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爱,是无条件的

作者:安东尼娅.尼尔森




  “我被逮捕过,”她说,仿佛那是一次洗礼或接种疫苗,简单而具有预防性,她因此会得以赦免。“伙计,太好笑了。”她是一天夜里在白沼抽烟时被抓住的。警察用手铐铐住她,把她拖到市区的警署,然后把她扔进一个地窖里。她给家里打电话,是她父亲接的。他暴跳如雷地开车去警署,在途中因酒后驾车被拦下,他拒捕。警察不允许他开车送她回家,所以,只好打电话找她的母亲。但是她的母亲吃了安眠药睡得太沉,没有听见电话铃声,她的父亲感到十分尴尬,不想向任何朋友求救,最后,他们决定打电话给她的一个表姐米娜。“米娜是个十足的傻冒,我们指望她不会告诉家里其他任何人。这是我们的秘密,我和爸爸的。从那以后,我们没有发生过冲突,”索菲显得十分怀念。
  “有些家庭就是这样的,”保罗说。这时,她突然打开车窗,用烟斗敲击汽车外壳,保罗后来在那里发现个凹坑。他没有把她在教堂前面放下车,而是提议顺着城市环道再兜一段。索菲利用这个机会蜷缩起身子,舒舒服服打了个盹。她的手握成拳头状,顶在下巴上。嘴巴微张,双目紧闭,她可能只有十岁或十二岁,一个寻常的可爱的孩子。她对保罗的完全信任,让保罗感到害怕。如果他不是这样的,或者,她认为的那样,会如何呢?
  四月,当《奥赛罗》上演时,他给索菲一张票。像一个高中男生一样,他等待着她出现在观众中,坐在他预定的座位上,让他数月以来的幻想成为现实。当他读高中的时候,在那里,远大抱负和低调期望发生冲突时,他感到失望,同时,也看到事实确实如此:没有女孩,没有谄媚,幻想无法实现。
  一周后,他接到她的电话,她听起来非常痛苦,但他很难表现出矜持。她是从韦斯特海默一个麦当劳快餐店里打来的。“我感到热,”她说,不是激昂热情,而是无精打采。当他把她扶上车时,她的额头碰到他的手腕,烫得很,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这只是他母亲的另一个姿势。在公寓的车道里,在确定克拉穆和希拉不在后,他匆忙地把东倒西歪的索菲扶进屋里,她的屁股摇摇晃晃,挤压在金属腰带上时,想必一定隐隐作痛。一进屋,他就拉上窗帘,打开壁炉,让她躲在他自己温馨的家里。她吃了三粒阿司匹林,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躺在蒲团上,头上盖着一块湿敷布,赤裸的双脚,脏兮兮的,呈八字型。
  “我睡不着,”她说,“有两天了,他妈的,我就是睡不着!”
  “你吃了什么东西了?”保罗问。
  “什么也没吃,”她叫道。但后来她改口说,吃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不多,但肯定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也远非通常的食品。他不敢叫她换衣服,虽然,她的衣服已经散发出异味了。床单和床板不配合,随着她的翻来覆去,老是滑落下去,要不断地重新铺好。在厨房的洗涤槽里,他用小锤子把一些小冰块砸碎,给她吃,给她驱热,滑爽的冰水从他颤抖的手中流向她粉红的舌头。当她的嘴巴合上,含住他的手指时,他浑身一阵颤栗。他暗暗发誓,只要她有一丝幻觉或发作的迹象,他立即送她去看急诊。
  “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停不下来,”她说,“我只是不能放松。”尽管她已筋疲力尽,但仍然十分清醒,这让她大哭起来。保罗知道这种感觉。他坐在蒲团上,挨着她。
  “我小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回忆,“我母亲常常这样做。”他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试着像他母亲一样镇定,空气中似乎漂着一股香烟的味道,他母亲的话像萨克斯的一个音符,丰富而持久。“想象自己躺在一片田野里,”他开始了。“到处是青草,脑袋和双手下面广阔的土地,头上的天空。微风习习,还有——”他即兴发挥——“风拂动的声音。”(院子里传来希拉和丈夫轻轻的叮当声)“你想你很放松,躺在野地里,揉捏你的脚趾头,捏啊捏,然后,让它们去,就让它们去。它们就会感觉它们要飘走……”脚踝,大腿,髋部,锁骨。他沿着她的身体向上,从脚趾头到膝盖,到肋骨,再到面部。当保罗给索菲施“魔法”时,他的呼吸徐缓下来。他曾经是他母亲最小的孩子,她惟一的儿子,他的三个姐姐,像野孩子一样,夜里还在外面游荡,让保罗和忧虑的妈妈在家等着她们回来。当他睡不着的时候,当他生动的幻想使他疲惫不堪,噩梦在他紧闭的眼前恐怖地晃来晃去,把他惊醒的时候,他大声喊他的母亲,而她就坐在他身旁,招来青草茵茵的野地,舒适的微风,浮动的云,阳光,还有睡眠。
