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梦魇之诗
作者:阿萝拉·吉姆奇
桃子拿着一堆包装袋回来了,把它们一一分发出去,然后冲到厨房里,使劲洗着滴到他的新摩斯奇诺牌衬衣上的污渍。那些凑过来的化妆师、发型师,还有模特,当着我的面吃东西,都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们总归还是吃了。他们是怎么吃的?因为我的节食让他们很尴尬,他们便尽量小声地吃。我以一种平静的中立的眼神观察着他们,好像他们是橱窗里的电器设备似的。他们每个人都依次便咀嚼着,便把他们的饼递给我,希望我能咬上一口,从而缓解他们的尴尬。不,不,不,谢谢你,亲爱的,我真的不吃(哈哈,我成了美女!)。
我看着模特,那个叫塔姆朋·沙龙或其他什么名字的女孩子。她坐在那儿,背部耸起,饼屑落到了扁平的大腿上。她埋头吃着皮塔饼,把西红柿和肉剔出来,然后带着癌症病所有的那种顺从慢慢地咀嚼着。真是浪费。是腐化。是一锅粥里的老鼠屎。我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个褐色皮肤的小孩的脸——他承受着饥饿的折磨,被苍蝇团团围住——和我自己的脸,一个爱吃皮塔饼的女人的脸。
枯燥乏味的盛宴结束了,塔姆朋·沙龙轻轻抖落衣服上的碎屑,然后把没吃完的皮塔饼放到化妆桌上,进了洗手间。我没法移开自己的眼睛。我在心里思考着——我也许会很幸运,头牌服务员桃子不会把它扔了。也许他都不会注意到它,而让它继续留在桌子上,这样等我们拍完照片,送走他们,我就能吃着那块剩下的皮塔饼庆祝一番,也当作是对自己刚才受的这番只能看不能吃的罪的补偿。
但是我的愿望破灭了。休息之后,当我又开始拍摄时,我看见桃子——忠实的体重监控狂——拿起那块饼,带着曾经肥胖的那种人会有的厌恶表情(老练的医院护士从拉着特别稀软的大便的病人身下抽出便盆时,也会有这种表情),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对它的需求就好比对男人的需求,好比在沙漠里对水的需求。我渴望得到它。
我继续拍摄,但是脑子里全是皮塔饼,十几块饼浮在空中,围着我转圈,就像迪士尼公司的Logo里那闪烁的星尘一样,还有城堡和叮当叮当的钟声。我没法把它们赶走。
是的,毫无疑问,真是糟糕的一天。让他们所有人都见鬼去。下午还得去饭店见那个叫亚尼夫的巴里尔人。全能的上帝啊,我竟然跟这样一群人搅和在一起。真是一群最低等级的乡巴佬。特拉维夫的垃圾。自命不凡的傻瓜。我还得去参加利惠牌牛仔裤的活动。更倒霉的还在后面。当我晚上从酒店回来,在摄影棚附近找地方泊车时,竟然碰到了伽第。没错,就是那个我曾经爱过的、修长而英俊的伽第。
和老情人会面是一件棘手的事。因为你早已平静的心绪在他们出现时,还得尽力表现得最好。人人都希望永远被人爱恋。特别是被那些你曾经为之神魂颠倒的人爱恋。这不是一时的念头。这是一种本能。
伽第没有这种本能。或者说他可能没有任何本能。也许他受到了太好的教育,完全被社会化了,已经失去了让旧的激情复苏的冲动。他很冷静,很放松,就像那些多年来一直学着仇恨你的人一样。自打我们分手以来,他就在盼望着这次会面。我敢肯定就是这样的。那我呢?
