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骨灰
作者:〔美国〕柯里斯蒂娜·恩里克斯/作 陈广兴/译
“他在这儿很好,你放心。”
“求你了,赞尼亚,我想跟他说话。”
她叹了口气。“稍等一下。”
“喂?”他拿起电话就问。“你是谁?”
“我是米莉娅。”
“是总统吗?”
“不是。是我,你女儿。”
听声音他在嚼东西。
“你怎么样?”我问。
“挺好。我卧室里有个电风扇,”他说。
“你在干什么?”
“我在喝酒。”
“你喝酒还要嚼吗?”
他没作声。
“在那儿你没事吧?你开不开心?”
“我想你,”突然间他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我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想我?”
“虽然电扇很吵。”
“我让杰诺给你修修。”
“我以前住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是不是?”
“是的。”
他又不吱声了。
“你想要我来看你吗?”我问。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几乎每天都是醉醺醺的。他几乎从来就不在我身边,充其量,他只是一个父亲的影子而已。杰诺和我早已变得对他没有了感觉,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但说不清为什么,我还是很希望他能做出肯定的回答。
“我们的饭做好了,”他却说道。
“那好吧,爸爸。”
“我们要吃玉米。”
“那我挂电话了。过几天我去看你。”
“好。能见到总统真是太好了。”
“再见,爸爸。”
第二天我在“肉制品之家”一出现,卡丽纳就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来干什么。“我认为你被解雇了,”她说。我告诉她我仅仅是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被送回家的。她朝我摇了摇头,她的金耳环在下巴边上晃荡。“不是,”她说,她吐出来的字就像橡皮筋一样是从嘴里扯出来的。“我想你还是去找一下杰诺。”但她只要一说,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没有戴手套,违反了安全条例,性质很严重。我真是一个白痴,还以为他们是给我一些时间恢复镇静。杰诺证实了这件事。
但我并没有直接回家。我坐上公共汽车去我父母的房子。他们住在一个有斜坡的街道上,这里的房子相互推推搡搡,挤成一排,就像队列里牵着手的小孩。所有的房子都一个模样:前边是一个宽敞的水泥院子,窗户上装着铁条,铁丝做的垃圾桶撑在道牙边的柱子上。我打开门,走进院子。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有点紧张,就好像我正闯入他人的住宅一样,就好像已经有别人搬进来住了。但不管怎么样,我还算正常,直到我看到最后一次见我母亲时她坐的椅子。被她压扁的坐垫依然没有恢复弹性,海绵上还深深地印着她屁股的形状。我的心顿时碎了。我深呼吸了几下,然后朝椅子走过去。慢慢地,我坐在她留下的印迹里。空气又潮又热,太阳很毒。我一直坐在那儿,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然后我只有离开了。
记忆就像天气酷热时马路上腾起的热气一样,稀薄、模糊、飘忽不定。但对某些时刻我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时我八岁。我们开车去柯里姨妈家聚会。男孩子们扔下我们,把自己关到一间屋子里做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事,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们,因为他们是男孩,所以什么事都可以干。表妹娟妮塔和我去海湾那坑坑洼洼的海滩玩,站在岩石之间的小水潭里捉蜗牛和螃蟹。我母亲很喜欢这个地方。她一直都念念不忘在海湾的房子里长大的那段时间,当时她和柯里姨妈几乎就生活在岩石之间,以及岩石底部的新月形的沙子上。
表妹和我都赤着脚,海水翻滚而来,有时能够涌到岩石那儿,把岩石舔得晶莹发亮。当我从一块岩石下来,往另一块岩石走去的时候,我突然滑倒了。脚猛地往前一滑,整个人随即仰面跌倒。我的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一块岩石上,头向后重重地撞在岩石粗糙的凸起处。我肯定晕过去了几秒钟。当我醒过来后,把手伸到脑后,感到有血,在头发里黏糊糊的。在我的耳朵后面有一道大鼻涕虫大小的深口子。我表妹尖叫着跑回家去了。我现在记不大清那时候至母亲到达之间的情形。