  “你是谁,瑜珈高手?”索菲说,声音里含着笑。但她按照他的命令握紧——放松,抓住——放开。宁静征服了他们两个。炉火摇曳着。远方传来海妖的哭声。终于,她睡着了,拳头和往常一样顶在下巴上,四肢仍恣意地抽动着,药片在她体内产生作用,弹跳着,虽然,她自己并没意识到。保罗呼吸很沉,和他的客人一样,他几个月以来都没有这样平静了。或许是因为他确信她是安全的,她就在他上了锁的客房里,在他的身边,或许是他已故的母亲突然而至,陪伴在旁。
  “给他,”她后来说梦话,“他可以拿走,我不要。”然后,挥了一下手,手滑下了蒲团,伸到地板上。
  他打开收音机,调到爵士乐电台,看着窗外闪烁着波光的游泳池,等着天明——等着阳光,退热,等着任何转向乐观的事情的发生。克莱穆和希拉回来时,他们的灯亮了,整座房子变成了一所玩具小屋,电灯突然照亮又熄灭,反映了他们惯常的动作,心不在焉地穿过一扇扇门和一个个大厅,东西从一个房间移到另一个房间,钥匙,邮件,洗熨,喝水,从楼下走到楼上。他的生活和他们相似吗?房子,游泳池,妻子,日常事务?这间客房是给他们的孩子——那些终于长大了的孩子,和未来可能会有的孙儿们偶尔回来住的。
  当索菲滚到蒲团的另一边,又更沉地睡去时,保罗关上了炉门,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得很低,脱下外衣。他穿着拳击裤和T恤,小心地躺在她身旁。她背对着他,手现在是放在屁股上。他把头枕在她的枕头上,根据她的睡态调整自己的姿势,闻着她头上混合的气味——化学用品,烟草,汗,还有她穿耳、鼻孔的各种各样金属的味道。他躺了很久,慢慢地把手伸向她的手,最后,盖在她的手上,这时,她的手握成拳,蜷缩在他的大手中。她自然地弯曲身体,靠在他身上,她本能的反应是欢迎,而不是拒绝,是接受热源的吸引。有一秒钟光景,保罗不加思考地做出回应,把自己即刻勃起的身体抵在她裤子的接缝处,被她镶满铆钉的腰带弄疼了。如果他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假装,他可能会继续下去,可能会告诉自己,她和许多其他更坏的人做过这种事,而且她事后很可能也记不起来。相反,他翻过身去,友好地背对着她。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也明白自己在眨眼,然而,很快地,他就回到他们俩栖身的草地,看着云朵,她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飘忽着。
  天亮了,她已经走了。他昨晚可能是做梦吧,但身边的一切证明昨晚的事确实发生过。他打她的手机,只有含混不清的语音——“嘿,给我留、留、留言。”然后,他开车去教堂,但那只是一种感性行动而非理性。他想,现在,他就像她的父母,处于一种不利地位,找寻着她,却慢了几步,他痛恨自己让她溜走,形象地说,从他的手指间溜走。
  “我们的朋友哪儿去了?”他对着侏儒喊。而侏儒习惯性地做个“你在和我说话?”的姿势,然后一脸勉强地一瘸一拐来到保罗的汽车前,对他皱着眉。“我们的朋友索菲,”保罗解释道。侏儒的额头立刻暴出两个寸把高的青筋结,血管在紧绷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保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哇”字脱口而出。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尽管,索菲耐心地告诉他她所有朋友的名字,但保罗总是只能记住他们的绰号,侏儒,公鸡,溶渣堆,大自然先生。这时,其他人慢慢围了上来。如果他们断定就是保罗要对索菲的失踪负责的话,他们会怎么处置他呢?
  “滚开,你这个家伙,”公鸡说。他实际年龄要比保罗想象的大,头顶正中梳了一个挺直的鲜亮橙黄色的莫霍克人的髻。文身从衬衫领子下蜿蜒而上。当他沿着蒙特罗斯食品店走过来时,他在前面挥舞着一根汽车天线,仿佛是在丛林里开路似的。他和侏儒还有其他五六个人已经包围了保罗小小的汽车。不知是谁猛地一脚踏在后面的保险杠上,汽车严重倾斜。
  “你们是怎么回事?”保罗对着他们说,试图寻找同盟,“你们这些家伙看到索菲了?紫色的头发?”
