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梦魇之诗
作者:阿萝拉·吉姆奇
我茫然地站着,他咕噜了一句“照顾好你自己”,便走了,迈着他的那种奇怪的步伐——小心地,微微有点摇晃,好像走在摇摆不定的蹦索上一样。
一只斗虎。一个失败者,杂种、胆小鬼、阳痿的家伙。确实是一首梦魇之诗。
不,与老情人偶遇不应该是这样一番场景。根本不是这样。我应该看到的是他拖着三个孩子,和一个戴着眼镜的褐色头发的小个子老婆,长着一张聪明但让人即刻就忘的脸。从他的眼睛里,我应该读到一个思念的海湾,虽然不深,但会因为对过去感情的疯狂迷恋而疼痛。真正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
我羞愧难当。只需稍稍想到就令我羞愧得自卑。我真是一个大傻瓜。一个骗子和一个傻瓜。我从何时开始在乎他,我干吗要说我想念他,而实际上这些年来我几乎都不再记得他——更要命的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提议说和他做爱,而实际上,即便他那话儿就算有十英尺长我也不会碰他一下。他为我感到抱歉。他可怜我!
我得吃点东西。如果我能吃的。可是——不,不,不……我像一个普鲁士士兵一样纪律严明。我像魔鬼一样强壮。
我回到摄影棚。工作。一直不停地工作。这是神圣的使命。当兵的,站住,报口令!精神正常!正确,解散。我还得做两页副刊的时尚画报,可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该去超市买什么,买多少,我等不及完成手上的活儿,我得回家,吃,吃,只要再吃不下为止,然后呕吐,直到巨大的平静填充我的灵魂。
但实际上,为了年度纳税申报单,我工作到深夜,坐在一大堆纸片中寻找着,就像市政府的一个小秘书,直到我的眼前冒着金星。等到完成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听不到街上有任何车辆驶过的声音。午夜已过。那一幕已过很久。我出了门,来到楼梯口过道,锁上门,然后一切就发生了。
我看见摄影棚的垃圾桶倒在地上,在旁边的垃圾里,一个硕大的老鼠正在啃着模特的皮塔饼。
我的皮塔饼。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皮塔饼上被咬掉的边缘处有口红的痕迹。我僵住了,然后我非常缓慢、谨慎、小心翼翼地不惊动它,抬起一只脚,取下鞋子,用尽所有的力气朝老鼠打去。我希望能用尖尖的鞋跟把它打裂开,看到它里面的一切全暴露出来——内脏、老鼠屎、血和原本属于我的皮塔饼。可我没打中。
老鼠飞跑进黑夜里,我走到垃圾桶边,蹲下来,捡起饼,吃起来。
我怎么会进入这样一种疯狂的状态?
3
必须冷静。我必须冷静,冷静。编制个目录舒缓一下。如此病态的敏感。实际上一切都正常如初。我是说,当你看着大大的照片时,一切都正常如初。有问题吗?问题永远都存在。伤害、困难、痛苦。这是生活的阴暗之美。是生活的力量。
摩莉,你怎么了?你希望永远快乐?你是一头奶牛?一个痴愚者?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复杂的人。复杂的个性永远都需要付出代价的。你愿意毫无问题地活着,随便做哪种人都行,一个让人讨厌的、无足轻重的平常人,还是一个正常人?