我看见她朝我弯下腰。我看见阳光从她顶梢弯曲的头发里透过来。她的脸上呈现出惊慌失措的神色;她看起来想打我一巴掌,但还是克制住了。她腰里系着白色围裙——她肯定在厨房里帮柯里姨妈做饭——我记得当她弯下腰把我抱起来的时候,围裙在我脸上拂来拂去的。
血很快就止住了。柯里姨妈给我进行了清洗和包扎。大人们开始都很担心,然后就不再担心了。父亲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他喝醉了——断言我肯定会没事的。杰诺从卧室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操纵杆,拖着电线穿过地板。他盯着我看,然后耸着肩膀走开了。我想他认为我肯定是搞出花样来吸引别人的注意。为了证明他错了,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家人面前哭过。
在我表妹的卧室里,没有开灯,窗户大开着,窗帘随风飘动,母亲和我呆在里面,这时外边的晚会还在继续。她和我一起爬上床,然后从后面搂住我。
“我很生气,”她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告诉她。
“你不许离开我,这个你知道。”
我能够闻到她衣服上和头发里的菜油和做饭用的煤气的味道。
“任何人都可以离开,惟独你不行。”
我的头像被针刺了一下,疼痛像头上的光环一样在我的头部游走。我听见晚会上的那些声音透过门以后变得低沉了——玻璃杯里冰块的撞击声、一阵阵哄堂大笑声、微弱的丝丝音乐声。
“对不起,”我说。
她叹息了一声,掐住我胳膊上的一块皮肤,使劲拧它。我立刻知道在岩石上的时候她的确想打我一顿。掐已经是极大的妥协了。
“要小心点,”她说。“从现在起,你是为我这样做。”
葬礼前一天,我乘着公共汽车在镇子上四处乱逛。没有别的事可干。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有工作,所以白天我必须离开家。
车开出大概有一公里远,我从车窗里看见阿曼德。虽然只能看见背部,但我还是能看出来是他。他搂着一个女人的肩膀在走路,那个女的搂着他的腰。她的手腕上挂满了珠宝,看起来非常昂贵,只有在像摩库里奥那样的地方你才能买得着这样的珠宝。我在下一站下了车,然后往回朝他们走去。
大概距离十米远的时候,阿曼德看见了我。他把手从那个女人的肩膀上放下来。“你没有去上班,”走近后他说。
“我不在那儿上班了。”
他旁边的女人戴着大大的圆形太阳镜,可能是名牌。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不在那儿上班了。”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眼都不眨地盯着那个女人看。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我能够看见眼镜上面的眉毛。
“嗨,”他说。有几次在半夜他要叫醒我的时候,他说的就是这样轻轻的一声“嗨”,他说因为他想我。然后他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开几步远。
“还是以前的那一个女孩吗?”我问。但当我一说出口,我就意识到我不想听到答案。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都很糟糕。
他摇摇头。
“那么她是谁?”
“米莉娅,求你了。”
“你和她在一起多久了?”我说。
他又摇摇头。
“告诉我多久!”
“几个星期,行了吧?”
“她很有钱?”
“她给我需要的东西。”他突然变得大胆起来。他已经克服了羞耻感,或假装已经克服了。
“难道我就没有?我去工作才让你有的吃!”
“阿曼德,”那女人叫道。
这时候我扑上去打他。其实只在他胸口打了一下。他往后趔趄了一下,等到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跟他撕扯起来了。我把手钻进他的口袋,抓住我能抓住的一切东西。他抓住我的手腕,使劲想把我的手撬开。但我要拿——不管他有什么,我都要拿。两个人都在用力拉扯,他的口袋开始裂缝了,他开始大声喊叫,叫我停下,但我就是不停。他用头顶住我的肩膀,想扩大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知怎么搞的,我们倒在了地上,小石子戳着皮肤,人行道被压在身下。我微弱地听见那女人说:“啊!天哪。”说了一遍又一遍,在我们扭打时,我看见她站在跟前,从上往下看着。最终阿曼德摆脱我,站了起来。我也站起来,把衣服拍打干净。