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骨灰
作者:〔美国〕柯里斯蒂娜·恩里克斯/作 陈广兴/译
阿曼德跟着我进来。他知道这是我哭的地方。他剥去衣服,走进淋浴间,尽力抱住我。他蓬乱的黑色长发粘在脸颊上。他的皮肤贴着我的皮肤蹭来蹭去。他把我推到喷头外边,查看我的眼睛。“眼泪回去了没有?”
我耸耸肩。
“告诉我,米莉娅,”他求我说。不管他别的方面如何,他声音中的某种微妙的东西让我很爱他。
“我想它快要来了,”我说。
他弯下身子,用舌尖温柔地舔我一边的脸颊,然后另一边。“我要接住它,”他说,而他的确做到了。
我父亲的工作是晚上打扫政府办公楼。他总是在凌晨一二点钟回家,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氨水和漂白剂的味道,让我母亲在黑暗中为他准备食物。如果他加班,母亲就在天亮以后做饭。有好多个晚上,辛辣的鸡肉味道使我从睡梦中醒来,我就知道父亲刚刚回来。在白天,他可以一直睡觉,但更多的情况是,他要么在酒馆里,要么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或者在我们家门前的台阶上抽烟,烟灰就像庆典中的五彩纸屑一样随风飘扬。我母亲跟他在一起从来没有开心过。我的意思是她很可能开心过,但我没见过。在晚上,透过薄薄的墙壁,我总能听见她在她的房间里啜泣的声音。
她知道我父亲的一切所作所为——我经常听见他们因为父亲行为不检而发生争吵——但是,即使她竭心尽力,还是无法制止他,但也没能离开他。有一次她差一点就跟父亲分道扬镳了。当时我父亲找到一份在白天替人打扫房间的工作,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往家里带一些东西,诸如头发干燥剂、拌菜碗、烤面包机、画框等等。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但大家都三缄其口。后来,有一天下午一个警官到我们家里来进行询问。虽然很容易就打发他了——父亲给了他一套音响系统——但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生气。整整一个星期,她只跟他说过一句话:“你让我感到羞耻。”
曾有那么惟一的一次,我发现他们之间竟然还是不乏恩爱的。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时杰诺已经结了婚,而我也搬到我自己的地方住。父亲已经退休了,他们靠他的养老金和零星的彩票分红度日。我母亲叫我在我房子附近的小摊上买些瓜送过去。她对什么样的瓜好特别挑剔。我去的时候,前门大开,可以看见他们在里面。他们坐在我们桃色的旧沙发上,父亲坐在一头,母亲躺在另一头,她的脚搭在他的腿上。父亲用指尖挠她的脚底板儿,母亲一边把脚缩来缩去,但同时也在大笑不止。然后,他俯过身子,从耳朵后拢住她的头发。母亲的头一直紧随着他的手,就像马一样。就这些了。但就在这里面包含有真正的温存。
阿曼德是阿根廷人,一个不同的种族。我是在一个下午碰见他的,当时我刚下班,去赶公共汽车。他肯定在那儿站了好几个小时,审视每一个过路的人。我不漂亮。我知道这点。我的长相就是这样:有一个像我母亲一样的水桶身材,一头浓密的黑发,右颊上有一颗痣。但我总是认为他挑中我具有某种特别的意味。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说:“你看起来应该享受一顿像样的晚餐。我可以带你出去吗?”他穿着褐色休闲裤和白色亚麻布衬衫。开始我拒绝了。
“你叫什么?”他问。
“米莉娅。”
他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开起了玩笑。“太棒了,”他说。“我就是以米莉娅的名字定的位子。”
完全是扯淡。但是到一个需要定座的地方去,那种感觉我很喜欢,因此我就答应了。
结果,我们到巴拿马市最好的一家牛排店去吃了晚饭。这家店镶金的门上雕刻着一头牛。去这样档次的地方吃饭对我们来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付了所有的账,而我则是能吃多饱就吃了多饱。晚饭快结束的时候,他问我是否可以在我的地板上睡几个晚上。他告诉我他刚来巴拿马,举目无亲,又不想回阿根廷,因为他和父母有一些矛盾。后来我发现是钱的问题——他有钱的父母终于告诉他,要么去找一份工作,要么从家里搬出去。对阿曼德这样的人来说,一想到工作就让他感觉大难临头,所以他就搬出去了。虽然他在那天晚上说他睡我的地板会付租金,但他根本没有做到。他也说过保证不碰我,但他也没有做到。但是他看起来绝对不是一个坏人。所以在那里,在牛排店,当我的肚子饱饱的、暖暖的时候,我答应了他。
卡丽纳曾在工作的时候说,我喜欢他仅仅是出于习惯。每天见他的习惯。她说:“想象一下,有人端给你一盘大块猪排。而你却想要一个汉堡,所以你没有道谢。第二天他们又端给你一盘大块猪排。然后第三天,然后第四天。最后,你自己开始想要它,即使你在刚开始时对它一点兴趣也没有。对不对?”