你的人生不能这样过。决不能。决不能。不然我情愿去死。
我会想出办法。就像他们曾经说过的居家——一切会随着婚礼而结束。
与我的屁股结婚。与我的屁股组建家庭,一个不可思议的阿尔加贝兹之家,包括亲爱的父亲拿到的巴黎大学文理学院的古典文学文凭、母亲在卡萨布兰卡的富有的娘家,他们的纺织厂,我的姐姐梅莱夫和克劳丁,和你们的期盼、希望、疾病、恐惧和骄傲。这一切全在我的屁股里。
好吧,我收回起初说过的话。于是我装腔作势了,那又怎么样。有原因的,万事万物都是有原因的。实际上,我知道这个原因,是的,只是它微不足道。食欲过剩决不会没有原因。你对了——我不想约束任何事物。与其将事物抑制,不如以极端的方式解决。于是我吃了,不对吗?这让我平静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慰藉之物。有人用一双蒂梵尼的鞋治疗自己。我更倾心于超市。干吗不呢?它就像伊甸园。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我渴望的一切,我热爱的一切,都触手可及。牛奶制品?在右边。奶油乳酪——啊哈,最要紧的东西!草莓酸奶,第二重要。奶油搅打器?——虽然是人造的,可对于时间急迫的女孩子来说太重要了——在左边:冰淇淋、巧克力棒、哈尔瓦①、皮塔饼、饼干,然后——再回到右边:冷冻食品!不是很健康,但适用于微波炉。饼、匹萨、库尔赫②、薯条……应有尽有,只待解冻。牛奶在这儿,肉类在那儿。我们不想挫伤正统和传统的敏感性。嗨,汉堡包,嗨,牛排……
年轻的阿尔加贝兹灵巧地穿行在香肠和熟食之间。她推着小推车的姿势是多么优雅啊!中东地区的溜冰冠军……哦,是的,任何事物中都能发现美。
对了,我总是晚上购物。为了避开不想碰见的人。譬如,当我撞上正在买农家奶酪和小盒樱桃番茄的罗娜时,我们会聊起极简风格。很长时间了,我们一直用一种彬彬有礼的玩笑式风格交谈,仿佛我们是老熟人,没有关于爱、背叛和其他传奇故事的悠长历史,这简直让人烦死。
摩莉,你要来客人吗?父母驾到?绿色的眼睛瞟着我的手推车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是的,罗娜,梅莱夫和克劳丁要带着孩子过来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要在特拉维夫玩一天。罗娜,博士后学位读得怎么样?(真是病态,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攻读物理学博士后,在她去见上帝之前的那么多年,她该干什么呀?)挺好,摩儿①。跟男人在交往吗,罗娜?很多,摩儿。找到爱情了吗,罗娜?没有。
还好,这位可人儿罗娜至少没有爱情。我一向爱情多多。我无所不有。
我不知道艾拉娜会怎么说。艾拉娜是我的精神病医生。有人认为她是全国最顶尖的五位精神病医生之一。在过去两年里,艾拉娜一直在努力帮助我,解开我这种疾病的症结。我可以想象,如果我走进去说,嗨,艾拉娜,亲艾的,我的病好了时,她会是怎样的表情。她会极度难过——摩儿·阿尔加贝兹这个病人的生意没有了,每小时三百镑②的收入也没了。或者她也可能非常高兴——一个多么巨大的成功啊,摩儿·阿尔加贝兹的食欲过盛-神经机能症-癔病外加人格紊乱症,整个就是一个狗屎女人的病全好了。我们原以为她已经无可救药呢。
我喜欢艾拉娜,不过最近我开始有点怀疑她是个大傻瓜。当然了,窝在她那把简洁但昂贵的皮扶手椅里,看着她那双带着戒指——对于一个解决女人问题的专家,它似乎太厚了点——的丰满的手仍然是我最喜欢的娱乐之一。
艾拉娜曾经是一个荣格崇拜者,可如今对它已经灰心绝望,现在她把动力学和行为主义的方法论结合起来了。过程是这样的——首先我们会谈谈阿尔加贝兹老爸,也就是我父亲。我一向非常敬重父亲。人人都会敬重自己的父亲,虽然他只是一个法语老师,而不是某位著名的柏拉图的翻译家。而且,至少根据父亲本人和他在巴黎大学文理学院的老师的说法,父亲对这位同性恋哲学家的作品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哦,当然了,父亲是拿到了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古典著作的学位的,不是现代学,不过,即便只能生女儿,他还是盼望能有儿子。然后我们会再谈谈好妈妈,家庭主妇科琳·阿尔加贝兹。她生自一个传统的家庭,盼望能看到我做一个头带花冠、身披婚纱的新娘。接下来,在艾拉娜的帮助下,我会对自己最近遭遇的十次袭击做深刻的自我分析。人们对我干了什么,怎么伤害我,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怎么不欣赏我,我自己也不欣赏自己,不欣赏我那个跛脚姐姐的阴道,诸如此类。我承认——我享受着描述自己遭遇的这些袭击所产生的恶心感。我对她毫无保留。一小时三百镑。很俗气,是不是?别这样了,摩儿,如果你在乎,那就不要再去看精神病医生了。见你的鬼去。那样的话,我还能对谁诉说自己的毛病?对我的助手桃子?对妈妈?拜托,自从上中等学校以来,除了个人所得税,我还从没和妈妈谈过任何个人话题。我孤独一人地站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