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小兄弟
作者:罗妮特·马塔龙
一个孩子骑到她腿上,摇晃着。“我好久都没有穿那件新衣服了。”他说。她把他汗衫上的面包屑弄掉。“都是他妹妹影响着他说话也娘娘腔了。”她对尼索说着,在孩子的背上打了一巴掌,把他轰到一边去了。“你怎么样,尼索?”她问着。“一切都很好。我在一家汗衫厂上班了,”他撒谎说,“一切都顺利。我每卖三件,老板就按一件衣服的价钱支付我薪水。老板很喜欢我。说不定再过一两个月,他就会让我做他的合伙人。你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了。”他把头朝她伸过去,“我们也做童装。你只要说一声,我明天就把衣服送过来。”拉切尔抱过女儿,挠着她的背,孩子瞌睡极了,越来越没精打采。“她肚子疼,”她说,“昨天一夜都没有睡觉。”尼索站了起来。“好了,我该走了。”拉切尔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这么快就走?再多陪我们一会儿。”然后她又补上一句:“把那些惹你不高兴的人都丢到脑后吧。你饿吗?”她问。尼索又坐回去。“有一点。我和戴维迪克说好,九点碰面的。不过我真的吃过了。”他的目光跟着她,看着她搅动着炉子上煮的吃的。“这个老板生意做得很大,不仅开饭店,还有别的生意,各行各业他都有份。”拉切尔露出微笑。“太好了,尼索,你总算找到事做了,”她说,“无所事事可不行。”
她和阿弗纳结婚时才十七岁,当时她在塔迪兰公司做职员。阿弗纳每天都会在大门口等她,坐在车里看着她。当他们开始约会后,左邻右舍都当她是哑巴:她可以几个小时翘着腿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那时她的腿很漂亮,小腿就像手腕一样纤细;轮廓修长、清晰,凹陷的太阳穴就像鸡蛋壳一样光洁。她身材小巧,四肢精瘦,说话特别慎重,从来不强调任何一个音节,言简意赅,不多说一句无关的话。
尼索笑了起来:“还记得他们那会儿叫你哑巴吗?”拉切尔小心地放下杯子、盘子和银餐具,摆正,然后用手抹平桌布。“我已经决定不搬到住宅区去了。”她说。
出事那天,她不在家。她一大早就带着孩子去做测试了,然后又去了集市。等她十一点回来时,警察和救护车已经都到了。她站在街道尽头,眯着眼睛张望。她眼睛近视,却不喜欢戴眼镜。篮子肯定是从她手上滑落到地上,因为等她回头时,人人都在捡着西红柿和南瓜。我一直在等待这些,她说,我一直在等待这些。
她在篮子掉落的那个地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扯平膝头和大腿处的衣服。她在那儿一直坐到晚上。人人都去劝过她了,他心里想着,人人都去过了:他母亲、他姐姐、他姐夫,还有在她旁边玩耍的不懂事的孩子们。最后他们把瞎子爷爷也请过来了,几个儿子每人掺一只胳膊,他向她表达了一家人的敬意,他们知道,自从阿弗纳有了盖房子的念头,她已经吃了太过苦。“姑娘,回去吧,”爷爷用她听不懂的阿拉伯语说,“我们回家去洗衣服。”他伸出手,最大的儿子戴维把他的手按到她头上。
两周后,爷爷就去世了,他们每天凌晨四点钟和“他”①一起举行仪式——是“他”邀请他们陪“他”一块儿喝茶。他们会昏昏欲睡地静坐上一会儿,然后再回床上睡觉——仪式就算结束了。可是尼索却习惯了这种仪式,依然在凌晨四点起床。他会在家具和铺着尼龙布的沙发之间晃悠着,找着哥哥戴维的茄克衫,有时还能在里面摸出香烟来。然后他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边抽烟边看着瓷器橱里映射出来的街灯。他会听到汽车的关门声,然后一连好几个小时地琢磨着自己会先想什么,接下来再想什么。要是有什么细节被他错过了,他会恼火地摇摇头,再从头开始。过了一会儿,他就知道陷阱是什么了,特别是那个记忆,盘旋不散的那个记忆——是阿弗纳那双从下面看上去的胶底运动鞋——他会选择迂回的道路避开,不搭理它们。他觉得它们不能反射任何光线,他讨厌它们那种模糊不清,而且因为它们的存在,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忧伤,就像那天当阿弗纳柔软而优美的身体躺在地上,他身边的女人悲痛地高喊着“灾难,一场灾难”。他会自言自语地重复说:“灾难。”他会一直那样坐着,光脚踩在地板上,直到母亲沙哑的嗓门叫起来:“尼西姆①,你干吗不睡觉?”
