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自我近代史

作者:真如行




  “因为这个戴假牙的女人,他无法抓住自己的未来,所以他离开了。是这样吗?我在学校这个集团里生活学习了三十年,一次都没有去过举行开学仪式这样的地方,从来没有按时交过学费。因为靠给死人做寿衣来维持生活的妈妈为了你,都投资到了你的身上,根本没有工夫来照顾我。你因为你自己拮据的近代史,看不起你的爱人,就要放弃自己的国籍吗?你想你的爱人是大企业家的女儿吗?不要笑。将来她也会成为戴假牙的老人。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妈妈那样爱你。我们无法准确把握那真正爱自己的是什么样的人,就这样望着远方。仔细看看这个戴着假牙的女人吧,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有特别意义的未来的计划或者期待都寄托在你这里,她对她自己没有任何的计划或者未来。这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执著的爱呀!有这样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怀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出生之后,这个孩子生活的近代史是没有自己的国家的近代史。她认为孩子的近代史应该与那个因为与日本做斗争很早就被埋在山丘下面的丈夫的近代史完全不同,应该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应该是执著的、热切的和渴望的。为了孩子的近代史,那个女人即使自己的身体变成粉末儿也不会后悔。听明白了吗?你这个愚蠢的天才!”
  “我要忘记这些,我要完全忘掉这些。那只是我昨天的历史,无法成为我的今天。明天的我要把我们那乱七八糟的近代史忘得一干二净。我多么希望我能忘却啊!”
  “即使离开宇宙,你也无法忘却。你觉得可以创造没有近代史的现代史吗?在你的眼里看不到你的妈妈吗?”
  虽然我在他的身后说了这些耍赖的话,可他还是离开了。他要创造与这个戴着假牙的女人完全不同的未来。而他的子女也将在异国的土地上创造和我们不同的未来史。
  在A大学,开会仪式已经开始了。还没有到达的罗朗打来电话,拜托我去仁川国际机场接他。
  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去了机场。我是坐地铁去的,在汝夷岛站,乘5号线。无缘无故觉得嗓子特别渴,我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个,嗯,我们,这个,多久了啊?”
  我不想失去站起来的座位,转了一下身体,装出刚要坐到椅子上的样子。回声很大,低沉的声音好像要渗透到耳朵里面去。我一边转身想看看后面,一边说“是谁呀”。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强制性地离开了自己的文化圈,而此时突然回来,身后不期然地听到了“这个,我们,多久了啊”。那个时候,某个对象使我不曾期待的将来变得明亮起来,我陷入了一种他朝着我胡乱冲过来的错觉里面。可是,也只是这样。我无法知道声音的出处。坐回椅子之后,我环视了一圈那些坐着的没有任何表情的人们,却仍无法发现朝我说话的对象。
  地铁动了起来。
  “真的好久不见啊!”
  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个声音与某一天的清晨,在两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我自己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听到的问话很相似。四面的墙壁都黑黑的,用手摸着墙壁寻找出口的时候,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在那黑黑的空间里我很难发现出口。即使发现了出口,我在黑色的没有出口的空间里也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封闭式生活,我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丧失了方向感的光照射进来,把我从严肃和寂寞的黑暗中拯救出来,然而,我已经不是我了。我下决心今天一定要离开我那黑色的洞窟,我不用凝聚着血一样东西的手指,而是用舌头去接触四面的墙来寻找出口。
  “用你的心去倾听你要找的出口在哪里。”
  不知从哪里好像又听到了这样傲慢的声音。这个时候,就是在我那疲惫不堪的舌根上面长出硬硬的针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么的凄惨啊!我在不知道有多么的凄惨之后,还能找到我的出口吗?我担心的事情并不是那没有可以容纳我的空间的社会,而是我说出的话没有一贯性,到了连我自己都听不懂的地步。在又窄又小的黑色的空间里,我用尽自己的手和自己的舌头的力气,但力气用尽之后发现还是找不到出口,我只好扑通一屁股坐下。这时,我听到了清清楚楚的说话声!
  “真是好久不见了呀!你不认识我吗?
