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爱,是无条件的

作者:安东尼娅.尼尔森




  “我不会这样做,无论如何也不会。”保罗的面部一阵燥热,他憎恨这种燥热,也憎恨由它引起的一种厌恶感。难道他刚才没有满脑子邪念地想过她的肉体吗?她还不是十足的胆大妄为,他告诉自己。她只是在尝试粗野,而非真正地习以为常。“但我会借给你钱。”
  “可是我还不起,所以,我必须付出点什么。等价交换。”
  “可以是长期的。十年,到那时还。”
  “我那时已不在人世了,”她轻松地说。“爸爸说人死债消。”她拿了二十美元。“我不会去买毒品的,”她发誓,不耐烦地等着他再说出什么傻话。她从牛仔口袋里摸出一块箔纸包着的口香糖,剥开,扔进嘴里。当保罗把她送到一英里外的文身店时,她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留下一点淡淡的薄荷的清凉。
  他有一周没有看到她,他看了,却没有看见。他的二十美元只买到了她的蒸发?有一天,她出现了,在他经常光顾的一家星巴克外面。他把折篷汽车锁好,带着一贯的疑虑不安。任何人用一把小刀,螺丝起子,圆珠笔,甚至尖指甲,就能从车顶伸进来把锁打开。
  “你好吗?”他若无其事地问,事实上看到她使他如释重负。
  “你想象不到你带着这个走进他们的营业场所,他们有多么紧张。”她挥舞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汽油罐,像午餐盒一样。
  “嗯,是的。”保罗赞同。
  她要了咖啡,此外,还要了一大杯甜饮料,满是奶油和焦糖。孩子概念中的咖啡,是用勺子一勺一勺喝的,她提出几个保罗大概会答应的要求。在他们这些被剥夺了权利的人的世界里,她的追随者尽管通常十分有趣,而且总体上都挺买她的面子,但毕竟不能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保罗听着她的话,认为自己对她具有吸引力是自然而然的了。他要给她救助,他一边点头一边对自己说。对她来说,他当然比那些她刚搭上的男孩子们更有优势。男孩?男人。她比保罗更熟悉男人的传统职责。战士,猎手,追逐时尚者。吸毒,行骗,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保罗在那种怪诞的世界里,一天也挺不过去。他是一个被宠坏了的艺术爱好者,得到厌倦而急切的女士们的支持。索菲可以成为他的奋斗目标,如同他是她们的一样。他与那些支持慈善事业的人没有多少不同,他想,小心翼翼地用肘轻轻推动桌子下的汽油罐。他差不多可以做她的父亲。但除非他读高中时就生了她,他自言自语。这种想法起了作用。
  “今天不是周末,是吧?”她突然问。
  “星期四,”他说。“不对,星期三。”
  她把他带到她的私立学校,清理她的锁柜,几个月前就不用了,但里面仍塞满了东西。
  “我的父母担心学校让我退学,”索菲解释道。“想再回来十分困难——你在这个鬼地方报了名,该死,就像待在子宫里一样——所以,他们一直说我请假。”“请假”二字说的像是法语。
  签到台的妇女没有阻拦他们。她递给保罗一只盒子,又派给他一个纤柔的助手,当锁柜的门“砰”的一声打开,露出里面破碎的镜子和划破的照片时,助手把目光移开了。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用强力防水胶带固定住的。保罗有种感觉,他从锁柜里收拾出来的许多东西并不是索菲的。
  清理完毕后,他大汗淋淋,烦躁不安,显得特别不成熟。这是青春期的事儿。他在想什么?警钟敲响了,他相信,所有的父母和守法的公民都应该警觉起来。
  当他费力地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时,他听到了录音机的声音,实际上,他看到他的车子在颤动。在他开始抱怨之前,索菲“啪”的把收音机关上了,迎着他说:“那幢楼里从来没人走进过一所公立学校。”她又补充道:“包括那个看门人。”并等着他说点什么。
  “喔-噢。”
  “噢-噢,”她自信地哼了一声。她的锁柜令她显得十分不安,超出保罗预想的程度。她是个撒谎大王,小偷,漂亮的,被毁了的,深不可测的女孩。她眉毛上长有粉刺,还很严重。当他把锁柜里的东西递给她时,她赶忙开始把可出售的与个人的东西分开来。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当他们驶离这个“犯罪现场”时,她问他。
  “保尔,”他习惯性地说,撒了谎。他真正的名字叫“保罗”,但当他还是孩子时,在密尔沃基,他在学校里和外面用“保尔”。他的母亲给他起了名字,从她那儿,他也学到了交叉手指,敲击木头,许愿,寻找征兆的习惯。在他的额头上也有一个忧虑的V字,盘踞在两只眼睛之间。他的母亲去世的那天夜里,他在休斯敦油腻的天空中看到了一颗星星,一颗陨落的星。
  “你真酷,保尔,”索菲 · 冈恩说,对他表示感谢。在教堂的台阶上,她拿走了她的东西,挥手告别。
  像教堂里的工作人员一样,他给她提供吃的,他听她说话而不发表意见,他给她钱。他还能做什么呢?
