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勘测员的故事

作者:佚名




  “发生什么事?”我问道,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哎,我也不知道。也许飞碟会光临地球,或者别的什么。比方外星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懂。”我不太喜欢《外星人》这电影,但脑海里倒是清晰地想起了家里那个可爱的小怪物。那是别人从国外买回来,当作礼物送给我的孩子们的,他都没意识到他们已经长大,不再适合玩玩具。
  “我一共看了九遍。在布拉格放映的时候,就算票卖光了,我也要抽出上班的时间去看。我给卖票的那个女人四十克朗,悄悄地溜进去,她让我坐一个临时加的座位,看了整整一天。”
  “你想自己家里有外星人吗?”
  显然,我的问题实在太愚蠢,她没有回答。“他是那种——你知道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
  “你想去那儿吗?”
  她叹口气,皱了皱眉头,然后说:“就算真的可以去那儿,他们也不会带上我的。”
  
  阁楼
  
  今天,我们收工得比平时早,天还亮堂堂的。有几个石碑被一家公司的拖拉机撞坏了,勘测员得想办法把损坏的部分修补起来。正要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注意到通到阁楼的那扇门半开着。我禁不住好奇,抬脚跨上嘎吱作响、布满灰尘的楼梯。
  阁楼挺宽敞的,堆满了杂物。除了老虎窗下面有几只苍蝇在嗡嗡叫个不停外,到处一片寂静。横梁非常粗大,已经有些年月,但是屋顶的瓦倒显得似乎很新。梁上的燕子窝那儿吊着几根旧衣服的布片。几个没门的橱柜里堆着一些破鞋子,在一抱枯草和一堆旧手袋之间,倒着几根生锈的烟囱管,还有几个空箱子和装水果的柳条篓。
  很明显,这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我并不是在找金蜡扦。我一向对印刷品特有兴趣——终于,在一个箱子里,我找到一本很旧的《农学和温特经济学读物》。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有嘎嘎吱吱的声音。我扭身一看,波克纳太太的脑袋从楼梯井那儿探进来了。
  眼见自己擅自乱闯,被逮个正着,我不好意思地朝她打招呼。但她似乎很高兴见到我。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当初这儿存放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后来都被人们搬走了。博物馆甚至还对她曾祖父穿过的骑兵制服感兴趣呢;她祖父的鼓也在这儿放过,不过鼓皮已经破了。她祖父当年在豪格威兹伯爵的步兵团里做事。那时日子也不太好:他们只好靠点牛脂蜡烛照明,可是,另一方面,人们都能说点真心话,也没有偷鸡摸狗这档子事。后来,她祖父转到骑兵团,他弹的竖琴太大了,非得专门备个马车,用几匹矮种马拉着。1886年,他参加了荷拉戴克附近的一场战斗,虽然最后他所在的一边失败了,但他却一直以此为荣。
  “我们也被占领了,”她诡秘地朝我眨眨眼,“不过是普鲁士人占领的。那些普鲁士人。”她立刻接着说,“在这面墙上贴了张布告,说他们不是以征服者的身份而来,他们会完全尊重我们国家的权利。先生,这栋房子就是历史的见证。在最后一场战斗中,当他们开枪打死了海德里希①,那些德国人就把杀死的那些人挂在这面墙上。我父亲专门订购了一批带黑边的信封,然后他们就把他关了起来。六个月过去,我母亲亲自忙着分发这些信封,里面装着吊唁信。”
  “从那以后,按照上帝的意愿,我们家遭遇了一个又一个打击。我们的房子被自己的同胞没收了,他们比那些外国人还要坏。而且,没有人来把他们驱赶出去。最后,就在那儿,”她指着阁楼的角落处说——那边是后来新建的一个复斜屋顶,“特里巴医生进行着他的实验。他没家没口。他说,病毒是他的妻子,月亮和行星是他的孩子。先生,这些你会理解的,因为我知道,你也在观测着那些星星。但是你只能知道地球上正在发生的事。特里巴医生呢,他能够估算出将要发生的事。他甚至提前告诉过我们,四八年共产党夺权的那场灾难。他把望远镜就放在这个位置,”她朝复斜屋顶走过去,指着那堆手袋下面的地板说,“当年美国人登上月球时,我把所有的人都邀请到这阁楼上,为的是我们能与这样重大的事件距离更近一点。你相信吗?我亲眼看见火箭着陆时,一团影子升起来,上了月亮。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如果人们能在上面行走的话,那么月亮就不应该是以前那种样子。唉,特里巴医生也不在啦,现在,他们都想把这地方拆了。我跟你说吧,到了那一天,也算是我活到头的日子。我觉得没了它,我根本无法生活下去了。”她看着我,一脸哀求的神情,仿佛我完全有能力让这栋房子免于毁灭。
  注视着她的眼睛,我突然可以超越时间的距离,看到一列轻骑兵,他们雪白的厚大衣被月光染成了银白色。那不祥的鼓声传到阁楼上来,在那些鼓手中间,一个孤寂的士兵正坐在马车上,弹奏竖琴。但是,隆隆的鼓声掩盖了它,纵然士兵倾全身之力拨动琴弦,还是没人能够听清。
  
