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1期
人鳄情未了
作者:臧勇强
出门时,龙生在新娘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他做梦都没想到,这竟然是此生最后一次亲阿娥!
第三章 龙荡献妃
立冬时节,河神们早已钻进洞穴,开始冬眠。
一条小河神病了,爬出洞来找主人。它用嘴顶开茅屋门,钻了进去,呜呜叫了几声,见主人正在蒙头大睡,不理它。它生气了,直起身子,往床上一趴,咬住被子往下扯,却露出一个女人。它觉得陌生,见袒露的胸脯,雪白耀眼,好奇地伸爪去挠,这一挠,便挠出一场悲剧。
阿娥梦里含笑,迷糊中,觉得棉被被揭开,一阵寒冷,夹着一股浓重的泥腥味,迎面扑来。睁眼一看,只见身上趴着一个黑糊糊,浑身是泥的怪兽,两只闪闪发光的黑眼珠,正瞪着自己,一只巨爪,竟然在挠自己的乳房,顿时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龙生正拖着几根竹子往回走,猛听见阿娥充满恐惧的尖叫,心一阵紧缩,丢下竹子冲进屋里,顿时惊呆了:半条被子拖落在地,阿娥两眼翻白,手脚不停地抽搐着,嘴里直吐白沫。床边趴着一条小河神,像闯了祸的孩子,胆怯地看着龙生。阿娥过门才十几天,从没见过它们,怎不害怕!龙生抱起阿娥左叫右唤,就是不见清醒,心如火燎地跑去叫山婶。
山婶气咻咻地跑来一看,也急坏了。掐人中抚胸口,毫不见效,忙叫龙生去请老族长。
老族长跑来一看,大惊失色:“哎呀,不好!一定是得罪了哪方鬼神,中邪啦!快,快请黄大仙,晚了怕没救了!”
屋前围满了族人,有人叫声黄大仙来了,人群“哗”地闪出一条道。黄大仙身穿黑袍,头戴黑色方巾道士帽,大摇大摆地走来,小徒弟拎着一只红布包袱,紧随其后。黄大仙胸前那块黑白分明的阴阳八卦图,使整个气氛变得更加肃穆神秘。
山婶慌忙撩起那顶绣有鸳鸯戏水图案的蚊帐,黄大仙走近床前,探头一看,新娘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手脚不停地抽搐着,他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哼,小骚货,你快活啊,怎么不快活啦!哈哈哈!”想到那晚偷看到的情景,黄大仙心里充满了嫉妒。
忽然,黄大仙瞪大眼珠,“哇呀”一声怪叫,猛地倒退几步,像是撞上一股冲天的妖气,吓得屋里的人,个个心惊肉跳。
小徒弟摆好降妖桌,点起三炷清香。黄大仙将一块避邪护身的红头巾,往头上一罩,遮住面孔,操起一把紫红发亮的桃木降妖剑,一声吆喝:“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快快来临!”浑身哆嗦几下,神灵附体了,口中念念有词,开始作起法来。
黄大仙东一剑西一剑,从堂屋杀到里屋,从床上杀到床下,忽然在墙旮旯里那条吓得缩成一团的小河神面前停住,怪声怪气地问道:“本官是西王母身边的侍童,奉命前来降妖,你是何方鬼神?快快招来!啊!你是笤溪河神派来的使者,河神要娶她做王妃,已先取了她的魂魄,什么?若不把她的玉体快快送去,河神会龙颜大怒,水淹龙荡村……”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个个面如土色。
黄大仙浑身一哆嗦,收了法道,摘下红头盖,走到降妖桌前,对众人说:“方才本巫师去水晶宫走了一趟,河神老爷说,阿娥姑娘早在500年前,已被选为王妃,如今却有人敢跟河神抢妃。河神大怒,限你们今日申时三刻,将王妃送入水晶宫,与河神完婚。否则,就要召集四海龙王,灭掉龙荡村!”黄大仙说罢端起碗,呡了一大口清水,朝桌上一张黄裱纸喷去:“看!这就是那位河神老爷!”
不知黄大仙用了什么法术,众人探头望去,只见黄裱纸渐渐洇透,果然显出一条张牙舞爪,怒气冲天的水壁虎,个个瞠目结舌,无一不信。
老人们记得,很久以前,也曾遇到过此类悲剧,一个姑娘患了疯癫病,巫师说河神要娶她为妃。于是,族人将她投进笤溪河,祭了河神。
老族长大惊,仿佛大难就要降临,领头朝黄大仙跪下,众人纷纷跟着跪下。
“黄大仙,你可是我们全族的救星啊,赶快想想办法,让我们躲过这场灾难吧!”
龙生如五雷轰顶,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山婶急得一把拖住龙生,往黄大仙面前一跪,哀求道:“大仙公公,你法道齐天,求求你,跟河神老爷说说情,饶了阿娥这可怜的孩子吧!”
