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那个侍者在餐巾纸上给他画了张小小的路线图,但出车站后海克特没有向右拐,而是向左拐了。那使他走到了坎普街而不是哥伦布大道,接着,错上加错,他在西门罗街不是向东而是向西转了弯。他一路走到了国王路才开始察觉到自己走错了方向。视野中根本不见游乐园的踪影,他发现自己眼前看到的不是云霄飞车和摩天轮,而是一大片废弃的工厂和空仓库,一派凄凉景象。天气寒冷,阴沉,好像马上就要下雪,百米之内惟一的活物是一只三条腿的癞皮狗。
海克特转身开始往回走,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阿尔玛说,一阵无力感突然击中了他,一阵巨大的,连绵不断的虚空感袭来,他不得不靠到一栋建筑的墙壁上以防自己瘫倒。一股来自伊利湖的刺骨寒风吹过来,而即使他能感觉到风割过自己的脸庞,他也无法辨别那到底是真的风还是他的想像。他不知道这是何年何月。他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砖块和铺路石,他的呼吸在面前呵出白气,三条腿的狗跛着绕过墙角在视野中消失了。他后来意识到,那便是一幅他自身死亡的写照,一个失落灵魂的肖像,等他振作起精神继续迈开步子之后过了很久,一部分的他仍然留在那儿,仍然气喘嘘嘘地站在俄亥俄州桑达斯基那条空荡荡的街道上,任由自己元神出窍。
十点半,他来到哥伦布大道,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圣诞购物人潮当中。他经过华纳兄弟电影院,伊丝特•金美甲沙龙,克普西修鞋店,看到人们从克雷斯吉折扣店,蒙哥马利•沃德百货公司和伍尔沃斯连锁超市进进出出,听到一个孤独的救世军圣诞老人在敲铜铃。当他走到商业信托银行时,他决定进去把手头的几张五十块调换成一些五块十块和一块的零钱。这么做毫无意义,但他那时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与其继续在街上兜圈子,他觉得还不如到银行里暖和暖和,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
想不到的是,银行里也都是人。在沿西墙开设的四个围着栅栏的出纳窗口前面,男男女女排成每行都有八到十个人的长队。海克特走到最长那队的末尾,那刚好是进门的第二排队伍。他刚站到他的位置上,一个年轻的女郎就跟着站到了他左边的那排。她看上去二十出头,穿着一件厚厚的带毛领的羊毛外套。因为当时实在无事可干,海克特便开始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她有一张美妙的,吸引人的面孔,他发现,高高的颧骨和线条优雅的下巴,而且他很喜欢她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沉思般的,独立自主的眼神。换成过去的话,他马上就会开始同她攀谈起来,但现在他只要简单地看看,想像一下藏在她衣服下的身体,揣测一下她那可爱的,惹眼的脑袋里面在琢磨些什么,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有一下,她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当她看到他正在那么热切地盯着自己,便回给他一个简洁的,迷一般的微笑。海克特点点头,同样也报以一个简洁的微笑,但随即她的表情就变了。她困惑地眯起眼睛,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想起什么,于是海克特知道她认出了他。毫无疑问:这个女人看过他的电影。她对他的面孔很熟悉,虽然她还没想起他是谁,但再过不用三十秒她就会找出答案。
在过去三年里这种情况出现过好几次,而每次他都在对方发问之前就已经溜之大吉。然而,正当他准备故伎重演的时候,银行里突然乱成一团。那个年轻女郎就站在最靠近门口的那队里,由于她朝海克特的方向稍稍转了一点身,所以她没注意到自己后面的大门开了,一个脸上包着块红白花色丝质大手帕的男人冲了进来。他一只手拎着一只空的大帆布袋,另一只手拿着把上满子弹的手枪。很容易判断出他枪里上了子弹,阿尔玛说,因为那个银行劫匪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朝天花板开了一枪。趴到地上,他吼道,全都趴到地上,当那些吓坏了的顾客乖乖就范,他便伸出手一把抓住那个正好在他前面的人。当时的情况完全取决于银行的布局,结构,和地形。海克特左边的那个年轻女郎是最靠近门口的人,因此她就成了那个被抓住的人,成了那个最终被枪指住头的人。谁也不许动,那个男人警告道,谁动就让这个小妞脑袋开花。他动作粗暴而激烈地一把拽起她,开始半推半拖着她向出纳窗口移动。他的左臂从后面夹住她的肩膀,帆布袋从他紧握的拳头里挂下来晃来晃去,花手帕上方的眼睛因恐惧而变得疯狂,焦点模糊,闪闪发光。海克特并非是有意识地决定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只是就在他膝盖碰到地面的那一瞬间,他发觉自己又站了起来。他并不想逞英雄,当然他也不想找死,但无论他在那一刻感觉如何,反正他不害怕。愤怒,或许,还稍微有点担心他会让那个女孩遭到毒手,但丝毫不担心自己。关键在于进攻的角度。一旦采取行动,就来不及中止或改变方向,但如果他全速冲向那个男人,如果他从右边——帆布袋那边——突击他,那么那个男人就不可能不从女孩那边转过身来,并把枪指向他。那是惟一的本能反应。如果有只野兽突然从天而降向你扑将过来,那么你的眼里就会只有野兽,而把其他的一切都忘到脑后。
海克特能讲的只有那么多,阿尔玛说。他只能讲到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为止,就是当他开始奔向那个男人的那一瞬间,但他记不得听到枪响,记不得子弹打进他的胸膛把他击倒在地,记不得看到芙芮达挣脱了那个男人。芙芮达的位置可以更好地看到所发生的事情,但因为当时她正忙着甩开那个男人的手臂,所以她也错过了随后的许多场景。她看到海克特跌倒在地,她看到他大衣上那个被打穿的小洞和从里面喷涌而出的鲜血,但她没留意那个男人,也没看到他试图逃跑的情形。枪声还在她的耳中回荡,周围又有那么多人在哀哭嚎叫,她根本没听到银行保安射在那男人背上的另外三枪。
不过,他们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日期。那已经牢牢地刻在了他们脑子里,当阿尔玛拜访了《桑达斯基先驱晚报》,《克利夫兰平原报》,以及其他几家倒闭或尚存的当地报纸的微缩胶卷资料室之后,她已经能够自己拼凑出剩下的故事。血洗哥伦布大道,银行劫匪死于乱枪,英雄火速送往医院,一些报纸的头条标题这样写道。那个差点杀了海克特的男人名叫戴瑞•诺克斯,又名狂人诺克斯,一个二十七岁的前汽车修理工,因为一系列的银行抢劫案和持枪抢劫案而被四个州通缉。记者们全都对他的死拍手称快,并特别提到了那位保安的高超枪法——他在诺克斯正要溜出大门的时候给了他致命的一枪——但最让他们感兴趣的还是海克特的英勇表现,他们赞美这是多年来所能见到的舍己救人的最佳榜样。那女孩本来死定了,报上引用一个目击者的话说,要不是那个小伙子挺身而出的话,她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了。那个女孩便是芙芮达•斯贝琳,二十二岁,在不同的地方分别被描述为一名画家,一个刚从伯纳德大学毕业的大学毕业生(原文如此 ),以及著名的桑达斯基银行家和慈善家,撒迪厄斯• P•斯贝林的女儿。她在一篇又一篇的报道文章里表达了她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她当时是那么害怕,她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她祈祷他能够早日康复。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