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大盛魁商号 二

作者:邓九刚



从那天起海九年每天都要用许多时间进行一项特殊的练习,这就是举石头。
  二斗子从师父牛二板那里学来一套北路心意拳。人人都知道驼道并非是宁静之所在,所以为了防身,但凡是走驼道的人在拳脚上都是有些功夫的。更何况二斗子一心要做领房人,那就更要在拳脚上有过人之处才行。所以二斗子在练功上就特别下工夫。
  一天,两人正在练习,王锅头来了,二斗子停下来,拿两只巴掌轮流地在胸脯子上刮着,把汗水甩在草地上,在王锅头身边坐下了。
  羊腿骨做成的烟袋咬在老头子的牙齿间,使他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手也没闲着,挂满了树叶的柳条搭在盘起来的弯腿间,老头子随手用柳条编着。眨眼的工夫一顶空心的遮阳帽就在他的两只粗糙大手之间出现了。
  “九年……快把那破石头扔了吧……又不是自个儿的媳妇……”老头子嘲笑起来。羊腿骨烟袋在他的鼻子前一跳一跳地直颤动。老头子把遮阳帽扳扳正,然后一甩手扔出去。绿色的遮阳帽滴溜溜飞行着旋转着。海九年在空中把它接住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二斗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问王锅头:“王锅头。连着好几天我怎么没看见你,都是戚二嫂出来放的驼?”
  “我出村了……替人算卦……”
  王锅头吐字含混地说。
  海九年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听着。他总是这样,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夜晚,不管是干活儿还是休息,他总是用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轻易不说话。他走进贴蔑儿拜兴有一个多月了,村里的很多人还没有听到过他说话呢。与二斗子在一起总是听见二斗子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这个说那个。谁也不知道在海九年那宽阔的脑门子后面隐藏着的都是些什么念头。
  “对啦!王锅头,你也给九年哥算一卦吧。那次你不是说来……怎么说的呢?我也学不来,总之是你说九年哥面相长得好。有富贵之命。要是九哥他真的是富贵之人。说不定我二斗子还能沾上他的光呢。”
  王锅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隔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沉默地望了海九年一会儿,说:“算卦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既然九年心里不信,这卦不算也罢。这不是勉强的事。勉强了我算出的卦也就不会灵验。”
  “九哥,别说是贴蔑儿拜兴了,归化城北方圆几十里的地界内。谁家遇到个婚丧嫁娶搬家动土的事都得求王锅头给算一卦。你咋就能不信呢!”
  “我信,”海九年端正了身子朝王锅头坐好,“我也没说过不信的话呀。”
  还没等王锅头开始算呢,海九年就毫无来由地紧张起来。两道眉毛连同绷在眉骨上的皮肤都在神经质地抖动。
  “九年,”王锅头正言正色地问道,“你真的相信我算的卦吗?”
  海九年说:“我真的相信。”
  “那么不论卦好卦赖你都不会怪我?”
  “一个人的命相好与赖那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我怎么会怪你王锅头呢?不会的!”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开始算了,请你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海九年说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王锅头双眼微闭,右手举到面前,大拇指在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肚上迅速移动着,双唇开阖,口中念念有词。掐算了一阵之后王锅头睁开了眼睛,问海九年:“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吗?”
  “我姓海……名叫九年。”
  “不,我要知道你的真实姓名。”
  “晚生除了海九年这个名字再无别的姓名。”
  “喔……”王锅头摇了摇脑袋。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把刚刚插在腰带间的羊腿骨烟袋重又抽出来,在烟袋里装着烟。“这卦不算也罢!”
  “怎么回事?”二斗子莫名其妙地问。
  “海九年他不诚不信。”
  “我信我信!”海九年赶忙解释说。
  王锅头摇摇头,只顾抽着烟,望着远处的迷蒙的云雾,不再理睬海九年。
  “王锅头,这就是你不对了。”二斗子说,“九年哥说他信,你却一口咬定他不信,你又没有钻进他的肚子里,怎么就能判定呢?咦!莫不是你为九年算命也不白算?是要收他的银子吧?”
  二斗子这话刺激了王锅头,老头子仄过脸斜视着二斗子,把烟袋在鞋底上使劲儿敲着,说:“我说九年不诚不信他就是不诚不信!首先他告诉我的姓名就是假的!九年他并不姓海而是姓古!”
  王锅头一句话未了,就见海九年面容大动,始而惊骇继而感佩:两只眼睛盯住王锅头,慢慢地爬起来朝王锅头跪下“咚咚”地磕起头来。
  “后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王锅头伸手去拉海九年,海九年却是死死地伏在地上不肯动:“先生真乃神人!请恕晚生不诚之罪!”
  海九年这个举动把二斗子搞蒙了,他望望海九年又看看王锅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锅头离开以后二斗子问海九年:“你咋地就对王锅头不诚了?”
  海九年简单地答复道:“这事你别问!”
  二斗子见海九年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很坚决,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但是过了不久海九年自己却把秘密全给泄露了。这是在一个夜里,二斗子正睡得深沉,被一阵奇怪的声响弄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是海九年在说梦话呢。借着朦胧的月光,二斗子注意到海九年情绪很激动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嘴唇哆嗦着似乎脸上还有眼泪。二斗子趴在海九年的脸上很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海九年出语含混,听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弄清楚。留给二斗子只有一些上下不连贯的词句:“……不是我干的……大掌柜……”
  二斗子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把海九年推醒了。海九年满头大汗地看着二斗子,糊里糊涂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是你把我吵醒了。”
  “哦……”
  海九年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问二斗子:“我怎么就吵你了?”
  “你刚才说梦话了,声音很大。”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我没听清楚……只听到你在喊‘不是我干的’,还喊‘大掌柜’什么的。”
  “哦……我没有说别的什么吧?”
  “没有。”
  “哦,那就好,那就好。”
  “九年哥,你是有什么心事吧?”
  “没有……”海九年重新躺下,“睡吧。”
  二斗子以一个孤儿特有的敏感体察到了他的这个新朋友的痛苦和难堪。二斗子以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老成语调劝说道:“别难过了。九年哥!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上有父母下有老婆的人,比我强多了。要说起来我二斗子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呢。我不但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就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你记住我的话。苦命人的心烦事干脆就不能想,不然你就活不成。咱哥们今天能遇在一起也是缘分。是缘就拆不散的。往后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只管朝我说就是。只要有我二斗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九年哥。只要有我二斗子身上穿的就冻不着你九年哥!你放心,在贴蔑儿拜兴只要有我二斗子在就不敢有谁来为难你。”二斗子一边说着一边拿巴掌把自己的胸脯子拍得啪啪直响。其实论年龄。二斗子比海九年要小六岁呢,那一年海九年已经二十四了,二斗子刚刚十八。而且二斗子由于发育不良个头没长成,两人站在一起他连海九年的肩膀都赶不上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海九年对他的信任。黑暗中海九年望着二斗子很感激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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