“阿曼德不是一块猪排,”我说。
她耸耸肩。“一块猪排至少还可以给你提供食物。”
两天过去了,我依然精神恍惚。就好像有一只小动物每天都在袭击我,抓捕我,把我撕成碎片。轮到我中间休息的时候,我走出去,独自一个人坐在“肉制品之家”后面的水泥台阶上。地上由于油腻而显得滑滑的,脏兮兮的狗在我的脚边乱嗅,但我自己心情糟糕之极,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休息时间结束了,我抹了一把脸,把头发拢到一起扎成了一个马尾辫。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已经去世这样一个事实。这样不好。在午饭时间之前,我已经把手在切薄片的机器上割伤了两次。当我告诉他们我不在乎这点伤,在切割时也不想戴金属网手套的时候,他们把我送回了家。
阿曼德仰面躺在沙发上,穿着袜子的脚顶着胳膊,他在看书。整个屋子都是他袜子的汗臭味。
“他们把我送回了家。”
“他们把你解雇了?”他流露出惊骇的表情。
有一小会儿,我有一种冲动想告诉他是这样,告诉他现在是他应该出去找工作了,想一个办法来养活我们两个,看他会怎么反应。
我耸耸肩。“他们就是送我回家而已。”
他撇着嘴唇,看着别处,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好像在掂量这件事情的涵义。
“怎么了?有人要来找你吗?”我问。
“没有。”
当我们刚开始交往时,他骗过我一次,与一个女孩有关,她的房子里有空调。他告诉我这个是因为他可以在那个地方睡觉——没有蚊子叮咬,夜里也不用热得出汗。他声明这个与那个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即使在灯火管制的那几个晚上,他都照常去那里。所以,他可以随时离开我去找她,我虽然不了解实情,但不管怎样,她后来搬到美国去了。
“我要赶在明天之前把这本书看完,”他说着举起手里的书,“你不会打搅我吧?”
“我去做午饭。”我举起手,让他看手上的绷带,但他已经开始继续看书了。
“能给我做肉丸子吗?”他充满期待地问。“噢,你爸爸打电话了。我想是他。刚开始他说了他是谁,然后又不停地说他打错电话了。这人已经完全糊涂了,米莉娅。你们这些家伙应该把他送进医院,你应该知道的吧?”
他在看书时,我盯住他看。我从手指上揭开带子和纱布,上面浸满了血,一片红色。我把带子和纱布拿在手里,想朝他扔过去。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把它们扔到他脚下,看他究竟能不能发现。
那天晚上我给父亲回了个电话。赞尼亚接的电话。她从未喜欢过我。我猜想,在几年前她和杰诺开始交往时,杰诺就告诉她不要信任我。我哥哥总是坚信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从他身边偷走父母的关爱,他为此痛苦不堪。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说母亲在去医院生我的路上不停地喊叫:“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你明白了?”他说,“即使在那时,她就知道生你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我母亲听到他这些话以后,使劲打他的胳膊,结果用力过大,他的皮肤上出现了红红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