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自我近代史

作者:真如行




  “人文学界的热潮是保守的。只有具有了很高的外语水平,才可以说是人文界之花。但如果不能在关系网中构筑自己的世界,那流利的外语或者那对你来说已经很熟悉的国外文化就像是不倒的水标一样。这有什么用呢?不过助长了你的傲慢而已。学问不是傲慢,像刀刃一样的实力也是次要的。应该在自己的国家打好基础。否则就很难面对乞丐身世。口袋身世在面对乞丐身世之后,内心也会变成乞丐。还是不要太专注于别国的文学的好。”
  我回韩国的时候,恩师在江南站的北面喷泉处等我。在国外生活的7年间,我总感觉自己从未离开祖国很远。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我有这样的恩师,他可以为了等自己心爱的弟子,枯等两个小时,任白发在风中飘扬。这样的国家除了韩国就再没有第二个了。别人的国家没有这样的风俗画。
  计划去西安的时候下起了雨。那天,虽然有五名韩国学者参加了学术会议,但我却不在这五名韩国学者之列。我出现在中国学者的名单上。我是派来中国的韩语教师,是一个女人。就这样,我和我们大学的中国教师一起离开了下雨的北京。在去机场的汽车上,我听到了叽里咕噜的说话声。
  “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混血儿啊!”
  “是啊,一次都没有和我们一起吃过饭呐!”
  “对。那流利的外语又怎么说好呢?韩语专业的老师只要说说韩语教教学生就行了呀。干吗还要碰别人的饭碗呢?”
  后面叽里咕噜的声音虽然并不一定是针对我嘲笑我的,但听了让我特别不舒服。虽然参加了学术大会,可是我并不是和韩国学者凝聚团结在一起的韩国国内派。在我的身边总是只有外国人。身为韩国人的我,和韩国学者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和外国学者在一起的时间多。我并不是不听我妈妈的那戴着满口假牙说话的声音。我感觉上,祖国就像是妈妈的假牙一样。喜欢吃夜宵的妈妈每到半夜,就在我的耳边嚼东西。
  “念过书的人并不会为妈妈的变老而费脑筋。在柿子树底下过一周岁,小学毕业之后,每当节日的时候都给买新衣服,也给你孝道观光,而女孩子则是很晚才给看八字。可是,这样的人却说离得太远,每周都坐飞机来来去去。可是却不用高速汽车送一下妈妈。”每当这个时候, 妈妈总是在吃着什么东西。我一面抱怨我那些不负责任的行为,一面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这样写道:“就这样死去该有多好啊!……”
  这句话好像是对我说的,也好像是对在我身后不停地嚼着什么的妈妈说的。
  在去往西安的汽车里,我和罗朗面对面坐着。他的身高大约有一米九十,体重大概也有八十公斤。如果说他是巨人的话,那我就是接近于小人了。
  “两个人应该是一人一半地分开坐,可是我却占了三分之二了。刚才你提的问题很尖锐啊!西方式的乐园意识和东方式的乐园意识很不一样。可是,如果认为东方原封不动地接受了西方式的乐园意识的话,那就估计错误了。你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
  “是啊!”
  “那么东方的乐园意识是什么呢?”
  “没有了,消失了。”
  “没有?”
  “否定所有的事情?消失了?是这样的吗?”
  “不是这样的。是没有人认为乐园还现存着啊!认为有,那只是错觉而已。”
  “这就像荒芜之地一样啊!”
  “是的,有可能是这样的。因为我的故乡就是荒芜之地啊!”
  “故乡是荒芜之地方吗?是沙漠吗?”
  “是的。”我简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六千名士兵迎接着我们的到来。在游览西安市内的时候,罗朗非常喜欢沙漠,无法懂得人类的绿色的幸福。他说他要养成喜欢草原的习惯。我对此笑了笑。在自己的内心,在自己的周围,很难找到草原痕迹的人们努力地寻找着绿色的草原。可是,草原并不是人工造成的。我在兵马俑的入口处,看着那说要寻找草原的外国人的蓝色的眼睛,简直想要看透他的眼睛。
  你怎么能知道俄罗斯的近代史呢?你现在怎么能知道一分为二的朝鲜半岛的近代史呢?你怎么能知道假牙裂开之后用线连起来重新再用的我的妈妈的近代史呢?不知道很多事情的你此时此刻却在看着斑斑点点的东方的院子。假如我死后成为你的老师,我将无条件地给你零分。乐园意识已经消失的文学也就丧失了世界性的普遍性,所以无法发现其真正的价值。你说过以上这些话。直到你收回以上这些话为止,你的学分将一直都是零分。无法意识到真正的乐园,从而受折磨的近代史,你能真正认识这样的近代史吗,你现在?
