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大盛魁商号 二
作者:邓九刚
“九年哥真要回家?”二斗子问,“你怎么不告诉俺?还算是兄弟一场呢。想当初咱俩人跪在关老爷的泥像跟前是咋发的誓。你忘啦?”
“我谁也没告诉。”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戚二嫂说,“九年回家的事……真是归心似箭哪。”
半个月之后,海九年用铁锹从地里把青骢马的四只蹄子挖了出来。待到二斗子帮着海九年把在地里沤了半个月的马蹄清洗出来之后,他惊异地叫了出来:“这是什么事情?马蹄怎么变小了?就像是俄罗斯人脱掉了套鞋。”
二斗子发表着自己的感慨:“我放过许多年的马。没见过这样的马,真是一匹宝马。”
海九年牵着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再看这马就像减了肥的人,身形矫健、步履有力。整个看上去无论是腰身和腿长以及踝骨都恰到好处。绝对是一匹骏马。二斗子打开院门,青骢马载着海九年跑了出去。等二斗子追出去的时候。只见一道烟尘在村道上空荡着。青骢马和海九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两天后海九年骑着青骢马已经奔驰在归化通往晋中的大道上了。海九年是凌晨时分出发的。等到太阳落下山的时候他已经翻过了兔儿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马真是不赖哩!”
站在兔儿山的山顶时天色还很亮。山下是一片开阔的原野,阡陌百里,目之所至尽是农田。暖洋洋的阳光斜着照在青骢马和海九年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马脖子上的鬣毛下边有亮晶晶的汗珠渗了出来。翻下了山坡的时候海九年放松缰绳让马放慢了速度。
从归化至他的家乡晋中平原上的那个小村庄整整是一千三百里地,海九年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当他和杰娃、靖娃跟在姑父姚祯义的身后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而这一次古海骑着特意买来的青骢马回家,心里装着特殊的感受,当年的古海没有了,回来的是海九年!他看到路边的农田和在地里劳作的人,心里是既亲切又隔膜的感觉。
青骢马的速度非常快,他只在路上住了两夜,第三天中午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土堆。那是故乡特别的标志。小的时候他和杰娃、靖娃一帮小朋友们经常到这个土堆上来玩,他们把这个土堆叫做北山,在方圆百里的平原上这个“北山”是非常显眼的,虽然它的绝对高度超不过五丈。这个土堆距离小南顺只有不到十里的光景。一走到这个土堆,海九年的心跳就不由得加快了。他知道看见“北山”就意味着家乡到了。他在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心理驱使下。勒住了青骢马。海九年把青骢马拴在一棵树上,自己爬上了“北山”。他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半天到达了,归心似箭,然而他却不能提前走进村子,他坐在“北山”的顶上等待着太阳的落山和暮色的降临。
山下的道路在中午的时候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一列列的骆驼、一串串的马车从他的眼前走过去。沿这这条道路再往前走三十里便是祁县城。他似乎看到了县城里林立的店铺和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景况。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海九年的心里升起来,他觉得从故乡到归化一千三百里的路程竟是如此地短促。似乎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走完。而实际上他却走了整整十五年!这漫长的十五年每一天都是怎么过来的。海九年自己也说不清楚了。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的这条道路就像孩子手里的猴皮筋,忽而变长,忽而变短。等待中海九年一次次地想着自己走进村子的情形,或许他在村口会与一个晚归的汉子相遇。或许他会与一个在村道上匆匆走过的妇女擦肩而过……他设想着自己和他们打招呼、问好。却觉得无论怎么做都非常别扭。他想最好是谁也不要碰见。把帽子揪得低低地遮住个半个脸一下子就来到自己的家门口。
时间在艰难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太阳终于落山了。海九年走下山来,眼前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情景:二斗子站在青骢马的跟前。
“九哥!”二斗子笑眯眯地喊他。
海九年使劲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发现眼前站着的真是二斗子,在青骢马的另一边二斗子的黄彪马也拴在树上。海九年不高兴了,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
“是戚二嫂不放心你,叫俺陪伴你的。”二斗子依旧笑着,似乎是为自己的行动很感得意。“俺一直跟着你的后边。”
海九年沉着脸蹲下去,系上了青骢马的肚带。他把马缰绳攥在自己的手上,一边使劲儿地在自己的手掌上一圈一圈的缠着。一边对二斗子说:“俺这次回家你以为是衣锦归乡吗?俺是被扯破了脸的人。在俺们家乡被字号开销出来的人是没脸见人的。你没看见俺在这土山上坐了一下午?俺在干什么?俺在等太阳落山,俺在等天黑。俺回家得像鬼似的趁人不注意溜进村里去。带着你咋办?”
“俺在村子外边等你。”二斗子说。“俺不进村不给你添麻烦。”
“你不吃饭不睡觉啦?你知道俺在家要住几天?”
“……”二斗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百般叮嘱之后,海九年跨上青骢马一溜烟朝家乡的村子跑去。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小南顺,这个海九年从小生活惯了的村庄以一幅冷冷的面貌迎接着久别的故乡人。村子外边的大道被月亮照着像泛着灰色的光亮的一条带子铺展着。远远地,海九年就下了马。他牵着马缰绳一步步地向着自己的家走近。他似乎是害怕把脚底的道路踩坏似的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子,脚底摩擦在沙质的路面上发出一阵阵喳喳的响声。青骢马高高地昂着头,蹄子抬得很高,每一次迈动都显得既紧张又兴奋。
还好,从村口到自己家门的院子海九年没有碰到一个人。老槐树的半个树杈伸展到院墙外面,灰色的门楼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海九年敲响了门环,响亮的金属敲击声在村道两边的墙上荡着,海九年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在等待开门的时间里,海九年打量着自己家的院门门楼,门楼上灰色的瓦,瓦缝间长出了许多小草,门楼挑檐探出来的滴水——一种雕刻着兽形图案的瓦——缺了好几块。大门门扇的下角包皮被常年的碰撞磨透了,露出了黄羊木的断碴,断碴已经很陈旧了。
一阵熟悉得让人心痛的脚步声越走越近,门开了。随着院门拉开的吱呀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是谁呀?”
海九年的喉咙里抽搐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大门打开,浅灰色的月亮照着,杏儿出现在海九年的面前。
“请问先生找什么人?”
“杏儿……”
“请问先生是谁?”杏儿黑色的眼睛显露出惊异神色,目光很快地在海九年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
“俺是古海。”
杏儿像被电击中了似的,惊骇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接着就像面条似的瘫倒了下去。古海娘走出来,认出是自己的儿子,惊呆了,接着老泪纵横,却是什么话也说,和古海一块把媳妇扶起来。
张婶第一个跑进古家的院子。老妇人拉着古海的手,泪眼婆娑,一个劲儿地说:“海子!你可是回来了!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张婶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看到底还是回来了……杏儿——张婶没说错吧?”
“没说错。”杏儿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张婶说着却控制不住自己,早已经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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