  勘测员
  
  我们开着那辆罗马尼亚车一直上了西鲁迪姆外的一座山顶,在离那座新水塔不远处停了下来。一条用水泥板一块一块接起来的路通到这里。我们得重新勘测的那个地点本来应该就在路边,可有人把石碑搬走了,包括下面的水泥基座和一个告示牌,告示牌上还说,任何人移动了政府的三角测量点都将被起诉。
  勘测员研究了一会儿地图。然后,我们拉开卷尺测量着,直到找到那个点所应该在的位置——正好在一块水泥板的边上。我去拿来探针,一根有个尖头的铁棍子;我们在地下戳了好一通,但一无所获。显然,这儿曾发生过很大的变化,我不禁怀疑标石是否还在。当初推土机肯定得挖出一个比水泥板宽的路基才行。标石肯定被一道挖掉了。
  “如果是那样,它现在会在哪儿呢?”勘测员问道。“他们也许把它挖起来后又填了进去呢。”他接着说,“不过,当初修路的时候,他们可能抬高了路基。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标石就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埋得更深一些了。”他操起镐头开始挖起来。我从坑里——主要是花岗岩——铲出的土显然就是当初填方的土。我简直无法想象,我们能在下面把标石刨出来。但是,勘测员却不知疲倦地干着,而且一点也不听我的劝阻——好像他也认识到自己的努力显得很蠢。当坑挖得已经能够让一个狙击手匍匐在里面时,他又握着那根铁探针在地里不停地叉来叉去。什么也没有叉到。“距离可能没量准,”他说,“这种事总可能发生的,要么就是我们这幅地图有偏差。我们应该再量量标石的位置。”
  第二天,我们带来了经纬仪。勘测员把仪器放水平,固定在支架上,开始对准教堂的尖塔,我呢,很高兴自己不用挖地,也不用油漆石碑,只要记下他说的度数就行。
  晚上,勘测员坐在跛脚的桌子边,计算着数据。他对工作的那份精确着实让我震惊,尤其因为我知道,就算我们粗制滥造,也永远不会被人发现,或者,即使发现,那也是多年以后的事儿了。毫无疑问,在测量时做到尽可能的最精确,这让他有一种满足感。
  他是个乡下人。他住在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① 交界的地方。和我一样,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麦斯泰克。他乘坐的火车星期一十点左右到这儿;我坐的那辆从布拉格开出来的公共汽车半小时后也到了。从那时起,一直到星期五下午,我们就非得在一起;我们甚至午饭都坐在一块儿吃。但是,我俩都属于寡言少语型的人,再说了,工作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时间说话。我听说他正忙着把父母的房子扩大一些,好让他和妻子住进去;他也在努力把一头牛喂得肥壮起来,那牛是他结婚的礼物;空闲时,他会骑着牛兜兜风,打打曲棍球,下下象棋。
  他和我儿子一样大;而且是同年毕业的;也都是几个月前才成家。他内向的个性、和蔼的笑容也让我想起儿子来。这么多的相似点不禁让我很想与他深层次地交流,而不是停留在表象。但是,当人与人并非来自同一种职业,或者,不会吟唱同样的歌曲,要不就是遵守的是不同的礼教,或者,阅读的是不同的书籍,甚至崇拜的英雄人物都大相径庭时,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彼此走近呢?
  我们俩都想搜罗到一张吃饭的桌子。
  偶尔驾车经过的那家家具店上面,挂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黄字,宣称我们的执政党的目标就是要实现所有人的繁荣富强。勘测员时不时地会下车,进去问问有没有桌子。他们总是没有。门上的那个夸夸其谈的宣言在嘲笑我们,这我们知道,生活在这个擅长书写标语的政府下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都感到了羞辱,我们都对羞辱我们的人心怀蔑视。但是,蔑视和羞辱并不能让人们振奋,从而让心与心靠得更紧。
  有时,像别人一样,我也可以审视着我们两个人。两个年龄不同、地位有别的人;两个携带着破旧的工具和多彩的石碑,穿行在沼泽地和甜菜园,行走在乡村的人。
  年长的那个,他想知道年轻的那个如何看待世界,是不是想就国家的现状责备年长者。年长的甚至都准备好了,当自己被质问时,该如何辩解。他会解释说,战争对他,对他的祖先们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承受了多少焦虑,又描绘了多少虚幻的乌托邦世界。他会告诉他,每一个乌托邦世界是如何蒙住了他们的眼睛。
