狼进行过度主观化的书写,以致与自然界真实的狼相去甚远。要写好狼,必须有对狼的深入观察和准确摹写,扎实的写实基础是绝对不能忽视的,只有扎实的写实,才能带来真正的活灵活现,否则便可能“画狼不成反类犬”,而狼文学的作者似乎对此重视不够。我觉得,如果狼文学的作者们能够努力克服创作中的不足,我们的狼文学定会变得成熟起来。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①⑦雷达《解读<怀念狼>》,《思潮与文体:20世纪末小说观察》30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
②李建军《关于文学批评和陕西作家创作问答》,《文艺争鸣》2000年6期。
③孟繁华语,转引自《狼图腾》一书封底的批评家对此书的评语。
④景凯波《昆德拉与我们》,《随笔》2007年2期。
⑤李建军《虚构不如写实,长篇不如短篇——2004年小说写作一瞥》,《必要的反对》213页。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⑥{13}{14}廖增湖《贾平凹与<怀念狼>》,《新民晚报》2000年6月4日。
⑧{10}陈独秀《今日之教育方针》,《新青年》第1卷2号。
⑨陈独秀《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青年杂志》第1卷4号。
{11}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6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2}鲁迅《略论中国人的脸》,《鲁迅全集》第3卷41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5}王蒙《大块文章》107页。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
{16}沙林《张贤亮点金术》,《中国青年报》1999年9月27日。
{17}李泽厚《美的历程》,《美学三书》45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18}贾平凹《怀念狼·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