  走下那有着六千士兵的地下空间,听到了外面的雨点噼里啪啦打落的声音。看着外国的坟墓,听着外面的雨滴声,内心无疑感到悲伤。可是,一想到数千名的士兵在不长的岁月里那样坚守着这个坟墓,就好像是见到了让人高兴的朋友,在悲伤里面得到了一丝快乐一样,有凄惨和寂寞的感觉。有好一会儿,我站在罗朗的后面,看着士兵们那已经剥制了的脸,也听到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一块小石头滚动的声音。无法确定是从什么地方滚出来的小石头。罗朗和他的一行人环视着这里面的士兵们,就好像是要掉入这个地下空间一样。在那一行人中间,不知道是谁让自己口袋里的石子掉了下来,或者是这里面的一个士兵在一瞬间吐出了在嘴里含了几千年的宝物也说不定。不管怎样,这个小小的绿色的石头让我跟在另外一行人的后面这里那里不停地改变方向走。在经过几次让路之后,我终于拾起了那个小小的绿色的石头。
  “这个好看吧?”
  “在说什么呢?”
  我收起刚才捡到的那块石头,走到罗朗的身边,并把石头举到他的鼻子跟前让他看。可是,他睁大了他自己那蓝色的眼睛,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并不看我手中抓着的石头。我看见了,他却看不到。为什么在同样的场所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不知道理由是什么。我也问了罗朗身边的其他人,可是他们同样看不到我手中抓着的石头。
  事实上,我在兵马俑这个地下空间里得到的石头,平常我却是看不到它的。我事务繁多,很忙,平常没有时间去感受任何的感情。在和时间竞争的时候,我看不到在我眼前的那颗石头。可一旦因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心里受到了伤害,每当我走到床边大声咳嗽的时候,那块小石头便会突然出现,并与我说话。
  “没有时间这个东西,连形态这个东西也只是虚幻的,你究竟从哪儿受到这么多的折磨呢?”
  那块石头说出了这样的忠告,这块石头真的是非常特别。
  到了巴士底狱的前面。就像我预想的那样,罗朗并没有出现在巴士底狱前面。他是一个非常忙的人。我没有任何预告地来到了巴士底狱前。
  “真是无法理解的国家。正走在开放的尖端,也有这样的事情啊!”
  看着很久以前喊出了自由之声的巴士底狱,我想起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罗朗对我说过的寂寞的语言。
  去年,在韩国举行的比较文学学术大会上,罗朗作为法国的代表参加了这次大会。
  “我来参加你们国家的学术大会只有一个理由。韩国不是有景福宫吗?我想去那里看一看。你可以做我的导游吗?”
  “都已经损坏掉了。我们的民族喜欢把那满目疮痍的近代史的痕迹统统地消灭掉。在那些近代史的痕迹都消失了之后,连宫殿的院子都是凄凉的。”
  “近代史如果满目疮痍的话,就很难形成真正的现代,你不这么想吗?”
  “……”
  我感觉从这个国籍、文化圈和近代史的背景完全不同的人那里受到了很大的侮辱,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我没有处理这种突发情况的应变能力。
  “那么可以去看看那附近吗?”他又问。
  我当然点了点头,接着补充说,即使没有我,主办和准备这次学术大会的学校也已经为你安排好了这一切,他们对于你的到来不知道有多高兴。由于在国外留学的时间很长,我记忆中的韩国人的心仍然停留在90年代初期。罗朗是很有权威的学者,我猜想如果我不先去迎接他,大会筹备委员会的人也会像对待国宾一样欢迎他。我带领着平时就非常熟悉的法国学者和中国学者们来到了久违的韩国。我从外国的学术界那里得到了相当数额的研究费用,在学术大会召开的前几天,我提前回到了韩国。这里是我的祖国,这里是以后的我要生活的土地,可是,一到仁川机场,我就感受到了,这里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非常陌生的环境了。举个例子来说吧,我按照记录在以前的电话本上的电话号码拨了七个电话,可是电话里的自动服务都回答不在。在这样的情况下,许久没有回国的归国人员的脚步就显得沉重起来。第八个电话是我妈妈的家。
  “已经回国了吗?这次就像别人一样养尊处优一回吧!别人家的女儿虽然只是高中毕业,可一个月就坐一次飞机……”
  妈妈还是用她那不太合适的假牙嚼着栗子或花生之类的东西和我通话。
