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那天去兜风
作者：［日本］荻原浩
“月收入可达四十五万”这句广告词和实际情况也不尽相同。“可”这个字被印得很小，工作之后就知道了。
现在唯一的乐趣只是回家之后的一罐啤酒。正确地说是发泡酒。去年年末像抗议似的打开冰箱，一直喝的超级干啤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生啤。
结婚十五年以来对妻子没什么不满，倒是妻子可能对他不满。看她最近对自己的态度，伸郎不由得想，她一定不是想和我结婚，而是想和银行职员的工资结婚。
头脑昏沉沉的，眼皮像金库的门一样重。虽然被告知有空打个瞌睡是出租车司机的要领，但他依然无法入睡，结果轮班开车一次也没打盹。虽说银行时代晚上也工作到很晚，但那里有安全管理，不会留在银行里面，就算把工作拿回来做，也没有通宵过。
伸郎打开窗子，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搓揉着眼角。他注意到前面的信号和前车的尾灯，踩了急刹车。
一般到这个时间头脑就模糊不清了，引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好听的儿歌。伸郎决定，就算以后把工作辞掉，深夜或者早上开私家车的时候也决不靠近出租车。
往嘴里放了颗薄荷糖来驱逐睡意，脱下司机帽抓着头发。虽说是冬天，头发却满是油脂，奇痒无比。和喉咙相比，倒是发旋处的头皮更有刺刺的感觉。
公司发的夸张的司机帽，其他司机只在出库的时候戴，一出公司大概就摘了，主要理由是好不容易弄好的发型会给压扁，但伸郎一直戴着，这倒不是为了遵守有名无实的公司规定，而是因为从去年年底开始，他后脑部出现了圆形的脱发。
去皮肤科看了一下，医生用游标卡尺给他测量过，在病历上面画了和实物一样大的图。伸郎对这蚕豆般大小的脱发区感到战栗。
医生说：“先开个膏药吧。但更重要的是改善生活。尽量不要过不规律的生活，另外不要过多积累压力。”据说形成圆形脱发的原因是不规则的生活所造成的自律神经错乱，而伸郎大概还遭遇了双重打击。
“运动不足也是问题，尽量以步行为佳。你是科室工作的吧？”对于医生的提问，他斟酌了语句答道：“嗯，是啊，每天几乎都是一直坐着。”一个月之前的蚕豆不仅没有缩小，相反还扩展到了一口馒头那么大。
夜色渐渐变淡，满是黑色剪影的街道明亮起来。时间是早上六点。若在银行时代，这正是早上枕边闹钟响的时间。
银行职员早上来得很早。海滨银行的营业时间是上午九点，就业规则也是这么要求的，但不知为何提前四十五分钟成了一条不成文规矩，年轻人还得提前一个小时，赶不上这个时间就算迟到。
完全相同的黎明，迎接黎明的方式却和一年半之前完全不同。现在的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在这个新的一天开始的时间，伸郎抚慰着自己像破抹布一样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把被榨去５５％的少得可怜的钱带回去，心里有种狗一般的凄惨。沾染着朝霞的忧郁更浓厚了。
虽说对银行不满，但并没有想过辞职。
伸郎在分行的人事评价一般是A，营业成绩也上升到了不招惹上司的程度。五十岁以下的银行职员被裁掉八成左右，形式是输出到相关公司。但伸郎自信在分行能赢，他三十八岁时晋升科长，这在私立大学同期同学当中是顶极的。四十五岁前从副分行长晋升总部次长，四十五岁之后成为分行长：他一直都在这样描绘人生时间表，从没后悔为实现目标做作的努力，但这些全都崩溃了。
离开分行是前年的夏天，调动的地方是滨海银行的相关公司，但正有传言说数年之后会撤销。于是他知道银行炒了自己的鱿鱼。
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他自己也大概知道。
是因为对分行长说了那句话。
就那一次的错误，对上司唯一的一次不服从。在用加减法来进行人事选择的银行，光这样就让职业生涯结束了。
