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那天去兜风
作者:[日本]荻原浩
下午七点。日本桥分行的一楼营业厅。这个时间一般职务的女职员都没下班,周围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朝伸郎看过来。
“是这样的吧?”分行长说。虽说是疑问语气,但表情分明就不容“是”以外的回答。这个男人总是如此。
营业厅所有的人都面对着柜台或桌子,作出各自忙碌的样子,可他知道,大家都在屏住呼吸关注事态的发展。
从楼上喊下来的那帮人,站得远远的,包围着伸郎他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有人的脸上和背上都如此写着。
分行长和伸郎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伸郎任科长的营业二科的部下西村。
西村披着外套,拎着包,身子有点颤抖。他一直盯着包的把手,好像惊讶于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个包拿在手里。
工作结束打算回去的西村,被分行长盘问到刚才,挨了一顿臭批。
要是平常的话,这会儿分行长早就假称应酬,大摇大摆地去灯红酒绿的夜市了。今天没去,是因为日本桥分行刚刚发生了纠纷。
说是纠纷,其实也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只不过是在上周出版的周刊上登载了银行原女职员的照片,旁边还附有这样的评论:“干了某某银行问讯员小姐。”也不是什么露点的裸照,她是在“把您的活力拿出来”这个企画里出场的众多女孩中的一个,而且半年之前就辞职了,日本桥分行是她最后一站。就因为这个原因,总部严令进行银行员工彻底再教育运动。把总部的评价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分行长这几天很自重,不大夜游,下班之后依然装出勤勉工作的样子。这是西村的不幸。
说教从把在二楼办公的伸郎喊到这里之前就开始了。对于分行长“获得了谁的批准”这样的盘问,西村也不回答。还能是谁的批准?一定是顶头上司伸郎。对此心知肚明并且保持缄默的西村,遭到了劈头盖脸、铺天盖地的臭骂。
海滨银行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在上司还没有回去之前,部下就算没活干也要待在那儿。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由来已久,直到泡沫经济破灭的现在仍然有效。大家都觉得非常愚蠢,但没谁打算改变这种状况。
西村入行五年了,当然熟知这个。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的伸郎也知道这在银行是不可更改的规矩,要是平常的话根本不会让一个人先回家。之所以批准,只是由于发生了无法避免的事情。
剩下的一个女职员表情僵硬地盯着事态发展:中岛,西村的恋人。
两人在银行谈恋爱这件事,很久之前西村就报告给伸郎了。说好今晚西村去中岛家里看望她的父母,因此想早点回去,事前也商量过了。在一般银行的话这大概是愚蠢至极的,但在滨海银行是不可缺少的手续。
分行长之所以发怒,只能认为是把过了下班时间还不能喝酒的怨气迁到这上头来了而已。
“重要的是团队合作。分行这儿不是一个大家庭吗?关键时刻,就你一个人破坏纪律行吗,啊?这点儿基本常识都没有吗,你!”