  我获得国民奖学金决心要去留学的时候,听到了比怪物的悲鸣还要恐怖的假牙的声音。在好不容易取得了博士学位之后,到了仁川的国际机场,听到的仍然只是那可怕的假牙的声音。这种声音真的是让人听着不舒服的声音。我还有个弟弟,从乡村搬到汉城那个大城市之后,一次都没有在那个家里住过。我只能是和弟弟忍受着必须生活在一个房间里的不便。我们就像是在图书馆经常看到的枭一样的动物,我们互相配合着时间,轮流换班。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惟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妈妈假牙的声音了。去东大门市场做针线活儿养大我们姐弟俩的妈妈,以前干重活儿的代价换来了现在每天晚上假牙那闹哄哄的声音。为了养大我们,她对待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对待躯壳一样,如今这躯壳却再也无法忍受那种重劳动而发出了声音。我们能够理解这种声音,但是,这只是自己欺骗自己的一些不像样的借口而已。弟弟和我最大限度地活用我们的头脑,为了得到很好的工作,我们努力地过好一天又一天。妈妈生下了我们,为了我们去干重活儿,为了我们不顾已经是70岁的老妪仍然在东大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做针线活儿。而我们却没有计划让妈妈过那种用时髦话来说“养尊处优”的生活。我们的近代史是残酷和悲惨的,并准备给构筑这些悲惨近代史的他们以叱责。我们正在努力地想扔掉那些包围着那个女人的一切破烂的东西。弟弟的国籍是美国,虽然我的国籍还是韩国,可是我在法国和中国之间来来去去,一个不如意,说不定就会在某个时刻改变国籍。
  忘记了几年,并且生活得好好的。回到韩国一看,要去的地方仍然是那个女人每天晚上要换洗假牙的地方。那个女人现在能挣不少的钱,有钱买公寓,可她很难脱离天生的贫苦命,仍然住在以前租的房子里。我打开了那个女人住的地方的门,走了进去。只有这家的老鼠欢迎隔了5年才回到这个地方的我。虽然我无法确定这是5年前的老鼠,还是在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开始和她共同生活的老鼠。一只长得肥肥的老鼠坐在这个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啃着她吃剩下的红薯。我高举着就像是我生命一样的笔记本电脑向老鼠砸去。就在这时,电脑的软驱掉了下来,显示屏也摔破了,保存在电脑里面的博士论文混成一团,我听到了博士论文变成垃圾的声音。老鼠不知跑哪儿去了。我环顾了周围一会儿,我眼前看到的是那个女人裂开了一半的假牙。看了一会儿那丑陋的东西,我把那裂成两半的东西连接在一起,放在了原来的位置上。我翻倒那已经坏了的笔记本电脑,并把我的头搁在上面想睡一会儿。应该要睡觉,我应该要睡觉。那一刻如果我不睡觉的话,我就会疯掉,疯掉的我将很难存在于这个地球上。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在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感觉到好像有魔鬼嘟哝着发音不清楚的单词在我面前跳舞,睁开眼睛一看,那个女人紧抓着一半裂开了的假牙,正在笑。没有假牙的她说话发音很不清楚,就像刚开始学外语一样难。
  “你知道要置备这个的话,要缝多少套寿衣啊?”
  我勉强凑合着听她自言自语说的话,形成了这样的意思。可是,这比解读那非常难的外语还要难,等时间过去了才能猜测是什么意思。紧抓着假牙、念着咒语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人。靠做寿衣来解决自己生计问题的妈妈通过为死去的人做衣服而养大了我们,所以,我们的成长背景就是死人的衣服满世界飘荡。
  我把破了的笔记本电脑放进了旅行箱内,然后去了主办比较文学学术大会的A大学。
  “听说罗朗来了,你怎么现在才来?赶快去机场接他吧!”
  恩师在江南站的地下空间和我见面时,就像是我的父亲,可一旦在学术大会这样的讲堂上相遇,他就突然变成了严格对待基础不扎实的弟子的学者。对于这种事,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对不起,我做错了。说话的同时要鞠躬90度行礼。”每次由于学术大会或者非常重要的事情回到韩国,我在飞机上就开始在手册上写写画画,研究端正姿势的方法。如果没有了这样的礼节,我就毫无疑问地成了杂种。三年前回国的时候,因为弟弟,我忘记了所有动作的标准。
  “已经掉光了牙的老人改变国籍?改变国籍,在陌生的地方,做改变地球命运的炸弹吗?”
  “我在学校这个集团里生活学习了二十五年,在那个地方一直都是天才,可是有一天突然计算了一下,如果要在汉城置备一个家的话,要把我的天才投资二十年才能有一个窝棚。我不想就这样浪费我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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