  在家中,在他招待所似的房间里,是一个午后,他充分利用难得一见的灿烂阳光,躺在外面,把自己晒得黑黑的,还一面测量自己的体温。他把自己也当作一个离家出走的男孩子?和一个长相并不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他在想什么呢?下面,在主房子的后院里,游泳池闪着波光。这个曾经可以游泳的地方,现在已不具有这个功能了。保罗的房东,也就是这座房子现在的主人,把里面填满了混凝土,大约只有十八英寸深了。这么一个庞大的浅水池,招来成群结队的蚊子和穿梭不息的老鼠和野兔。整个环境显得阴沉而猥亵。他一边品着啤酒,一边凝视着夕阳染红了这座城市。
  他的房东,克莱穆和希拉,也是艺术活动的赞助人。他们免费向他提供住处。而他就牺牲了隐私。综合考虑的话,这个“价格”太贵了。但他此前没有想太多,直到现在他有需要隐瞒的事情了。此刻,他在权衡,因为他想把索菲带到这儿来,给她一个夜里睡觉的地方。他只是想看着她安然无恙地躺在他的蒲团上,盖着多出来的一条被单,穿着他的柔软的短裤,心中并无杂念。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将因为她而有一种焦虑和担忧,啃噬着他的内心——只有她在自己身旁,才能得以舒缓。
  还有一小会功夫,房东就要下班回来了,他们将一如既往地,站在平台上,向他挥手,手中拿着饮料——每天晚上如此,像爱抚自己的宠物。
  看起来,给她配利他林①是明智的,从瓦尔格林②车道的安全地带取出来,他警惕地向四周张望,恐怕停车场里有人在窥视。她的这个计划一个月要花二十美元。这能阻止她分散注意力,她告诉他。和雪茄、大麻、酒精相互作用,效果不错。不过,不如与可卡因或“灵魂出窍”迷幻药混在一起好。他没有表情地听着。“我总是能卖掉一些的,”她补充道,“有些人认为那是一种旅程。”
  他一周带她去治疗一次,地点是在一栋没有窗户的大楼里。是专门为穷人开办的,旁边连停车场也没有,只有一扇不上锁的门,以及成群结队的离家出走和无家可归的人,他们为了能够待在有软靠背的轻便马车里,享受一下冷气,情愿忍受一个小时的盘问。索菲喜欢给她看病的医生,他是一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从家里逃了出来,遭受着一种与权利和幻灭有关的飘忽不定的焦虑。外面,在热哄哄的小车里,汗津津的保罗对索菲的治疗进行着种种并不高雅的猜测。比如,医生被她迷住了?如果是这样的话,索菲对他也有好感?他们在谈论他吗?他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他,像那个医生一样,小心翼翼地,做到不像一个刨根问底的父母,从不责备她不知天高地厚,不爱惜自己,躲避自己的父母。如果她没有做这些事情,而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圣 · 詹姆斯高中的女生,住在贴着墙纸的女生宿舍里,准备着参加舞会,那么他根本就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从她父母的角度看,引诱她是不道德的,只应该给她责骂、评判,并将她扫地出门。相反,他为自己比那些睡在白沼、在垃圾里刨食的臭男人强得多而沾沾自喜。他们中最另类的那个,额头两边还长出了犄角,是通过外科手术整出来的一种标志。他的理想是成为北欧神话里的巨人。保罗比他强得多。至少,在假想的同索菲父母的争论中,他可以这样为自己辩护。
  不管何时分别,她都会给他一个吻。起初是吻在面颊上,而今是嘴唇。他在想,她的舌头滑进他的牙齿是什么味道?
