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冒牌货

作者:[美国]纳撒尼尔.韦斯特




  在我认识毕诺大约一个月的时候,因为未付房租被房东锁在旅馆门外。母亲也拒绝给我任何财政上的资助。她想要我回家,所以只给了我一张回程的船票,结果我设法把它卖掉了。当毕诺得知我的困境时,便邀请我搬到他的工作室。
  他的工作室在一排车库中,在一条叫安派斯-加亚尔德的街道上,就在蒙帕那斯的后面。它有六十英尺长,四十英尺高,四十英尺宽。无论谁把这里改变成一个工作室都花不了多少钱。屋子的圆顶上开了一个天窗,车轨是用廉价的松木地板铺成的,总共就这些 “装修”。也只有我们的艺术家才能住在那样的地方。
  1925 年的冬天非常寒冷。毕诺有一个老式的大火炉供我们取暖,但是当然它没法把一整个大房子都变得暖和起来。要把寒冷从墙角赶走可不是那么容易。在毕诺搬来之前的房客在这里留下了一个比利时女孩。她粗俗又邋遢,看上去就像个炉子。虽然她能发出大量的动物热量,但是我们两个都不愿意靠近她。还有第三种热源——酒。我们就通过不断地喝酒来使得自己能够存活下去。
  毕诺继续工作,而我和那女孩就抱着那炉子。她觉得自己干的那份得抛头街巷的职业实在太冷了。而我要是不拿下手套,就没法敲打键盘,但我根本就不敢褪下它,因为这样有可能会失去手指头。但是毕诺有时却工作,至少尝试着这么做。
  我一直观察着他,突然发现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从来没把一件事做完过。他花上几小时在头部,这就用掉了一张又一张的昂贵的画纸,但却得不到一张让他满意的草图。他草拟了一些特写,但是突然间随着一声诅咒,从画板上把纸撕了下来,恶狠狠地把它揪成一团。十分钟之后,他订好了另一张画纸重新开始。才画了没几条线,他又诅咒着毁掉了作品。
  我就看着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这真叫人难过。这个人可以谈论整个展览馆的艺术作品,看上去也像一个艺术天才,但是却画不出一件像样的作品。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艺术学院,而他对于这个问题反应颇为激动。对着我发了五分钟的誓,并表明他反对所有的学院。他是一个天才,就相当于米开朗琪罗。他曾经研究过出自学院的作品,认为他们不怎么样。毕诺的品位的确很高,也知道什么是糟糕的绘画。也许这也是他始终无法完成自己的作品的原因。
  一天回家时,他带回来一箱凿子、几个大槌子和一卡车的大理石块。他又突发奇想了。当一个雕刻家以绘画为蓝本,其创作的自发性就会丧失。
  他应该直接在石头上创作。他必须看到石头上活着的东西并努力把它释放出来。
  无论他在石头里看到了什么,都无法将它释放出来。他久久地盯着一块大理石,然后突然朝它劈去。而凿子总是从他的手里滑落,有时候他刚敲了十来下,石块就裂开了。然后他就像疯了似的直接用大槌子攻击石块,直到它粉身碎骨。
  不多会儿,他就会带回一块新的石料重新开工。但是结局总是一样的。
  当他毁掉了一卡车的大理石之后,就去喝得个酩酊大醉。我就只能跟着他,防止他惹麻烦。
  一天晚上,虽然他有很多工作在身,但是他却一反常态地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他说他有些担心,因为奥斯卡·汉恩的一个手下很快就要来参观他的工作室,想要看看进度如何。可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作品,甚至是连一幅素描都没有。他的奖学金肯定会被取消的。他自然是一个伟大的雕刻家,但他需要时间来发展、认识自我。一旦他们剥夺了他的奖学金,他就不得不回到那煤炭驳船边。
  谈话中他因为痛苦和害怕而颤抖,于是我将手臂放在他的肩膀上。可还没等我做完这个动作,他就回到自己的角色中了。现在他又是老毕诺,这个疯狂的天才,雕刻的英雄。“米开朗琪罗,”他吼叫着,仿佛是在堪萨斯牧场里唤一只猪的名字,“米开朗琪罗……”
  接着他瘫倒在地。几个友好的侍者帮我把他搬到计程车上。当我们到达工作室时,那个比利时姑娘帮我把他弄到床上。就像她自己经常说的,这是她的工作。