  “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她,她是和你在一起的,米亚塔,”有个人说。他们于是也这么叫他。这很公平。公鸡把手伸进口袋,保罗退缩了,害怕他有枪或者刀子。但他拿出了一个手机。“是你给她打电话?”保罗盯着索菲的手机。“她让我给她接听电话的。”他把这个小小的手机贴在面颊上。“请不要挂断。”
  “她在哪?”保罗问。但没有人回答。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小学校里,面对的是一群不按成人规则游戏的嘲弄他的孩子。如果他下车来夺这个手机的话,他们就会把它传来传去。突然,他发动了汽车,从踩在保险杠上的脚下逃脱了去。
  为什么这次这么急切,他问自己,把车速升上三档,接着升至四档。之前,他有数天、数周都看不到她。然而,他觉得他必须告诉她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我什么也没做,他会说。我是个好人。什么也没发生。
  
  几个星期以后,当保罗在休斯敦的时间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天深夜,在保罗最后一次聚会散会以后,她给他打来了电话,含混不清地说:“嗨,我在监狱里?”她的手机里只有他的号码,这是他买手机时设置好的。当手机在那一帮家伙手里的时候,他接到过几次无意中拨通的电话,他们在那头又唱又叫,大街上嘈杂得很。
  他在存放全部家当的几个箱子之间的隐蔽处把衣服穿上。就在出发前,她又打来电话,告诉他她刚才搞错了,她在医院,不是监狱里。
  她乘车时,被发现从她衣袋里掉出一些违禁物品。她坐在车上,到了终点站,没像其他乘客一样下车,而是又回到起点站,然后公共汽车司机把她送到城里的警察局,她被扔进一间牢房,那时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她不告诉他们她叫什么名字。保罗猜想,她父母提供给警察的那张她上学时的照片,和现在的她已经一点也不像了。
  有人殴打她,或发生了什么事,她跌倒了,跌落了上面的一颗门牙。她的眉毛上有血迹,大概是上面的一只小环被扯掉了,血很多,满脸都是,吓得囚禁她的那些人赶忙送她去医院,她才没有被留在监狱里。时值一个潮湿的五月的凌晨四点半,保罗开车去接她。
  “保尔,”她说,“你没有戴手套。”
  在地下室门厅微弱的光线里,他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记不得手上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我要戴手套?”
  “别人都戴的。”她说话含糊不清,还有点咬舌。她连站都站不起来,这吓坏了保罗。护工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新鲜或有趣的情况,保罗得以留在忙碌的门厅,坐在她身旁,护工在做着调查记录。她穿着两件薄薄的医院里的罩衣,手上戴着一个表明身份的链子,上面写着简 · 多伊。
  “你必须告诉他们你叫什么名字。”他告诉她。
  “不。”
  “那么,我告诉他们。索菲 · 冈恩,”他对一个经过的便衣警察说,“她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就这样,他看着自己加入了另一方,变成了一个成年人。他感到一阵轻松,自从二十年前他去教堂的忏悔室以来,他一直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十八岁了,”她口齿不清地说。“到五月一日,我就十八岁了。五月的女王,”她补充道,刺耳地笑着。
  警察等着他们俩如实叙述他们的故事。年满十八岁意味着父母可以不被通知,但对她的指控将不在青少年法庭,而要移送到成年人法院了。而且,如果她不是很贫穷,急诊费用也要她支付。
  索菲开始呕吐。两个男人立即躲开了。她捂着嘴巴,摇晃着向女厕所奔去。保罗和那个警察看着她消失在厕所的门后面。“她的父亲是博比 · 冈恩,”保罗说,“如果你不能,我给他打电话。”
  “如果她满十八岁,就不需要找她的爸爸。”
  最后,保罗给玛丽 · 安妮打了电话。很自然地,没有通知冈恩夫妇。她一点也不惊讶地接了电话——她一直在等着医院的电话,通知她的外孙安全出世。
  “是我,”保罗说。“我和索菲 · 冈恩在一起。”他的解释简短,平淡,可疑,却又真实,但他太疲倦,没有修饰,他也很快就要离开休斯敦了,他不会真正顾虑玛丽 · 安妮如何想他。也许这是成年人的另一个特征——不在乎。她找到冈恩家的电话,并祝他好运。电话铃响了很久,他们才醒过来接听。很明显,他们对听到女儿的消息已经没有多少热情了。
  “什么事?”她的父亲咕哝着。
  “我找到你女儿了,”保罗说,“她现在和我在一起。”
  但这不是事实。她跑进洗手间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保罗身边的位子上。警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叠文件,他沿着坐满流血和缠绷带的病人的门厅走过来,一边喊着她的名字。“冈恩,”他叫着。附和着他重重的脚步声,门厅里回响着“冈恩。冈恩。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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