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她是个记者，她当然知道海克特不在她床上的那些晚上都在干什么。所有她要做的只是翻开早晨的报纸，留意一下他的猎艳成果，感受一下关于他拈花惹草的最新的流言飞语。即使她读到的这些花边新闻大部分都是假的，作为煽起她嫉妒的依据也已经绰绰有余。但布莉姬并没有嫉妒——或者至少她没有表现出嫉妒。每次海克特打来电话，她都张开双臂欢迎他。她从不提起其他的女人，因为她既不怪罪他也不责骂他也不要求他改变生活方式，他对她的爱慕反倒日渐加深。那正是布莉姬的计划。她已经倾心于他，她想，与其逼他就他们俩共同的未来做出草率的决定，还不如保持耐心。海克特迟早会停止追蜂逐蝶。那种狂乱的性爱游戏将会对他失去吸引力。他渐渐会觉得无聊；他会把它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他会幡然醒悟。而当他那样做的时候，她将会守在他的身边。
头脑清晰足智多谋的布莉姬•奥芙伦算盘打得是如此精细，有一度看起来似乎她就要得手了。海克特由于与汉特纠缠不休的各种争吵，以及疲惫和每月必须拍出一部新电影的压力的苦苦折磨，他对晚上把时间浪费在爵士俱乐部和地下酒吧，把精力花在毫无意义的勾引女人上，已经变得不那么热衷了。奥芙伦的公寓成了他的避难所，他们在那儿共度的那些平静的夜晚对他保持头脑和下身平衡大有助益。布莉姬是个敏锐的评论家，而且因为她对电影业的了解比他要深，这导致他越来越依赖她的判断。事实上，正是她建议他让德洛丽斯•圣琼在他的即将开拍的两幕喜剧，《道具师》中试演警长女儿的角色。布莉姬已经观察了圣琼好几个月，在她看来这个二十一岁的女演员前途无量，她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大明星，又一个梅布尔•诺曼或格洛利亚•斯万森，又一个诺玛•泰曼姬。
海克特采纳了她的建议。当圣琼三天后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已经看过了好几部她的电影，并打算把这个角色给她。布莉姬对琼才华的判断是对的，但根据她所说的以及他在琼出演影片里所看到的，海克特完全没有预料到，琼真人的出现居然会对他产生那般无法抵挡的诱惑。看一个人在无声电影里的表演是一回事，握住那个人的的手看进她的眼里又是另外一回事。或许，别的女演员在电影胶片上给人的印象会更深刻，但在有声有色的现实世界里，在鲜活的，五官能感觉到的，由四大元素构成的两性之间的三维世界里，他从未碰到过哪个尤物能与这个琼相比。那并不是说琼比其他女人要漂亮多少，也不是那天下午他们在一起的二十五分钟里她对他说了什么不同寻常的话。老实说，她甚至似乎有点儿傻傻的，智商也不过中等水平，但她的身上有一种野性，她的肌肤，她的姿态都焕发、放射出一种野兽般的狂野不羁，那让他禁不住看得目不转睛。回望他的那双眼睛是那种极淡的西伯利亚蓝。她的皮肤白皙，头发是很深的的红色，一种接近红褐色的红。不像1928年六月时大多数的美国女人，她的头发很长，并且散开垂在肩膀上。他们聊了一会儿无关要紧的事情。然后，直截了当地，海克特告诉她如果她愿意这个角色就是她的，她接受了。她以前从没演过肢体喜剧，她说，她很期待这个挑战。接着她便从椅子上站起身，同他握手，然后离开了办公室。十分钟后，她的面孔仍在他的脑中激荡，海克特决定，德洛丽斯•圣琼就是他要娶的那个女人。她就是他生命中的那个女人，如果最终她不能嫁给他，他将不会再娶其他女人。