黄大仙仰起脸,肃然道:“神仙旨意,岂能违背!顺者昌,逆者亡!依本巫师之意,还是赶快置办嫁妆,早早送入洞房!不然误了时辰,谁也逃脱不了灭顶之灾!”
黄大仙说罢,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龙生内心充满悲凉和绝望,万万没想到,当年是河神救了自己,自己将它们请进龙荡,诚惶诚恐供养多年,如今河神却把灾难降到自己的头上。龙生恍如梦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跪在老族长面前,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道:“老爷,只有你才能救阿娥。求求你,饶了她吧!只要你肯答应,我去跟河神老爷求情!”
老族长苦笑着摇摇头:“傻孩子,你是凡人肉胎,河神老爷怎会听你的话!虽然你是外姓人,这么多年来,大伙从没把你当作外人,可如今你能忍心看着全族的人跟着遭难吗?唉,河神老爷能相中阿娥,这也是她前世修的福份!”
“水壁虎就是水壁虎,根本不是什么神仙!”
老族长被激怒了,拐杖重重地一杵,两眼一瞪,吼道:“你、你、你,大逆不道!竟敢胡说!来人,给我拖出去!”
事已如此,龙生心一横,操起一条板凳,怒目圆睁,冲着蠢蠢欲动的族人,大声喝道:“谁敢动我老婆一根手指头,今天我就砸烂谁的脑袋!”
老族长吓得踉跄几步,浑身颤抖:“反了!反了!”
黄金荣在旁边观看多时,心想,平日里正愁找不到机会整这小子,如今机会来了还等什么。神气地挤上前,一叉腰,指着龙生,亮出一副保长的威势,冷笑道:“你这小子,真是不识抬举!你睡了王妃娘娘,河神老爷都没和你计较,算是便宜了你!你倒好,竟敢还想跟河神作对!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一个捡来的野种!难道想让我们灭族?别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把凳子给老子放下!”
龙生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额角上的青筋根根突起,两眼发红,准备拼命。
黄金荣见这一招吓不住他,狞笑一声,从腰里拔出一把铮亮的驳壳枪,晃了晃,抬手一勾扳机,呯呯呯,屋顶被击出几个亮洞。顿时草屑纷飞,空气里漫起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一群胆小的族人,尖叫着往外逃。几个蛮横的族丁,趁乱一哄而上,夺下龙生手中的板凳,将他胳膊一扭,推出门外,绑在那棵粗壮的杨树上。
黄金荣得意地用枪口抬起龙生的下巴,嘻笑道:“再不老实,送你到水晶宫喝喜酒去!”
“呸!”龙生朝他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龙生到死也忘不了这一天,天空是灰蒙蒙的,龙荡也是灰蒙蒙的。光秃秃的树枝,像一双双手,可怜兮兮地向苍穹乞求,在西北风的摇曳下,发出呜呜的哀鸣。龙生被粗野地绑在树上,麻绳勒破了做新郎倌穿的那身蓝布棉袄,白花花的棉絮愤怒地钻了出来。他挣扎着怒吼着,大口大口喘着热气,满脸汗和泪。平日那些见到他亲亲热热的族人,此时个个耷拉着脑袋,木偶似地站在寒风中,任凭他跺脚叫骂,谁也不吭一声。
河神庙前,那棵老态龙钟的榆树上,栖息着一群黑乌鸦,好奇地看着这场面,不时地发出几声怪叫,令人毛骨悚然,陡添了几分悲壮。
天色渐暗,荡边燃起一堆大火,几个妇人开始往火堆里扔着纸人纸马纸嫁妆。那伙半个月前还欢天喜地,吹吹打打迎来新娘的乐队,此时木然地拿着铜钹和唢呐,将要把新娘送往一个神秘的地方。龙生瞧着这些面无表情的乐手,心里万般凄凉。
黄金荣担任司仪,身佩红绶带,神气地高喝一声:“时辰已到,祭神开始!”
老族长抖着手,划燃洋火,点响鞭炮,一时间,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震动了整个龙荡。
男人们高举火把,火光照亮整个村野。妇人们起劲地往龙荡里扔着鸡鸭鱼肉等祭品。
随着一声揪心的铜钹声响起,乐手们昂头鼓腮,对着夜空使劲地吹响了唢呐。龙荡上空顿时喧哗起来。
巫师黄大仙怪叫几声,围着火堆跳起巫舞,宽大的黑袍在风中像一片乌云,旋转翻飞。熊熊大火映着他那张恐怖的脸,孩子们害怕地闭上眼睛,钻进母亲怀里。
老族长率全族男女老少,朝龙荡跪下,行三叩首大礼。两旁手持火把的男人齐声高喝:
“哦……河神娶新娘啰!”
“哦……王妃进洞房啰!”
“河神河神,喜庆吉祥,万寿无疆!”