  “我在这个地下空间已经有两千三百年了。虽然用你们的时间来算是两千三百年,可是,用埋在地下的我们的时间来计算的话,就是九千九百万年的时间。我是六千士兵中的一名,应该有名字的吧,忘了!我只是这许多士兵中的一个,从被活埋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断地挖我那用土做成的坟墓。刚开始,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被活埋。我用手指、嘴和整个身体触摸四面的沙土。我与那毫不留情活埋我的权势展开了长久的斗争。我像死人一样在人们的面前抬起头,这是两千三百年的漫长岁月造成的结果。可是,我不能原谅的不是那活埋我的权势,而是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被活埋,因而诅咒着周围的黑暗,以及那怒吼出来的我的愚蠢。等我亲眼见到了到处都是像我一样的尸体之后,我就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开始把已经死去的我的尸体捏成一团一团,用来做小石头或者是轻松的话题。见到像我这样被活埋的人,我就把那用我的身体做成的小石头送给他,并且还引出了一些话题。
  “真的是好久不见啊。我们是一样的存在,为了寻找出口、手指麻木之后连舌头也麻木的存在。我们的样子本是相同的啊!”
  小石头有时候会现身说一些类似诅咒的话。
  罗朗在仁川机场张开双臂欢迎赶去机场的我。罗朗这样的姿势如果是在法国的土地上,或者是在英国的土地上都没有任何问题。头发已经花白的欧洲老人张开双臂迎接一个矮矮的、个子小小的、连年龄也是小小的东方女子。遗憾的是,在汉城附近的仁川国际机场尚且没有形成觉得他这种姿势很美的国际气氛。
  看着我们拥抱的一位先生把刚才看过的韩国报纸卷起来,用它打了打罗朗的肩膀。
  “这是干什么呀?真是的!访问东方礼仪之邦,应该要绅士一点啊。带着和女儿一般大小的女人,这是干什么呀!”
  因为那个男人非常生气,所以罗朗的回答很无力。他只是睁大了眼睛,眼珠不停地转动着。直到换乘了地铁,脱离了那个男人锐利视线的包围圈,罗朗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能容忍你们国家的人们的这种没有常识的行为吗?”
  “这不是没有常识,而是非常美好的习惯啊。”我意外地这样回答道。
  我站在巴士底狱的墙边,淋着雨,吹着风,保持着昨天的近代史。如果说地球上所有的文明世界都有近代史的话,那么一个国家也应该有近代史,而一个人在成长为成人的过程中也必然有近代史。出生于市民阶层、新形成的吵架阶层向着自由掀起了革命的旋风。这样的国家的学者们在比较文学界探出头来,开始表明他们的主张的时候,东方学界的几乎所有的学者们都不敢大声回话。东方学者从外部世界那里可怜地构筑着自己国家的近代史,他们迫于西方学者们的发问攻势,只能是无可奈何地接受对方的观点。假如近代史有着过多的斑点,就很难造就真正的现代。每当罗朗在大街上说出那样的话时,我都不曾用我的拳头痛打他那傲慢的嘴角,对于我这样的行为,我将会一生都诅咒吗?
  我背靠着巴士底狱的墙壁。在这个陌生的国家里,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认识的人,而且还是在下着雨的十二月。这个监狱孕育了真正的自由和近代意识,我突然醒悟到这个监狱的冰冷的墙壁正是我惟一的朋友。无法期待拥有热度的石头渐渐地热了起来。我想在那个保护墙里再次找到那个小石头,并赋予那死去的事物以精力。我触摸着那块石头。
  虽然湿气仅能沾湿发梢,但打在外套上的十二月的雨还是非常冰冷的。
  我张开双臂,把双臂放在保护墙上,快速地触摸着。手掌接触到的时候,那死去的岩石开始慢慢变热。这个时候,你、我、我们、地球就越过了六千年,或者是六万年漫长岁月的障碍,尽情地发泄出那直到遥远的未来都还存在着的悲伤,并且微微地笑了。
  到那个时候,六万年的时间过去了,我的近代史就会被剥制,而我们所感觉到的那痛苦的感情也会变成黄色的物质,摆放在博物馆的中间。
  你和我都伸开了胳膊。巴士底狱的城墙一截一截地穿过你和我张开的手指,向里浸透着。授予地球近代史以自由的这个监狱的城墙通过我们的手指,渗透到我们的心脏,鲜红的血向天空冲去。
  这个时候,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明天会下雨,天空中将刻着这样的数字。
  1122112122……1122112122……1122112122……1122112122……
  声音来自何方?是真实的吗?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