突然,仿佛一阵眩晕感袭来,我立刻感觉有必要让他知道,他正在与一个快乐的人讲话。一个成功的人。应该让他意识到,我生活得非常好。让他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
我知道这很可怜。是灵魂委琐的标志吗?没错。不管可以怎样的预见,我的行动突然朝着我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了。就像格式伦·克洛斯①对约翰·马尔科维奇②说的那样——“它超出了我的控制力。”应该让那些见过你最脆弱、最丑陋、一丝不挂的人们认识到,这许多的年月已经改变了这种状况,你当初的志向已经结出了累累硕果,你也终于得到了你一直想得到的那种状态。你想朝他们尖叫,让他们不要再以无所不知的姿态审视你。他们一无所知!他们曾经掌握的各种全面的信息已经毫无价值。为什么?因为!因为你已经彻头彻尾地改变了。一切就这么发生了,远不是他们时刻戒备的眼力所能见的。你已经改变得面目全非,你脆弱的裸体只是你残存在他们脑海里的幼稚的青年时代的痕迹,已被他们的记忆所扭曲和夸大。确实如此,会有那样的时刻:你希望别人能知道,你比他们认为的要强大,就如同会有相反冲动的时刻——拨开所有的保护伞,而它们同样能让你发疯。
我和他讲了利惠那边的事。他一直都知道,我非常渴望能把它做大。我解释了其中的困难,以及巨大的竞争。幸运的是,我还能够保留一点品位,没有提到他们支付我的报酬。他很高兴听到我过得满意。我邀请他进去看看摄影棚。我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日本式的微笑,就像被胶水粘在脸上一样。我想这样子一定很恐怖,特别是对一个知道我一向个性阴郁的人来说。我可以感觉到,他在用一双恶意的眼睛扫描我的灵魂,他知道,即便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事实,但是在这些事实之后的精神却是一个彻底的谎言,显而易见,而且毫不晦涩。是一场情景戏剧。是一场闹剧。一首梦魇之诗。
“不了,摩莉,我不进去了,以后再找时间吧。”微微有点吃惊,但很轻松。仿佛一个闯进乡镇农业展览馆的优雅的游客。我不敢相信这个男人曾经会因为我哭泣过,奴颜婢膝地乞求我,仰慕我拍过的许多老女人的黑白照片,想和我生养孩子。
我能说什么——它击跨了我。
我的内心在朝我吼叫——打住,阿尔加贝兹,你是在无声地自杀,小心,你这个疯狂的女人。可是坡太陡了。我已经无法控制。
于是,我告诉他,我会经常想起他。有时候还会回忆我们俩,我非常想念他。愚蠢而毫无意义的谎言。而他,神情严肃(只有瞳孔深处的那个得意的小魔鬼在暗自窃笑)是的,哦,真的,我明白,很彬彬有礼。突然我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清了整个场面。一场彻底可恶的喜剧。可是,此时却没有什么能让我停下,脑袋里有个声音在说,阿尔加贝兹,去吧,下船去吧,就照你喜欢的方式行事——于是,我滑动着一个手指,伸进他的皮带,稍微用力地扯着说,来吧,让我们做爱……
到此,事情就发展得特别快了。他后退一步,静静地说,我不这么想,摩莉,真的。可是此时我已经完全沉醉了,来吧,伽第,来吧。我努力想再抚摸他,摸他的脖子。可是他却移开我的手说,够了,摩莉,你怎么啦,可是我不能住手,而是使劲扯着他,把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前,他已经毫无选择。
他猛地推开我……
看到这样的一幕,一个合理的反应就是任何一个知道常识的人都会问,阿尔加贝兹,你干吗要做这种傻事,你好像还没感觉弦已经跑了调吗?既然你时刻都意识到了,为什么不在第一次失足之后就制止自尊继续流失呢?答案很简单,就如同所有针对人类的行为动机所提出的问题的答案一样。我不能接受这样一个想法——他已经根本不再在乎我。
人人都希望被爱。这是一个公理。我们都会逐渐明白,在经历人生的一个严酷的时刻之后,我们会发现,这个世界除了父母(他们是原初的、天然的爱之源泉),还有其他人,我们必须得努力,我们得在冷酷而陌生的领域里努力奋斗,以赢得这些人的爱。这也是一个公理。不是你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爱你,但是这没关系,亲爱的孩子,因为这意味着你有独立的性格、个性、品质魅力——所以别生气!然而,抛开这远古的真知灼见,在我们贪婪的灵魂深处,我们依然渴望随心所欲地被爱。为什么?因为,无条件地被爱值得一赌。我们与希望打赌,即使这场赌博胜算太小,从而不被认可。我们转动轮盘,等待着红色的7跳出来,然后我们就能够将绿色台面上的筹码统统装进我们的小礼服的口袋里。这种情况有时确实会发生。只是有时。就好比经典作品中那些不朽的仰慕者一样,他们只消得到你施舍的友谊碎屑就能心满意足,但在内心深处,他们依然倾慕你,依然承受着渴望得到你的痛苦。可是,这种人越来越少了。心脏是一个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得坚硬的器官,总之,这种人已几近灭亡。心理学的“资本主义者趋势”理论——先爱自己——已经将因为不求回报的爱而自杀的现象减少到了最小。这太老套了,与民主西方的哲学观不相适应。它过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