  第二天早上,毕诺显得相当冷静。喝的酒也只是足够保暖而已。他忙着买书,都是解剖学方面的。在他累计到五十卷之后,就开始研习。接着他支起画板再次作画。他尝试着描绘幻想中的景象。他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在一幅草图中表现头骨里的层次,再用一周的时间表现一只手臂的骨头、肌腱部分。但是这都是徒劳。他还是画不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幸好在他最终发狂的时候,我不在家。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地板上都是纸屑,石灰墙被书本砸了几个大窟窿。那个比利时女孩眼圈发黑,因为她挡住了一本砸过来的书籍。
  几天以后,毕诺收到了西蒙松先生的便条,他就是奥斯卡 · 汉恩的代理人。上面说他会在下个月检查毕诺以艺术的方式创作出来的作品。让我意外的是,毕诺似乎没有了之前的混乱情绪。现在他所做的并不是工作,而是告诉我说,他会用一个出色的想法让那人折服。毕竟他们当初给他奖学金原本也是因为一个想法而并非看到的任何作品。
  一天下午,我正在火炉旁打盹儿。毕诺用两臂的力气把我掀倒在地板上。“有了,有了。”他站在我面前大叫。
  “你有什么了?”我问道。
  “我有想法了。”他吼道。
  我还没来得及从地板上爬起来,他就开始和我解释他的“想法”。在他说话时,我在想那个“西蒙松先生”是否会让他这样胡言乱语?我知道他说的并非完全不可能。毕诺在他的阐述中倾注了大量的激情,还使用了许多足以说服我的夸张手势。他本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
  除去他的激情以及其他的花哨东西,他的“想法”基本上是这样的:他发现——或者说是决定——所有的解剖学书籍都是错误的,因为他们所勾画的图样只用了一个身高五英尺四英寸的人为模型。还有一些书的模型则更加矮。他们本应该用一个六英尺高的人,因为这样身高的人才是完美的。既然所有的现代雕刻都以这些书为蓝本,那么所有的当代雕刻都是错误的了。只是将原来的图样加长两英寸也不足改正错误,因为六英尺的人不仅仅是更高,而且有所不同。必须要写一本解剖学的新书,而只有当该书完成之后,他才有可能绘画或者雕刻。
  我想到了许多东西,但是无法用语言表达。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和我争论。我希望西蒙松先生能推翻他的“想法”。但是我并不为此担心。我还有自己的麻烦呢。我正忙于想法儿骗取母亲的钱财。
  在之后的几周里面,我几乎没怎么见到毕诺。每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他就离开了车库,而且直到夜里很晚才回家。他的衣服也随之发出一股浓重的甲醛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气味的来源。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太平间来寻找一个身高六英尺的完美模型。他用一根带子和测径仪,丈量所有可能的带进来的尸体。他的一些有头有脸的朋友还帮他弄到了购买死尸的许可证。
  那个冬天的每个夜晚,成群的美国人在晚餐前聚集在圆顶餐厅。虽然餐厅很大,但是要放进一张桌子还是很困难。后来的人只能被迫坐在外面露台上,挤在一个有毒的火炉边。毕诺发现他所要的人的那晚,我坐在那里努力在不被焦炭的浓烟熏得窒息的情况下保持温暖。和我一起坐在桌子边的,还有另外三个“被驱逐者”,都是艺术家。
  当我们坐在那里享用饮料的时候,一辆计程车停在靠近我们的路边。毕诺就在里面。他把脑袋伸出窗外大叫“尤利卡”。我们中有一人回应到“什么?”
  “尤利卡,我找到他了。”
  “你找到什么了?”
  “六英尺高的人。”
  “过来喝杯酒吧。”我不是很热情地招呼他。
  毕诺拒绝了。他必须回家弄一个冷藏库来保存那个僵尸。但是没有人劝他,他却改变了主意,回到我们的桌边,而把计程车留在了路边。
  我们淡淡地问候他。要知道几周以来,他一直和我们叫嚣他的那个“想法”,这让我们都厌烦透了。问题是我们把他的疯狂看成和我们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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