她在《道具师》中表现得相当出色，她完全按海克特的要求去做了，甚至还贡献了一些自己的聪明点子，但在海克特想跟她签下一部戏的时候，她犹豫了。她已经得到了艾伦•达旺一部长片里的一个主要角色，这个机会对她来说太珍贵了，她无法放弃。海克特，被认为对女人有着魔术般的诱惑力，却在跟她的关系上毫无进展。他无法在英语中找到表达自己的合适词汇，每次在他就要开口向她求婚的那个点上，他都会在最后一秒临阵退缩。他怕如果说错了话会把她吓跑，从而永远失去机会。与此同时，他继续每周都在布莉姬的公寓里过几个晚上，因为他对她没做过什么承诺，因为他可以随便去爱任何他想爱的人，所以他根本没对她提起圣琼。当六月底在《道具师》里的戏份拍完，圣琼便离开去了蒂哈查皮山的电影外景地。她拍了四个星期达旺的电影，而在那期间海克特给她写了六十七封信。那些他没法亲口对她说的话，他终于鼓起勇气把它们写到了纸上。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每封信里他说的方式都不一样，但意思都一样。一开始，圣琼很困惑。然后她感到受宠若惊。再然后她开始翘首盼望那些信，到最后她意识到没有它们她简直就不能活。当她八月初回到洛杉矶的时候，她告诉海克特她愿意嫁给他。是的，她爱他。是的，她愿意成为他的妻子。
婚礼的日期还没定，但他们经过讨论觉得一二月份比较合适——时间刚好足够海克特完成他与汉特的合约，并作好下一步的打算。跟布莉姬摊牌的时候到了，但他一再推延，始终没把这件事真正提上议程。他跟布鲁斯坦和墨菲工作到很晚，他说，他在剪辑室，他在看外景，他身体不舒服。八月初到十月中旬之间，他编了各种理由不见她，但他还是无法让自己彻底断绝这段关系。甚至在他苦苦迷恋圣琼的时候，他也还是继续每周去找布莉姬一两次，而每次当他跨进她的公寓门口，他就又滑回到了跟以前一样的惬意的老套路。你可以指责他是个懦夫，但你也可以随便搪塞说他只是个心理矛盾的男人。也许他对娶圣琼还有二想。也许他并不打算放弃奥芙伦。也许他在这两个女人之间游移不定，觉得她们他都需要。内疚能使一个男人做出违背自身最佳利益的举动，但欲望也有同样的效果，而当内疚与欲望在内心均匀地混为一体，那个男人十有八九会做出奇怪的事情。
奥芙伦什么都没怀疑。九月，当海克特让圣琼在《隐形人》中扮演他妻子的角色时，她还祝贺他的选择明智。甚至当有流言渐渐从片场传出来，说海克特和他的女主角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她也没有怎么紧张。海克特喜欢调情。他总是迷上跟他一起工作的女演员，但一等到拍摄完毕各回各家，他就会很快忘掉她们。然而，这一次，情况有点特别。海克特已经在拍《兼得或落空》，他在万花筒的最后一部电影，而高登飞在他的专栏里吹风说某位长发美女和她那有一撇小胡子，滑稽有趣的花花公子即将拉响婚礼的铃声。那是十月中旬，已经五六天没有海克特消息的奥芙伦，打电话到剪辑室叫他那晚来她的公寓。她以前从未叫他做过像那样的事情，于是他取消了和德洛丽斯共进晚餐的计划，去了布莉姬那儿。在那儿，面对过去两个月里他一直拖着不肯回答的问题，他终于对她说出了真相。
海克特本来祈求会有某个决断，会有一次泼妇式的爆发，而那会使他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使一切都一了百了，可当他向她捅出真相时，她只是看着他，做了个深呼吸，说他不可能爱圣琼，那不可能，因为他爱的是她。不错，海克特说，他是爱她，他会一直爱她，但事实是他要娶圣琼。布莉姬开始哭泣，但她还是没有责怪他背叛了她，她也没有自我申诉或愤怒地喊叫说他让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他搞错了，她说，一旦他认识到没有人会像她那样爱她，他就会回到她身边。德洛丽斯•圣琼是个玩物，她说，而不是一个人。她是个光芒四射令人心醉神迷的玩物，但那只是金玉其外，她的内在既粗俗又浅薄又愚蠢，她不配做他的妻子。那一刻他本该对她说点什么。那种场合需要他发表一些残忍而尖刻的言论，以彻底摧毁她的希望。但对他来说，布莉姬的悲伤太强烈了，她情绪的投入太强烈了，当他听她小声地，喘着气说出那些话时，他实在不忍再说什么。你是对的，他回答道。也许那只能维持一两年时间。但我必须先经过这一关。我必须得到她，而一旦我得到了，其他的一切就顺其自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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