“黄家黄家,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呜哩哇啦,锵锵锵……”
在一片喧嚣声中,黄金荣指挥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族人,从茅屋里抬出一张竹床。新娘静静地躺着,依然不省人事,娇美的脸蛋格外苍白,却被抹上一层血红的胭脂。新挽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簪花,身上依然穿着跟龙生拜天地时穿的那件大红棉袄。身边趴着那条被系上红绸的小河神,它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这奇怪的场面。
龙生眼睁睁地看着,曾属于自己,给了自己短暂且又永久温情的女人,被人从面前抬过,抬下青条石铺成的河埠,抬上那只端午节用来祭神的龙船。
送亲的族人,扬起长篙一点埠石,龙船悠然朝荡中漂去。
铜钹声,唢呐声,吆喝声,响得更起劲了。
黄大仙围着火堆,疯狂地跳着舞着。
夜幕降临,无数火把照亮了龙荡。
龙生绝望地看着龙船在荡水深处停下,送亲的族人将绑了巨石的竹床,高高地举过头顶,朝深不见底的水域抛去,灰蒙蒙的荡水,顿时吞没了新娘红色的身影。
龙生大叫一声,肝胆俱裂,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龙生直挺挺地躺在那张和阿娥睡过的婚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阿娥爹闻讯赶来,噙着眼泪对女婿说:“这是命里注定的,爹不怨你!阿娥小时候就有这病,郎中说叫‘羊癫疯’,受不起惊吓,许多年没发了,想不到……唉!也许她真的做了河神老爷的王妃娘娘,也算她有福气!”
龙生不语,两眼瞪着大得吓人,直愣愣地盯着屋顶那几个被黄金荣用枪子打出的亮洞。
祭神后,族长根深老爹苍老了许多,由人搀扶着来看望龙生,他沉痛地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没办法,谁也不敢冒犯。阿娥救了全村几百号人,族里给她立碑。想开点吧,孩子!过些日子,老爷我给你做主,再娶一门亲。”
不久,阿娥爹忧郁而死。撇下12岁的小女儿阿英,山婶见她孤苦伶仃,便领回家给水牛做了童养媳。当龙生看见阿英辫子上的白布条,得知她爹悲伤而死,忍不住一把搂住阿英,嚎啕大哭。龙生大病一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
老天爷下了一场大雪,掩盖了祭神时留下的痕迹。龙生拄着棍子,摇晃着虚弱的身体,来到阿娥坟前。阿娥的衣塚,座落在龙荡边的一处高地上。坟前,果然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歪歪斜斜地,刻着许多字,龙生看不懂,也不想看。坟前的供桌上,摆着些酒菜,旁边有一堆纸灰,那是山婶和阿英烧的。
龙生扶着冰冷的墓碑,腿一软跪下去,叫声“阿娥”,便抽泣不已。他跪了很久,想起住在阿娥家,帮助打晾匾的时光。每回阿娥给他盛饭,碗底总是藏着一只香喷喷的荷包蛋。阿娥总是喜欢看着他吃。他笑,她也笑。阿娥笑起来很好看,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嘴角旁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涡。那晚,闹洞房的人刚走光,龙生就迫不及待地揭去红盖头,跳入他眼里的,便是这双眼睛,这对酒涡,令他好不心醉!就在那短短的,且又长长的十几个甜甜蜜蜜的日夜,龙生不知吻过多少回这眼睛这酒涡。阿娥身上,有一种似酒香如蜜甜的气味,龙生忍不住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脖子,吻她的腋窝,仿佛要把她身上所有的芳香,全都吸进自己的肺腑,每回都要吻得阿娥痒得格格笑个不停。而今这一切,全都被这冰冷的黄土无情地埋葬了。龙生心里好恨好怨,他用头狠狠撞那块石碑,恨不得撞个粉碎!这碑上记载着他和阿娥的痛苦与悲惨。
龙生踉跄地站起来,寒风撩乱了头发,他泪眼昏花地朝龙荡望去。他想问一问河神,阿娥到底是不是真的做了王妃娘娘。然而,冰雪封盖了荡中的土岛,芦苇瑟瑟,水壁虎正在洞府里冬眠。
龙生拄着棍子,踏着积雪朝河神庙走去。
河神庙已经有些日子没打扫了,积满尘埃。龙生在供桌前跪下,虔诚地问道:“河神老爷,当年是你救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敬奉着你,求求你开口说一句话吧,阿娥是不是真的做了王妃娘娘?求求你,告诉我!” 龙生两眼瞪着祭坛上那条木雕河神像。河神也瞪着他,悄无声息。供桌上一只蜘蛛,正畏畏缩缩地爬动着,划出道道灰痕。龙生心想它大概是河神的精灵吧,它爬来爬去,想告诉我什么呢?
龙生盯着它看了许久,依然没有弄明白。
从此,龙生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坐在荡边,对着阿娥祭神的地方,久久吹着笛子,笛声呜咽,如泣如诉。有人听了害怕,有人听了唉叹,有人听了落泪。
阿英常常静静地坐在龙生身边,听他吹笛。龙生落泪,她也落泪。阿英有着一双跟她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龙生仿佛从阿英的明眸里,看到了阿娥的影子,他觉得阿娥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