仅仅……一句话。
心里的忧郁不能说出口，也没有盘算好什么时候吐出来。那是偶尔在头脑中浮现出来的话，自己也刹不住车，“啪”一声就从嘴里飞出来了，好比硬币从钱包中掉落一样。就像在深夜的出租车扬招点碰到了短途客一样，伸郎并没有做什么，也不是自己在企盼什么。为什么呢？
伸郎在心里低语。茫然而朦胧的视线看到对面红色的尾灯亮起，他慌里慌张地踩了刹车。
等待信号时，伸郎伸展了一下宛若为了给主人传递痛苦而粘在一起的僵硬背部，感觉脊梁和座位好像用螺丝给固定住了。他把头左右晃动，脖子发出了折断枯枝的声音。
四十三岁。不觉中，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半。
伸郎只有在去荞麦面馆吃午饭的时候才会离开驾驶席。吃饭的时候还得提防着抢修车，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左右。其他就是去几趟公共厕所，去便利店买晚餐饭团的那两三分钟。伸郎甚至担心尾骨会不会摩擦成骨粉。
早晨道路上长途卡车尚未出来，不太拥挤。为了消除睡意，他想把速度提升到回程那么快，但要是被交警抓到就坏了。
警察对出租车比较宽松吧，要是一般司机的话，顶多超速十五公里，或者仅仅停车三十分钟，就被抢修车拖走了：伸郎以这样想当然的眼光看着在路上惟我独尊似的奔走着的出租车。事实上哪有什么宽松，反倒是把出租车司机瞄准为定额收入。这三个月，伸郎由于超速和违规停车被两次取消资格，本来就很少的血汗钱，罚掉很是心痛，如果再重复违规的话，连停车也不许，这份工作就泡汤了。
唉，这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是折磨，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不如趁早辞了吧。
这么考虑着，脑中闪现出了律子冷冰冰的脸。不，还不行，得先找到新的工作再辞职。
为什么和律子结婚来着？在公司跑业务的时候，无意进了家公司，碰到了律子。只是碰巧在那里。正是对独身生活感到厌倦的时期。倘使当时在场的是别的女子，或许就和别的女子恋爱了。若是先到别的公司，大概又邂逅别的女子了。
为什么呢？他嘟囔着说出了口。伸郎把司机帽重新戴好。前面车子的尾灯看起来像四个。伸郎不停地眨巴眼睛，直到很清楚地看到那只是两个尾灯而已。
人生不是一条直路，而是充满着拐角的迷宫。用出租车司机的经历来比喻人生，再贴切不过。伸郎想。
就像今夜，向左拐向右拐，只是无意地拐了个弯，就要背负起多余的麻烦。
只是早那么区区两三秒钟，只是比别的出租车稍微早一点到扬招点，就倒了大霉。这两三个月，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
人的一生一定也是这样的反复。仅仅是偶然或者无意中选择的道路，将自己送到了没有返程的远方。
“如果”、“假使”是没用的。棒球解说者经常使用这样的话。除去“如果”、“假使”的话，人生一定一无所有。
一直坚信是用自己的力量抓住的、决定的人生，其实就像掷骰子一样毫无道理，像双六棋子那般被摆弄而已。找工作的决断，对部下的命令，对律子的求婚，在滨海银行的就职，进私立大学就学——数数自己的拐角，数也数不尽。现在想来，几乎全部是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行。
人生是由偶然构成。
熬夜之后的迷糊头脑里，这些话就像是天启一样，突然飞舞而至。这是伸郎四十三岁才明白的人生真理。
前方的天空开始泛白。黎明即将来临。
写字楼大街上的大厦，窗玻璃在朝阳的照耀下开始炫耀似的闪烁。
“为了改善自律神经，起床之后先沐浴朝阳。朝阳是活力的源泉。”皮肤科医生以精神科医生的口吻这样说。说起朝阳，伸郎每天睡觉之前都沐浴其下，对于强加于人的炫目朝阳，伸郎只有厌烦的感觉。
3
横在眼前的是分行长的脸。他抓着双下巴上胖嘟嘟的肉，伸长脖子瞧着伸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