  在排练中,他想象她在幽暗的观众席中远远地观察他,她的臭脚丫翘在前排的位子上,她探测的目光使他深深进入角色,他发现自己为了她充满怀疑的期待而投入地表演着,并全力向她证明自己。“你满怀激情,”导演表扬他,而他仍沉浸在对索菲的沉思中,没有听进去。
  她的名字偶然和玛丽 · 安妮联系在一起。保罗当时心跳加速,面部,腹股沟一阵燥热。他们当时在一家自助洗车场,用真空吸尘器清洁玛丽 · 安妮的豪华大吉普和爱尔兰塞特狗。在一片噪声中,她说到冈恩家进行过三次不同渠道的私人侦查,然后断定索菲肯定已经不在这座城市里。她和冈恩家是社会上认识的熟人,参加许多相同的委员会,也是同一家乡村俱乐部的成员。冈恩家的大女儿和玛丽 · 安妮的女儿梅蕾迪丝以前是同学。两家走得并不十分近,但关于他们的传言在邻里流传,她也有所耳闻。许多因素助长了流言蜚语的传播。玛丽 · 安妮在清扫铺有地毯的货仓,把吸尘器的嘴儿伸向各个角落,她说,“我真的十分同情冈恩夫妇。这些孩子就像恐怖分子。最主要的是,他们把家人当人质。他们进行威胁,他们违背诺言,他们对偶尔发生的自杀性爆炸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他们和那些我们宣称的恐怖分子有什么两样呢。”
  保罗没有回答。玛丽 · 安妮说出了她自己的看法,并发出一声叹息,吸尘器戛然停了下来。“我们爱他们,”她说,“问题就在这里。”她的眼睛湿润。她自己的女儿,还有三个月就要给她生第一个孙子。她曾经是一个野孩子。那时,她不得不去犹他州的一个营地戒毒,一待就是几个星期,和其他一些吸毒者一起,住在悬崖顶部,每天绕绳而下,伐运木材,围着篝火吃坚果和浆果。我们为此花费了巨大的一笔。“如果他们找到了索菲,也会把她带到那里。你甚至还要花钱找人把她送去。”玛丽 · 安妮说。
  “听起来很残酷。”保罗说。
  她对他眨了眨眼,重重关上了豪华大吉普的仓式后盖。“十几岁的孩子浪费了你多年的光阴啊,”她说,“这种压力使我饮食功能紊乱。至今,每每我使用密封塑料袋时,总是想到梅蕾的背包里装满了这种东西。”
  “但是,她挺过来啦,”保罗说,语气差不多是在哀求,“她很好,不是吗?有了丈夫?还有孩子?”
  玛丽 · 安妮用双手把头发拢到脑后,用咬在嘴里的条状发夹重新卡住头发。“也许吧。但是我的婚姻却走向下坡路,因为在那些日子里,我和泰德就如何对待梅蕾迪丝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我们把对她的所有恼怒发泄到彼此身上。我们像老虎似的。比一个人关心她自己还要关心她,太可怕了。”
  玛丽 · 安妮的话,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像一个口号一样在保罗的脑海里回响。他不认为自己在此之前这样想过,这提醒他认识到,他对索菲的感情可能就是这样。
  “你知道你的爸妈雇了私人侦探吗?”他后来问索菲。
  这个消息令她吃惊,这是令人满意的。但她只是微微吃了一惊。“至于这样吗?”她问,“我不是在这儿吗?”
  “问题是他们在找你。”
  “他们干得很糟糕,”她说,双臂伸展在教堂的台阶上,“谁想看都能看得到我。”
  但事情不是这样。她看起来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他看到的她和她父母看到的她是不一样的。他们寻找的她已经被深深埋葬在过去了。
  保罗给她买了一部手机。她自己的手机电池用完后,她就把它扔掉了。主要是因为她的父母知道那个号码,并塞满了录音传送。他买了两个充电器,一个放在汽车的香烟点火器里,以备他们开足冷气、听着录音机在这个酷热的城市逍遥时使用。有几次,保罗感到十分恐慌,因为这部电话,或者应该说,一个更便宜但暗示性的替代品,像他设想的那样,在她的尸体上被发现。他拼命不去想她已经死了,而是懒散地坐在他汽车的座椅里,在以一种野蛮而神秘的姿态打电话。
  他给她买吃的。他妥协了,给她买烟,但不买酒。她允许他在一个周末晚上去看她,他认为这是进展,因为这个时候,俱乐部是最忙碌的,而她认识的那些圣 · 詹姆斯的男孩子们都偷偷溜了出去。保罗一度非常渴望周末的到来,但打那以后再也不是这样了。那时,最糟糕的事情都发生了。大多数周末,玛丽 · 安妮的丈夫——他们后来离婚了——都被从睡梦中叫醒,赶去做一台紧急移植手术。器官捐献者在周末和假期中死去。一个家庭的悲剧换得了另一个家庭的奇迹和新生。他们可能都因心绞痛在医院的躺椅上和候诊室里相遇过。在那些夜晚,当玛丽 · 安妮的丈夫被医院叫走后,保罗越来越少地答应陪伴她。当他和她在一起时——餐馆,剧院,电影院,甚至在她舒服无比的床上——他憎恨索菲的力量。不管怎样,为什么她给他这种力量呢?这个女孩摧毁了保罗对玛丽 · 安妮尚未成熟的爱情,甚至都不用努力一下,就轻而易举地令她的这个长者黯然失色。
  “嗨,粗鲁的女孩,你不担心被抓进去吗?”当索菲在前排座位上点燃一只金属烟斗时,保罗生气地说。她从来不征求许可。“即使不为你自己,你至少也替我想想,我这个司机可是个成年人。”他讨厌自己这样害怕规则制定者。他自己有这样质问的权力吗?瞧那该死的态度。
  

[1]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