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德里姆河”的隐喻和张抗抗的随笔
作者:夏元佐
程。“放肆”地怀疑、严厉地拷问、无情地解剖。既有个人切肤之痛的生命体验,又有超越个人苦痛的社会关怀,人类关怀。对自己、对人生、对一切貌似强大的事物的怀疑,在怀疑中反思,在反思中怀疑,成为张抗抗随笔的第二个特征。
写于《赤彤丹朱》完成不久之后的《残忍》,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张抗抗创作高峰体验后的又一部力作。从小说艺术达到的高度看,这部中篇并不逊色于《赤彤丹朱》。《残忍》据说是一个“绝对真实”的故事,一个发生在北大荒黑土地上的“残忍”的故事:写一个为非作歹的连长,把连队当成一个“独立王国”。知青们遭受连长“残忍”的迫害,牛锛为了心上人杨泱不被玷污,伙同马嵘一起用“残忍”的方式活埋了连长,自己大义凛然独担责任走向刑场,让马嵘活了下来,杨泱却永远失踪。“《残忍》可以说是一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作品。因为我在写作之初,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残忍’。”张抗抗在谈《残忍》写作的《行为与欲念》中,用了几副笔墨,展现了她语言的魅力和智慧,引发读者的“审美震惊”。
后来它漫漫沉淀,渐渐舒缓,像一条地下的暗河,耐心地躲藏着隐伏着,渗透坚硬的岩石,沿着地壳中的空洞和缝隙,固执地开凿着自己的通道。当它再次到达我的笔端时,水声轰鸣,来势凶猛,山岩被冲开了巨大的缺口,地层深处豁然开朗,阳光和水流疯狂地拥抱,跃向悬崖下的深潭。
这段描述写作心理的文字,天然灵动,清丽鲜活,妩媚多姿。以“暗河”隐喻潜意识,负载生命语言的意识之流,从心中流淌笔下:漫漫沉淀,渐渐舒缓,躲藏隐伏的耐心,开凿自己通道的固执,化无形为有形,给抽象以天真。
但无论如何,人性中深藏的“残忍”,在外部环境激化恶化的条件下,被迫付诸精心策划的复仇行动。而当社会秩序恢复正常之后,那些抑或更为“残忍”的欲念,却因无法量刑,缺少证据而逍遥法外。我难以判定也难以断言。那种导致残忍行为的社会环境,与那种惩治暴力却容忍罪恶欲念的社会形态,究竟哪一种更适合人的生存?我只知道一个自由的社会只追究行为而宽待欲念,只要欲念未曾逾越行为界限,法律永远只有一个假设的对手。
每一寸中国的土地都有知青的影子投影,每一个中国人的灵魂中都有知青的神经牵连。知青当年面临怎样的生存状态?知青今天又将做出怎样的命运选择?张抗抗用她的小说《残忍》,把一代人的灵魂推到文学的手术台上,用“小说的手术刀”进行“残忍”的解剖。在历史和现实之间,逼问事实的真相和原委。当她随笔的手术刀解剖人性的残忍,面对社会、面对人类,她的质疑、她的拷问,切入点“如刻刀般的准确”,“每一笔都有沉重的分量”,不同风格的话语,在一篇随笔中同样达到一种完美的和谐。
张抗抗小说题材的广泛,随笔的视野也同样宽阔。“游走”是解读张抗抗随笔的关键词。她的随笔不仅在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中那个无限大的空间游走。取其所长避其所短,文体有了更多的自由,话语也随之丰富:而且在历史的天空与现实的大地游走,或倾听京都“莺声地板”的弦外之音,或在心里和西施姑娘说些女人的悄悄话;在情感的波涛和理性的深潭中游走,拒绝平庸,拒绝流俗,让写作成为自由精神呼吸的通道。她的随笔记录着探索者奋然前行的足迹和思想者背负青天的遥望,并非虚构也非纪实,看似随意却多艰辛。记一人,述一事,读一书,观一物,下笔分量自然沉重,有感而发,因发而动,上下求索,血脉自然贲张,在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中时有天风海雨袭来。在游走中求索,在求索中游走,这是张抗抗随笔的第三个特征。