谁没有常识大家当然也知道,但谁都不能提出反对意见。在这里,分行长是绝对君主。当年春天刚刚上任的新分行长德田是个暴君。他反复无常地深入到部下的工作里,为了显示自己而乱发命令,甚至连印章的印法呀、女职员的发型呀都要吹毛求疵。啰嗦的暴君。
德田分行长的怒火很快就烧到了伸郎身上。
他转向伸郎,说道:
“喂,是吧?牧村。”
一副让人在太岁头上动过土的口吻。他为伸郎的独断而生气,要给大家瞅瞅伸郎跪拜的样子。他要告诉大家,谁才是这里的支配者。
大家的目光里流露出同情。前一天晚上,在退职人员送别会的二次酒会上,伸郎刚夸下海口:“我要改变日本桥分行。”
酒会人数很少,大部分人都回去了,科长级别的就伸郎一个人留下。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
在座的涉外法人股长表达了对分行长的不满。同期的人在上司面前批评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是不大寻常的。批评领导这种事,不管喝多少酒都是不应该发生的。
海滨银行从上到下的监视网宛如铁壁,有个和伸郎同期的人在酒会上说漏嘴的话也曾被一个实际业务指导员告密了,嘴上还跟大家说:“他是个好前辈呢。”话传到了被行内称为“西藏”的分行里,此人直到现在还没有担任上要职。
伸郎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就算自己私下里这样想,和部下喝酒的时候还是非常注意的,不会推心置腹。但他那天轻飘飘了,海口直夸到半夜。
涉外法人股长说,自己积极推进并作了书面请示的对中小企业融资项目由于听信分行长的分析判断而崩溃,而且还被喊到分行长室,被说什么“银行职员就得像个人样,做事这么不像样子可不行。”
德田并不是什么古怪的人,只是要想在行内留下来,常常是迟钝一些反而好。伸郎好几次在这种人手下工作过,他从未反抗,只是点头哈腰,说“所言极是”。然而此时不知为何,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什么原因呢?也许是因为前一天晚上说了“不要成为公司蛀虫”这句不得体的大话,也许是因为对西村和中岛说了“没关系包在我身上了”。然而,直到现在为止,比起一时的自豪感,他还是选择服从上司。
对未作回答的伸郎,德田的脸色变了。伸郎注意到他表情中产生了一瞬的动摇,但在银行职员们面前,德田还是继续着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喂,在听着没有?怎么,连你也不说话呀?我们单位没有空位子安排某某和某某了。”
把“被大家所爱的银行”作为口号,理应“推进分行的无歧视”的海滨分行长说出了一连串的歧视用语,嘴角浮现出满意的笑容。这一瞬间,伸郎的喉咙深处,本该在中途吞咽下去的话,像呕吐物一样喷涌而出。
德田脸上作出被呕吐物溅到的表情,然后瞪圆了眼镜下的眼珠。
伸郎知道这是个梦。他总是做这样的梦,好几次都反复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这样梦见的次数不是一次两次,虽说还很年轻,但总不能从梦中醒来。
梦中的德田说出了和那时完全一样的台词。
“什么?我没有听错吧?刚才你说啥了?”
伸郎抓住了在紧张空气中漂浮的自己的话,想放回到自己的嘴里。德田把脸凑过来,对着伸郎,把手指放在眼前。
梦境宛如胶卷一样再现,总是正确地隐喻着前年某一天的事情。德田要说什么他也知道。
“你再说一遍看。”
甚至在这样的时候,二十年来早已深入骨髓的服从命令的习性也会表现出来的吧。像被放在眼前的手指施加了催眠术一样,伸郎重复着同样的话。
“辟辟辟辟……”
突然,最里面发出了电子音。
是什么呢?和平常的梦有所不同。
辟辟辟辟……
从嘴里出来的电子音停不住了。仰视着伸郎的德田张开手指猛抓胸口,身躯扭曲,咕咚一声倒在地上。这是怎么了?
伸郎转向了旁边的西村,歪着脑袋给他看自己的脸。西村瞪大了眼睛,盯着伸郎的嘴边,作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打算跟西村说(怎么回事呢),但是嘴里发出的还是——
辟辟辟辟……
西村以一种仰起的姿势飞走,化为乌有了。
传来了女银行职员的惊叫。大家一起站起来,争先恐后地逃往安全出口。伸郎慌忙说道:
不对,不对呀……肯定什么地方出错了。
但声音依然是电子音。
听到伸郎叫声的职员们,不知为何都啪嗒啪嗒地倒下了,就像被机关枪扫射过似的。
警卫们赶过来。伸郎拼命地辩解。
辟辟辟辟辟辟辟辟……
一下子所有人都倒下了,仿佛恶梦一般的景象——不,不对。这是梦,所以不是像恶梦,而就是恶梦。
伸郎抱着头叫道:
如果这是一场梦,让我早点醒来吧!
辟辟辟辟……
伸郎的侧腹突然有些隐痛,跟着也倒下了。不对,不该是倒下了呀,因为自己一开始就是睡着的。从梦境到现实,伸郎宛若从水中浮出来一样逐渐恢复了意识。他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被毛毯严严实实地给包住了。
电子音还在继续响。对了,这该是闹钟的声音。他从毛毯里伸出手来摸索了一阵,却发现并没有闹钟。哦,对了,自从开出租车之后就不需要闹钟了,所以没有准备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