  他担忧着年轻人将质问他的那个时刻的到来;可他更担忧年轻人质问他的那个时刻永远不会到来,因为那些问题从来就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也许,那些古老的谎言、政变、恶行、论战、幻觉、严刑拷打、欺诈,还有那些罪行,再也不能提起他的兴致来,就像眼前的,甚至包括过去的那些战争。也许,在年轻人看来,在头顶笼罩了一生的乌云就是天空的自然的色彩——如果他会抬头看一看的话。
  一天,两个人在树林里迷路了,他们开始朝着错误的方向下山去。自然,年轻的那个拿着水准仪和秒表,年长的那个拿着钢丝刷、大砍刀、漆盒和油漆刷,但是所有这些都无助于他们找到正确的道路。
  年轻的开始不安了。他得对这项工作、对停在一块地里的车负责。他建议照他们的旧脚印走,但年长的不太赞成。他不想再走回到山上去。于他,在树林里荡悠远比在地上挖坑、埋水泥板更有意义。他建议他们接着走;最后肯定可以走到一个地方去。
  可要是我们越走离车越远怎么办?年轻的反对说。
  别惦记那个车了。
  这答案让年轻的吃了一惊,但,接着他说:我懂了,你想找到什么呢?
  他问到点子上了。想找到什么呢?惊喜?没有被勘测过的乡村?希望?
  年轻的在等待回答。他这一生,还没碰上几个让他想得到一个有意义的答案的人。他当然受过教育:针对他生活的世界,他们教给他一些公式、一些实用的信息、很多盲目的崇拜和一半是假的真理。在家里,他们培养他诚实、勤奋。为了生活,必须工作。但是,为什么要活着,他们没有讲,或者他们也不知道。
  也许,年长的有些经历,有些知识可以讲述给这位年轻的朋友听——也许,这就是他来到这儿的理由。
  但是,年轻的没有什么答案,所以,他耸耸肩说:“就按你说的吧。”
  于是,他们又上路了,不知道会走向哪里。树林渐渐稀薄了,空气中开始飘来一种奇怪的气味,有煤,有烟,甚至还有硫磺的味道,好像他们不是走在树林里,倒是在赶赴一场大火一般。
  他跟着我这么走,是个好现象,年长的心里想。他说:“这种测量的工作会无可避免地这么继续下去,你觉得这有意思吗?”
  年轻的没明白他的话。
  “当我们努力去描述地球或物质的组织形式时,”年长的解释说,“我们变得越来越精密了。我们永远都在寻找更小的微粒,但我们似乎不能改走其他的方向。”
  “可是,”年轻的反驳说,“我们一直在发现新的星系啊。”
  “我没有思考星系,我想的是,超越了自身,我们还有什么,我指的是超越个人。”
  年轻的点点头。
  “从小到大,我一直相信,超越我自身之外,什么也没有,”年长的说,“战争爆发时,他们把我们关起来,他们几乎杀了我们全家。在那之前,杀戮就一直在世界各地进行着。从中,我父亲证实了他的信念: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决不会允许这样的暴行、不公正和毫无意义的杀戮存在。可是,从中,另外的人却认为是上帝在惩罚人类的罪孽。毕竟,在《圣经》里,对于否定上帝的惩罚之一就是杀戮儿童。”
  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不是谈论那些抽象问题的合适的时间。年轻的默默地选择了其中一条路,继续走下去。
  “战争结束后,”年长的回忆道,“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曾被荒谬而蛮横地关押起来。我们那个房东的十七岁的女儿也未能幸免。”年长的没有讲出当年他曾一直想对那姑娘求爱。他只说,多年后,当她回来,把她在集中营里所遭遇的非人的拘禁告诉他时,她说,那一段经历让她明白了一件事:人是世界上最高级的动物,这是在胡说八道。
  “这想法挺有趣,”年轻人说,“有时,人类确实比动物更残忍。不久前,不知道你有没有读到过,英国有个男人杀了一个女人,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就当着她的孩子的面;接着他回到家,开枪打死他母亲,然后继续他的暴行,又杀了14个人——他这么做,全是为了寻开心。”
  就这种变态的持枪杀人者,他们谈论了一会儿,无外乎两种情况:戴着蒙面罩的,穿着一身制服的。年轻的好像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喜欢下象棋,觉得就这么谈论那些遥远的暴力挺开心。年长的呢,因为谈话偏离了主旨而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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