小说家的眼光是敏锐的,随笔的题材随手可拾。《恐惧的平衡》记录一次作者“雨夜打的”的危险经历,有小说的韵味和戏剧的色彩:“乘车的”怕司机劫人,“开车的”却怕乘客劫道,骑车尾追的丈夫“电话报警”……你恐惧我,我也恐惧你,相互构成暴力威胁。平衡矛盾,平衡关系,平衡利益,如何平衡“恐惧”?浏览张抗抗并非虚构的“体会城市”,一场虚惊后的苦笑,能不反思对和谐社会的渴求?虚构的小说和戏剧无论怎样的精彩,也产生不了这种阅读效果。
稀粥,人人喝,天天喝,地不分南北,时不分古今,一喝千年,无人留意。张抗抗却品味出:粮食匮乏,人口众多,喝粥是出于无奈;有闲有空,温火细焖,熬粥是消磨时间。“粥是贫穷的产物,也是时间的产物。”为什么喝粥的民族就有些同稀粥一般黏黏糊糊,汤汤水水的脾性?由喝粥联想到祖先遗传的基因,读到此,莫非你不发出会心的微笑,再来一声慨叹?
鲁迅的时代已经远去。鲁迅的杂文已成绝响。鲁迅的精神依然长存。像鲁迅那样独创一体,自成高格的奇迹不大可能出现。从上个世纪延续至今的“随笔热”方兴未艾,大变革的时代需要大家的“随笔”,“随笔”从“散文”中独立出来,还需要更多名家的努力。《张抗抗散文随笔》荣获鲁迅文学奖,是一个水准,也是一个标志。
张抗抗19岁离开杭州,到黑龙江鹤立河农场,上山下乡,1985年后长住北京。西湖烟雨如梦,大荒冰河如梦,多次走出国门,多次回望家乡,故乡在远方。张抗抗曾调侃自己是个流浪汉,说杭州是她的血肉,黑龙江是她的骨骼,北京是她的大脑和心脏,而这些正是张抗抗独特的资源优势。
“如果生命重新开始,我再次选择身份,我还是愿意写作,但不一定写小说,我对小说有些厌倦了。如今别无选择……”这是属虎的张抗抗说的吗?又像又不像。厌倦小说写什么呢?就写随笔吧!21世纪,网络的世界,随笔有无可能一领风骚?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张抗抗有自己独特的女性视角,更有超越性别的广阔眼光。
我更关心的是‘自由’——这种自由的完全获得,必定与男性世界密切相关。也就是说,只要男性或女性有一方觉得不自由,两性和谐与人的自由就无法真正实现。
我比较认同女性写作中应该更为自觉地运用女性视角这一说法——在我们自己的一间屋子里,安静地思考与自省。用思想的火把光芒,照亮自己灵魂的深沉悲悯以及肤浅虚荣;我们会在作品中说出女人的美丽或平凡、聪慧或愚昧,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然后,拉开窗帘,敞开我们的门窗,让新鲜的风吹进来。让明亮的阳光透进来。我们将走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去,用女人的心去感受除了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外,人与现实世界的更为复杂的关系;井将我们的眼光放射出去,看到高山、大海和更远的地方。我们将在女人优美的文体与语言表述中,传递出女人深切柔情的社会关怀、人文关怀与人类关怀。我们将在自己的那间屋里,书写男人与女人的历史,创造有利于自己和整个世界的文举。
张抗抗借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屋子”,表达了自己生存理想和写作态度,“写作是一种精神活动,在文学创作中,真正主宰着我们的,是艺术个性和艺术创造力。”她赞赏伍尔芙的那种精神:“保持自我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为重要”。
翻阅张抗抗的随笔,做一次逍遥的精神漫游。张抗抗在自由中坚守,在怀疑中反思,在游走中探索。我又看见了遥远的德里姆河。我看见了艺术女神踮着脚尖,轻轻行走在这条奇特之河的涟漪上,向张抗抗招手。
(作者单位:遵义师范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