就在那天晚上,当他在附近柑橘地里溜达了一圈,努力想驱走脊背上那种冷冰冰的恐惧感之后,他在厨房里碰上了他母亲。“你到哪儿去了?”她朝他圆瞪着干涩的眼睛说。“你一整天都到哪儿逛去了?”她用威胁性的破音说,那声音仿佛是车被拖过沙砾时发出的,正是这声音把尼索和她的生活分开来了,尽管她一直在努力把他拉回去。虽然他无法忍受横在他和母亲之间的那张塑料贴面的桌子制造的那份冷酷,他还是把背转向她,把胳膊插进装玻璃杯的架子里,来回拨弄着玻璃杯,看着杯子像竖琴一样发出破碎的声音。他想起了阿弗纳,想起她是如何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那个侏儒的报亭里扯回去,他们当时正在打牌。“你让我像个傻瓜一样,”阿弗纳会对她说,“你让我像个傻瓜一样。”他清楚地记得她曾经给阿弗纳烫过衬衣袖口。她把熨斗在袖口上来回烫几下,接着烫衣领。她脖子上的经脉直颤抖着。她一言不发。那时阿弗纳二十三岁,有自己的车和车库。然后,他会吻她的手,企求她的原谅。他二十三岁就有了自己的车,和姑娘们交往还得花钱。
吃完以后,他把盘子推开,点燃一支烟。拉切尔又说道:“我已经决定不搬走了,可我不知道这决定正不正确。我知道妈妈想我留下来,孩子们也希望如此。她跟孩子们很亲密的。”尼索点点头,可实际上她的话却一点没进他的脑子。他不安地踏着脚:“得做对你自己最有利的决定。如果住宅区适合你,你就搬去,如果不适合你,那你就别走。”说这番话时,声音里的空洞让他自己吃了一惊。他站了起来,说;“我去洗碗了。”
“穿的是新裤子嘛,尼索?”当他走出来,拉切尔打量着他的航空服,这样说。然后她笑了,笑容里带着她的身份证照片上的轻松和甜美,她的头发落到一边肩头,弱化了眼角的那些细小的皱纹。“你有一个女朋友吗,尼索?”她问道。“有很多。”他回答着。“我有很多女朋友。”“不是,”拉切尔像只猫一样蜷起身子,“一个,固定的一个你有吗?”他点点头,看着柜台。“她长得什么样?”拉切尔问。“长得什么样?我知道她的长相吗?”他挠着后脑勺说,“是那种金发女孩。很漂亮。”拉切尔和他一道朝门走去。“什么时候把她带过来吧,尼索,”她摩挲着他的上臂说,“把她带过来,让我们看看。”
外面很冷,他把飞行服的领子竖了起来。透过口袋薄薄的丝绸里子,他摸着自己的肚子,仿佛受伤了一般。他走在街道中间,很高兴自己是独自一人,而且穿了一件暖和的衣服。他像个局外人一样闻着自己身上的香皂和剃须水的味道。周围的房子有一半亮着灯,一半是黑的,不由得让他想起幼儿园的小朋友玩的游戏:用纸板盒做一间房子,画上窗户,剪出一道门,放上一卷手纸,和一个农家先干酪盒,最后再撒一些利马豆做一条路。他朝亮着灯的房子看进去。人们坐在里面,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而且远离了他们所在的地方,这不禁激起他的好奇心和羡慕之情。突然,走过一个垃圾后,他看到在自己的脚边有一小团黑影:他猜是一只猫在跟着他。尼索和猫都停了下来,彼此对视着。“嘘,嘘,”尼索边喊边伸出手朝猫挥舞着。猫耸起背,呜呜地哀鸣着。尼索朝四周望望,瞧瞧可有人在看着他,然后把嗓门提得比平时又高又响:“过来,小猫咪,过这儿来。”他继续走着,加快了步伐,可那只猫还是跟着他。“走开!”尼索喊道,扔过去一块石头。他拉开衣服的拉链,开始跑起来,几乎要吓得瘫倒在地。“这是怎么回事?”他对自己说,“一只猫。”他一说出口,就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不真实感,就是猫这个词,就是猫本身。就像以前,在他身边也发生过这种类似的事情,他能够一一理解,就像单个的音节一样,但是串联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却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